“一个载着大量弹药的弹头,”界面平淡地说,“它的脑子跟你的不一样,火车。它只想爆炸。”
鬼狼慢慢地回到主线轨道上。它说:“轨道炸弹是什么?”
“生命中有目标是很好的,我猜。”火车说。
她看着界面,界面坐在鬼狼那又硬又小的座位上,失魂落魄,盯着地面。当特伦诺迪说话时,它抬起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屏幕。“对,”它说,“是个轨道炸弹。”
“它锁定一个凯门作为目标,在通过凯门的瞬间自爆。它的原理是,就算门本身没被损坏,隧道和它身下的轨道就没法用了。是双子座设计的。”
特伦诺迪说:“也许它没有武器。也许它就是武器。”
“它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谁会想堵上门?”
“如果它有武器,你觉得它应该早已经用武器了吧。”钱德妮说,怒视着屏幕里的那个火车头。
“它为什么在这里?”钱德妮问。
“这个有点麻烦。”鬼狼说着在站台里调了个头,出站开进德斯迪莫午后的绿色气体阳光里。它打开一个全息屏,给他们展示视野里通向凯门的轨道。轨道上停着一辆银色的火车头。“那东西一到就一直坐在轨道下游那里。它不说话;就待在那儿。如果它是个普通火车,我会对它说下地狱,然后从它旁边过去,但我不知道这个涂着条纹的混蛋是什么,也不知道它带着什么武器。”
“这个世界还有另一个门,”特伦诺迪说,“有一个新门打开了。双子座想把新门堵上,但莫当特90想把门开着。所以双子座在关闭莫当特90,它们完事后,就会扔炸弹堵门。”
钱德妮摇摇头。界面在啜泣。特伦诺迪说:“快把我们拉出去。”
“那新门在南边,”鬼狼说,“我昨晚感应到的,但我还以为我的传感器失灵了。”
特伦诺迪帮她一起把界面扶起来,从马立克的尸体边带开。它似乎现在行动自如一些了,好像他在和数据海里的混战断开联系。他们离开旅馆,穿过车站大堂,枪时刻准备着,以防更多机器人过来,但没有机器人再出现。又一架莫当特90的无人机在站台廊檐下坠毁,落在鬼狼等候着的站台尽头。他们踩着碎玻璃,奔向老火车头,担心它会不会死了,或者倒戈了。但它的引擎已经启动,它为他们打开门。等他们都上车,它说:“我很高兴你们成功逃脱了。还有个男人怎么办?”
“它通向哪?”特伦诺迪问。
界面没理解。他不停地晃马立克,试着把他摇醒,直到钱德妮说:“我们得走了。他希望我们走。不然他就白死了。”
界面摇摇头。“我们不知道。”
马立克听见他们的声音,但并没真的在听。他觉得非常累。很奇怪,并不特别疼。以前他也中过枪,总是很疼。这一次只是觉得热热的,扩散开的钝感,好像他正在入睡,但他知道他不能睡着,因为莫当特90和两个女孩需要他。他得等他们全上车了才有空担心自己。但当他试着站起来,钱德妮·汉萨温柔地把他扶倒,说他不能动。界面跪在他身旁,俯视着他,像阳光一样美。就像艰苦的漫长一天结束时,意外的阳光,马立克心想。界面看起来非常害怕,马立克想告诉它会没事的,但那钝感这时已经到达他的嘴巴,让他说不出话来。我就在这儿休息几秒,他想,攒攒力气。他闭上眼,过世了。
“但卫神们无所不知!”
马立克无法回答。他嘴里有血。白色夹克胸前像开出一朵红花。钱德妮说:“他不在乎你的其他版本。他只在乎你。”
“这个不知道。不能用这个门。”
界面离开椅子。它跪在马立克上方,金色的手上沾着鲜血。“你为什么这么做?”它问他,“我有那么多,但你只有一个!每一个世界的数据海里都有一个版本的莫当特90……”
“我们马上就不得不用这个门了,”鬼狼说,“因为再过几分钟,双子座就会厌烦在数据海里把莫当特90撕成碎片的任务,转而追击我。”
这是钱德妮第一次看到证据表明马立克之前说的是对的,他曾说特伦诺迪很坚强。她跑过去拿起空枪,特伦诺迪颤抖着递给她一盒子弹再装进去,但没有机器人再过来攻击他们。也许双子座放弃了这个主意,也可能莫当特90设法阻止了它。
它穿过安静的城市向南开,开上一座伸向天际的连拱桥。窗外不时有很大的东西俯冲下来,让特伦诺迪担心无人机来攻击,但只是某种飞鬼蝠,从连拱桥桥拱下的巢穴里拍打着扑出来,像笨拙的蝙蝠。
特伦诺迪从大堂那一头跑过来,手中拿着一把来复枪,肩上背着一把。她中途停下又射倒另一个机器人,大枪把它们打得后退,胶状液体溅在地毯和长长的活木接待台上。她开枪时冷静愤怒,好像对手是普雷尔家人,等它们全倒下,她还在不停射击,直到老枪子弹用完,扳机空响。
“我们不能用。”界面说。
是低引力让一切都看起来这么慢吗?钱德妮把一切细节都看在眼里:来复枪口喷出火舌,马立克瞪大了眼睛,冲到金人和子弹之间。她听见子弹穿过他胸膛时的清脆一声响。鲜血在空中喷洒,形成美丽的图案。他一倒下,卡洛塔已经又提起枪,这次突然转向钱德妮,但接着卡洛塔的头断向一侧,一股蓝色液体从中喷涌而出,她也倒下了,枪毫无目的地射向天花板。
“要么用,要么死,”钱德妮说,“值得一试,对吗?”
旁边窗户的玻璃突然被砸花了,清脆的枪声随之响起。卡洛塔,旅馆经理,正从夹层的台阶上走下来,身着蓝色长裙,手里端着某种古董来复枪,异常庄严。一个用完的子弹壳在她头顶的空中慵懒地翻转,在她到达台阶底部时正好击中了地面。“马立克先生、钱德妮小姐,”她说,“我非常抱歉。有种干预……”她又抬起枪,这次瞄准瘫坐在活木椅子里的莫当特90的界面。
“那边有什么,”界面悲惨地说,“可能还不如死……”
“你以为呢?”钱德妮一边暴躁地把一张石面小桌扔向一个指甲美容师,一边开始向门边后退。只要双子座有理智,那就也会控制这些门,她想,但也许莫当特90还在战斗,能以某种方式保护这些门的小系统,因为她靠近时,这些门配合地滑开了。“特伦诺迪!”她大喊。
“这里有麻烦了。”鬼狼说。
“双子座控制了它们。”马立克说。
他们身后,轨道炸弹开始移动。后视摄像头上显示出它也一路跟上了连拱桥。鬼狼骂骂咧咧:“它不说话也不唱歌,我还觉得瘆得慌;但现在它唱了,我真宁愿它安静待着。听听……”
一个穿着男侍者制服的机器人从她身后扑向她,机械手指紧紧掐住她的喉咙。钱德妮惊恐大叫,但她以前也被人这样扑过,她的本能知道该如何应付,她身体猛然向前,把袭击者从头上翻下来。它狠狠撞到地上,躺在那儿又开始颤抖哆嗦。其他机器人都转身盯着钱德妮和马立克。它们开始逼近,钱德妮环顾四周找武器,拿起一把椅子。特里斯苔丝水卫星的弱引力让椅子很轻很容易扔,但这也意味着就算击中也没法把前台接待女机器人撂倒,只是从她脸上弹一下,让她晃着后退了几步。前台接待女机器人被打坏的鼻子里汩汩流出蓝色的鼻血。她又走上来,像抓匕首一样抓着一把剪刀。
轨道炸弹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填满了车厢。没有歌词——火车都没有歌词——但它的意思很明显。它在吟唱死亡、速度,还有它将制造的耀眼的光,还有它将留在身后的弹坑。它还唱着它对弱势火车的怜悯,那些弱者永远无法感受这样的荣耀。
“马立克……”钱德妮说。
“它来得很快。”钱德妮说。
马立克紧紧抱住他,钱德妮尴尬地把脸扭开。接待台后面,一个呆若木鸡的机器人开始摇晃。动作传染了一个又一个机器人。大堂里十几个机器人,几秒钟之内全都做同样的颤抖,哆嗦的动作,就像大风里的树叶。
“它的引擎非常强大,”鬼狼说,“但它很重。我估计它追不上我……”它加速,擦过海中央连拱桥上巨大的海浪。它打开另一个全息屏给乘客们展示前面的视野。视野里有东西浮现,现在还很远,在层层浪花后面显得很模糊。
“那太小了!装不下我所有的意志!我会堕落成人类!”
“有个岛,”界面说,“我想那是雷文制造蠕虫的地方。门就开在那里。”
“它在数据海里吞噬莫当特90的意志。”马立克抚摩着那金色的脸庞,说,“你有自己的意志,在这儿。”
“雷文和岑·斯塔灵穿过这道门了吗?”特伦诺迪问,“这就是他们的结局?”
“它在吞噬我的意志,严瓦·马立克。”
“马立克告诉我雷文死了,”界面说,“但岑·斯塔灵过去了。他已经穿过门了。”
马立克在他身边跪下。“你会没事的。”
“但你一定知道它通向哪里?”
大堂里,马立克和钱德妮挪到了门前休息一下,把金人放在一把活木椅子上坐下。金人困惑地仰望着他们。“我没法阻止它,”它轻声说,“它通过了每一道屏障。一片漆黑……”
界面抬头看着她,大大的眼睛害怕得充满泪水。莫当特90,它曾经只是这个伟大智能的一个终端,而现在莫当特90从特里斯苔丝消失了;双子座的病毒把它删除得只剩几行损坏的代码在数据海里无意识地循环。界面以前可以调动的所有知识都被擦除。“我只是个碎片,”它说,“我的头脑里的空间存储还不如曾经的我的百万分之一。我也会死,我就要死了……”
特伦诺迪跑过去。门没锁。其实不是个储物柜,更像个小房间。一排排枪几乎挂满了墙,难得有没挂枪的地方,则挂着镶了框的狩猎图片,里面的人物都穿着旧时的衣服笑着摆拍,带着和墙上一样的枪,还有怪异的飞鬼蝠,想必是用这些枪猎杀的。都是来复枪,外观复古,雕花的木制枪杆。她拎着枪带子挎起一挺,又拿下另一把,然后开始找弹药。
特伦诺迪抓起它的手,试着安慰它。鬼狼说:“没人会死,只要我有办法。”说着对引擎做了什么操作,又把速度拨到一个呼啸的新高度。它现在唱着自己的歌,拍打在它脸上的风浪,让它激动得忘我。小岛近了。钱德妮和特伦诺迪第一次看见这个门,一个骨质的拱门裸露着立在青天下。岛上荒凉地散落着机器残骸,两挺机动炮像哨兵一样站在门两侧,没有瞄准鬼狼,而是对着门。它们被装在这里,摧毁从门那一头过来的东西,特伦诺迪想,但它们的大脑连着莫当特90。它们一动不动地站着,鬼狼子弹般从碎片和盐雾中穿过,扎入充满拱门的翻腾光幕中。
“我也没有。”马立克说。他回头看特伦诺迪。“有个装枪的储物柜。门在那边左边……”
“去死!”轨道炸弹唱着,追着它加速下了连拱桥。“去死!”它穿过小岛时号叫着,奇怪的声音在它银色武器外壳上回荡。“去死!”它尖叫着,跟着鬼狼消失在凯门里。
钱德妮摇摇头。她可爱的新夏衣里没地方藏枪;她把枪收在卧室的保险柜里了。想到再也不能回到那柔软舒适的床上,她就觉得很伤心,还觉得很蠢,竟然觉得自己和特伦诺迪已经脱离危险了。
而德斯迪莫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海浪的冲击和飞鬼蝠在空荡荡的小岛上空盘旋时振翅的声音。
“你们有武器吗?”他们到达大堂时,马立克问。
但靠近门那一头的隧道里,突然一声雷霆巨响,鬼狼刚从凯空间里出来,向着前方渺小的日光前进。它冲出轨道,进入低频的外星阳光下,还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前进着。它下面有东西坏了,声音被火车的歌声和引擎的轰鸣盖住。一堆火花在疾驰的车轮间迸出来,接着是红色的火焰,黑色的烟。烟也充满了车厢,闪闪的红色紧急警告灯让一切看起来都像廉价特效。特伦诺迪和界面都被呛到了。钱德妮也呛着了,但找到了一个灭火器,对着冒烟的地方喷泡沫。“停下!”她对火车大喊。
他们挣扎着走过旅馆豪华的底楼,穿过酒吧和大厅,界面一只胳膊搭着马立克的肩膀,另一只搭着钱德妮的,跌跌撞撞地走。钱德妮比马立克矮太多了,他们前进得非常慢。
“把轨道炸弹甩开之前我不能停。”鬼狼说,但它已经在减速,轮子已经焦了,终于停了下来。
然后它沉默了,藏在防火墙之后。
“去死吧!”轨道炸弹叫嚣着,跟着它扎进凯门,终于做了它短命的一生一直渴望的事。
“这病毒如果能打倒卫神,那防火墙撑不了多久,”火车说,“但没错。快来,小女皇。”
隧道都爆炸了,发出剧烈的光,热得像初生的太阳。岩石瞬间化为烟雾。大山摇晃。一团壮观的红色火焰像出击的拳头一样喷涌,天空都为之惊诧,火焰周围散落一圈碎石,就像指节环。隧道口方圆一千公里的范围内,大地像鼓皮一样跳动。接着雷声响起,超越了翻滚的团团尘土,环绕着世界的曲线轰隆隆地散开。
“快把防火墙打开。”特伦诺迪说。
鬼狼驾驶室的电断了。灰尘蒙起了窗户。特伦诺迪和钱德妮还有界面坐在黑暗中,听着破碎的大山哗啦下坠的声音,碎裂的山石仿佛兴奋不已,终于可以脱离地质而飞升高空,然后又滚落下来,从鬼狼的甲壳上弹开。
“那快点,”火车的声音进来,“数据海里出事了。有种病毒,很奇怪。卫神之间的事。病毒正忙着对付莫当特90,但似乎占了上风。然后我猜它就要把注意力转向我了。”
“外面有什么?”特伦诺迪问,“有人看到了吗?你们看见是哪个世界了吗?”
马立克行动起来,扶起半失去知觉的界面。钱德妮跑过去帮他。特伦诺迪跟着他们退进旅馆,机器人员工全像模特一样四处站定,向上看,好像刚听说了什么新鲜事让他们全定格了。特伦诺迪打开了一个耳机频道接通鬼狼,然后说:“我们得离开这里!”
没人看出来。
“双子座在那儿。它们很生气。它们说要接管,我们都会被消灭。”
“我觉得我接收到了某种信号,”鬼狼说,“但这些信号没头没尾,有灰尘在阻隔接收。”
“为什么?”马立克问,“数据海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在星罗的哪一部分?”特伦诺迪问界面,“要是周围有普雷尔的人……”
它在马立克的怀里剧烈地挣扎,发出奇怪的声音。“它们在攻击它。”特伦诺迪说,她还记得前一天它的人头马版本全息投影说的话——人类的战争远没有卫神间的斗争可怕。“它们正在删除他……”
“我们不在星罗里了,”界面说,“我们在别的地方。”
什么东西击中了她身后路面上的石块,像个桶掉落的声音,碎片在石板路上飞溅,是一架莫当特90的金色无人机。又一架,原本在旅馆周围巡逻,被打得偏离轨道,在旁边建筑的玻璃墙上砸出一个洞。玻璃落下的声音在安静的城市里显得非常清脆尖锐。莫当特90的界面一只手捂住脸。“我没办法——”它说着向一侧踉跄,马立克走向他,在他倒下时抓住他。“是双子座。有东西在数据海里传播。我没办法……”
爆炸放慢下来。击打着外壳的东西现在听起来更像沙砾而不是巨石。透过车窗,几缕羞涩的阳光慢慢显现。
莫当特90刚开始说什么,突然就不见了,彻底消失了,在虚拟雪地上都没有留下一个脚印。双子座击掌相贺,带着胜利的笑容转向特伦诺迪,接着她也被逐出了花园,她在旅馆的玻璃露台上眨眼喘着粗气,钱德妮抓着她的手臂说:“怎么回事?你看见什么了?”
钱德妮说:“我意识到我们又忘记带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