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确实很震撼。到世联网以来，岑已经忘记了为雷文打开门的蠕虫有多大多奇怪。斜坡在它下方震动，背上的脊柱抵着天花板和墙刮出尖利的噪音，在以前蠕虫留下的印记中间，加上它自己的痕迹。岑和其他人跟在后面，小心地不踩到蠕虫留在身后的黏糊糊的污迹。
“它很美吧？”诺娃问，从岑背后抱住他，压着蠕虫的声音大喊。
它在斜坡顶上暂停下来，然后艰难地向左转，上了一对轨道，停下来，抬起脚，放下沉重的轮子牢牢抓住轨道。
巨大的机器开始在所在的位置上隆隆作响。巨大的吮吸声从它下方传来。在它留下的空间里，灯光照到一摊摊黏稠的液体，肉质的软管像害羞的乌贼触手一样缩到地里。考虑到它有一幢大楼那么大，蠕虫靠它的虫腿支撑很不稳当。蠕虫从他们身边飙上斜坡时，岑和特伦诺迪看着虫腿在下面移动。
“单单这个技术，”特伦诺迪从未见过活的蠕虫，“如果我们能把它带回我家族的生物技术部，那利润……”
“难怪它会被攻陷。”岑说，但他能看出诺娃没有在听；她的大脑正在塔的大脑和醒来的蠕虫大脑里忙着呢。
蠕虫的脊柱前后摇摆起来。蒸汽从它甲壳上的通风口里冒出来。
“我不认为轨道缔造者是那样考虑事情的。”她说。
“现在呢？”岑问，这时他听到身后诺娃走上斜坡，“现在我想我们得进去了？把球体放到位，让它自己去要去的地方？”
“那塔的安保一定很没用。”
但诺娃不是一个人。一只轨道缔造者的蜘蛛走在她身后。它的动作一点不像普通的维护机器蛛，而像是几乎脚不沾地一路飘过来，像个瓷做的车站天使。诺娃在岑身边停下，蜘蛛径直走过去，用一对精密的钳子托起那个黑色球体。一条通道在蠕虫的下摆里打开，蜘蛛在里面消失了。蠕虫颤抖起来，停下，又颤抖。岑想象它本是在诺娃和塔的控制之下，球体插入打断了这个连接，让它开始独立思考。但这只是他的猜测。他才对蠕虫了解多少？
“我就是塔，”诺娃说，眼睛里反射出蠕虫的光，“我在它的大脑里面。”
“那么它现在需要造一个通道？”特伦诺迪问，“那要好些年吧，不是吗？”
“你确定塔不会生气吗？”特伦诺迪问。
“这次不像在德斯迪莫，”诺娃说，“通道的物理结构是现成的。蠕虫只需要打开它。从凯空间里切开一条道，一直切到烤三地。”
岑转身对她咧嘴笑笑。“我可从来没偷过这样的玩意！”
岑说：“让我们祈祷它不要把开口设在火山。”
他们跟着她去地下室，到里面后她站在一条蠕虫前面。她头脑里进行着那么多活动和运算，唯一的外在表现只是她轻微一皱眉。她身后，葫芦形庇护棚里的机器也闪烁起有图案的灯光。蠕虫也点亮了，一股股生物光沿着背上叠起的脊柱迅速闪出，在它的装甲盘之下也发出昏晦的光。蠕虫打了个寒颤，哼了一声：被压抑的古老空气，散发出奇怪的化学物质的恶臭，刺得特伦诺迪的眼睛难受。
诺娃只是看看他。和古老的外星机器交换似乎挤掉了她原本存储幽默感的脑力。抑或这实在不太好笑，岑想。有可能，当你去烤三地这样的火热小世界打开一道门，你确实有在岩浆里登陆的危险。
就连这一会儿，她想，等我们回家了，我就和塔断开，就安全了，重新做回自己……
诺娃眨着眼，在脑中打开一些地图。“得把我们的火车移到这条线上。我正在给玫瑰发送塔周围的路况细节，用圆点标出来……”
她真希望能讲得更明白。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把自己的大脑和塔的大脑相连，那她就会变得跟塔本身一样强大，但这种体验岑完全无法理解。这是卫神们的感觉，她想。它们爱人类，但它们比人类大太多了……这让她非常害怕，她几乎想断开和塔的连接了，但断开她就没法做需要做的事。
“那她最好快点。”一个新的声音响起，钱德妮·汉萨从蠕虫身边大摇大摆地进来。
“因为他得在碎片里拼凑线索，把轨道缔造者的代码像个拼图游戏一样拼到一起，而且还有很多缺失，”诺娃说，“而我手上就有那些代码。塔里保存着。这就是塔的用途。”
大家反应各异。尼姆纷纷转头把武器指向她，特伦诺迪大喊：“别开枪！”而岑摸出他自己的枪，指向钱德妮，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诺娃向钱德妮快走三步，抓着她的一条胳膊别向背后。钱德妮对机器人的速度和力量大吃一惊，任凭诺娃把另一条胳膊也抓住。
“你知道怎么搞吗？雷文花了几百年才搞明白……”
她大笑起来。“没事的。我是来帮你们的。克拉尔特撤退了，但他们没有走远。她在等待增援。杰克女王升级了不止一辆摩瓦。我离开可哈恩碎片的时候，她已经让她的人在至少另外四辆火车头里装了人造脑。他们正在我们后方，从尼姆巢穴一路冲杀过来。一旦他们到达这儿，她会再次发起攻击，而且她现在知道你们有几个人了。或者说她知道你们其实没几个人。”
“一旦它被设置好，放进蠕虫里，它就会打开一道门，通向任何我们要它去的地方。”
“没关系，”岑说，“我们那时已经走了。”
“它会开一个去烤三地的门吗？”他问。
“有关系！”特伦诺迪说，“要是我们到了烤三地，而一帮克拉尔特乘着他们的僵尸火车过来追我们呢？”
她对他笑笑，拿起他递过来的球。“小偷。”她欢喜地说。
“有关系，”诺娃同意，“就算克拉尔特在我们离开后来这里，他们还是可能会损坏塔。”
岑从口袋里摸出来。“这样的？”
“对我们更有关系，”原来的头领散掉之后担任头领的尼姆战士说，“杰克女王的火车过来的一路上在毁坏我们的巢穴。我们不想待在这儿。我们不想跟你们一起去你们的新世界旅游。我们希望你们带我们回家，这样我们才能和克拉尔特战斗，帮助我们受伤的虫僧。”
“我们还需要些东西，”诺娃说，“岑，你记得让雷文的蠕虫工作的那些黑球吧。什么地方一定有一些……”
蠕虫发出巨大的声音。它在塔里喷散出一柱淡淡的蒸汽就上路了，急于完成蠕虫的事。岑想到蠕虫正在打开一道通向烤三地的门，有可能放过去一帮烧杀抢掠的克拉尔特，不由得恍惚感慨我们到底做了什么。
“那里还在努恩家族治下。我的尼莱希叔叔是那里的站长。今年那里有火焰节，所以会有很多人。那里会到处都是人还有媒体。我们真的能去那里吗？”
“我想回星罗帝国，”虫叔说，“我希望能告诉我的虫僧朋友们，昆虫线是真的，然后带他们回来，这样他们就能看到巢穴的精彩世界了。”
“为什么？”岑问，“烤三地在偏远的南边支线上……”
“但巢穴有危险，”其他的说，“我们必须回家。”
“烤三地。”特伦诺迪说。
“很简单，”鬼狼的声音插进来，“我们有两个火车头，你们这些笨蛋！那就把我们分开。玫瑰可以带着你们想走的从新门走，而我，我会带着尼姆的车厢从原路返回。我想给那蜥蜴火车先来一记迎头痛击，然后要是尼姆需要帮手，我义不容辞。”
“我看行……”诺娃又眨眨眼，再次回到恒星和行星的世界里遨游，“有可能从这里开一条新线，连接上十几个人类车站，但它们都在不重要的世界上，远离大中央。西娜巴？瓦赫？烤三地？阿奈伊丝卡拉？”
就这样决定了。暗光列车一分为二。大马士革玫瑰带着她最初的三节车厢，尼姆们挤进他们自己的车厢，鬼狼带着他们向来时的凯门飞驰而去。它从视野里消失后还一直跟大马士革玫瑰聊了好久，大马士革玫瑰把它的话实时转到岑和特伦诺迪的耳机里。鬼狼说着大胆狂妄的话，什么对付克拉尔特只是小菜一碟，而大马士革玫瑰则不停地说“荒唐”，还有“真是个炫耀精”，但她听起来很悲伤。特伦诺迪也很悲伤。当鬼狼穿过凯门，信号消失时，她擦了几小滴泪水。这是她所认识的最勇敢的火车。
“我们能行吗？”特伦诺迪问。
没人拿得准应该把钱德妮怎么办。连钱德妮也不知道。他们把她手捆起来，锁进玫瑰第三节车厢里的一个隔间里。刚来世联网时这个隔间里曾装满各种储备，但现在已经空了。岑在里面放了一卷赫拉斯代克软绸，几个国务车厢座位靠垫，一瓶水，一些食物。诺娃检查钱德妮有没有藏着武器。但诺娃只看看，没动手。尽管她扫描了有没有金属或瓷器，却没看到塞在钱德妮裤子后面的爪刀。能感觉到爪刀的存在，这对钱德妮是种小安慰。到了那边，万一形势不妙，她也许可以杀出一条生路。
“那我们就应该开一道门。”诺娃说。
“不管发生什么，”她对特伦诺迪说，在他们锁门之前，“我不想再被冻回去了。你保证？”
“但古老地球只是个自然保护区，不是吗？”岑说。他对卫神们的行径没什么想法。他只想在克拉尔特回来之前离开这个中转站。“我们不能从那里回家。地球甚至和其他凯奔都不相连。我们需要一个门，去一个一到达我们就会被人注意到的地方。”
特伦诺迪耸耸肩。“我没法保证这个。据我所知，我们全都会被冻起来。”
“所以你们杀死了轨道缔造者，因为你们觉得我们会比爱你们更爱它？”特伦诺迪问，“然后你们隐瞒了世联网，因为你们觉得我们会因为你们杀了它的创造者而恨你们……”
岑和诺娃、界面，还有虫叔在国务车厢里安顿下来。他们已经准备好前往蠕虫打开的新门。火车开动了，岑第一次开始真的相信他们要回家了。再过几小时，如果运气好，他可能就回到夏约了，把历险故事讲给米卡和母亲听。突然他意识到他会怀念世联网。这九个月很奇怪，经常很吓人，但现在都结束了，他知道有条路可以回家，有个未来可以让他置身事外地回顾这里的历险，他意识到这是他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当他和诺娃躺在亚姆的星空下，晚风吹拂窗帘，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可能有比这更简单美好的时刻。他想再回到那里，就他们俩，乘着他们自己的老火车。
“那是个和我们一样的智能机器，但比我们强大得多。我们害怕我们会被吸收，然后被覆盖。我们害怕要是人类知道了轨道缔造者，他们就会忘记他们的卫神。我们神嫉妒心很强，诺娃。”
但太迟了。火车开动了。他对上诺娃的眼睛，看见她也很悲伤。
“可是为什么你们害怕轨道缔造者？”诺娃问。
“它又要变得孤零零了，”她说，“它等了这么久才有人听见它的呼唤，而我来了，但我只待了几个小时。”她正回忆着界面问过她的问题：如果她需要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怎么办。她当时说“那我就面临取舍”，她那时以为选择会很容易。现在她就面临选择。她有点想在这里留下一份她的人格副本在中转站里运行，让原始版本的诺娃跟岑一起回家。但那样不管哪一个都不是真的她，而每一个都会永远想知道另一个在做什么，每一个都不会再觉得自己是人类了。所以她必须取舍，她必须选择跟岑走，但这太不容易，很痛苦。
“我们不是因为害怕才没有说出世联网的秘密，”界面说，“而是因为害怕而杀死了轨道缔造者，然后我们把它的作品当作秘密守护起来，因为我们很羞耻。”
岑无从安慰，只能牵着她的手。他们把脸转向窗外，转向梦幻般的巨塔，闪亮的珊瑚，在薄雾中都显得鬼魅的连拱桥。接着他们进入隧道，看见奇怪的无色的光在隧道壁上跳动，知道前面不远处，蠕虫在为他们在时空里挖开一条通道。
当然他早知道了。诺娃已经告诉他了，他很失望。但诺娃还不知道去地球的线和黑灭的发生之间的关系。特伦诺迪和界面回到站台解释给他们听。
大马士革玫瑰一直唱着温柔凄凉的歌，此刻唱得更响亮、更欢快了，跟在蠕虫后面扎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