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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尾声——死者代言人

安德没有说话。

“安德,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虫族的星球现在空无一人,而人类的世界却人满为患。我们能够给那个世界带去过去从来没有的东西——充满生气的城市,自由的人民,每个人都随自己的感受喜爱或憎恨别人。所有虫族世界的生活都极其单调乏味,当我们到达之后,那个世界将会变得多姿多彩,我们会一天天走向美好的未来。安德,地球是属于彼得的。如果你现在不跟我走,他总有一天会逮到你,让你生不如死。这是你摆脱命运的唯一机会。”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安德。你在想我正试图控制你,就像彼得、格拉夫或其他人一样。”

“在我眼里,自由的定义并不是去占据别人的家园,而那些人正死在我的手里。”

“我有过这个念头。”

“我也是。我向彼得展示了我搜集到的证据,足以向公众证明他是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狂。这些证据包括他虐待松鼠的全息照片,还有一些他折磨你时的录像。我花了不少心血才搜集到这些东西,他看过之后,表示愿意满足我的任何要求。而我想要的只是你和我的自由。”

“这就是人类的本性。没有人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生活,安德。你能做的最好方法就是选择被善良的人所控制,被爱你的人所控制。我来这里并不是因为我想做一个殖民者。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已经浪费了此前的生活和一个我最恨的兄弟生活在一起。趁现在还来得及,在我们成为大人之前,我希望有机会了解另一个我最爱的兄弟。”

“为什么不呢?我的生活一直都在别人的控制之下。”

“已经太迟了,我们都长大了。”

“安德,你的余生将活在彼得控制之下,你不会开心的。”

“你错了,安德。你以为你长大了,你对任何事都感到厌倦,但在心里,你和我一样,还是孩子。我们俩可以保守这个秘密。那时你会领导殖民政府,而我则撰写政治哲学评论,他们不会发现每天夜里我们会溜进对方的房间,一起玩跳棋,打枕头战。”

“为什么你要阻止他?”

安德笑了起来,但他留意到她的话对某些事形容得过分轻描淡写了,不可能是出于无意。“领导?政府?”

“他为你安排了一个计划,安德。当你回到地球后,他就会公开自己的身份,在所有的媒体面前迎接你。安德·维京的哥哥,就是那个伟大的洛克,和平的缔造者。和你站在一起,在别人眼里他就会显得更加成熟。他跟你现在长得更像了。然后,他会轻易接收整个世界。”

“我是德摩斯梯尼,安德,是个振臂一呼万众响应的人物呢。一项公开声明会说我极力支持殖民,甚至将亲自登上第一艘殖民飞船。而同时,殖民部长——一位名叫格拉夫的前任上校也会宣布远征飞船的驾驶员将由伟大的马泽·雷汉担任,至于殖民政府的领导者将是安德·维京。”

“所以他想利用我?”

“可他们尚未征得我的同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亲自来问你。”

“而我却杀死了数十亿虫族。”

“但它已经宣布了。”

“真是滑稽,对吗?彼得拯救了数百万人的生命。”

“没有。如果你接受的话,他们会在明天宣布。马泽几小时前同意了,他正在返回艾洛斯。”

安德点点头。“那才是我认识的彼得。”

“你要告诉所有人你就是德摩斯梯尼?一个十四岁的女孩?”

“我想是的。但他常常不自觉地暴露出内心的邪恶。那时他向我指出,如果联盟彻底分裂,他就不得不逐块逐块征服世界。而只要联盟存在,他就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我们只是说德摩斯梯尼将和他们一起出发。就让他们用五十年的时间去翻查乘客名单,搜索枯肠找出里面哪个才是与洛克齐名的伟大的政治煽动家吧。”

“他决定要做一个政治家?”

安德笑着摇摇头。“你可真的找到乐子了,华伦蒂。”

“那正是他的突破点。他通过在公共政治论坛的朋友提出了这项建议,然后,德摩斯梯尼对他表示支持。这正是他所企盼的一刻,利用追随德摩斯梯尼的愚昧民众和追随洛克的政治精英取得一项辉煌的成就。那项条约阻止了一场可能会延续数十年的邪恶战争。”

“这我不能否认。”

“我注意到一年前有一项条约就是以洛克命名的。”

“好吧,”安德说,“我会参加。如果你和马泽愿意帮助我,或许甚至当个领导者也无所谓。现在我的天才已经没有用武之地了。”

“是的,他并没有公开身份,但权力高层的某些人知道他。这不成什么问题,他的影响力已经使他们忽略了他的年龄。他做了很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安德。”

她尖叫一声,拥抱了他,在任何一个世界里,这时的她都像个地地道道的、刚从弟弟手里得到礼物的少女。

“他们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吗?”

“华伦蒂,”安德说,“有件事我想说明一下,我到那里并不是因为你,也不是因为我想做一个统治者,或是因为我讨厌这里。我去那里是因为我对虫族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或许我在那里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它们。我从它们手中夺走了它们的未来,我所能补偿的就是从它们的过去中学习。”

他们走向安德在空间站上的小型办公室,她边走边对他解释。彼得希望他能在霸主顾问委员会的保护下回到地球。“目前的事实是,安德,这样只会让你落入彼得的魔掌,因为半数顾问都听命于他。那些尚未成为他爪牙的人也被他用别的方式控制着。”

旅程漫长而平静。航程结束时,华伦蒂完成了她的《虫族战争史》的第一卷,她通过“安塞波”将它传回了地球,署名为“德摩斯梯尼”。安德在殖民者中赢得了尊敬,他们不再把他当作神,但依然敬爱他,尊重他。

“我现在就告诉你,所以,如果你要恨我的话,你可以从一开头就恨我。”

他在新世界里努力工作,他总是用说服代替命令,从不对别人指手画脚。他和每个人一样努力工作,致力于建立一个自给自足的社会。大家一致认为,他应该做的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探索虫族留下来的设施,从它们的建筑、机械和土地上找出能被人类利用的东西。这里没有典籍让他们阅读——虫族根本不需要那些,所有事情都存贮在它们的记忆里,它们用思想来交流。当虫族灭亡后,它们的知识也随之湮灭。

他无言地望着她。

然而,虫族为畜栏和粮食仓库建造的房顶异常牢固,安德从这些情况得知这里的冬天一定十分难熬,风雪将会非常猛烈。建筑外围的篱笆都装上了尖头指向外面的锐利木桩,他由此知道这里一定有危险的猛兽来袭击它们的庄稼和家畜。从它们的磨坊里,他得知了果园里那种长长的、味道古怪的水果在干枯落地之后,将会成为它们的主食。而且,他知道那些普通的虫人虽然没有独立意识,但它们确实非常喜爱自己的孩子。

“安德,你永远不能再回到地球了。离开之前我亲自做的安排。”

生活渐渐安定下来,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殖民者们居住在木屋里,他们把虫族城市的隧道当作仓库和工厂。他们还成立了议会,选出了行政长官。对于安德,他们虽然把他称作总督,但实际上他的作用更像是一位法官。这里有犯罪与争吵,也有友爱与协作,人群之中有爱有恨。这就是人类的世界。他们不再热切地企盼从“安塞波”里传来的地球消息,地球上的风云人物对他们来说影响甚少。他们唯一知道的名人就是彼得·维京,他现在是地球的统治者。从地球上传来的唯一消息是个和平的信息,地球又再度欣欣向荣,一支巨大的远征舰队正离开太阳系,穿过小行星带,前往虫族的殖民星球。很快将会有其他殖民者来到这个世界——安德的世界,他们将会成为邻居。那些殖民者离这还有一半的距离,但没有人关心这些事。当新来者到达之后,他们将帮助那些人,把所学到的知识教给他们,但眼下他们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谁和谁结了婚,谁生病了,还有什么时候才到播种季节等鸡毛蒜皮的事。

“我不想去那个从虫族手上偷来的世界,我只想回家。”

“他们正在变成扎根土地的人。”华伦蒂说,“现在不再有人关心德摩斯梯尼今天出版了他的第七卷历史著作。这里根本没有人看这些东西。”安德按了一下键盘,他面前的电脑显示了下一页。“非常深刻,华伦蒂。你还准备写多少卷?”

“我想的正是这个问题。我很希望,某个在艾洛斯上我所认识的人能和我一起去。”

“还有一卷,关于安德·维京的历史。”

“但如果你再回来的话,你在地球上认识的每个人可能都已经去世了——”

“你打算怎么做,一直等到我死以后才写完它?”

“在飞船上只会是两年。”

“不,我将一直写下去,写到现在为止,我才会结束它。”

“得用五十年才能到达那里——”

“我有个好主意。你可以写到我们打赢最后一场战役的那天,就此结束。在那天之后,我所做的事都不值一提。”

“德摩斯梯尼退休了。我参加了第一批殖民远征队。”

“或许会,”华伦蒂说,“或许不会。”

“你来这儿干什么?”

“安塞波”传来消息,新的殖民者将在一年内到达。他们要求安德布置一个地方让他们安顿下来,地点要在安德的殖民地附近,这样他们就可以进行商贸交易,但又不能太近,以使他们之间能够分开管理。安德用低空探测船开始搜索。他带上了一个小孩,十一岁大的男孩艾博拉。发现殖民地时,艾博拉只有三岁,他只记得这里这个世界。安德和他坐上低空探测船飞到安德定下的新殖民点,然后在那儿扎营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们步行到四周探查。

“嘿,安德。”

第三个早上,安德觉得有点心神不定。他觉得自己仿佛从前来过这个地方。他朝四周望了望,这里人迹未至,他从未来过。他呼叫着艾博拉。

“华伦蒂。”他说。

“喂,安德!”艾博拉站在一片陡峭的山坡顶上喊,“上来!”

来人在更衣室外等着他。有那么一会儿,他对他们让一个殖民者来这里烦他感到很生气,他到这里来的目的就是想避开那些人。可他再一次看了看,终于意识到如果面前这位女士还是个小女孩的话,他一定能把她认出来。

安德爬了上去,泥炭从他的脚下滑落,这里的土质非常柔软。艾博拉指点着下方。

有人通过头盔里的无线电告诉他,等他回到舱室后有人想和他见面。安德想不出有什么人是他想见的,他慢条斯理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他完成了飞船上“安塞波”发射器的安装工作,沿着钩索跨过飞船表面,把自己吊上去进入气密室。

“这真难以置信!”他说。

有些天里,他没有待在艾洛斯上。他坐上定期航班来到了新的内恒星空间站,在那儿他学会了从事飞船上的工作。切瑞纳格将军曾对他说,高级将领从事下级工作不太合适,但安德回答说他从前学的那一行手艺现在没什么用了,所以他得学点别的技能。

从艾博拉的位置望去,山坡后面是一条峡谷,峡谷深处有些地方有水,两岸则是底下宽上面窄的弧形斜坡,而且间或不断向上延伸,在水面上接合,看上去随时都会塌下来。山坡后面,一头是由肋骨似的峭壁形成的V字形峡谷;另一头则是一片突起的白色岩石,形状像一个咧着嘴的骷髅头,嘴里长满了树木。

但有一个殖民者是他无法回避的。

“就像有个巨人死在这儿,”艾博拉说,“然后泥土不断落下来盖住了他的尸体。”

他尽量避开他们。

现在安德明白了为什么这里看上去如此熟悉,因为这里像极了游戏中有巨人尸体的那个地方。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曾无数次在游戏中到过这里。但这是不可能的。战斗学校的计算机不可能知道有这个地方。他用望远镜朝四周观察,心里既害怕,又希望能看到其他属于那个地方的东西。

他无法忍受的一件事就是殖民者们对他的崇拜。他学会了避开他们居住的隧道,因为他们总会认出他——全世界的人们都记住了他的面孔——然后他们会高声欢呼,拥抱他表示祝贺。他们会把那些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孩子指给他看,他们说他这么年轻实在出乎人们意料。而且,他们从不指责那些谋杀事件,那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个孩子——

秋千、儿童滑梯、平梯,它们现在都长大了,但形状是不会看错的。

现在的艾洛斯比以前更为繁忙。不断有殖民者被送来这里,准备开始前往已经空无一人的各虫族星球的旅程,艾洛斯变得比战时更加拥挤。安德在官方允许的范围内参加了殖民工作。这些人连想都没想过,也许这个十二岁的男孩能像战争中一样表现出他的天才。安德习惯了他们的忽视,他学会了通过一小群乐意听取他意见的大人提出自己的想法,并让他们把它当作自己的建议提交实施。他所关心的不是能获得什么回报,只是想尽快地把事情干好。

“这个地方肯定不是天然的。”艾博拉说,“看,这个像头盖骨的地方,那些不是岩石,仔细看看,是混凝土。”

有一段时间,艾洛斯上的唯一工作就是清理那场血腥内战后留下的残迹,剩下的就是接收从探测飞船上发回的报告。那艘飞船曾经是战舰,现在用来探测虫族的殖民星球。

“我知道,”安德说,“它们是为我而建造的。”

他的朋友一个接一个离开了,他们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在家乡受到了英雄式的欢迎。安德看着报道他们回到地球后的电视新闻,他们对安德赞不绝口,把他称为良师益友,他们说是安德带领他们取得了胜利。安德被深深感动了。但每当他们呼吁允许安德回到地球时,他们的声音就会被删掉,没有人听到他们的请求。

“什么?”

背负着这些心理压力,他等了整整一个月,等着那个被他拯救的世界决定是否允许他回家。

“我知道这个地方,艾博拉。那些虫族为我建造了它。”

他的心上压着沉甸甸的罪孽感,其中也包括因史蒂生和邦佐之死所造成的罪孽感,不比别的罪孽感重,也不比别的罪孽感轻。

“可在我们到达这里的五十年前,那些虫人全都死了。”

安德对自己的名声一点也不在意。他看着那些录像,没有流露出一丝感情,但实际上他觉得好笑:在战争中,我杀死了数百亿虫族,他们都是活生生的,像人类一样聪明的智慧生命,而且根本没有对人类进行第三次进攻。然而,没有一个人把这种行为称为犯罪。

“你是对的,这是不可能的,但我有自己的想法。艾博拉,我不该让你跟着我。可能很危险。如果它们对我的了解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它们说不定会——”

“不要紧。”马泽·雷汉说,“政治家们怕你,但他们仍然无法毁掉你的名声。或许三十年后,历史学家才会对你口诛笔伐。”

“说不定会给你设下陷阱。”

地球上举行了一场针对格拉夫上校的军事审判。切瑞纳格将军试图阻止安德观看,但他没有成功——安德也被授予了上将军衔,和切瑞纳格将军级别相等。这是仅有的几次他利用这个军阶的特权为自己谋取便利。他观看了自己与史蒂生、邦佐打斗的录像,他看着他们尸体的照片,听着心理学家和律师争辩他的行为是谋杀还是自卫。安德有自己的看法,但没人问他的意见。在整场审讯中,安德一直是受攻击的对象。控方非常聪明,没有直接攻击他,而是极力把他描绘成一个变态的、有犯罪倾向的疯子。

“因为我杀死了它们。”

起初安德以为一旦事件平息下来,舰队就会把他带回地球。但至今事件已经平息一年多了,他终于明白他们根本不想让他回去。对他们来说,他作为一个名字和传奇比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更为有用。

“不要下去,安德。不要上它们的当。”

“那倒是,或许他们会成功。”

“如果它们想复仇,艾博拉,我不介意。但它们可能不是这么想的。或许这是一种交流的方式,这是它们留给我的便条。”

“人们总是渴望到远方去。永远如此。他们总是相信能在别的地方开创更美好的生活。”

“它们根本不知道书写和阅读。”

“人们真的愿意去?”

“或许当它们死后,它们学会了。”

“所有被称为老三、老四和老五的孩子都会登上远征飞船,前往那些已知的或未知的世界。”

“好吧,如果你想上什么地方去,我肯定不会死待在这儿。我和你一起去。”

“所有那些为人所不齿的——”

“不,你年纪太小,不该冒这个险——”

“一旦我们得到从虫族的殖民星球发回的报告,我们就会出发。我的意思是,反正那些地方都空着,而且土地肥沃,没有任何工业污染,并且所有的虫族都已经被消灭。它就像人类的世外桃源。有了它,人类将会废止《人口限制法》。”

“不要小看人!你是安德·维京,不要告诉我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只能做些什么!”

“他们真的要殖民?”

他们一起登上探测船,飞到操场上空,俯视着森林和林间空地上的那口井。在那儿,陡峭的岩壁上有个洞,外面是个平台,正像在“世界尽头”里的情景一样,正在它应在的地方。而在远处,耸立着一座城堡,城堡上立着塔楼。

“我是新上任的殖民部长。”

他把艾博拉留在探测船上。“不要跟着我,如果我一小时后还没有回来,你就自己回去。”

“你要加入联盟政府,是吗?”

“去你的,安德,我跟你一起去。”

“不。”

“听话,艾博拉,否则我用泥巴塞住你的嘴。”

“你不会真的想留在这儿一直到退休吧?”

虽然安德的语气是开玩笑,但艾博拉知道他是认真的,他只好留在飞船上。

“偶尔给我弄几张球票,行吗?”

塔楼的墙壁上有很多突起物,易于攀爬。这是它们有意做成的,方便他攀爬。

“对我来说太深奥了,格拉夫。我看我最好还是玩玩体育算了,至少它还有严谨的规则,有裁判,有开始和结束。分出胜负之后,每个人都可以回到自己妻子身边。”

房间正像游戏里一样。安德记得很清楚,他扫视着地板,看能不能找到那条毒蛇,但地板上只有一张毯子,一角绣着一个蛇头。只是摹写,而不是复制,对于这些不存在艺术的种族来说,做得相当不错。它们一定是从安德的记忆里抽出了这些图像,它们穿越了很多光年找到了他,研究了他脑中最可怕的噩梦。但目的何在?为了把他带到这个房间,当然没错。这应该是为了给他留下什么信息。那些信息在哪里?他又怎能理解它?

“事物往往不能只看表面。”

墙上仍然挂着一面镜子。由一片灰暗的金属制成,里面勾画出了一张粗糙的人脸。它们试图描绘出我在游戏里见到的场景,安德想。

“可洛克不是极力主张让安德留在艾洛斯吗?”

安德看着这面镜子,想起自己曾经打破了它,将它从墙上扯下来,然后一堆毒蛇从镜子后面的隐匿之处冲出来袭击他,用它们的毒牙噬咬着他。

“洛克。”

它们对我了解到什么程度呢?安德很想知道。它们知道我常常想着死亡吗?它们知道我并不害怕死亡吗?它们知道就算我害怕,这种恐惧也不能阻止我将这面镜子从墙上扯下来吗?

“谁?”

他走向镜子,将它拿开放到一边。没有毒蛇冲出来,后面只是一个空穴,里面摆着一个白色丝茧,少许被磨损的丝线散落得到处都是。这是一只蛋?不。它是一只虫族女王的蛹,已经和雄性虫人交配过,正准备孵化,繁衍出数十万新虫人,包括少量女王和大量的雄性虫人。安德可以看到长得像鼻涕虫一样的雄性虫人黏附在黑暗过道的墙上,而成年的虫人正把刚出生的虫族女王送到繁殖室;每个雄性虫人依次与它交配,它们在狂喜中抽搐着身体,然后死去,掉落在过道的地板上干枯萎缩。尔后,新女王躺在老女王面前,这是一位华丽的虫人,身上覆盖着两片微微发亮的羽翼,虽然它们早已失去了飞翔的功能,但依然象征着权威与尊严。老女王吻了吻它,它的唇上有一些温和的毒药,新女王沉入睡眠,老女王用腹部分泌的羽丝把它包裹起来,向它祝福,赋予它伟大的使命,去领导一座新的城市,一个新的世界,诞生出更多的虫族女王和更多的世界。

格拉夫微笑着说:“是德摩斯梯尼向别人解释。因为有一个人能够控制安德,让安德替他征服世界,让所有的人都听命于他,使地球陷入危机。除他之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安德想,我怎么能看到这些情景,它们就像一直储存在我的记忆里。

“我明白。有人向德摩斯梯尼解释过这个原因?”

似乎是为了回答他的疑问,他看到了他第一次与虫族舰队作战时的情形。他曾在模拟器里看见过,但这次他是从虫族女王的眼里看着它,通过它的多只复眼看着这一幕。虫族将舰队集结成球状,然后人类可怕的战机从黑暗中冲出,“小大夫”带着炫目的光芒毁灭了它们。他能体会到虫族女王那时的感觉,从它的战士眼里看到死亡迅速逼近,它们知道自己无法逃脱。然而,它的记忆里没有痛苦和恐惧。它只感到悲伤,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在它看到人类前来消灭它们时,它并没有想到这些词语,但安德明白它的意思:他们没有原谅我们,它想,我们一定会被杀死的。

“这就更加危险,因为别人很容易就能操纵他。无论在地球上哪个地方,安德的名字已经成了一个符咒。一个少年上帝,神迹的创造者,能够将生与死玩弄于股掌之间。每个渴望称霸世界的野心家都想拥有这个孩子,将他推到战争前线,让这个世界争斗不休。如果安德回到地球,他最想的就是回到这里,休养生息,补偿失去的童年。但他们是不可能让他休息的。”

“你们如何才能重生?”他问。

“他现在只不过才十一二岁。”

在丝茧里的虫族女王没有回答他;但当他闭上双眼冥想时,他的脑中出现了新的情景。把虫茧放到一个阴暗清凉的地方,那地方要有水,使它免于干枯。不,不仅仅是水,水里必须混入一种特殊树木的汁液,还要保持温热,孵化进程将会在茧里发生。然后等待着,几天或几周,幼虫会在里面发育成长。尔后,当虫茧变成深棕色时,安德看到他自己打开了虫茧,把发育成熟的小女王抱了出来。他看见自己牵着它的前肢,扶着它从出生地走到栖息处,那地方地表柔软,用枯黄的叶子铺在沙石之上。然后我将重生,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就好像虫族女王在和他说话一样。然后我将苏醒过来,繁殖出数万个子孙后代。

“这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即使政治上追随德摩斯梯尼的那帮白痴也无法说服联盟总部同意让安德回到地球。安德太危险了。”

“不,”安德说,“我不能这么做。”

“至少你可以把原因告诉我。我们中许多人都认为那个德摩斯梯尼总有一天会成为联盟霸主。”

他感到从虫族女王身上传来的痛苦。

“我从来不开玩笑。”

“你的孩子对我们人类来说是个噩梦。如果我令你苏醒,我们将不得不再次杀死你和你的孩子们。”

“你不是开玩笑吧,格拉夫?”

他让自己的脑子里闪现出数十幅人类被虫族屠杀的图像,图像中的人物带着强烈的悲痛,他无法忍受的悲痛。他替他们擦去了眼泪。

“不。”

“如果你能让其他人类感受到我现在的感受,或许他们会原谅你。”

“好吧,告诉我!”

只有我,他蓦然想到。只有我才能和它们交流。它们通过“安塞波”找到了我,随之进入了我的头脑。从我在噩梦之中所经历的痛苦里,它们了解了我,即使我的时间都花在竭力摧毁它们上。它们知道我对它们的恐惧,但它们也明白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屠杀它们。它们花了几个星期为我建造了这个地方,建造了巨人的尸体、操场,还有“世界尽头”的悬崖,使我能通过自己的眼睛发现这个地方。我是它们唯一了解的人,它们只能和我交流。我们与你们一样,一股思维波闪现在他的脑中。我们的屠杀不是故意的,当我们明白曾造成对人类的伤害之后,就再也没有计划过新的入侵。我们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命,直到遇上你们。我们绝没有想到不能接收别人思想的个体生物也是有智慧的生命。我们怎么会知道?我们本来是可以和平相处的。相信我们。相信我们!相信我们吧!

“曾经知道。”

他把手伸进洞穴,取出虫茧。它带着神圣的光华,蕴含着一个伟大种族的所有希望和未来。

“你知道一些内情,你这个老混蛋。你知道德摩斯梯尼是谁。”

“我会带着你。”安德说,“我将周游世界,直到在适当的时间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让你安全苏醒。我会把你的故事告诉我们的人民,或许他们也会原谅你,就像你原谅我一样。”

“德摩斯梯尼已经退休了,永久性的。”

他包起虫族女王的虫茧放进外套,把它带出了塔楼。

安德森抬了抬眉毛。“这是什么意思?”

“里面有什么?”艾博拉问。

“德摩斯梯尼已经不会在网上出现了。”

“一个答案。”安德说。

“怕德摩斯梯尼太来劲?”

“什么答案?”

“他们不可能让他回来。”

“关于我的疑问的答案。”之后,他再也没有对这件事多说一句话。他们又继续搜索了五天,然后在塔楼远处的东南方选择了一个地点作为殖民地。

“如果联盟同意让他回来用这些钱的话。”

几周之后,他来找华伦蒂,让她看看他写下的一些文稿。她从飞船的电脑里调出他的文档,细细阅读。

“这地方甚至已经被奖赏给他了。我亲自关照,让他获得足够的回报,他会得到一辈子花不完的钱。”

文稿是以虫族女王的口吻写成的,描述了虫族两次前往地球的意图和它们的所作所为,讲述着它们的失败与成功,渺小与伟大。我们不曾有意伤害你们,我们将原谅你们带来的死亡。书上还记述了虫族从成为智慧生命之初到那场灭族之战的历史。安德的故事讲得很快,仿佛它是个古老的传说。而当他讲述虫族始母的故事时,他却不吝笔墨,细细描述。虫族始母是所有虫族女王的祖先,它第一个学会了与新生的女王和平相处,而不是将新生女王杀死或驱逐,它无数次地杀死了自己的亲生婴儿,直到生出一个能够理解它的想法,与它和平相处的孩子。在它们的世界,这是个新生事物,两个女王彼此友爱,互相帮助,而不是生死争斗。它们联合在一起胜过了其他所有的虫族女王。它们这一族开始兴旺,更多的小虫族女王和平地加入到它们当中。虫族的智慧由此产生。

“那就对了。你就是在这里把他带走的。”

如果我们能早些与你交流,虫族女王在安德的书里说,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但悲剧已是既成事实,我们只有一个要求:请你们记住我们,不要把我们当作敌人,把我们当作你们遭遇不幸的姐妹,被命运,或是上帝,或是进化,改造成为另一种外形的姐妹。如果我们之间能够早点学会交流,双方都会把对方当作理性生物。然而,我们却一直在互相残杀。但我们仍然欢迎你们成为友好的客人。前往我们的家园吧,地球的儿女们,住在我们的隧道里,耕种我们的土地。我们做不到的事,现在都借你们的手来完成。树木为你们而茂盛,土地为你们而肥沃,太阳为你们而温暖,行星为你们而繁荣:哺育他们吧,人类是我们收养的儿女,他们已经到家了。

格拉夫摇摇头。“是安德做的。”

安德的书并不长,但已经原原本本讲述了人类与虫族之间的恩怨。最后一行,不是署名安德,而是写着一排黑体大字——死者代言人。

“那只筏子,你肯定坐不上去。”

在地球上,这本书出版时并没有引起注意,但很快,它就传遍了整个世界,地球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它。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格拉夫叹了口气,用脚推动着木筏。

大多数看过的人都认为这本书很有趣,有些人甚至爱不释手。他们开始按照这本书安排自己的生活——当所爱的人去世之后,一个人将站在坟墓旁边,以死者的口吻发言,坦率而真实地讲述他一生的事迹。那些要求这种服务的家人有时会为此感到痛苦和烦恼,但更多的人认为只有这样做,死者的一生才会更有价值。无论死者生前如何罪孽深重,当他去世之后,代言人都应该真实地讲述他的一生。

“战争已经结束,是重新回到体育运动的时候了。再说,那份工作几乎相当于放假。协会里只有二十八支球队。这么多年来看着那些孩子在战斗学校里训练,橄榄球比赛在我看来简直就像小孩玩泥巴一样简单。”

在地球上,它成为众多宗教之中的一种。但对于那些穿越宇宙,居住在虫族的隧道,耕种着虫族的土地的人来说,它却是唯一的宗教。每个殖民世界上都有了自己的死者代言人。

“做体育协会专员?”

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真的想知道谁是那个最早代言人。安德也不想告诉他人。

“听上去不错,但我受不了。我已经收到三所大学的邀请,他们把我称为教育家。我说我在战斗学校里所关心的只是比赛,他们却不相信。我想我会接受另一份工作。”

华伦蒂二十五岁时,完成了《虫族战争史》的最后一卷。她将安德的那本小书附在最后,但没有说明作者是安德·维京。

“我不知道,继续休假吧。我攒了几年的假,足够休息到退休为止。我还有大量工资,全存在银行里没动。我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或许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通过“安塞波”,她从遥远的地球上得到了一个人的答复,那是彼得·维京,地球的统治者,他已经七十七岁了,身体日渐衰弱。

“你目前有什么打算?”

“我知道那篇文章是谁写的。”他说,“如果他能替虫族说话,他也一定能成为我的代言人。”

“我知道,安德森。律师告诉了我。”

于是安德和彼得通过“安塞波”开始交谈,彼得倾诉着他的一生,他的罪恶和仁慈。当他去世之后,安德写下了第二部书,同样署名为“死者代言人”。人们把他的两部书分别称为《虫族女王传》和《霸主传》,当作《圣经》一样看待。

“不管怎么说,格拉夫,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极大的解脱。我知道我们之间曾有过争吵,他们利用我们的谈话录音作为起诉你的证据。但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你是正确的,我为你作了辩护。”

“走吧,”一天,他对华伦蒂说,“让我们坐上飞船,翱翔太空,永远活下去。”

“其实,那些录像帮了我的大忙,救了我。检察官从中断章取义,而我们则将它完整地播放出来。一看就明白,事情不是安德挑起的。那以后,大家只管乱放马后炮,放放炮就完了。我申辩说我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全人类的生命,而且我的手段确实成功了。我们说服了法官,要求控方必须得拿出明确证据,证明即使没有接受我们给他的训练,安德也能打败虫族。在那之后,事情就简单了。毕竟是战争中嘛,不能过分苛求。”

“我们做不到,”她说,“总有些奇迹是相对论做不到的,安德。”

“我们中有很多人不同意这个判决。大家都对那里发生的事感到震惊。虐待儿童、对谋杀事件的疏忽——那些记录邦佐和史蒂生死亡的录像相当可怕,看到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做出那种事让人极为不安。”

“我们不得不走。我在这里几乎感到幸福了。”

格拉夫耸耸肩:“还行吧。我知道自己被裁定无罪了。”

“那就留下来。”

“一定很难挨吧?”

“我痛苦地过了一生,一旦没有痛苦,我就不知道自己是谁。”

“一种压力长肉,另一种压力掉肉。我呀,完全受身体化学摆布。”

于是他们上了飞船,从一个世界飞到另一个世界。无论来到哪个世界,他总是安德·维京,一个巡回宇宙的死者代言人。而华伦蒂则成了一个周游寰宇的历史学家。安德为死者代言,她则写下活人的故事。安德常常带着一个干瘪的白色虫茧外出游荡,没有人知道他在寻找什么。

“你瘦下来了。”

[本书完]

湖依旧在那里。四下里没有一丝风,两个人坐在浮动平台的椅子上。一只小小的木筏系在旁边。格拉夫用脚钩着绳索,拽着筏子一下靠近,一下漂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