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部分的案例里,目的是为了钱;它们是武器,被高明的罪犯拿来当工具,勒索那些如今完全依赖计算机系统的银行与商业组织。一旦受到警告,除非他们把数百万元汇进某个不知名账号,否则他们的数据库会在特定时刻自动清光。大部分的受害者不愿冒任何可能万劫不复的危险,他们默默付钱,通常(为了避免公众甚至私下的尴尬)他们也不会通知警方。
虽然取名自医学辞典——病毒——它们其实是程序,只是常常模仿(有着怪异的精确性)它们的有机亲戚。有些无害,不过是开玩笑,设计来吓唬或消遣计算机操作者,方式是让视频显示器出现意料之外的信息或画面。其他的就恶毒多了,根本就是恶意的毁灭程序。
这种可以理解的隐秘需求,让那些网络土匪很轻易地进行电子抢劫,就算被逮到了,司法体系也不知道该拿这种新奇罪行怎么办,只能略施薄惩——而且,毕竟他们也没有真正伤害什么人,不是吗?事实上,当他们服完短暂的刑期后,依照“做贼的最会捉贼”定律,受害人还会默默雇用这些歹徒。
尖峰山储存的第三类物品虽可归类为瘟疫,却从来没有杀死或伤害任何人——顶多也只是间接。在20世纪末以前,它们甚至不存在。但仅仅几十年,它们就造成了数十亿元损失,而且通常和有形的疾病一样,可以有效地残害生命。这种疾病攻击的目标,是人类最新颖也最多才多艺的仆人——计算机。
这种计算机罪犯纯粹出于贪念,他们当然不愿意摧毁他们吸血的对象。理智的寄生虫是不会杀死寄主的。但还有更危险的社会公敌……
这些攻击行动(还有早期的战争)所使用的化学及生物武器,都成了尖峰山要命的收藏;如果有解毒剂,也一并入列。大家都希望,人类再也不要跟这些东西有任何瓜葛;但如果真的出现迫切的需要,在高度戒备下,仍然随时可以取用这些东西。
他们通常是心理失调的个体:清一色青春期男性,完全独自作业,当然也绝对隐秘。他们只是为了要制造出能引起灾难和混乱的程序,再经由电缆和无线电全球网络或有形载具如磁盘和光盘,散布到整个地球。对于引起的混乱,他们会乐在其中,并沉醉在混乱赐予他们可怜心灵的权力感里。
这些要命的宗教狂热分子头一波攻击的,是一些脆弱的目标;像是拥挤的地铁、世界博览会、运动会、流行音乐会……成千上万的人因此丧命,还有更多人受了伤。直到21世纪初期,这些疯狂行为才逐渐被控制。事情常像这样,祸兮福所倚,这些事件逼得全世界的执法单位史无前例地合作。因为就连那些支持政治恐怖主义的流氓政府,也无法忍受这种随机、完全不能预期的变种恐怖主义。
有时,这些误入歧途的天才会被国家情报单位发掘并吸收,为的是某种秘密目的——通常是闯进敌方的数据库。这算是挺无害的雇用方式,因为上述组织对人类世界至少还有些责任感。
那就是毒气和毒雾,即使微量也会引起慢性或立即的死亡。有些是由宗教狂热分子所制造(他们虽精神错乱,却能习得相当的科学知识)。他们之中有许多人相信,世界末日就在不久的将来(那时当然只有他们的信徒才会得救)。万一上帝心不在焉,未曾照章行事,他们要确定自己能修正他不幸的失误。
那些天启教派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们发现这种新兵力掌握着更有效率、比毒气或细菌更容易散播的杀伤力。同时这种武器也更难反击,因为它们能在瞬间散布到数以百万计的办公室与住家。2005年纽约—哈瓦那银行的崩溃,2007年印度核导弹的发射(幸好核弹头并未引爆), 2008年泛欧航空管制中心的当机,同年北美电话网的瘫痪……这些都是宗教狂热分子对世界末日的预演。多亏了那些通常并不合作,甚至互相敌对的国家级反间谍机构的高明行动,这股威胁才渐渐受到控制。
能够让每个人都满意的解决之道,就是把它们运到月球(那一小群高喊“保护月球荒野!”的极端分子却绝不会满意),在“雨海”最显著的地标“尖峰山”里挖条一公里长的甬道,将之保存在甬道末端的实验室中。这么多年下来,那儿还不时加入一些人类滥用智慧(其实是疯狂)的杰出案例。
至少,一般大众相信:因为有数百年的时间,并没有发生针对社会根基所做的攻击行动。制胜的重要武器之一是脑帽——虽然有些人认为,所花的代价实在太大。
在20世纪末,有人建议将所知的最后几个天花病毒,存放在美、俄的疾病控制中心,那引起了一阵挺激烈的抗议(大家完全可以理解)。不管机会多么小,这些病毒仍有可能因为种种天灾人祸而释放出来,比方说地震、设备损坏,甚至是恐怖分子的破坏行动。
脑帽普及之后不久,有些聪慧过人(又极热心)的官僚了解到,脑帽具有成为预警系统的独特潜力。在设定的过程中,当新使用者在心智“校准”时,可以侦测出许多尚未发展出危险性的心智异常。通常也能指示最好的治疗方法,但若显示没有适当疗法,也可以利用电子追踪监测该用户;或者在比较极端的案例中,则是进行社会隔离。这个方法当然只能检验脑帽的使用者,但是到了第三千禧年末,脑帽已经变成日常生活的要件,就像个人电话刚开始时的情况一样。事实上,那些未加入的人,都自然而然可疑,并且被当成性格异常者检查。
所以,为了科学研究而保存所有恐怖疾病的少数标本,看来是明智的预防措施。当然要严加戒备,才不会让它们逃出去,再度引发人类浩劫。但谁又能完全确定,这种事情没有发生的危险?
不用说,当“心智刺探”(批评者这么称呼)开始普及之后,民权组织发出怒吼;他们最引人注意的口号之一是:“脑帽还是脑监?”但是渐渐地,甚至有点勉强地,大众也接受了这种形式的监视,乃对抗邪恶的必要预防措施。而随着心理健康的普遍改善,宗教狂热开始迅速衰微,这结果也绝非偶然。
21世纪末,大部分自然的梦魇已经因为医药的进步而被消灭,或至少受到控制,包括天花、黑死病、艾滋病,还有隐匿在非洲丛林中的恐怖病毒。然而,低估大自然总是不明智的,而大家也都相信,未来还会有令人不快的惊奇伺机而出。
对抗计算机网络罪犯的长期抗战结束以后,胜利的一方发现自己拥有令人尴尬的战利品,都是过去任何一位征服者完全无法理解的。当然有几百种计算机病毒,大都难以侦测和杀死;还有些实体(没有更好的名字了)更恐怖,它们是被巧妙发明出来的疾病,无法治愈——其中有些甚至连治愈的可能都没有……
历史上充满了梦魇,有些是自然的,有些是人为的。
它们大多和伟大的数学家扯在一起,那些数学家若看到自己的发明被如此滥用,只怕会吓得面无人色。人类个性的特色,就是会取些荒谬的名字来贬抑真正的危险性,所以这些病毒都有着颇滑稽的名字,像是布尔炸弹、杜林鱼雷、哥德尔小鬼、夏农圈套、曼德布罗特迷阵、康托大乱、康威之谜、组合学剧变、劳伦兹迷宫、超限陷阱……
36 恐怖密室
如果真能一言以蔽之,则这些恐怖程序都是依照相同的原理运作。它们不靠那些幼稚的方法,例如抹除记忆或者损毁程序代码——正好相反,它们的方法微妙多了。它们说服寄主机器启动一个程序,事实上该程序就算运算到了时间的尽头都不会有结果,不然就是启动一个无限多步骤的程序(最要命的例子是曼德布罗特迷阵)。
“对不起,”普尔终于失去耐心,“有没有人可以好心告诉我,你们讨论的这个著名的‘密室’到底是什么,在哪里?”
最常见的例子是计算π,或其他的无理数。然而,就算是最笨的电光计算器,也不会掉进这么简单的陷阱里。低能机械磨损着自己的齿轮,甚至磨出粉末,想尽办法做零除的计算,那样的日子早就过去了……
“是不能。但你要记住,无论石板有多高明,它也得遵守数世纪前亚里士多德和布尔写下的普适性逻辑定律。所以锁在密室里的东西可能——不,是应该!会对它有杀伤力。我们得把密室里锁着的东西巧妙组合,让其中至少有一个可以作用。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除非有人能想到更好的主意。”
这些恶魔程序员挑战的,是要说服他们的目标相信,那些任务有确定的结果,可以在有限时间内完成。在男人与机器的智慧战争里,机器总是落败的一方(女人很罕见,只有几个典型人物,像阿达·洛芙莱斯夫人、格蕾丝·赫柏上将以及苏珊·凯文博士)。
“等一下,席博士。我们对石板的构造不清楚,甚至完全一无所知,怎能确定我们这些原始人类的发明能有效对付它?”
要用“抹去/覆写”指令毁掉这些捉来的秽物并非不可能(虽然在某些案例中是有点困难,甚至冒险),但它们代表着时间与才智的大手笔投资,所以无论是如何被误用,丢掉似乎很可惜。更重要的是,或许应该把它们留作研究之用,存放在某个保险的地方,以免万一哪天被坏人发现,又拿出来为非作歹。
“一点也没错。”
解决之道清楚得很。这些数字恶魔理当和自己的化学与生物亲戚一块儿,被封存在尖峰山的密室里,最好能直到永远。
“载送系统就是——哈曼!”
37 达摩克利斯行动
“当然。倘若石板如同大家所认为的,基本上是没有意识的机器,只具备有限的自我保护能力,那我们可能已经拥有足以打败它的武器了,就锁在‘密室’里。”
对这个装配人人希望永远用不上的武器的小组,普尔和他们向来没有太多接触。这次行动被命名为“达摩克利斯”,虽不吉利,却也挺适合的;但行动的高度专业化让他无法有任何直接贡献。而他对整个特殊部队也够了解了,足以明白其中有些人可能几乎属于异星族类。事实上,其中一位重要成员显然在疯人院里(普尔很讶异这样的地方仍然存在),而奥康诺主席有时还建议,至少有两位应该一同入院。
“谢谢你,席瑞格纳纳山潘达摩尔西教授。”奥康诺博士一字不差地说道,“你能不能说得更仔细些?”
“你听过‘谜团计划’吗?”在一次特别令人沮丧的会议之后,她问普尔。
接下来是可称之为“酝酿”的一阵缄默,跟着是一阵“我怎么没想到!”“对啊!”“好办法!”的七嘴八舌。直到主席在这次会议中第一次大叫肃静。
普尔摇摇头,她接着说:“我真惊讶你竟然不知道!那不过是你出生前几十年的事。我是在为‘达摩克利斯’找资料的时候看到的,状况很类似:是在你们那个时代的某场战争里,一群杰出的科学家秘密集合在一起,要破解敌方的密码……顺带一提,他们造出了首批真正计算机,这项工作才得以完成。
“特洛伊木马!”
“还有个可爱的故事——希望是真的,而且这个故事让我联想起我们的团队。有一天首相去视察,事后他对谜团计划的指挥官说:‘我说要你别放过任何角落,没想到你会真的照做。’”
一位矮小的委员猛然丢下一句话。他的名字又长又拗口,普尔连记都记不住,更别说念出来了。
想必为了“达摩克利斯计划”,大家已经找遍了每个角落。然而,没有人知道面对的期限是以天计、以周计,还是以年计,因此刚开始时难以产生急迫感。保密需求同样制造了问题,因为实在没有理由对整个太阳系发出警报,所以只有不到五十个人知道这计划。但他们都是关键人物,可以召集所需的一切武力,还有些人可以单独授命开启尖峰山密室,这可是五百年来第一次。
他还在咀嚼这悲观的想法,一句熟悉的话突然让他竖起了耳朵。
随着哈曼报告说石板接收信息愈来愈密集,似乎也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普尔安静地听着,这些讨论他帮不上忙,事实上,大半时间他根本就听不懂。他开始觉得愈来愈沮丧;如果不公开这则信息,他想,会不会比较好呢?然后,假如真是虚惊一场,反正也不会更糟糕。而如果不是……唉,无论如何在劫难逃,人类至少保有心灵的平静。
发现这些日子难以成眠的不是只有普尔,就算有脑帽的抗失眠程序也一样。在他终于能睡着以前,他还常自问自己还有没有明天。但至少这武器的所有组件都装配好了——一个看不到、摸不到的武器,对历史上所有的战士来说,这还是个想不到的武器。
“跟什么东西……跟谁?”克劳斯曼回答,“据我们所知,基本上石板是个纯机械结构,仅仅进行被设定的事情罢了。或许那程序有些弹性,但我们无从得知。我们当然也不可能向‘总部’上诉,那可远在五百光年之外!”
一块完全标准而且是几百万顶脑帽天天使用的兆位记忆光片,看来是够无害、够无邪了。但是,它装在一大块晶莹的物质中,上面还交叉着金属带,在显示它是件异乎寻常的东西。
“不能谈判吗?”一位委员没抱多大希望地问道。
普尔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下这件东西。他纳闷,受命运载广岛原子弹的弹头到发射地点的人——太平洋空军基地的那位仁兄,不知是否也有一样的感觉。然而,如果他们所有的恐惧都情有可原,他的责任可能还更大。
“谢谢你,请你立即着手进行好吗?不过我也说过了,我不相信它会有用;一个能掌握那么强大力量的东西,一定也能够抵御那些武器。还有没有其他建议?”
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任务中的第一部分能否成功!因为没有哪个回路绝对安全,所以哈曼还不知道“达摩克利斯计划”的种种,普尔会在回到盖尼米得的时候告诉他。
“假设所有设计都还‘保存’着,不必再做任何研究——噢,大概两个星期吧。热核武器挺简单的,用的都是普通材料——毕竟,它在第二千禧年就已经被制造出来了!可是如果你要比较高明的东西——比方说反物质炸弹或者微黑洞,嗯,那可能要花上几个月。”
然后他就只能期盼哈曼愿意扮演“屠城木马”的角色;而且,或许还得愿意在过程中被牺牲。
“我确定蛮力是没有用的,不过我们也应该探讨那方面的可行性。克劳斯曼博士——制造一颗超级炸弹要花多长时间?”
38 先发制人
“所以我们唯一得决定的事就是:我们如何保护自己,抵御像石板这么威力强大的东西?看看木星的下场!显然还有天蝎新星……
这么多年之后再度回到盖大饭店,令人有种奇怪的感觉——真是再奇怪不过了,因为尽管发生了这一切,这儿似乎一点也没改变。当普尔走进以鲍曼命名的套房时,迎接他的,还是熟悉的鲍曼影像;而且如他所预期,鲍曼/哈曼正等着他,看来比鲍曼自己的古典全息像更不实在。
“很好,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所以我们得假设这个危机迫在眉睫。或许哈曼可以给我们更进一步的警告,但到那个时候可能已经太迟了。
他们还来不及寒暄,就出现了一个普尔原本会欢迎的不速之客——什么时候都好,只要不是现在。房里的视频电话响起紧急的三连音(这点也没变),一位老友出现在屏幕上。
“很明显的第一个问题是:我们对这个威胁应该认真到什么程度?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就算是虚惊或者误会一场,它的潜在危险性也太高了,我们非得假定是真的不可,除非我们有绝对的证据证明正好相反。同意吗?
“弗兰克!”泰德·可汗大叫,“你怎么没告诉我你要来!我们什么时候能碰面?怎么没有影像?有人跟你在一起吗?那些和你一块儿降落的官气十足的家伙又是谁——”
主席让大家心平气和地来回讨论,直到每个人都发言过了,她才开始总结。
“拜托,泰德!对,我很抱歉。相信我,我有很好的理由,待会儿再跟你解释。的确是有朋友跟我在一起,我会尽快回你电话,再见!”
是啊,人类毫无疑问是进步了。脑帽不只协助去芜存菁,也大大提高了教育的效率。但有得必有失,这个社会上令人难忘的人物很少。当下他只能想到四个:英德拉、钱德勒船长、可汗博士和他惆怅回忆中的龙女。
普尔一边补充设定“请勿打扰”的指令,一边抱歉地说:“对不起!你当然知道他是谁吧?”
普尔静静听着,并未开口,他等着大家产生共识。这个委员会的素质让他肃然起敬,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人要证明自己心爱的理论,或批评别人的论点,或自我膨胀。在他那个时代,航天总署那些工程师和管理阶层、国会议员,还有工业领袖之间气氛火爆的争论,让他忍不住要拿来比较一番。
“是的,可汗博士,他经常试着跟我联系。”
又是一阵静默。大家都知道,20世纪通常被称为“悲惨世纪”。
“可是你从来不理他。能否问你为什么吗?”虽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操心,普尔还是忍不住要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一直猜想,”主席说道,“那些石板在监视我们。”她暂停了一会儿,接着难过地补充道,“我们的运气真是糟——简直是糟糕透顶,结果报告竟然就在人类历史上最坏的时期发出去!”
“你我之间的联系是我唯一愿意维持通畅的渠道。而且我也常远行,有时一去经年。”
“先是木星,现在又是天蝎新星。”克劳斯曼博士说。他是著名的物理学家,被公认为传奇人物爱因斯坦再世。不过也有人谣传,小小的整形手术让他看来更惟妙惟肖。“下次会轮到谁?”
那挺令人意外,但也不尽然。普尔非常清楚在许多地方、许多时代,都有鲍曼的目击报告,但是——“一去经年”?他可能去过不少星系,也许就是这样他才知道天蝎新星的种种,那只有四十光年的距离。可是他不可能一路去到“节点”,那来回一趟就是九百年的旅程。
“我不认为他有多少想象力。”奥康诺博士回答,“一切都吻合,尤其是关于天蝎新星的部分。我们原本假设那是意外,但显然是个——判决。”
“我们需要你的时候你刚好在,真是幸运!”
“但是鲍曼——哈曼丢过来的。”其中一位成员说,“他真的了解像石板那么复杂的东西如何运作吗?还是这整个情节都是他想象出来的?”
哈曼回答前迟疑了一下,这相当不寻常,大大超出无法避免的三秒钟延迟。他答道:“你确定是幸运吗?”
“你教过我一句你那个时代的成语,看来非常适合现在的状况。这是个‘烫手山芋’。”
“你是什么意思?”
播放结束以后出现了短暂的缄默。主席奥康诺博士取下脑帽,按摩着她光亮的头皮,慢慢说道:
“我不想谈这件事。不过有两次,我曾瞥见——力量……实体——比石板高级得多,说不定比它们的制造者更高级。你我所拥有的自由,只怕比想象中还要少。”
没有人要求重放,一次已经足够了。
那可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想法。普尔得刻意屏气凝神才能把它摆在一边,以专注眼前的问题。
35 军情会议
“姑且希望咱们有足够自由意志去做需要做的事吧。这可能是个蠢问题:石板知道我们碰面吗?它会不会——起疑?”
“现在请各位检查脑帽。这是一则高密度的记录——在紫外波段的顶端,110号频道。请放轻松,但要确定使用视觉联机。开始了……”
“它不具备这种情感。它虽有许多错误防护装置,有些我也了解,但仅止于此。”
“很抱歉,我保证过只说几句话的!不过我很高兴自己还记得这个小插曲,相信这有助于正确解读哈曼传来的信息。他要给人类一个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
“它会不会偷听?”
“我没理它——我们正在讨论复杂的技术问题,戴维则不然。他站到一边去,用脚小心地帮它翻身。它飞走后我评论道:‘你确定这样做好吗?这下它可以飞去大啖某人的名贵菊花了。’而他说:‘可能吧,但我希望给它一个证明自己清白的机会。’
“我相信不会。”
“有天我和戴维沿着肯尼迪中心的海岸散步,就在发射前几周。我们看到沙地上躺着一只甲虫,这很常见。甲虫六脚朝天,正努力挣扎想要翻过身来。
真希望自己能确定它不过是这样一个天真单纯的超级天才,普尔一面想,一面打开公文包,拿出装着光片的密封盒子。在这么低的重力下,几乎难以察觉光片的重量,更令人无法置信这小东西或许就掌握着人类的未来。
“真奇怪。我刚想起一件令人讶异的往事……我想那应该能解释现在发生的事。请再耐心听我说……
“我们不确信能找到绝对安全的回路跟你联络,所以我们不能讨论细节。我们希望这光片中的程序,能阻止石板执行任何威胁人类的指令。里面有史上最具杀伤力的病毒,大部分没找到解药,有些则公认根本不可能有解药。它们各有五个副本,一旦你觉得有必要,或时机适当时,希望你能把它们释放出去。戴维——哈尔——从未有人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但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出乎这些专注的听众意料,普尔突然停了一下。
又一次,回答来得似乎比信号往返欧罗巴一趟所需的三秒钟还久。
“不管是什么东西不厌其烦地制造了我们,或者是对我们祖先的心智和基因动了手脚,它正在决定下一步动作,而哈曼很悲观。不对,这样说言过其实,应该说他觉得我们机会不大。但他现在是观察者,太抽离了,不会无缘无故担心人类的未来,担心人类的存亡绝续!那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有趣的问题,但他愿意协助我们。”
“如果这么做,石板的一切功能都会终止。我们不确定我们会发生什么事。”
“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开玩笑,但是你又能叫它什么呢?
“我们当然也考虑到这一点。但此时此刻,一定有许多装置能受你指挥——其中有些或许是我们无法了解的。我还附上另一块千兆位记忆的光片:十的十五次方位元,记录几辈子的记忆与经验都绰绰有余。这会给你一条退路,我想你应该还有其他的后路吧。”
“这个问题哈曼已经断断续续沉思了一千年,而他得到的答案和我们大部分的人得到的一样。但他的结论应该更有分量,因为他有内线消息。
“没错,到时候我们会决定该走哪一条。”
“不幸的是,哈曼对那些指示的本质只能猜测。你们下载这光片后就会了解,他多少能够使用石板的回路和记忆库,甚至还能和它进行某种对话。这样讲不知对不对,因为要两个人才能叫对话!我一直不能体会,拥有那些力量的石板竟然没有意识,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存在!
普尔勉强松了口气——在这种非常状况下,他实在无法完全放松。哈曼愿意合作,显示他和自己的根源仍有足够的联系。
“显然这就是目前发生的事。过去几天,石板接收到一连串的信息,想必也依照那些信息设定了新的程序。
“现在,我们得把光片交给你——亲手交给你。它的内容太过危险,不能冒险用任何电波或光波频道传送。我知道你拥有长距离控制物质的能力,不是有一次,你引爆了一颗洲际弹道飞弹吗?你可以把光片转移到欧罗巴上吗?或者,我们可以派自动信差,把它送到你指定的地方。”
“简直就是兵临城下!这意味着21世纪早期传输出去的、关于人类和人类活动的报告,已经在五百年前就被送到了。如果石板的——就说‘主人’吧,立刻响应的话,任何进一步的指示,差不多该在这个时候抵达。
“那样最好,我会在钱氏村等着。坐标如下……”
“如同我们向来所猜测的,石板是某种银河网络的一部分。最接近的节点——石板的控制者,或说顶头上司,就在四百五十光年外。
鲍曼套房的监视器迎进了自地球陪伴普尔前来的代表团领队,但普尔那时还瘫在椅子上。不管琼斯上校是不是货真价实的上校,或者是不是真的叫琼斯,都不过是普尔没兴趣了解的小事情。他是很优秀的组织者,默默且有效率地掌握着“达摩克利斯计划”中的每个环节,而这就够了。
“这些智慧生物如今何在?哈曼显然知道答案,还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答案。
“好了,弗兰克,光片已经上路了,一小时十分后就会着陆。我猜想哈曼可以从那里接手,但我不明白他要如何动手处理这两片光片。说‘动手’对吗?”
“他也有好奇心,喜欢追根究底,而且可能对自己像个野生动物标本般被搜集的方式有点恼火吧。在制造了石板的那些智慧生物眼中,也许我们不过就是野生动物罢了。
“我原来也很纳闷,还好后来一位欧罗巴委员跟我解释。有个人尽皆知、我却是例外的定理宣称:每一部计算机都可以仿真其他任何一部计算机。所以我确定哈曼对自己在做什么一清二楚,不然他绝不会同意。”
“但哈曼并非只是个被动的工具。戴维的成分仍保有某些人格,甚至情绪。因为我们曾一起受训,甘苦与共那么多年,显然他觉得和我沟通比和别人沟通来得容易。我宁愿相信他乐于如此,但也许这个用词太强烈了……
“希望你说得对。”上校回答,“如果不是——嗯,我不知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正如各位所知,戴维·鲍曼和哈尔是以拟态的形式,被储存在欧罗巴的石板中。显然石板不会丢弃曾经有用的工具,而且常会启动哈曼,监视我们的活动——当他们关心的时候。我觉得我的抵达引起了关注,不过也可能只是我自抬身价!
接下来是一阵忧郁的沉默,于是普尔想尽办法来缓和紧张的气氛。
“奥康诺主席,各位委员,在你们下载这则来自欧罗巴的信息前,我想先说几句话,几句就好,我保证!我希望能够口头报告,这样我比较自然——我对直接的思想传输,恐怕永远不会有安全感。
“对了,本地盛传关于我们造访的流言,你听说了吗?”
欧罗巴委员会抱怨了一阵,但所有的成员还是集合在普尔的公寓中,一共有七个人。七是个幸运数字,长久以来不断迷惑人心,无疑是源自月球七个相位的启示。普尔还是头一次见到委员会其中三位成员,不过现在他对他们一清二楚,这也是他安装脑帽前不可能做到的。
“你指哪一个?”
在这么一个通信无远弗届且毫无延迟的世界里,要不泄密是很困难的。普尔当下便决定,这是个需要面对面讨论的问题。
“说我们是特别考察团,被派来调查这个新边疆城镇的犯罪和腐化。市长和郡长现在恐怕都落荒而逃了。”
34 决断
“我真羡慕他们。”琼斯上校说,“有时,只需要烦恼这些芝麻小事还真是一种幸福。”
照哈曼所用的压缩比例看来,普尔要解读这则信息得花上半个小时。但他只花了十分钟,就知道自己平静的生活已经戛然而止。
39 弑神
脑帽上的指示灯闪了起来,信息传过来了。
就像阿努比斯市所有的居民(目前人口数量为56521)一样,泰德·可汗博士在当地午夜刚过,就被紧急警报给吵醒了。他的立即反应是:“看在神的分上,不要是另一场冰震!”
他怎么办到的?普尔纳闷。木星/太隗现在位于五十光分之外,所以这则信息一定在一个小时前就送出了。必定是连同一个智能型代理程序,一起包在写好地址的封包里,随着欧罗巴至地球的电波送出来。但这对哈曼来说定是小事一桩,石板里显然有许多资源可供他利用。
他冲到窗户旁,大叫:“开窗!”声音大到连房间都听不懂,他只好以平常的音量再重复一次。太隗的光芒理当流泻进来,画出令来自地球的访客迷惑不已的图案,因为不管你等多久,那光线都丝毫也不会移动……
“正确,现在请将脑帽的接收器打开。下载这则信息需要三分钟,不要试图监视,我用的是十比一压缩。会在两分钟之后开始。”
那不变的光芒已经消失了。泰德·可汗不敢置信地望出阿努比斯市巨大的透明穹顶,看到的是盖尼米得暌违了千年的天空。它再次镶满繁星,而太隗却消失了。
“格瑞格里·麦可维提博士。”
凝望着早已遗忘的星座,可汗又注意到一件更骇人的事。太隗该在的地方,是一块全然黑暗的小圆盘,它遮蔽了一些不熟悉的星星。
至少他运气不错,普尔告诉自己。鲍曼问的,是少数几个他还记得的名字。他们要花上整整一周,才能适应那个苏格兰佬的格拉斯哥腔,谁又忘得掉他呢?不过一旦你了解他说的话之后,才会知道他可真是个好老师。
只有一个可能的解释,可汗木然地告诉自己。太隗被黑洞吞掉了,下一个可能就轮到我们。
那一分钟几乎不够让普尔从震撼中恢复。他感到既惊又喜,但随即被另一种情绪取代。真高兴又听到鲍曼的音信,但那句“很重要的事”却显然不是个好兆头。
在盖大饭店的阳台上,普尔正看着同样的奇景,却怀抱着更复杂的情绪。紧急警报响起之前,为了一通来自哈曼的信息,他的通信秘书已经把他给吵醒了。
“嘿,弗兰克,我是戴维,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诉你。我假设你此时正在非洲塔上自己的套房里;如果你在那里,请证明身份——说出我们轨道力学课程教官的名字。我会等六十秒,如果没有响应,一小时后我会重试一次。”
“开始了,我们成功感染了石板。可是其中有一个——说不定好几个——病毒进入了我们的回路。你给我们的记忆光片,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如果成功了,我们会在钱氏村和你碰头。”
33 接触
接下来的话,是令人惊讶甚至感动的字句。其中包含的情感成分,只怕许多世代都还会争论不休。
这是个挺合理的问题。自鲍曼处传来的答案却犹如晴天霹雳,形式则是普通至极的视频电话。
“如果我们无法下载,请记得我们。”
“难道石板让你的朋友哈曼忙到连和我说话的时间都没有?”他对普尔抱怨,“他到底怎么打发时间啊?”
普尔听到身后的房间传来市长的声音,市长正尽最大的努力安抚现在已经了无睡意的阿努比斯市居民。虽然开头用的是最恐怖的官方说法“没有必要惊慌”,不过市长确实有好消息。
他常和泰德·可汗联络,泰德的活跃与尖刻一如往昔,现在还是欧罗巴委员会驻盖尼米得的代表。自从普尔回到地球之后,可汗就不断尝试打开和鲍曼之间的沟通渠道,却都白费力气。他真搞不懂,他送出了一长串关于哲学与历史的重要问题,鲍曼怎么可能连简短的收件确认都不回。
“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太隗明亮如昔!我重复,太隗依旧光明!我们刚接到半小时前出发前往卡利斯托的轨间航天飞机昴六号传来的消息,这是他们看到的景象——”
他还感受到另一种需求,甚至是他对自己都极少提及的。哈曼在他们那次奇异会面中对他说话,一晃眼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普尔很确定,只要哈曼高兴,他大可轻轻松松地再度与自己说话。是不是他已经对与人类接触不再感兴趣了呢?希望不是那样,不过或许这是他缄默的原因之一。
普尔从阳台冲进房里,刚好来得及看到太隗在视频屏幕上闪烁。
虽说普尔只能提供一点点记录以外的数据,但他相当高兴能加入这个委员会。显然让自己有所贡献是他的责任,而这也提供了他原本缺乏的正式社会地位。之前他处在一度被称为“国宝”的状况,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过去动荡不安的年代中,人民无法想象的富裕世界,正供给他过着豪华的生活;虽然他也乐于接受,但还是觉得该证明自己的存在。
“目前所发生的,”市长上气不接下气地继续说,“是某种东西引起了暂时性的星食——我们来放大看看……卡利斯托天文台,请传送……”
就像大部分的长寿组织一样,欧罗巴委员会也逐渐僵化,如今也只在有新发展的时候才聚会。他们被哈曼的重现给吓醒,还指定了一个精力旺盛的新主席,该主席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推举普尔。
他怎么知道是“暂时性”的?普尔边想边等着下个画面。
在几乎一千年前成立的这个委员会,是为了那颗神秘的卫星,为了研究我们能为它做些什么,又该做些什么——如果真能有所作为。这么多世纪以来,委员会已累积了极大量的信息,可以追溯到1979年旅行者号飞掠之后的粗略报告,以及1996年伽利略号宇宙飞船绕轨提出的第一份详细报告。
太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繁星。同时,市长的声音淡出,另一个声音接了下去:“——几乎用任何望远镜都看得到。那是个完全漆黑的圆盘,刚超过一万公里宽,薄得看不出厚度。而它刚好——显然是故意的——遮住了盖尼米得,使盖尼米得照不到任何光线。
在普琳柯小姐三代的协助之下,普尔得以重新安排生活,甚至偶尔有空可以轻松一下,把脑帽设定在随机搜寻,浏览他感兴趣的领域。除了他周遭的家人之外,他主要的兴趣还是在木星/太隗的卫星方面;自己是这个主题的首席专家,也是“欧罗巴委员会”的永久会员,倒并不是主要的原因。
“我们来放大看看能不能显现任何细节,不过我很怀疑……”
他很高兴有这次相遇,也很欣慰知道丹尼已回到正常社会。不管他曾经犯的罪是冷血凶杀,或是图书馆的书逾期未还,他的前任雇主都不必再担心了,档案已经了结。虽然普尔有时会怀念年轻时乐在其中的警匪片,但他也渐渐接受了现代哲学:过度关切病态行为,本身就是一种病态。
从卡利斯托的观测点看来,掩星的圆盘呈卵形,长度是宽度的两倍。它一直扩张,直到占满整个屏幕;之后便无法看出影像是否继续放大,因为完全看不出它的细节。
“我真笨。”普尔道歉后又说,“我一定认错人了。祝你愉快。”
“跟我想的一样,没什么好看的,我们移到这东西的边缘去……”
这回轮到普尔不好意思了。
再一次,完全感觉不出镜头有移动的迹象,直到一片繁星突然出现,被行星般大的圆盘的微弧边缘切出鲜明界线,就像他们正在一颗没有空气且完全平坦的行星上,朝地平线看过去似的。
“抱歉,”他说,“当然,你是普尔指挥官。不过我确定咱们以前没见过面。”
不对,它并非完全平坦……
现在普尔追上他了,更加确定他是丹尼,但对方却一副困惑的模样。
“有意思。”天文学家评论道。一直到现在,他的语气还是非常平淡,仿佛这种事每天都发生。
“你不记得我了吗?”
“边缘看来凹凸不平,但非常规则,好像锯齿……”
对方毫无反应,即使普尔更大声再叫他一次,也没有用。
一把圆形的锯子,普尔默默低语。它是来锯我们的吗?别傻了……
“丹尼!”他叫道。
“我们只能接近到这种程度,再下去绕射就会破坏影像——待会儿我们会处理,以便分析出细节。”
有一天,普尔正大步走在香榭丽舍大道(挺逼真却游人稀少)的仿冒品上,他突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倍率如此之高,已经看不出是圆形了。横过屏幕的是一条黑带,呈锯齿状沿着边缘的是些非常相似的三角形。普尔难以忘怀那个不祥的锯子联想,但还有别的事正锯着他的心……
普尔的决心维持了整整一个月:每天早上他都在非洲塔中选个不同的楼层,轻松地健行五公里。有些楼层仍是回音荡漾的巨大金属沙漠,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进驻;而其他楼层却在数世纪以来种种不相协调的建筑风格中造景与发展。其中许多取材自过去的时代与文化;那些暗示未来的,普尔则不屑一顾。至少他不至于会无聊,他的徒步旅程中常有友善的小朋友远远相伴。他们通常都没办法跟得上他。
像盖尼米得上的其他人一样,他望着远处众多恒星在三角形山谷间进进出出,很可能,有些人早在他想到前就下了结论。
“嗯,相信替我自己充电要不了多少时间。我得到一个教训:如果再不多运动,我可能就得搬到月球重力层喽。”
如果你想用一些矩形做出个圆盘,不管矩形边长是不是1∶4∶9,都不可能有平滑的边缘。当然,你可以把它尽可能做得近似圆形,只要用尽可能小的矩形。但如果不过是要造个大到可以遮蔽太阳的圆盘,又何必这么麻烦呢?
“当然是赫拉克勒斯。他把安泰俄斯举高,大地老妈就不能帮他充电了。”
市长说得没错,星食的确是暂时性的。但它的结束和日食刚好相反。
“谁赢了?”
第一道光线穿破正中央而出,而不是像日食一般,自边缘先出现“倍里珠”。破碎的光线从一个小孔中辐射出来——而现在,在最大倍率下,圆盘的结构现出原形。它是由无数个一模一样的矩形组成,也许个个都和欧罗巴上的“长城”一样大小。现在它们裂开了,好像巨大的拼图被打散一般。
“大地之母盖亚的儿子。赫拉克勒斯跟他摔跤,但是每次他被摔到地上,力气马上就恢复了。”
当圆盘碎裂,太隗的光芒自逐渐加宽的裂隙中流泻而出,它那永恒的日光(不过刚被暂时打断)又慢慢回到了盖尼米得。现在那些组成单位正在消失,仿佛它们需要彼此接触所带来的力量才能保持形体。
“谁?”普尔问道。妻子的博学有时让他招架乏力,但他早就下定决心,绝不因此而自卑。
虽然对阿努比斯市那些焦急的民众来说,整个事件似乎持续了数小时,但其实还不到十五分钟。等到事情结束了,才有人注意到欧罗巴本身。
“像安泰俄斯——但正相反!”她阴沉地咕哝。
“长城”不见了。过了几乎一个小时,才收到地球、火星和月球传来的新闻,说太阳显然也闪烁了几秒钟,之后才恢复正常。
这番垂直的非洲历险,满足了他拜访地球的心愿,当他回到位于第一万层的公寓(就算在这个民主社会中,这里也是显赫的高级住宅区),他也尽了最大努力忽略各种酸痛。然而,英德拉却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命令他立刻上床去。
这是一次有高度选择性的双星食,显然是针对人类而来。在太阳系里其他地方,都不会有生物注意到。
“我想我不认识。”他疲倦地回答。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把人类最早故乡的景物、气息与声音全都隔绝在外。
因为引起一片骚动,好一阵子后大家才注意到TMA-0和TMA-1也都已消失,只在月球第谷和非洲留下三百万年历史的印记。
这种问题普尔听得多了,此刻他并不打算面对。
这还是头一回,欧星人能够真正面对人类。但对那些在它们之间风驰电掣的巨大生物,它们既不提防也不惊讶。
向导注意到普尔兴味盎然的样子,问道:“你认识他吗?”
当然,面对这些看来像是光秃秃的小灌木、没有明显感官或沟通行为的生物,要解析它们的情感状况并不容易。但是它们若是被昴六号的来临以及上面乘客的出现吓到,它们理当会躲在自己的冰屋里。
亨利·戴维·梭罗(1817—1862)
保护装和闪亮的铜线礼物对普尔的行动略有妨碍,他一面走进钱氏村凌乱的郊外,一面想着欧星人对最近这些事件不知有何感想。
“荒野即世界原貌。”
对它们来说,太隗并不曾被遮掩,但“长城”的消失一定是个震撼。它自亘古以前就矗立在那里,除了作为屏障,毫无疑问还有更多的功能。然后,猝然间它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欢迎来到非洲!
那千兆位的光片正等着他。光片旁边围了一群欧星人,表现出普尔从未见过的好奇。他想,不知哈曼是否用什么方式告诉了它们,要好好守着这个来自太空的礼物,等着普尔来取回。
驶进电梯大厅时,他注意到一面招牌,来时因为太兴奋,所以不知怎的忽略了。上面写着:
然后,普尔要把它带到唯一可以安全存放的地方。因为现在里面不只装着一个沉睡的朋友,还有在未来世纪里或许才有能力祛除的恐怖病毒。
“够了。”他疲倦地说,“咱们回塔里去吧。”
40 午夜:尖峰山
那还真不是个好主意,也许他应该挑比较凉快的时候尝试才对。才走了十几步,他就庆幸地坐回舒适的飞椅上。
要想象一个更为宁静的景致,只怕很难,普尔这么觉得,尤其是在前几周的创伤之后。近乎满圆的地球,照亮了无水雨海的每一个角落,而不是像太阳白炽的光芒般抹去那些景致。
在返回非洲塔前,普尔冒险离开飞椅走了几步。他了解那等于让自己的脊椎承受全身的重量,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不去试试看,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在距离尖峰山不起眼的密室入口前百米处,月面车小队围成半圆形。从这个角度,普尔可以看到这座山根本名不副实。
他待在地球表面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小时。他一直沿着丛林边缘前进,那儿的树木和空中花园相比,是丑了点儿;他还遇到许多当地的动物。他的向导为狮子的友善而道歉,它们都被游客宠坏了;但是表情却大大补偿了他。这儿可是活生生、一如往昔的大自然。
早期的天文学家,因为被它的突出阴影误导而取了这个名字,但其实它不是陡峭的山峰,而是个圆圆的小丘。他也相信,当地的休闲方式之一就是骑着脚踏车攻顶。
“嘿,伊丽莎白。”他软绵绵地回应道。伊丽莎白扬起长鼻子致意,发出一种在有礼貌的社会里不常听到的声音,不过普尔很确定她是出于善意。
直到现在,这些运动的男男女女还没人参透车轮下隐藏的秘密,而他希望这个恐怖的真相不会破坏他们的健身运动。
飞椅上的普尔转过头去,发现自己与一只小象神采奕奕的双眼对个正着。
一小时前,带着既悲伤又优越的心情,他交出了从盖尼米得直接带到月球、从未离开自己视线的光片。
“跟伊丽莎白打个招呼。”向导说道。他是个结实的年轻小伙子,穿着传统“伟大白人狩猎者”的服饰,看起来花哨大于实用。“她是我们的迎宾专员。”
“别了,两位老友。”他喃喃说道,“你们表现得很好。也许未来某个世代会唤醒你们,但是老实说,我宁愿不要。”
在决定再度睁开眼睛以前,他感到有个巨大、湿润的物体轻触他的颈背。
他可以非常清楚地想象,再度需要哈曼知识的一个严重理由。现在,想当然耳,欧罗巴上的“仆人”已不复存在的那则消息,正朝着未知的控制中心而去。只要运气不太糟,再过九百五十年左右,响应就该来了。
他才刚习惯那种酷热,却又被一阵气味围攻。无数种味道,并没有令人不快,却都非常陌生,纷扰着要引起他的注意。他闭上眼睛,以免输入回路超载。
普尔过去常诅咒爱因斯坦,现在却要歌颂他了。即使是石板背后的力量(现在已确定了它的存在),也无法以超光速散布其影响力。所以人类应当还有整整一千年,可以为下一次接触做准备——如果真有那么一次的话。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人类会有较好的准备。
现在不过是早上而已,到了中午会是什么样子?
有东西从隧道里出现了,是那个架在轨道上的半人形机器人,刚才就是它带着光片进入密室的。
当普尔舒舒服服地坐着飞椅下降至非洲中心的时候,他几乎感觉不出体重逐渐增加,虽然他注意到呼吸变得有点困难,不过他在航天员训练中还碰过更糟的状况。让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是在驶出巨大、高耸入云的非洲塔底层时,那阵袭击他的炙热焚风。
看着一部机器包在某种用来防御致命病菌的隔离装里,似乎有点可笑——而且是在没有空气的月球上!
他旅行时搭乘的交通工具,和他自己那个时代半身瘫痪病人所使用的轮椅几乎一模一样。它具有动力,配着气球制的轮胎,可以让它驶过还算平坦的表面。借着一组强有力的小风扇,它还可以飞起大概二十公分高。普尔很惊讶这么原始的科技还在使用,不过把惯性控制装置用在这么小的尺度上,也嫌太笨重了。
但不管看来多不可能,还是没有人敢投机取巧。毕竟,这个机器人曾沿着那些被谨慎隔离的恶魔移动,虽说监视摄影机显示一切正常,但总有可能会有哪个玻璃瓶漏了,或者哪个罐子的密封松了。月球是个很稳定的环境,但是根据记录,数世纪以来这儿也发生过许多月震和流星撞击。
普尔对钱德勒万般思念:他在普尔的生命中,扮演着独一无二的角色,没有人可以取代——没有人可以,除了戴维·鲍曼,那个与普尔分享重要冒险经历的人。普尔和钱德勒常计划再回到太空,也许一路飞到欧特彗星云,那儿有着未知的神秘,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冰。但行程上的抵触总是阻挠了他们的计划,所以这个期待就成了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另一个渴望已久的目标,他则设法办到了:不顾医生的嘱咐,他下到了地球表面,而一次已经足够。
机器人在隧道外五十米处停了下来。巨大的盖子缓缓移回原位,开始沿着螺纹旋转,像是个巨大的螺栓被旋进了山里。
在这段时间里,有件悲剧为普尔的生活带来阴影——事实上,也震撼了整个太阳系:钱德勒船长和他的全体组员都失踪了。当时他们正在探勘的一颗彗星星核突然爆炸,歌利亚号被彻底摧毁,只能找到几块小碎片。这种由极低温中的不稳定分子所引起的爆炸反应,是彗星采集这一行中众所周知的危险,在钱德勒的职业生涯里也遇到过好几次。没人知道到底是怎样的情况,才会让如此经验丰富的航天员也措手不及。
“没戴墨镜的人,请闭上眼睛或移开视线!”
那些检验相当费时,正如安德森担忧的,还需要进行更多修复工作。有个很大的挫折:虽然在精卵结合后数周,他们仍容许他留在子宫里,但那是一个根本无法存活的生命;不过后来的马丁和棠却很完美,有着数目正确的头、手、脚。他们也同样俊美慧黠,而且差点就要被那对双亲给宠坏了。在十五年之后,他们的父母虽选择了各自独立生活,但仍是最好的朋友。因为他们的“社会成就评估”极佳,他们一定可以获准,甚至被鼓励再生一个孩子,但是他们决定不要把自己惊人的好运用光。
月面车无线电中传来了紧急的声音。普尔在位子上别过头去,正好看到月面车车顶上的一阵强光。当他转回头去望向尖峰山时,机器人只剩下一堆发红的熔渣。即使对一个大半辈子都生活在真空中的人来说,没有袅袅上升的缕缕轻烟,似乎还是非常不对劲。
“你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幸运得多,”他告诉普尔,“辐射损害低得惊人。用你未受损的DNA,我们得以完成一切必要修复。不过在做更多检验前,我无法保证基因的完整性。所以,好好享受人生吧!但在我说OK前,可别急着生小孩。”
“消毒完毕!”从任务控制室传出声音,“感谢各位。现在请返回柏拉图市。”
现在才成家已嫌太晚,更别说他已经一千岁了。而安德森教授也警告他们,传宗接代也许不可能,甚至更糟……
多讽刺啊!拯救人类的竟然是人类的疯狂制造出的产物!普尔想,我们能从中得到什么启示呢?
有句成语说“小别胜新婚”,还真是大有道理。当他和英德拉·华莱士再度见面时,发现尽管他俩常拌嘴、偶尔意见不合,但两人却比想象中更为亲密。好事总是接二连三——包括他们共同的骄傲,棠·华莱士和马丁·普尔。
他又回头望着美丽的蓝色地球,她躲在云层之下,与寒冷的太空隔着一层补缀的雪白毛毯。在那儿,几个星期后,他希望能好好抱抱自己的第一个孙子。
大体上来说,这是虽有趣却平静无波的三十年,偶尔穿插着时间之神与命运之神带给人类的喜悦与哀伤。最大的喜悦完全是在意料之外;事实上,在他出发去盖尼米得前,普尔一定会斥之为无稽之谈。
不管隐身在星辰后面的,是什么天神般的力量和主权,普尔提醒自己,对普通人来说,重要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爱”与“死”。
32 安逸的绅士
他的身体还不到一百岁,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去面对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