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弑神记

只在那一瞬,九尾仿佛看到羲和眼中的泪光。然而羲和没有救她。她转身走了,从深渊向上,回到昆仑山中。

“救我。”九尾说,“救我们的孩子。”太阳神不为所动。“太晚了。”她说。

5.2

是幻象吗?还是羲和又在欺骗她?九尾清醒过来。但她也知道,只有混沌死去,她才有可能会醒。洞穴正在坍塌,顶上的石块坠落下来,堵住了所有的出路。九尾用旱魅眼追踪到了羲和,她已离开,在洞外远远地回望她。

九尾不知道自己被困了多久。她喝溪水、刨泥土、吃蚯蚓。她的皮毛打结、利爪掉落。双目也逐渐无法睁开,只偶尔透过旱魍的眼睛,看向外面的世界。她感谢自己的感知,哪怕它们是一些层叠的、细小的、无穷的痛苦,但正是这感知让她没有坠入混沌。在一次地震之后,岩壁中一条缝隙被扩大了。于是她慢慢挤进去,用妖王的牙,把土和石头凿开,终于找到一条求生的路。她走出洞穴,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用尾巴制造旋风的能力,只能一步一步向上爬,在每一个堆着尸骨的洞穴里蜷缩着休憩。她通过月光收集希望和勇气,然后再度踏上路途。当她终于离开深渊的时候,正是一个多云的夜。鸟兽和孩童都因看到她而惊叫,她无法想象自己有多么丑陋。

在最后的雷电轰鸣之中,混沌的世界终于清明起来。在迷幻的梦境里,九尾看见了她孩子本来的模样:一个漂亮的小女孩,一只有着红狐身体和凤凰火翼的神兽,她在青丘无尽的绿草之中奔跑,扑翼,随风起舞。

她找到西王母的宫殿,恰好见证了她的死亡。上古的神力也无法继续阻止她的衰老,西王母的皮肤从骨肉上垂下来,气息飘然而去。侍从入内惊叫,让弑神九尾的名声又一次传开。这给了九尾启发。她占据这座宫殿,在其中休养,让人类供奉肥美的牛羊给她。三年后她便全然康复,容光焕发,甚至不需要镜子,只需看众人迷恋的神情,便可知道她又一次成为妖王。九尾想起深渊中的混沌。然而再去探时,却无法找到曾经的洞穴,只在深渊的底部找到了弑神剑。她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孩子,也永不会再有孩子。于是她决定变回男性的身体。但这一次,九尾不再畏惧自己的美。他用美重塑了自己男性的容貌,用痛楚重塑了妖王的神情。他的五官英俊如雕塑,目光清澈如孩童,举止优雅如丝绢。平日他是无所不能的妖王,然而在不经意的时候,他会显露出淡淡的忧郁,让人心生怜爱。诸部族的女皇都赶来昆仑朝拜他,渴望能得到他的青眼,生下他的孩子。但九尾有自己的计划。

弑神剑逐一刺破了混沌的七窍,眼、耳、鼻、舌,这些伤害没能为它带来光明,只带来了死亡。

他听闻东海的青龙也垂死,便独自去拜访。青龙已经不能言语,他就当着青龙的面,将龙宫里的龙子龙孙们一个个串在弑神剑上,再送到青龙面前,把他活活气死。这消息传到玄鸟和朱雀耳中,都十分惊惧,玄鸟躲进朱雀的丹穴山中,朱雀却在九尾到来时,先把姐姐推出去挡剑,自己最终也被九尾堵在了百里外的天虞山。待九尾追到眼前,朱雀也不再怯懦,拿出神子的姿态与之殊死搏斗。一鸟一狐先用刀剑,再用爪喙,直扫平了三座山,掩埋了两条河。末了,朱雀还是被九尾斩断双腿。她匍匐在泥土中,哭道:“我从未怠慢上仙,为何要落得如此下场?”

羲和把剑刺入岩石中,四壁轰然,溪水化为瀑布涌入。水浸泡到九尾的脚踝,冰冷刺骨,让她有一瞬停滞,没能跃起攻击。“不要……”九尾的哀鸣无法更改羲和的答案。天帝动用月神之力,从口中呼出夜的寒气,用冰裹着的铁剑刺向混沌的鼻子,用裹着酸和盐的剑刺向混沌的舌头——而九尾的守护却是徒劳的,她想用尾巴挡在混沌身前,却在碰触到它的一瞬,自己也陷入混沌之中。在这个无知无觉的世界里,只有弑神剑刺破皮肉的一瞬间,真实才与疼痛一起出现,再转瞬即逝。

九尾回答说:“当日我向你请教如何进步,你说,要找到相当的对手。今日看来,正是你了。”

羲和与她对视,丝毫无惧于旱魅眼的洞察。“太晚了。”她无声地说。

他说完,对着朱雀微笑。这笑是从羲和那里学来的,但配上九尾的忧伤,却显现出炫目的美,竟让朱雀忘记死亡临近。九尾斩下她的头颅,又带着她的尾羽,去鬼国斩杀了穷奇,去邦山咬死了羸鱼。如今他也知道,天帝之所以允许这两个怪物在外面活着,无非是因为他们愚蠢又弱小,因此作恶有限,无法败坏羲和的名声。倘若当日穷奇在北极宫能说话,展现出一丁点智慧来,恐怕早就是另一具深渊中的枯骨。他于是更恨羲和虚伪,再去往人类的部族,追杀嫘祖和听袄,用弓箭射死了她们。这两个暮年的人类半神,于此时的九尾而言,简直与鱼肉无异。那一日,天上少了两颗太阳,气候变得清凉不少,甚至有人因此而赞颂九尾射日,将故事套在了后羿的身上。最后九尾数了一数,天帝的十位神子,似乎只剩下那只花果山中的猴妖。

“不!”狐妖露出狰狞的面孔,龇开利齿,用旱魑眼瞪着羲和,“我不允许你这么做!”

于是他前去拜访,见老妖王须发皆白,瘦骨嶙峋,行走迟缓。九尾不愿背上刺杀老妖王的名声,觉得到此地步也就够了,混沌那一笔账,在他心中算扯平了。

“它或许还能闻,这样我们就可以教给它欲望。”羲和说着,又一次举起弑神剑。

但这怎么够呢?死去的不仅仅是混沌,还有曾经的他啊。

剑气刺向混沌,以火为剑锋,以铁为剑身,直刺入膜中。混沌凄厉的哀号在空洞中回荡着——能剥开那肉膜的火,自然也足以烧毁混沌的双眼。它永远看不见了。

5.3

“我们必须冒这个风险。”羲和说,“它越来越强大了,再过一阵子,说不定我也会因碰触它而陷入混沌之中。”说完,她的手在弑神剑上抹过,锈迹脱落,神剑通体裹上一层真火。九尾被那灼灼热气逼得无法睁开眼睛。只这一下犹豫,羲和便绕过了她。

北极宫的大门依旧高耸入云。九尾看到这门,只觉得羲和无趣。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只会用这个幻象。

“你会杀死它的。”九尾挡在混沌身前。

他推开门进去,一切如故。甘渊中暖水流淌,御座上青玉温凉。他在镜前站定,端详自己。他觉得镜中人很陌生,他不会再轻易变成狐狸了。

羲和说:“你看,就在这里,在这皮肉之下,是它的眼睛。只要我能划破保护它的膜,或许它就能睁开眼睛,然后我们就可以教它,让它知道怎么控制自己的力量。”

羲和傍晚回来。她显然已事先得到奏报,但并无特别的举动,只在看见那剑上干涸血迹的时候停滞了一瞬。仿佛没有看到九尾一般,羲和径直走进甘渊池中沐浴。终于九尾先开口说:“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只不过,这一次的“错误”,是妖王九尾的孩子。

羲和甚至都没有回头,“想必你有许多话想说。”

她后退了两步,又一次问羲和:“就像外面其他洞里那些……那些东西一样?”她忽然明白,世间伤人的妖魔,可能都是羲和的子孙。太阳神滋养万物,但也吞噬了所有的黑暗。在所有人不知道的地方,羲和一直在努力地纠正自己的“错误”。但这残酷的努力,也在让她变得疯狂。

九尾走到池边,滑入水中。他把鼻尖凑到她的颈间,知道此时只需张开狐嘴,就可以咬断她的脖子。但他也知道,在那一刻他只能咬到她的影子,一个幻象。

九尾看向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以及羲和想让她见证什么。她想让自己认同她的观点,让这变成两个人共同的决定。这是伪善,正如当日她借着自己的手去除掉旱魑一样。她厌恶地甩开羲和,但话语更快地从口中滑落:“你打算杀死它?”

她懒洋洋的,没有动作。九尾问:“你可以阻止我的,为什么?”羲和说:“世间的神话早就到了更替的时候,如果永远都是这些老东西,新的人就会失去野心和渴望。”

羲和说:“这是最后的办法。”

她总有道理。九尾仿佛回到了当年,他被她捏住毛皮,抱在怀中,像是一尾取乐的宠物。他感到愤怒,“你不怕我也来杀你吗?”

羲和从黑暗之中抽出一把剑,乌黑、沉重、锈且钝。但九尾一下子认出来,那是“弑神”。原来羲和去青丘,是为了这把剑。

羲和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九尾登时动弹不得,甚至连呼吸都被压制住。“你做不到。”羲和说。

九尾问:“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你真的试过一切了吗?”

“但你没有多少时间了。”九尾从牙缝里挤出字句。羲和笑了,松开手,“别告诉我,你会变强。”

“我试过了。”羲和说,“用弓箭射它、用刀砍它、用火烧它,都不能伤它分毫。我甚至把太阳的碎片带来这里,却只灼伤了我自己——你告诉我,我怎么把眼睛塞进去?”

“我不会变强。”九尾说,“但你会变弱。”羲和看向他,“你说什么?”

“那你就让它睁开眼睛啊!”九尾绝望地喊,“你给过我旱魍的眼睛,为什么不能给它眼睛?”

九尾把手放到她的下腹,“距离嫘祖出生已经过了九百年——这里马上会有一颗蛋了吧?”

羲和笑了,“把混沌带到外面的世界去?你想让整个世界都归于混沌吗?”

他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变得紧张。这让九尾很得意,“你是不是在担忧,这次又会生出什么怪物?你猜,世人会怎么看你的孩子呢?”

九尾瑟缩了一下,“你要把它永远关在这里吗?”

“放肆!”羲和勃然大怒。她从水中升腾而起,北极宫的天花板一时变得无穷高挑,九尾第一次看见羲和的尾羽,如同金色的阳光,从云端上披散下来。

羲和说:“我没有别的选择。混沌比旱魍可怕得多。上古诸神最伟大的功绩,就是消灭了曾经的混沌。上与下、天与地、日与夜、光与影、冷与热、阴与阳、善与恶,只有当世界有了秩序、方向、循环,只有当每一样事物都能找到彼此对立又牵绊的另一半,生命才有存在的可能。混沌是无为的,却也是最危险的凶兽。”

“你竟敢对我说出这样的字句!”她的双翼如同火焰般缓缓展开。原来她是凤凰——九尾想,他早该猜到的。

“为什么你要把它关在这里?”九尾问。

九尾用人的身形仰视她。然而在气度上他并没有输,“你会变弱,羲和,你说过的,在孕育蛋的四十九天里,你弱小如凡人。”

九尾用手去碰触混沌,她的另一只手还握着羲和的手,所以她没有陷入混沌的世界之中。这一次,她感受到了混沌永无止境的迷茫。当九尾想到这是自己的孩子正在经历的、也无法从中解脱的永恒地狱,她也终于共情了它的愤怒。

“你威胁我?”羲和眯起眼睛,再睁开时,她的双目也变为金色的火球。

“我以为我能应付得了混沌,不需要你和我一起来面对它。”羲和叹了一口气,又说,“混沌恨我们。如果当初它能吃掉你,它或许就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一个漂亮的孩子:有眼、有耳、有鼻,能看、能听、能闻。但我不会允许它这么做。我感受到它的可怖。九尾,你生出了我最强大的孩子。倘若它能睁开眼睛,伸开手脚,它本该成为新神的。”

“你可以现在杀我,或者藏到一个我找不到你的地方。你没有多少时间了。”九尾说,“但你不敢现在杀我,除非你想在太阳神之外,获得一个复仇女神的名号。你太在乎自己的名声了。”

愤怒从九尾的心尖升起,“你为什么要改我的记忆?”

羲和闻言笑了。她收起羽翼,把周身的光芒收拢,又是那个看上去娇俏可人的少女了。“你长大了,九尾。”羲和说,“这真让我喜悦。”

羲和握住她的手,下一刻,九尾终于记起自己生育的真正场景:在北极宫里,羲和用手把她的孩子从腹中生生掏出来,一颗无壳的蛋,那是混沌,还有一只湿漉漉的小狐狸,那是心月狐。

她忘记自己的双目依然是金色的,九尾静静等待着她的攻击。

“是混沌的双胞胎妹妹。”羲和松开手,转向九尾,“你感受到混沌的力量了吗?它会吸收智识,但它并不会让智识变为它自己的智慧。它只能让它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变得和它一样,身处混沌之中:有眼睛,但看不见;有耳朵,但听不见;有鼻子,但闻不见;有舌头,但尝不出味道;有感知,却极为迟钝。它分明有智慧,但无从表达,无从教化。混沌在你腹中的时候就夺走了心月狐的智识。如果当初你再不把它生出来,你被它夺走的就不仅仅是修为了,它会让你成魔——你感受到它的愤怒了吗?”

她靠近他,“是我让你长大的吗?如此说来,毁掉自己亲手塑造的少年,又让人多痛心啊。”

九尾仿佛听过混沌这名字,它不常在传说中出现。她问:“那心月狐又是什么?”

这种被危险笼罩的感觉,九尾只在旱魑的目光下体验过一次,然而此时羲和证明了她才是天帝,一个远比旱魅强大的神。“你总想证明自己的力量,但你总忘记你的力量并非力量本身,而是你的美。你试图利用我对美的偏爱来伤害我,这样的行为必须受到惩罚。九尾,我剥夺你的美,你不能再以美丽的外表和魅惑的声音示人。在我的愤怒平息之前,你的丑陋将会令所有人厌恶。至于你的神庙,将会成为人类聚集起来咒骂你的场所。你将再也无法踏足人间的每一座神庙和祭坛,你也无法踏入任何神的领域,不论是天宫、昆仑还是东海。”

“是魔神,也是凶兽。”羲和回答说,“我早就知道,你我生出来的必然是怪物,但我没有想到我们会生出混沌。”

她说完诅咒,九尾忽然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沉重,无法熄灭的火焰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灼烧起来,他几乎可以闻到自己的皮肉焦蝴的气味。在痛苦之中他变为一只燃烧的狐狸,然后从天宫坠落,如同一颗流星。

“它……是什么?”

羲和看着那火球落到地上,转身回到北极宫里,看到门口的弑神剑,冷笑一声,对摇光说:“把这个也送回他的狐狸洞吧。”

九尾颤声问:“这是……我们的孩子?”“正是。”

摇光垂首称“是”,将剑送到下界,插进青丘祭台旁的巨石之上。仿佛它原本就在此处,从未被拔出来过。

“这是混沌。”羲和背对着九尾,但九尾很清楚,她正在同自己说话。

6.帝俊

“妈妈。”肉球舒适地蠕动着,原来它是在叫羲和为“妈妈”。

6.1

是羲和的女声。九尾睁开旱魅眼,看到许久未见的少女羲和。羲和伸出一只手,安抚那个肉球。

夜色已深。

一只温暖的手抓住她的手,迫使她从噩梦中抽离。居然是羲和。羲和站定在她身边,说道:“它不是在叫你。”

自从成年,阿俊极少独自过夜,部族里的女子总是用最大的热情欢迎他,他也从不会浪费这些热情。但这一夜,阿俊身边只有舅父伯狸与他同宿在湿冷的山洞中。因身下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草席,阿俊冻得睡不着觉。他知道,明天,他们就会到达高辛部族。

那寂静的恐怖,让她无法松开手挣脱。她陷于混沌的梦境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脚步声惊醒。“妈妈。”那肉球又一次说。

据说,阿俊会被舅父接走的原因,是高辛部族的女皇说:“狸族那孩子被人唤作‘俊’,想必是有道理的。”于是舅父第二日便辞别女皇,启程回到狸部族,同他的姐姐、阿俊的母亲说起这事。伯狸身量矮小,容貌朴实,日常言语也不显智慧,据说他嫁去高辛之后,没能留在战士的行列中,倒对耕种颇有研究。到了这个年纪,女皇的子女中依然没有任何一位肯认他做父亲,自然绝不可能获封“帝”的尊位了。母亲问起此事时,舅父竟然在自我检讨,说什么“自己的功劳太浅,比不上帝喾的战功显赫。”阿俊险些脱口而出“她就是不喜欢你罢了”。

九尾感到身体变轻,如坠梦境。周遭的一切忽然消失了,天与地连接在一起,万物飘浮,没有方向,没有日月,没有明暗。空气变得沉重而下坠,水土变得轻盈而上浮。声音被隔绝在真空之外,气息亦已消失无踪。周遭再无生灵,它们或已消亡,又或尚未诞生。

他终究把话咽了回去。自从开始与女子交往后,阿俊比少年时收敛许多。他已经懂得,别人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说出他人想听的话很难,但只需懂得适时闭嘴,便足以被人尊重。这技巧让他在部族中更受欢迎。阿俊看向舅父额上皱纹、鬓角白发,知道再过几年,恐怕高辛女皇就会把他送回狸部族了。可舅父若是空着手回来,谁又会收留一个只会种地的老人呢?即便是母亲这样的善人,只要这位兄弟稍有病痛,大约也会把他赶去野外,任狼咬死吧?最多,她可能会派阿俊去寻回尸体,拖到苍梧山南随意葬了——这些事,舅父自己也知道吧?不然,他不会因为女皇一句话,就这样赶回来。

“妈妈。”

阿俊打了个寒战,想起母亲同意把他送走的缘由。半月前,部族里有一位年轻女子难产,这本是平常的事情,但女巫去看时,却发现她腹部隆起异常巨大,做法祭祀之后,女巫剖开了她的肚子,其中竟是一个怪胎,有两个头、两只手、四条腿。怪胎和怪胎的母亲,当场便成了祭祀太阳神的祭品。而那女子正是阿俊的女友。

肉球仿佛是个被包裹于膜中的巨大婴孩。靠近时,九尾分辨出它的头颅形状,那头的大小恐怕与九尾真身的狐头相仿,足有一人多高。它没有再呜咽,也没再说一个字。九尾终于大着胆子上前,把手覆在膜上,冰冷,润滑。她将手变为爪去撕时,又发觉膜坚韧如软甲,光洁如琉璃,使出全力也毫无破绽。九尾感觉到膜下的身体在蠕动,它的眼睛仿佛滚了一圈,试图睁开一般。然后它又一次清晰地说道:

阿俊未及悲伤,回到家就听见母亲和舅父在商议。

那刻骨的惧怕,让她僵立在原地,许久,她才看清那肉球虽有四肢,却无手足,并不能动弹。这才化为人形,慢慢凑上前看。

“你来得正好,女巫也正让我把阿俊送走呢……”母亲对舅父说,“那女子说不定是阿俊的同父妹妹,不然的话,她怎么会生下怪物孩子呢?女巫斥责我,说阿俊这么大了,我还留他在部族内,闹出这样的惨事,甚为不祥啊!”

如果这就是羲和隐瞒的答案,九尾宁可不知道。

“不祥”两个字,断了阿俊为自己的辩解,以及所有可能会为阿俊求情的声音。阿俊离开狸部族时,冷冷清清,连母亲都没有出房门送他。在这里,他已是不受欢迎的人。离开家之后,他跟着舅父一路向北,七八日才到达高辛部族的领地。

5.1

女皇颇为怠慢,并没有派人来接他们。幸好舅父早年随女皇田猎时,曾夜宿山洞,便带着阿俊寻到此处。这晚阿俊翻来覆去,半梦半醒间仿佛看到洞壁上有古怪的黑影,像开屏的孔雀,头颈却远比孔雀宽,竟有几分像狐狸的脸。但他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梦魇,还是真实。勉强睡到半夜,他终于忍不住起身,走到洞外。是无月之夜,微风卷来天地的颤抖。阿俊过了许久,才从夜色之中分辨出一个人影,不高,眼睛很亮,在盯着他瞧。他正要开口时,对方却消失在山石之间。比先前的狐影,倒更像是个梦了。

5.诅咒

早起浑身疼痛,再加上心绪黯淡,阿俊整个人更显得垂头丧气。而伯狸却知道这一日他们就能走到女皇坐落于高台之上的大屋,见他这副颓唐模样,忙将他带到河边梳洗干净。待少年狮鬃一般的长发在阳光下晒干了,这才又领他上路。

然后,她听见那肉球说:“妈……妈……”

路上行人渐多。阿俊好奇打量周遭人的配饰,他们头上不会顶着兽头,腰间也不会像自己这样系着兽尾,但每个人身上都戴着鸟羽,阿俊知道,高辛是鸟部族联盟的首领,以凤凰和鸾鸟为图腾。比起狸部族,这里的女子看起来更为圆润慈和,男子则更为威猛强健,都生了一副不曾忍饥挨饿的模样。

但也足够奇怪了。有一日是晴天,九尾知道羲和要去御日,便悄然去往那山中探查。小山上下不过百余米,山势平缓,景致平常,但山脚有一处狭窄深渊,仿若两堵面对面的绝壁,一眼望不见底。她向其中扔了一块石头,许久才听到回音。如是,她便化为狐身,用脚爪挂住岩壁,缓缓向下。走到半途时,九尾瞧见一处洞穴,便走进去,却在内里摸到一堆白骨,用旱魅眼去看时,竟是个有着三头六尾的怪物。出洞,继续向下,再找到一处洞穴,里面却有一只狮头、羊身、蛇尾、马蹄的精怪,也死得只剩下骨头和皮毛。如是探了四五处,洞穴大小不一,内里竟都是奇形怪状的妖魔残骸。九尾心下悚然,但还是决定往更深处走。再探过几处,出来时,已经距离深渊入口太远,不见天日,四下一片漆黑。正在犹豫是否返回时,她忽然听到婴孩般的呜咽声响。九尾小心靠近。见侧旁有一个空洞,起初高度约有丈余,向内里走几步,越发逼仄,听到潺潺水声,岩壁间有溪流,冰冷彻骨。呜咽声又响起,在这洞穴四壁间回荡,不知道来源是哪里。九尾小心向前,忽然发觉周遭豁然开朗,大而空洞,每一步都有回声。尽头处洞顶漏下一束光,照在一个石台上。其上有一个肉球,呈蛋形,中间有一张嘴,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

两人终于走到聚落的中央,此处有一座高台,背靠苍梧山,比许多祭坛还要高。阿俊随着舅父拾级而上,台上有一座大屋,应当由许多院落构成,初时只能看见重重屋顶。大门口竟有几十名英武守卫,头上都戴着相似的鸾鸟尾羽,怕有两尺多长,他们巡逻的每一步,羽毛都会在空中划出柔美的曲线。那轻巧、收敛又舒展的力量感,直让阿俊自惭形秽。

九尾知道此事重大,不能轻易点破,便以丧子疗伤之名,搬回北极宫去住。羲和虽没有反对,但也没有十分热情。他似乎很忙,时常月余不回天宫,而下界也照样是风雨交加,少见太阳。九尾用了半年,派了许多小妖去探,才大约摸清楚他是去了昆仑。小妖回复说,西王母已老得不能言语,羲和虽没有明示身份,但俨然是昆仑新的主人,上下都对他十分服帖。昆仑有连绵不绝的山,羲和每日也不在西王母的宫殿中居住,到了那里,常常就直奔一座不起眼的小山。除此以外,再无奇怪之处。

伯狸同守卫说了几句话,便示意阿俊同他一起进去。推开门,内里顿时昏暗、清凉,四下飘散着炖肉的浓香。阿俊一下子饥渴起来。他看到几名少女结伴走过,有人用调笑的眼神看他,他便看回去。她们相视大笑,没有丝毫羞涩。阿俊就想,这几个姑娘的住处,他必定会一一拜访,倒是不急于这会儿就认识。又走过一进院子,再进屋时,见一位男子站在中央,面上蓄了须,看不出年纪,但身形孔武有力。阿俊忖度,倘若动起手来,自己未必能打过他。男人也看向他,先开口道:“这位大约就是俊狸了。”

什么东西能烫伤太阳神?

声音倒是中年人的。阿俊便知道他在情场上不会是自己的敌手,和气答道:“叫我阿俊就好。”

她此时已经恢复了七八分修为,操纵旱魑眼透过丝绢,瞧见羲和肋间有一块古怪的伤痕,仿佛是烫伤。

伯狸忙在一旁说:“失礼!这是帝喾。”阿俊便垂首道:“帝喾。”

被他这样指责,九尾又觉得心虚。但她再回青丘后,左右看心月狐都觉得可疑,又过了三年,这红狐狸竟然老死了,大约是生太多小狐狸的缘故。羲和听闻此事,也头一次下凡到青丘来,小心翼翼表达了哀悼之意。但这多余的举动,让九尾越发觉得诡异,毕竟连她自己努力酝酿,都没能凑出多少悲哀来。

帝喾回答说:“不必——女皇在等你,随我来吧。”

羲和莫名其妙,“是不是你生的,你自己还不知道吗?……你总不能因为她普通,就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孩子吧?”

6.2

九尾说:“这一点都不自然!她真的是我生的吗?我其他的孩子,起码还是有一些妖力的。”

又经过一进院子,比先前的更宽敞些,地上铺着沙石,一踩便嘎吱作响。其中没有守卫,却养了七八只雄孔雀,一只只也都拖着长尾,昂首阔步。帝喾亲自为阿俊推开门,屋里有一股熟悉的气味,是奶香味混杂着婴儿屎尿的潮湿气息。一名年轻的母亲守着婴孩,身边站着一位年长的女性,衣着雍容,眉眼十分威严,想必就是女皇了。女皇侧旁,还侍立着一名青年女子。阿俊看她朴素的打扮,猜测是高辛部族的年轻女巫。

羲和满意地说:“这不是很好吗!这很自然。”

“这是俊狸。”帝喾对女皇说着,走到她身边去。女皇上下打量阿俊,却不对他说话,开口时也没看向那位年轻母亲,而是对另一名女子说道:“常仪以为如何?”

子孙满堂。这一天九尾被吱吱叫的小狐狸们围着,心里忽然觉得很奇怪。心月狐智慧有限,她不会说话,勉强能理解简单的指令,而她的狐子狐孙甚至连人话都听不懂。与九尾之前的孩子相比,甚至都是大大地不如。心中有了这样的疑惑,九尾便离开青丘,回天宫找到羲和,问他:“我,妖王九尾,和你,太阳神羲和,就生下来一只普通狐狸?”她顿了顿,“心月狐甚至都不是狐妖。”

这不是该问女巫的话。阿俊有些好奇地看向她,两人视线相触,又迅速错开。仿佛见过,阿俊想,但又不记得这人是谁。她身量不高,生了一张柔和的圆脸,目光却有几分锋利,乍一看惹人爱怜,再看时却显得颇难亲近。耳边听常仪说道:“有些粗野,倒确实担得起‘俊’字。”

心月狐倒是不负所望,长得奇快,一岁时身量基本长成,两岁时开始发情。她想找公狐狸交配,九尾便带她去下界找寻如意郎君。三岁时,心月狐便当了妈妈,生了一窝普通狐狸;四岁又生了两窝;到五岁时,她已经是一位极有经验的母亲了,完全不需要九尾守护她产子。

这样任人品评,阿俊登时不悦。果然女皇也笑:“你啊,谁都看不上。”就让伯狸把他带走,等出了门,帝喾又来吩咐说,女皇请阿俊留在高辛部族,倘若愿意,可以同帝喾一起负责守卫。几句话,就把伯狸脸上的颓败神情一扫而空。阿俊不明所以。到了夜间,伯狸才悄悄告诉阿俊,自己早年也当过守卫,这不单是阿俊在高辛部族的身份,也意味着他获得女皇准许,可以自由出入所有单身女子的卧房,“若你能同她们生下孩子,就能获得女皇和帝喾的信任,长久地留在高辛了。”阿俊听了就笑,说:“恐怕她们看不上我呢。”心里却另有打算。

火红色的小狐狸。刚出生的时候全身湿漉漉的,过了几天才看出毛色。它只有一条尾巴,普通得像是随便从哪个狐狸洞里掏的。羲和数清楚了小狐狸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和四肢的数量,又扒开两条后腿,确认是只正常的小母狐狸,已经十分欣喜,给她起名为“心月狐”。待天玑提醒,九尾才知道,心月狐虽然无法获封神子,但也是二十八星宿之一的“心宿”了。九尾倒是觉得这些都是虚名,小狐狸长得健康漂亮才是重要的。

第二日,阿俊便摘下狐尾,戴上他心心念念的羽毛,加入守卫之中。不过月余,他便吃得更壮了。再过半年,他已在高辛结识了许多女友,时常在她们的住处流连忘返,甚至白天都不务正业。难得帝喾也不管他。到第二年和第三年,高辛部族果然新生许多健康的婴孩,女皇因此大喜,送给伯狸器皿、丝帛和牛羊,允许他衣锦还乡。伯狸倒是颇为清醒,他卖掉器皿,扛起丝帛,赶着牛羊,去虎部族找寻新的妻子了。

九尾怀孕到第三十六个月时,产下了一只小狐狸。

如是,狸部族便只剩下阿俊还留在高辛。虽然收到了不少明示暗示,但他暂时还不想成婚,对众女友一视同仁,谁招呼他吃饭,他就去谁那里睡觉,谁要强迫他长住,他就同谁分手。伯狸留给他的狭小屋舍,一个月里倒有二十天是空的。那些新生的婴儿,他当然都很喜欢,若女友把孩子递给他,他就抱着,让他亲吻,他也会把嘴唇埋进那些柔软的脸颊中。哪怕这孩子是女友同其他人生的,他也同样觉得可爱。毕竟,养育孩童是孩子母亲和舅父的职责。对于阿俊而言,在高辛生儿育女,只是让他有了为这个部族作战的理由——他要守护自己的血脉,和自己的家人。

4.3

比起“父亲”这个称呼,他更在意自己身为战士的名号。他擅长弓箭,在高辛部族与熊部族的争斗里,他勇猛的名声已经超过了外表的俊美。众人很快就忘记了伯狸的懦弱,都说,以狸为图腾的部族,是后羿的传人,最擅长培养弓箭手。

“没关系的。”九尾用手抱住他的头,“是我想要一个孩子,这与你无关。”

诸事顺利,除了他还是没能踏进常仪的屋子。

羲和就是最后的一个神了,新的神不会诞生。他也不知道自己和九尾的孩子会是什么。羲和想告诉九尾的,就是这件事。

如今,阿俊已经清楚知晓,常仪虽只是女皇的养女,但她的身份全不同于寻常女巫。在高辛,她掌管星象,并通过星象制定了历法和节气,指导族人耕种。正是这项功绩,让高辛部族迎来了作物的丰收,也让部族免受饥荒,人丁更为兴旺。因此,她备受拥戴,声望也远超女皇与帝喾所生的女儿简狄,比其他人更有可能成为新的女皇。谁得到她的爱恋,谁就有可能成为新帝。

天帝羲和有上万年的寿命,在新神诞生之前,他永远都不会老去,因此他总在盛年,每隔千年,他就必然会生下一颗蛋。蛋的父亲不可能有他这样久的生命——他曾经选择过天神、勇士、智者、妖魔,但随着旧神血脉的淡去,这些混血的产物更多是怪物。他有了越来越多在肢体和神智上畸形的孩子,这些孩子又生出更为畸形的孙辈。这让他倍感挫败,甚至是绝望。

常仪自然也有几位入幕之宾,但他们都没能让她成为母亲。而阿俊早从舅父处得知,女皇之所以仍在犹豫、不肯将皇位禅让给常仪,就是因为她尚未成婚。毕竟,倘若新皇不能生育,那么新帝恐怕也无法忠诚。一旦战争来临,他若带着部下倒戈,对于高辛来说,就会是灭顶之灾。

羲和深吸一口气,“我不知道,我们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他的声音停滞下来,就好像把字句组合在一起会耗尽他的性命,然后他把脸埋进狐妖的尾巴里,九尾感觉到隐秘的湿气,但她不能说出来。

“俊狸英武,生育最多,或许与他人不同。”另一边,女皇也这样劝常仪。帝喾听闻,明白女皇想要撮合两人,到了春季田猎的时节,便让阿俊去请常仪同往。阿俊日常从未同她多说一句话,此时不得不主动,内心竟十分不愿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询问,常仪却道:“正是春播的季节,我怎么能走呢?”就拒绝了他。阿俊从没在女人口中得到这样的回复,顿时心灰意冷。到了夜间,他难得没有接受女友的邀约,独自回到家中辗转难眠。向来是女人围着他转,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去讨常仪的欢心。转念一想,也分辨不出来诱惑自己的究竟是常仪,还是她所代表的名位。

他很恐惧。九尾读出羲和脸上的神色。她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天帝。

“帝俊。”他开始在无人处悄悄默念这两个字。他知道,不论他立下多么显赫的功劳,都必须找到女皇作妻子,才有可能成为这华夏最大部族的统治者。

“我不知道……”羲和颓然坐在御座边。

6.3

九尾听出来他的意思,她小心翼翼问:“我们的孩子,总是好的吧?”

与阿俊打着相同主意的人,还有不少。不久,阿俊又在战争中听闻,熊部族之所以与高辛部族交恶,正是因为熊女皇将儿子送来高辛,想让他与常仪成婚。此人被常仪拒绝之后,羞愤难当,竟然在返回熊部族的路上染上风寒,回去没多久就病死了。死前胡言乱语,对他的母亲说,是帝喾害死了他。事情传开,其他部族都觉得是笑话,只有熊部族认定是一件惨事。使者季熊来高辛讨说法时,帝喾又当着众人,将季熊羞辱了一番,如此,才变得收不了场。女皇和常仪都觉得帝喾幼稚,守卫们却都认为他硬气,不愧为男子领袖。

羲和倒没留意她的神色,语气却越来越沉重,“如果你是父母,这就一点趣味都没有。”他叹了一口气,“早年还好些,青龙和西王母是我与半神所生。玄鸟和凤凰是我同当时的妖王,他们也都算是半神之子。这些年,旧神的血脉越来越罕见,我想为蛋寻个父亲难上加难。找妖魔,恐怕就要生一些魑魅魍魉,找人类,就生一些贻害众生的蠢货。”竟最嫌弃与人类生的两位半神。

然而,因为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战争,让部族中多有死伤,战士间还是对帝喾有了几分微词。阿俊倒是不大在意战争的是非。正如他去打猎时,也不会在意鸟兽有什么过错——腹中饥饿,就要以杀戮果腹;敌人来犯,就要以杀戮自卫。只要对面不是狸部族的家人,分辨是非就没有必要,只需和同袍战斗到底便是。但还是有那样几个瞬间,他会在箭矢飞出去时分心。他不理解,生命的消逝为何会这样容易?倘若死无价值,那么生是否也无意义?

九尾又在盘算,猴子大闹天宫时,仿佛就是嫘祖和听袄出生前后,恐怕天帝当时也因为怀孕,身体羸弱,才能由着猴子作乱。

正因为这片刻的分心,他的左腿被长矛刺中,痛彻心扉。他不知道自己所埋伏的侧翼,是何时被敌人发觉了,忙抛开长弓,抽出腰间短刀,反手便刺向敌人心口。虽然取了对方性命,但再回头时,才发现与他同行的十几名高辛战士都已不见。地上没有更多血迹,先前也不像有打斗的声音。

最后三个字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被同袍抛下了?倘若是撤退或是出击,为何没有人招呼他?这很奇怪。忽然,周遭树叶纷纷飞舞,仿佛平地起了旋风,一头巨大的狐妖从天而降。它浑身漆黑,皮毛溃烂,从中淌出白绿的脓水,靠近时恶臭不堪。那张脸上双目已被灼瞎,同周遭的皮肉粘连在一起,唯独头顶上有一颗浑圆的魔眼,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不睡他。

短刀掉在地上,阿俊无法动弹。他连跑的勇气都没有。

九尾大为赞叹,她终于知道了老猴妖的来历,“有趣!怪不得他大闹天宫,你也……”

“你就是帝俊?”狐妖问。“……我是阿俊。”

羲和苦笑道:“倘若我腹中有了蛋,又恰好没有合适的父亲,拖得时间太久,就会生下一颗石头。这错误只发生过一次,那石蛋在花果山上安稳数百年,有一只淫猴见上面有个孔,就蹲上去行猥亵之事,又过了十年,便从中蹦出来一只猴子。”

狐妖俯下身,用比阿俊头颅还大的黑色鼻头贴上他的脸,嗅他身上的气味。“哈,原来还没到时候,你还没有成为帝俊。”

九尾大为惊诧,问:“他也是你生的?他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吗?!”

“什么时候?”阿俊问。

终于忍不住好奇,先开口问:“猴子,是我知道的那个猴妖吗?”羲和点点头。

“快了。”狐妖哑着嗓子说,然后一跃而起,消失不见。阿俊好久才想起来要呼气,他抖着手捡起短刀,背上弓箭,再看战场时,高辛已然获胜。又喘息了一会儿,他才有力气迈开腿,从林中走出去,见到几位与他同在侧翼的同袍,原来他们没有被狐妖吃掉。阿俊心底顿时泛起一股酸气,直冲头顶,他也辨不清是欣喜、愤怒、哀伤还是残留的恐惧。他强压着情绪,问:“你们去哪儿了?”

摇光答了声“是”,看准水中的妖怪,一下捏住赢鱼翅膀,把它拎出了北极宫。九尾虽默不作声,心中却还在回味羲和的话——他所说的“猴子”,难不成是大闹天宫的另一位妖王?

“你没看到帝喾的号令?”为首的冷眼瞧着他,“也是,你只想摘天上的星辰,哪看得见眼前的首领呢?”

“把它送回邦山吧。”羲和吩咐。

6.4

羲和又去到甘渊池边,见羸鱼仍缩在池底发抖,更觉得无奈。干脆叫摇光把羸鱼捞出来。

回去论功行赏,阿俊射杀敌人虽多,但还是因无视号令,被帝喾厌弃。有人说,他不过是要追求常仪,就在战场上摆姿态给帝喾看,难不成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功劳,就开始惦记帝位。一时连巫医都不肯来帮他了,阿俊只得自己拖着伤腿,外出找寻草药。只寻得桑根皮和甘草,回来时已然是第二日深夜。他跌跌撞撞回到自己的小屋,却发觉床上摆着做金疮药余下的几味干姜、葱白等物,也不知是谁放的。顾不上那么多,只管研磨为粉,敷在伤处,终于缓和了一些。经过高烧和饥饿,他好不容易能再出门时,狂傲的名声竟已传开,又有先前与他分手的女友,在孩童生病夭折之后,站出来控诉他粗鲁、暴虐,她的家人便要把此事闹到女皇那里去。话语如同利剑,从四面八方涌来,阿俊只是沉默。快到盛夏,他心里却如同冰一般冷。在高辛部族那些浮光一般的快乐日子,从此便不见了。

穷奇像狗一样吠了起来。羲和皱起眉,“连猴子都不如。”十分厌烦地摆了摆手,穷奇狠狠龇开口中獠牙,但羲和只略略展开手掌,穷奇便畏惧地缩了脖子,仿佛看到了极可怖的场景,应当是中了幻术。羲和又道:“出去吧。”穷奇悻悻夹起尾巴,退出了北极宫。

这些事女皇见得多了,又有先前熊部族那一遭,不等帝喾处罚阿俊,先站出来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对常仪说:“当弓箭手是最不容易的,不单要看得远、瞄得准,还得顾着近处,一不小心,就踩到陷阱里去了。你们瞧瞧,他腿伤了有半月吧,竟然还没好呢。”

“还不会说话吗?”羲和问穷奇。

常仪也不笑,说:“不单是女皇说的陷阱,他还得防着狐妖呢。”

但还是要见。九尾用四条尾巴裹住肚子,另五条尾巴舒展开来,颇尊贵地盘坐在青玉座上。宫门敞开,两个妖物一上一下飞进来。穷奇和赢鱼身上都生了翅膀,穷奇是虎身,容貌凶恶,两颗獠牙一直伸到下巴,四爪大如银盆;羸鱼是鱼身,身形倒是十分小,像蜂鸟一般悬停在半空中,但也跟着穷奇龇牙咧嘴的,露出一口层层叠叠的尖利细齿,似乎对九尾十分不服。九尾见他们都无法变为人形,一时词穷,连“请坐”这样的客气话都说不出来。幸好此时羲和已经回来了。羸鱼十分胆小,登时吓得飞到甘渊池边,扑通一声跳进去沉入水底。穷奇倒是一动不动,看见羲和,依然一副摩拳擦掌、想要撕人喉咙的凶残模样。

众人闻言,哄堂大笑。帝喾不紧不慢开口,关照他的腿伤,嘱咐巫医帮忙查看,这风波就算是过去了,唯独阿俊怔怔看向常仪。狐妖的事他谁都没有透露过,并且打定主意一生都不说。过了几日,阿俊才一瘸一拐去田间找常仪。她正卷着裤脚站在水里,指导众人移栽水稻,看见阿俊,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跳到土坎上,丝毫不知自己已把脸抹花了。污泥顺着她的面颊淌下来,常仪又要去擦,必然是越擦越脏的。阿俊忍不住笑,伸手帮她抹脸,碰触到她柔软皮肤的瞬间,忽然又觉得这举止太亲昵,手停在半空中,进退不得。常仪倒不在意,问:“你的伤可好些了?”

再过两月,九尾怀孕马上就要满三年了。她的肚子终于变得圆滚滚,仿佛随时要生了。这时有神将来报,说是天帝五子穷奇和六子羸鱼来天宫探望,九尾一听,就知道是羲和的主意。这两个怪物向来无人知晓是天帝之子,却在此时到天宫来,不知道他是何用意。

“好多了。”阿俊没想到她还记得,欣喜答道,“巫医说再休养七八日,就能痊愈。”

羲和笑道:“总有办法的,那么多次都过来了。”

常仪点点头,“那就好,别留下病根。找我可有什么事吗?”

她是妖王,怀孕有天帝在一旁守护。而天帝有孕的时候,倘若有妖魔作乱,谁又能守护羲和呢?

阿俊把手收回袖子里,见周围人多,低声道:“我是想问你狐妖的事情。”

过了一会儿,九尾忽然明白了,“那你怀孕时,岂不是很危险?”

“什么狐妖?”常仪一怔,“我还以为,你是来问我药的事……”阿俊也怔住,“什么药?”

羲和不语。

“没什么。”常仪正色道,“高辛不会抛弃受伤的战士。”

羲和想了许久,才对她说:“会,孩子以神力为食,这是自然的。”九尾恍然,“原来是你的问题!”

那温暖的神情扎进阿俊心中。他眼圈发热,顿时明白,为何常仪会受到众人拥戴。只不过阿俊没料到她竟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只得说道:“那日在女皇和帝喾面前,你说要我提防狐妖。”

又过了半年。这一日,九尾从一场无比深沉悠长的睡眠中醒来。她腹中饥饿,却发觉自己竟连撕咬活牛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连挣扎的牛角都能划破她的脚爪。她只得请神将不要再送牛和鹿,改送兔子。她吃了兔子,感觉无比屈辱,忍不住在青玉神座上淌下泪来。她想,倘若自己此时身在青丘,还敢妄称为妖王的话,恐怕就要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妖随意杀了。她哭着问羲和:“你怀孕时,也会如此虚弱吗?”

常仪说:“我随口替你解围罢了,别当真。”

羲和无辜道:“那蛋之后要孵十年啊……”“谁信你!”九尾恨恨说道。

见她要走,阿俊忙说:“我那日不是无视帝喾号令,是真的遇见狐妖了。”

羲和说:“可见是久了一些。我生一颗蛋,也只要四十九天。”九尾又瞪他一眼,“那你还不肯生!”

声音恐怕有些大,有四五个人都转过头。常仪这才正眼看他,把手在衣襟上抹了抹,又套上草鞋,说道:“是吗?你随我来。”

九尾闷声道:“通常两个月,就可以生了。”

阿俊便跟在她身后,从田间一直走到林中,每走一步,他的伤腿都在痛。幸而常仪也走得很慢,把天上的云都拉长了。两人在空旷无人处停下脚步,常仪问道:“高辛有许多年没有妖魔来犯,狐妖是怎么回事?”

九尾瞪他一眼,“我不知道,我没怀过。”羲和说:“你总让别的狐妖怀过。”

阿俊便一五一十同她说那日情形,譬如狐妖有丈余高,浑身焦黑,面容狰狞,还知道他的名字,只是隐去了“帝俊”的称呼。常仪听闻沉默许久,末了低叹一声,“是他啊……他还是来了。”

有一日,连羲和都觉得太久了,忍不住问她:“狐妖怀孕要多久?”

“你……认识那狐妖?”阿俊注意到她的语气。

她只是变弱了。她身体的所有能量,都在被腹中未出生的婴孩啃噬。如今连站到天宫边上,都会让她觉得无比恐惧。只因九尾很清楚,倘若她现在跳下去,是无法平安落到地面的。

常仪说:“算不上认识,有些渊源。”似乎是陷入回忆之中,嘴角勾起一抹温柔又苦涩的笑。阿俊忽然嫉妒起来,他不怕与其他的男子比,但要与狐妖比,哪怕是烤焦的狐妖,他恐怕都是比不过的。

九尾怀孕到第二年,她开始觉得不耐烦。被困在北极宫中的时日仿佛无穷无尽,而她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流失。她能维持人形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更多时候她就是一只在北极宫里暴食嗜睡的狐狸。牛、羊、鱼、鹿流水似的送进来,再变成骨架送出去。这远超她该有的食量,但又并未变胖。

耳边却听常仪又问:“他还对你说什么了?不要隐瞒。”

4.2

阿俊本不想说,但在对上她目光时,话语忽然就从喉咙坠落。“他称呼我为‘帝俊'。”

想明白这件事,白狐立刻就困了。她打了个哈欠,蜷缩到羲和怀里,用尾巴裹住他的手臂,闭上眼睛。她觉得这样很舒适,也很安全。

常仪眯起眼,看了他一会儿。阿俊被她看得身体发热,喉咙也是干的。

羲和赞许地看向她。

常仪凑近,温暖的呼吸钻进他的脖子里,“我记起这名字了,原来是你啊。”她的手覆在他的脸上,湿漉漉的,大拇指沿着他的颧骨画了一道,阿俊脸上登时就多了一条棕色的泥线。

“要用灾祸让他们懂得敬畏。”九尾说,“这样,他们才有可能把聪明用在有意义的地方。”

“那就如他所愿吧。”常仪说。

少年时,九尾曾将人类怪异的行为归咎于羲和,认为是他引导人去做这样的事情。现在看来,羲和根本不在意祭祀,也无心去管人类这些行径。毕竟,只看天宫中诸神官神将的闲散作风,可知羲和绝非注重这些繁文缛节的神。人类的许多恐怖行径,分明是他们给自己的欲望生生套上了“神的旨意”,而与真正的天意毫无关联。也难怪羲和会得到这个结论了。

7.狐妖

九尾立刻想起妖王宫的祭祀。她听闻女戚死后,青丘的祭祀被其他巫祝传承下去,并已有了一整套的烦琐习俗,从供奉九尾大仙的食物、斋戒的时间、穿着的衣服、念诵的经文,每一样都有特定的规矩,每一样都不能出差错。而祭祀时的天气好坏、温度高低,甚至于周遭树林在何时晃动,祭品的血往哪个方向流,都被赋予不同的意义,代表着九尾大仙赐予人的启示。而这尚且是青丘,一座小小的妖王宫,比起供奉太阳神羲和的祭坛与神庙,女戚定下的规矩简直不值一提。九尾曾见过人类为了祭祀太阳,将同类在坑穴中活埋,一个叠着一个,密密麻麻无法计数,去问缘由,竟然只是因为这一年阳光多了,或是阳光少了。这种不为果腹或生存而进行的杀戮,在人类看来是正义的,而人类却将因饥饿而食人的野兽妖魔视为邪恶。九尾无法理解。

7.1

羲和说:“他们蠢,正是因为他们聪明啊。”

常仪接受阿俊追求的消息,第二日便在部族中炸开。阿俊倒也不客气,只在她家中睡了数晚,就背着弓箭,去郊外射了一头大雁送给她。他提着那鸟走到她的房门外,常仪却闭门不出。阿俊颇有耐心,也不催促,就坐在阶梯上等。部族中等着看笑话的人逐渐围上来,纷纷指指点点,有人说他过于心急,有人说他痴心妄想。谁知到了黄昏时分,常仪竟然开了门,接过他的大雁赠礼,又将他领入门中。其中含义,不言自明'。

九尾对此不置可否。神总能将自己的决定变成正义的选择,她也学会了不直接否定羲和的观点。便换了个说法,问羲和:“你是希望人类变得更聪明吗?他们已经很聪明了。”

两人另外的男友和女友,都颇为失望。但寻常女子的气度与智慧哪里能同常仪相比,阿俊的容貌与勇武又远胜他人。且阿俊并没有因为得了良配,显出喜不自胜,待人倒越发谦和有礼。这样的品格,就更得到族人的尊重。他在守卫中的威望,已然超过帝喾,年轻人甚至会优先执行他的号令。又有传言说,自从七年前阿俊来到高辛,女皇就有意让他与常仪成婚,如今终于事成,恐怕禅让也是不远的事情了。很快,这对新婚的佳人便受到了众人祝福,女皇和帝喾也专门找了吉日上门道贺。帝喾笑问常仪:“你原先还说他粗野呢,怎么还是选了阿俊呢?”

她颇为赞叹地看着北极宫中的那几副罩着皮毛的牛羊骨架,它们如此完整、干净、优美,地上连血水都没有,简直是艺术。另有几头鹿,尚且活着,都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九尾决定等到第二日再吃它们。羲和因知道她要吃东西,想起先前青丘祭祀瞧见的情形,便去下界升太阳了。九尾趁他不在,出门去散步,也听神官说了洪水的事情,心下颇有些不忍,晚间再问羲和时,他只道:“人间每几百年,总要有点灾的,不然都养蠢了。”

常仪答道:“大约是受了狐妖蛊惑吧。”

待吃了三头羊、两头牛之后,九尾终于觉得自己的四肢温暖了起来。她怀疑自己腹中的崽子是一只冰狐狸,自怀孕以来,她就时刻觉得冷。再加上天宫里的食物只有露水和仙果,先前住的时间短还好,如今她却觉得这些东西难以下咽。前日九尾已经逼着羲和用神力帮她把露水加热,把仙果烤熟,但吃到嘴里依然没有味道。她甚至一度怀疑是自己的身体不适宜怀孕,但等牛羊肉下肚,她终于明白,自己冷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饿的。

她认真的神情,反而让话语变得更为好笑。众人都喜气洋洋的,只有阿俊注意到常仪些微的失神。到了晚间,他就问常仪说:“你与那狐妖可有什么过往?”

羲和分明看到了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笑。要训斥时,天玑又是一脸肃然。然而天玑的问题虽可笑,也是实实在在的,羲和也没办法把九尾请出去吃饭,只得叹道:“送过来吧。”

金色的烛光在常仪眼中跳跃,她凝视那火苗,并不答话。阿俊说:“我知道你们之间必定发生过什么,那狐妖看着凶残可怖,倘若你肯告诉我,我也能守护你。”

“如此,”天玑道,“那恐怕兔子还不够,我去请神将多抓些牛、羊、鹿来吧。都是活着送到北极宫里吗?恐怕污了陛下的床榻。”

常仪看他神气,忽然觉得他正直可爱,说道:“倘若我说,是我把他烧成那副模样的,你信吗?”

羲和知道她在挖苦自己,毕竟天玑正是掌管十二生肖的神官,怎会不认识兔子?无奈解释道:“她已经在问我金乌能不能吃了。”

阿俊想起那狐妖,它甚至没有动手,仅仅用魔眼看他,就能让自己这样的勇士在恐怖中战栗,柔弱的常仪又怎么可能伤害它呢?想了想说:“我不信。除非……是意外?”

天玑恭敬问道:“陛下所说的,可是下界那种长了毛皮的长耳动物?”

常仪顿时失去兴致,背过身去道:“罢了,不提他。”整个人便缩到阿俊怀中去,又同他轻声说起,女皇的确有意在次年立春时将皇位禅让给她,正在差人把消息告知四岳十二牧,“连名号都定了,叫作‘仪皇'。这样的话,你就是‘帝俊’了。”但阿俊知道她是在转移话题。女皇如今已年过七七,天癸已竭,不论常仪有没有孩子,禅让之事都不能拖了,自己同她成婚之时,“帝俊”的称号其实已经到手。因此心思都不在常仪这些话上,反而在琢磨那狐妖,恐怕它与常仪确实是有点什么的。

羲和愁苦,“她觉得没味道。”想了想,又说,“不然你们抓几只活兔子来,指不定她更喜欢一些。”

又过了月余,待到秋收完毕,便是巡狩的季节。阿俊再次邀请常仪一同去南方冬狩,她虽不在意狩猎,但思及禅让之事,要在族人面前表现出皇、帝同心,也想借此机会,将节气历法传授其他的部族,便答应与他同行。

天玑的手脚已经从僵直的状态中恢复了些,颇机警地瞄了一眼天帝神情,问道:“九尾上仙可是对膳食有什么不满?”

两人离开高辛部族,阿俊才知晓常仪竟然不会骑马。“坐车就是了。”她说,语气似乎很擅长驾车。但阿俊觉得常仪应当学习骑马,因此不肯驾车,也不愿与她共乘一骑,而是去马圈为常仪选了一匹小马,让她慢慢适应。常仪没有拒绝,只是前行很慢,两人不久便掉队,与他人落出一天的路程。

摇光略吃惊地看了看羲和,还要张口时,却被天玑用眼神止住,只得先告退。待他走远,羲和才对天玑道:“你去帮我查查,这狐妖怀孕的时候,爱吃什么。”

这样的距离,也更适合新婚夫妇。先头的队伍已经搭建了营帐留给他们,甚至细心地为两人留下柴火,阿俊只需猎到果腹的食物就好。谁知第一日竟一无所获,连飞鸟都未见到一只。到了夜间,阿俊饿得连亲热的力气都没有。他与常仪猜想,或许是因为有队伍走过,林中鸟兽或被捕杀,或惊吓奔逃。谁知第二日起,情形便大为不同。

摇光颔首称“是”,但并不走。羲和问:“还有什么事?”摇光问道:“今日可还是要请电母和雷公去下界巡视吗?”羲和摆摆手,毫不在意,“让他们去吧。”

先是有一只灰兔,带了一窝毛茸茸的小花兔来,几乎是直扑进了阿俊弓箭的射程之内。阿俊射死了那窝兔子,准备当作晚餐,常仪却责备道:“又吃不下这么多,何必把小的也赶尽杀绝。”女人向来是这样心软的,阿俊对她的话不以为意。当他以为灰兔的行径是意外惊喜时,事情就变得颇为古怪了。雉鸡、野猪、雄鹿,纷纷从树林深处走出来,似乎全然忘记人类是猎手。阿俊从没见过这样的情形,他射死了其中的三五只,但鹿肉足有上百斤,再多的他们确实吃不掉、带不走了,只好任由那些鸟兽来去。

羲和垂下眼睛,道:“不见。”

它们大多都站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安静地看着两人,有一两头大胆的鹿,会踩着被射杀之兽的血靠近。阿俊才知道,它们原来是想要贴到常仪身上去。常仪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只伸手抚摸了一下鹿的鼻头,它就愉快地走了。又过一天,狼和虎豹也来了,都十分温顺的模样,同样垂着头蹭到常仪身边去。但它们一来,野狗和羊嗅到气味,便都躲到了远处。

摇光忙道:“陛下闭关这些时日,电母与雷公日日在外奔忙,方才朱雀殿下来天宫,说下界洪水滔天,经年不退。这是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她担忧天帝安危,特来探视。”

猛兽走后,天上的飞鸟渐渐聚集。两人的马匹踏足之处,周遭的树梢就停满了鸟,从枝头垂下帘幕般的长短尾羽,却都不鸣叫,安静得只剩下风声,近乎诡异。阿俊去扎营时,便看见它们一只接一只落在常仪肩膀上,用羽翼去蹭她的脸。常仪不慌不忙,像播种一般,用手去抚摸每一个靠近她的生灵头颅。鸟儿逐一落下,又逐一飞起,在空中绕成一个圆圈,待到傍晚日暮时,群鸟忽然开始大声嘶鸣,给落日的金辉蒙上层次分明的神圣,那声响让阿俊感到眩晕。他有一种奇异的感受,仿佛正身处于一场盛大的祝祷之中,只是他听不懂众生咏唱的歌词。

“有什么事吗?”羲和问道。

他又不想懂。常仪是他的妻子,是部族未来的女皇。倘若她有巫术,也应当是为了族人而施展,不该是为了这些飞鸟走兽。因此,他决定不发一言,只当没看到这些。等天色暗下来,鸟兽便散去。常仪丝毫没有要帮助阿俊收拾猎物的样子,更不用说烧火做饭了,只在一旁袖手看着。于是阿俊也深刻地明白,自己的妻子懂得用影子计时、用河图洛书断事,但她宁肯饿着,也不会碰触动物的尸体。

狐妖睡得正香。羲和低下头,用嘴唇靠近她的耳朵,但呼吸的气息让那白绒绒的耳尖不耐烦地颤动了一下。羲和站起身,示意摇光与他一同到北极宫外。

“是因为害怕吗?”阿俊把烤熟的兔腿递给常仪。

天玑白了他一眼。摇光撇了撇嘴,下一刻,北极宫的门便打开了。天玑的脚已经彻底僵直,动弹不得,摇光便贸然走了进去。见九尾正团在青玉神座边睡觉,尾巴柔软地披散到御座之下,而刚从甘渊汤池走出来的羲和,先对摇光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再小心翼翼地坐到九尾身边。

常仪没有接过兔腿,也没有接话,“我可以不吃这些。”

“第四十九天。”石雕的嘴唇动了,天玑回答说。“天帝果然厉害。”摇光啧啧赞叹。

阿俊说:“耕种的作物当然可以填饱肚子,但肉才能让你精力充沛。”

天玑静候在北极宫外,仿佛一尊石雕。摇光来问她:“这是第几天了?”

常仪说:“精力充沛又能做什么呢?打仗、狩猎都有你在。”

4.1

她难得信任的神情,让阿俊心中一动。他伸手揽住她,把手放在她腹部,凑到她耳边说:“你若精力充沛,我们就可以生孩子了。”

4.心魔

“孩子?”阿俊听到一个声音说。不是常仪的声音,是一声从森林深处传来的低吼。

羲和抬起头,“我想你了。”

常仪的身体略微僵了一下。她比阿俊先一步站起来,回过头,看向密林。阿俊起身,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起初,他只看到树林,是黑夜之中更黑的那层黑,寒风撩动冬日残叶,让树枝寒窣作响。直到那股似曾相识的恶臭随着风裹住了二人,阿俊才终于从黑暗之中分辨出狐妖。它睁开额上独眼,火光仿佛一下子被吸入其中,那眼睛顿时比月亮还亮,直勾勾地把阿俊钉在原地。

九尾到北极宫时,正看见羲和坐在床榻边上。他垂着头,抿着嘴,目光低垂,颇有些落魄的模样。九尾心中竟升起一团暖意,她款步走到羲和身边,抚上他的肩膀,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弓箭都在营帐那边,阿俊想,他身上只有一把小刀,是用来剥兽皮的,连锋利都算不上。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看见狐妖张开嘴,用粉色的舌头舔了一下鼻子。它口中生了巨大的尖牙,每一颗都同阿俊的手臂一般长。

羲和站到镜前,变化为女子,效仿女娲,一点点调整自己的身形和容貌。羲和从未这么做过,她向来不在意外表,她不需要在意。但现在不同,她已经真切感受到了美的伟大。羲和先让自己变高,然后小心翼翼缩紧了腰腹,加高了鼻梁。眼角可以更上挑一些,显得魅惑——但这样一来,面部的肌肉走向就变了,不慈和,也不稳重。她如此反复修改,直到自己的脸变得狰狞扭曲、不堪入目。这才颓然又变回男性的模样。自然之力果然远胜神力,即便是天帝,也无法创造美。

——倘若被这怪物吃掉,恐怕它连人的骨头都能吞下去吧?阿俊想象出恐怖的画面,他看见狐妖像吃坚果一般咬开他的头颅,吸食他的血肉。浓黑的血水会润湿它口周的毛,把它脸上最后一点没有被烧焦的白毛染成一缕一缕的暗红。

羲和一直没有来人间寻她,显然早算定了九尾一定会回天宫去。然而要说羲和多么有定力,也不尽然。这位太阳神的心爱之物,头一样并不是人的皮相,反倒是尾巴,不论是苍鸾明亮斑斓的尾羽,还是九尾蓬松柔软的毛皮,都是他从幼时便心驰神往的。如今能揽在怀中随意揉搓,这恐怕是他作为天帝最大的乐事了。至于九尾能入主北极宫,自然是因为她尾巴多。而现在,羲和对于是否请九尾回到北极宫来,也犹豫了。他欣赏男九尾的勇猛,也爱慕女九尾的娇媚,但比起那只男狐狸,眼前的女九尾更让他警醒。天宫诸神官神将在九尾面前百依百顺的丑态,可以算是玩笑,也可以有另一重解释。羲和意识到,自己居然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都忽略了妖王真正的力量所在。而九尾从不展现这种力量的原因,只是因为她不喜欢,并不是她不具备倾倒众生的能力。

“你的幻术颇有长进。”阿俊听到常仪说。

她愿意为之生子的人,也只有羲和。

画面消失了,阿俊身体松软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然后他才发觉,常仪正挡在自己身前,而狐妖正用独眼看她。

后羿见这天仙般的人忽然出现在家里,同他说亲近的话,还以为自己又一次得到女神青睐,只管点头,哪听得见九尾在说什么。她对他笑,他就笑,她说嗔怒的话,他笑得更欢。这神情九尾每日都见,此刻又在后羿脸上看见,一时心灰意冷。她知道,后羿无法与她匹敌。她能够真正对话的人,只有羲和。

常仪迎上它的目光。在火光映衬之下,她神态轻松,丝毫没有受到惊吓。这比鸟兽的群舞,更让阿俊震惊。

“她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长了一张猪脸!”

狐妖开口说道:“真的是你……你变了。”常仪说:“彼此。”

但离开若水时,九尾憋了句话在肚子里,不吐不快。想来想去不能上天宫对羲和说,也不好回青丘对女戚说,便找到后羿,同他原原本本说了一番,末了终于把那句话吐出来:

狐妖的视线又落在阿俊身上,“这个人类,就是你的命定之人吗?他弱小得可怜。”

九尾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嫘祖能先提出最智慧的问题,再说出一句最可笑的话。她都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被嫘祖赞美了,还是侮辱了。见嫘祖还要招呼韩流,忙落荒而逃。

“他就是帝俊。”常仪说,“你预测了他的到来——看来,你比以往更擅长用旱魍眼了。”

两人说着,韩流正好从屋外走过。嫘祖见她聪慧,心中也十分满意,说道:“倘若你不是天帝的正配,我定要将你讨来做媳妇。”说着爱怜地看向韩流。

狐妖闻言狂笑,“我只剩下这只眼睛了。”常仪说:“那你透过时间,看到了什么?”

想到此处,九尾躬身拜道:“我懂了,多谢嫘祖指点。”

“和你看到的一样。还是说,你都已经看不到未来了?”狐妖说着,又挪开了视线。阿俊猜想,它的视野或许很窄,只能看到固定的一个点。

嫘祖的话倒是点醒了九尾,分明是她自己去天宫想找天帝生孩子,所以天帝要她来生,仿佛也没有什么错处。

常仪笑了,阿俊几乎没见过她笑。她笑起来很威严,令人惧怕,仿佛她面对的妖魔就是这么可笑,“在我眼中,你们都一样。过去和现在是一样的,未来和现在也没有什么不同。”

九尾曾经听闻,嫘祖正是为人类制定嫁娶规则的半神。是她让人类穿上衣服,懂得廉耻,守护家庭,尊崇祖先。若没有嫘祖在人间的作为,九尾住进北极宫这件事,也不会让人解读为她是天帝的正配。因为在此之前,无论是神族或是妖族,都没有夫妻一说,三界生灵,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却无人能说出父亲的名讳。

“快走。”几乎是同时,阿俊听到常仪的声音,细小的,像是贴在他耳边低语,“快走,不要说话,不要碰任何东西,转身,慢慢走,去找其他人,我能拖住他。”

嫘祖道:“话虽如此,但问题并不在于天帝在想什么,而是你怎么想。上仙是否想要自己的孩子?能否找到比天帝更优越的良配?”

他的脚动了。阿俊此刻可以确信她的话语是有法力的。他背过身去,脚步极轻地走远。他听到狐妖在背后说:

九尾淡然答道:“这要看天帝的意愿吧。若我没有猜错,天帝十子,应当都是由天帝亲自诞育的。旁人为天帝所生的孩子,连神子都算不上啊。”

“是吗?但你变了,你在做什么?你在人类的部族里寻求保护?是什么把你变成了这副样子?”

嫘祖眯起眼睛,仿佛在透过丝缎审视九尾的身体,又问道:“上仙可考虑过,也为天帝诞下子嗣?”

阿俊忍不住回头去看,狐妖已经凑到常仪身边,用湿漉漉的鼻子嗅她的脸。常仪后退一步,说:“你臭烘烘的,该去洗澡了。”

九尾在心里算了算与母狐狸们生的小妖,一时竟搞不清数目,几十窝总是有的,故而应当有数百只吧。然而她知道嫘祖问的是自己亲自生育的孩子,便诚恳答道:“确实没有。”

狐妖竟被她的话戳中,毛发竖起,牙吼道:“我不是当年的九尾了!”

这一日,嫘祖正在向九尾展示她新织出来的丝缎,洁白如乳,搭在九尾身上,更衬得人如美玉。嫘祖看向她柔软的腰肢,忍不住说道:“上仙应当是没有生育过吧。”

“快走!”常仪的声音又一次钻进阿俊的耳朵里。几乎是同时,她对九尾说道:“我自然没有把你当作九尾……你就要堕入魔道了。”

嫘祖看出九尾嫌弃韩流丑陋,因而对她也不甚热络。但九尾自从变为女身之后,尤其喜爱那些冷淡自己的人,便仗着身份不同,每日去探望她。嫘祖最重视伦理规矩,自然不能打发她走,然而见的次数多了,还是忍不住为她倾心,毕竟九尾不仅容貌艳丽,言语直率,还香气扑鼻——那香正是北极宫里的气息,在破壳而出的时刻,嫘祖最初认识的世界,便是这样的味道。千年以来,她再没有资格回到天宫,因此也再没能找到这气味。于是,不过半月余,两人间的关系,就变成嫘祖日日来找九尾了。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那声音也是邪恶的。阿俊强忍住没有停下脚步,他可以听到狐妖正在用力嗅常仪身上的气味,就像每一只靠近她的鸟兽一样。它们都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哪怕并不理解她拥有什么。“你的神力去哪里了?啊!我知道了,你腹中有一颗蛋!但就算是你有孕,也不该在人类的部族留这么久……"九尾喃喃说着,猛然顿住,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发出一声古怪的叹息,“原来是这样啊,你还没有受孕——你有了蛋,可他们无法让你受孕,这些可悲的人类。”

听最年幼的女儿,名为女娃、又名精卫的,是个半人半鸟的妖,飞到东海溺死了,九尾去探望时,听袄仍陷于深深的痛苦之中,几乎不能言语。因此,九尾在嫘祖处停留的时日更久些。其时,嫘祖正同她的孩子韩流居住在若水,韩流虽为人身,却长了猪的长嘴和四只猪蹄子,普天之下都找不到比他更丑的男人了。他一见九尾,便拱着鼻子要往她身上凑,被九尾用额上的旱魑眼一瞪,才没有继续造次。九尾见嫘祖生得端庄柔美,一时也不敢问韩流的父亲究竟是谁,只莫名想到,自己见过羲和的几副面孔都颇顺眼,若是与羲和生个孩子,应当不会出现这样的纰漏。然而下一刻她便想起旱魅,登时又闷闷不乐起来。

蛋?那是什么?阿俊停下,他想要回头,耳边常仪的声音却更坚决了,“走!不要看它的眼睛!”

然而围的人多了,九尾便感到厌烦,又逃回下界去,以这副妖娆样子去拜访了天帝最年幼的两个孩子:朝云之国的嫘祖、赤水之畔的听袄。与羲和的其他孩子不同,嫘祖和听跃是双生子,都在人类的部族长大,也都选了部落中最富智慧的勇士作为孩子的父亲,与他们生儿育女。但她们毕竟是半神,寿命远长于人类。九尾去拜会时,这些被她们认可的“夫君”早已老死,而两人新生的孩子,照旧以炎黄子孙的名义出生。

狐妖继续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如果不受孕的话,那颗蛋就会一直在你腹中,是多久来着?十年?十年之后,它才会变成石头,是吗?”它虽然在提问,但显然已经笃定自己找到了真相,然后它大笑起来,“怎么样,他们不行,要不要我来帮你?”

说归说,九尾却并未立刻离开天宫。她搬回灵宝宫住了几日,又在九重天各处上下闲逛,直迷得各路神官神将不论男女都早起晚归,去灵宝宫守候,只为能看她一眼,或找寻机会到近前服侍。若是不熟悉的人此时来天宫,恐怕会以为九尾才是天帝,而羲和只是个被冷落的宫妃。

愤怒的火焰在胸口点燃,直顶得阿俊狮鬃一般的长发都炸开。他抓起营帐边的弓箭,回身拉满,直射向狐妖额头上的独眼。没等那箭射中,第二支箭矢已然飞出。惨嚎直到第三箭射出时才传到阿俊耳中——狐妖躲开了要害,但阿俊也射中它被灼瞎的另一只眼睛。狐妖拔出脸上的箭矢,用旱魑眼盯住阿俊,男人顿时无力再抬起手臂。在它的注视之下,他连呼吸都感到艰难。

3.3

“哈,你瞧瞧,这个人类真的把自己当成你的丈夫。”狐妖讥笑道,“他是你选中的另一个我吗?你当年叫我什么来着?灵宝君。嗯,和帝俊这个名字相比,你更喜欢哪个呢?他可想要我今日的下场吗?我不如先帮他从这苦难之中解脱出来吧。”

虚伪!九尾抓了一段薄纱裹在身上,倏地变为白狐,那薄纱便飘忽飞舞,蒙到羲和脸上去。她绽开尾巴道:“你不如自己生,再找后羿帮你孵蛋吧!”

巨爪带着腥风迎面而来,在近在咫尺的死亡面前,阿俊反而忘记了恐惧,只觉得时间被拉长了,他近乎冷漠地看着那尖利的长爪一寸寸靠近自己,最终却被常仪的手挡住。

九尾心知这又是羲和的歪理了,她鼓着嘴道:“你一个太阳神,能温暖世间所有生灵,怎么连自己的蛋都不肯孵。”模样无比柔媚。羲和本能地靠近她,发觉九尾脖颈间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让他想起幼时女娲孵化他的那处草窝——那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漫长夏季,世界陷入混沌之中,羲和破壳而出的那一天,太阳终于升起来,把草窝晒干,他呼吸到的,便是这样一股清爽的气息。也正是在那一刻,他决定成为太阳神,让世界变得干爽、有序、生机勃勃。在这样幸福的朦胧之中,羲和正要开口说“也对”,又猛然醒悟这是九尾的妖术,暗道“大意了”,挣开她的手,起身肃然道:“青龙诞生时,我确实是亲自将他孵化出来。但那十年里,下界未见太阳,致使妖魔横行,民不聊生。我实在是不忍心再见到那样的景象。”

她的手很小,就在他的鼻尖前不足一臂距离的地方,却足以阻止世间最强大的妖魔。

“这就要等……你有本事让我现出真身的时候了。”羲和看着她纤长的睫毛,忍不住去亲吻她的面颊,又说,“况且,就算我生下蛋,还要请这蛋的父亲来孵化。蛋少说要孵上十年,若是孵得不仔细,或是时辰不足,就会出现旱魍那样的孩子……孵蛋也会很辛苦。所以我想,倘若是你来生,说不定还容易些。”

“他属于我。”阿俊听到常仪说。

“的确。”九尾恍然道,又惊诧地盯着他,“那你究竟是什么?”

狐妖竟没有继续攻击。它一屁股坐下,把爪子收回来,然后满意地盯着爪尖的一丝血痕,又用舌头细细舔舐那抹微小的红。喝到常仪的血之后,它的毛发忽然在黑暗之中焕发出光芒,身上、脸上的陈旧伤口也一一愈合、复原,连失明的双眼都睁开了,黑洞洞的眼眶一翻,生出一对亮晶晶的眸子来。有一瞬,阿俊分明看到一头华美的九尾白狐,每一根毛发都闪着流动的柔光。然后,它便化身为一名成年男子,身高与阿俊相当,面容忧郁而俊美,一头乌黑的长发直坠到地面,如同丝缎一般。他起初是赤裸的,直到常仪咳嗽了一声,狐妖才又幻化出一身纯白绣金的华服,更衬得人优雅、挺拔。最后,狐妖闭上了额头的眼睛,掩盖住自己身上的妖气,只用美去掌控世间一切。

羲和笑道:“你不是见过我的孩子吗?青龙、朱雀、玄鸟……哪个不是从蛋里孵出来的?”

世界消失了,常仪也消失了。在无尽的黑之中,只有映着火光的九尾处于万物中央。每一次火花的闪烁,都让他的美更加撼人心魄。因为这一点点光线的变化,便足以证明眼前的美人是真实的,而非幻觉。阿俊本能地靠近那美丽的事物,他想伸手,去摸他的头发。

“等等,”九尾微微推开他,疑惑道,“你……生蛋?”

“你是谁?”阿俊轻声问。

羲和咳嗽一声,道:“哪里是想生就能生的。”说着把手覆在她的手上,安抚道:“我先要等上千年,直到体内要有卵诞生了,再去为孩子找父亲。”

他的手被常仪握住。阿俊猛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登时无比羞愧。

九尾瞧见羲和闪躲的神色,更为不平。她一直反思,自己到底是在哪一步被羲和算计了。如此想着,整个人便缠上他的手,控诉道:“那你这次为何不去效仿上古之神,展现伟大的生育能力,反倒要我来生?”

“我是九尾。”狐妖勾起嘴角,不再看他,而是看向常仪,“弑神九尾。”

羲和回看她时,先怔了一下,又慌乱把眼睛瞟向别的地方。此刻九尾依然是人形。与羲和女身的娇俏活泼不同,九尾变为女子时竟异常美艳,胸部高挺,腰肢纤软,臀部圆润,双腿修长,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到腰际,更映得肤色白皙如美玉。寻常男子只需看她一眼,就会被勾去魂魄,甘愿为她赴死。而这却是九尾讨厌自己女性模样的原因——几乎没有人,能和她进行正常的对话,没有人会在乎她作为妖的修为有多么高,更没有人会敬重她身为妖王的威严。他们只在意她的脸和身体。

7.2

这是自然,除了神,还有哪个种族能死到只剩最后一个?九尾拧着身子躺在床铺一角,如是恨恨想着,又掀了羲和一眼。

阿俊醒来时,已回到高辛部族,睁开眼,正是他与常仪的家。他听到巫医说:“醒了!”常仪闻言,甚至都没有抬头。她伏在案前,恐怕又在用刀笔在陶片上绘制星图。

“我见过的上古之神,都以女子外表示人。”羲和此刻的样子,正是当日除魔前夜在草屋里的青年,比起女子模样失了柔和,更显得眉眼锐利,“对于神来说,生育是最伟大的能力。”

“醒了,就没事了。”她说道。

羲和说,在三千岁之前,自己日常也以男子形象示人,后来亲自生育的孩子多了,就觉得女性的模样也不错。

阿俊喝下巫医递来的温热草药,直苦得全身发抖。他怀疑那药的全部效用只是苦,用苦来提神,让他清醒。阿俊起身,把陶香还给巫医,他的腿脚也恢复了力气。

狐妖幻化为人形时,通常都是女子模样。九尾当然知道自己也可以选择成为女子。但“可以选”和“会选”是两回事。

“我怎么了?”他问。

直到第二天,九尾还处于震惊之中。

常仪转过脸,“你在森林里中了瘴气,昏睡了三天。”她指了指窗外,“我用马把你拖回来的。你可真重啊。”

3.2

“瘴气?”阿俊疑惑道。他仿佛觉得不是这么回事,但狩猎时的场景变成了一团迷雾。他只记得常仪不会骑马,所以两人走得太慢了,他射死了一只灰兔,林中的树梢落了许多鸟……后面发生了什么,他就全没有印象了。常仪见他这副苦苦思索的样子,柔声道:“你清晨的时候独自去打猎。我找到你时,你仰躺在溪边昏睡。巫医说你撞见了妖魔,好在没有被附身。”

羲和微微顿了一下,再开口时语调未变,笑意听上去更浓了,“他是个男人,确实不能生育,但你可以啊。”

“妖魔?”这就更没有印象了。

九尾被她拿捏要害,强撑着不肯变狐狸,但思绪已全乱了,慌不择言,说道:“他还说,你不肯给他生孩子。”

“只是猜测。”巫医忙说。

“‘后'不是‘帝'的妻子,是人类的官职。”羲和笑着从背后搂住他的腰,在他后颈轻轻吹气,“你也知道他是人,他能活多少年?浮生一梦罢了,你吃这闲醋做什么?”

“我觉得也不像真的。”常仪走到阿俊身边,“这年头哪里还有妖魔呢。”

见她也不遮掩与后羿的关系,九尾便哼道:“他都称呼自己为‘后'了,我还不知道呢。”

“灵宝君……有一颗蛋?”他无端说道,挠了挠头问,“我们吃了鸟蛋?”

语气豪迈,神情却凄苦。九尾放下心来,恍惚却又看见自己的下场,一夜未眠,第二天便决定再去天宫。到达时天色已暗,羲和果然在北极宫中。她见九尾回来,十分高兴,又问他可有什么长进。九尾便向她展示弓箭之术,弯弓射中一颗流星。羲和忍住笑,说道:“这雕虫小技,是从后羿那学来的吧?”

常仪微微沉下脸,过了一会儿,才摇头叹道:“看来是鸟蛋的问题,以后还是不要胡乱捡来吃了。”又看向巫医,“我想着没多大事情,只请了巫医来,旁人应当也没必要知道。”

后羿大笑道:“她是月神——神怎么会为人生孩子呢?”

巫医道:“常仪放心,我必不会同旁人提及此事。”常仪点头道:“有劳巫医。”

想到此处,九尾心知必须再探探后羿的底,便感慨道:“她回天界去了,孩子可怎么办呢?”

等巫医走后,阿俊还在想那颗蛋,仿佛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算起来,羲和与后羿在一起的时日,正是九尾去朱雀处的时候。不过他与羲和足有十余年没见,两人各有情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真要深究的话,他与羲和在一起的时间,还未必有后羿长呢。

常仪见状,说道:“冬狩结束之后,帝喾已经差人来了三五次,要请你一同去查看狩猎的收获,我都替你挡住了。但这的确是你的职责,既然醒了,就去看看吧。”如此,就把他赶了出去。阿俊迷迷糊糊出门,与帝喾点数猎物之事,倒是不必多说。待到傍晚忙完,帝喾又开始同阿俊探讨禅让的仪典,说女皇可能会趁着将冬狩猎物分给族人的日子,安排使者去各部族,邀请首领们共同见证,定要办成华夏大地上最盛大的禅让仪式。末了,他忽然感慨道:“从此,你也是高辛氏了。”

她以为换个名字,他就不知道了!

拥有“氏”,阿俊就拥有了归属,常仪新生的子女,会冠上她的姓与他的氏,他也不必再担心会被妻子遣送回家,让多年的拼搏付诸东流。但阿俊知道,帝喾想说、想听的,并不是这个。

九尾恍然大悟,心境也顿时开朗许多。他辞别朱雀,又去魔域巡视,越发觉得朱雀所言极是。目之所及,是一些可以轻易击败的小魔怪,它们全身上下,只有怪异扭曲的身形吓人。再回归山海各处寻访时,虽见到几名武功高绝的勇士,但在九尾眼里,也都像是塞牙缝的点心。其中,有一个名为后羿的男子,生得十分英俊,尤其擅长弓箭。九尾觉得这武器有趣,就化为人形,向后羿请教。等学会了弓箭,两人已经颇熟稔。后羿与他喝酒,说起自己曾与月神常羲有夫妻的缘分,后来西王母来寻她,她就回天界去了。语气颇得意,也夹杂着几分落寞。九尾猜想那“常羲”大约是羲和的另一个化身。毕竟,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神了。

阿俊谨慎开口:“我早年就听母亲说过,高辛虽然是凤凰的部族,为众鸟之首,但在你到来之前,也只勉强与兽联盟分庭抗礼,远没有今日的至尊地位。这些年来,帝喾在高辛的功绩不可估量。他日我若成为新帝,必定会敬重你,服从你。”

朱雀坦然道:“这世间与我们修为相当的,只有另外几位神子了。既然我们不能手足相残,就偏安一隅嘛。”

帝喾满意地点点头,温和道:“我专门为你和常仪留了一头白狐狸,近来天气冷,你带回去剥了皮送给常仪,她会喜欢的。”

九尾虚心请教:“那经历这样的状况时,又该怎么做?”

8.落幕

但他还是没能抽出那把“弑神”剑。按说他先得了神血,又得了魔眼,这些从天而降的修为,到他身上却如同石沉大海,只添了些失控的情绪,力量却没有提升半分。他又去北海拜会天帝的三子玄鸟,去丹穴拜会天帝的四子朱雀。九尾早听闻二鸟狂傲,但在他面前,都恭敬称他为“北极仙君”。其中朱雀更热络些,甚至将尾羽送给狐妖做见面礼。九尾便与她聊起修为之事。朱雀笑答:“要与他人相比,我们的修为自然已是登峰造极,但要与天帝相比,却根本不值一提。你无法进步,只是没有遇见能让你变强的对手罢了。”

8.1

祭祀过后,青丘依然热闹。涂山、基山、柢山、箕尾山各氏族,都有男女青年留下。巫祝的队伍也越发庞大,女戚因受到九尾大仙关爱,被推选为新的大巫。众人用了三个月,将妖王宫修葺一新,但九尾住不惯。当年众妖在此处时,虽也有些上下等级,但基本上是以实力修为划分,有了争执要辨别是非,只需动手一战,他也不用去管。而一旦人类在妖王宫住下,转瞬间便能立起种种规矩,什么初一要祭日,十五要拜月,隔些时日还要斋戒。且每个来拜他的人,都要絮絮叨叨说一些与他毫无干系的话,什么东家倒了灶,西家生了娃。九尾不胜其烦,干脆就选了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青丘跑了。他很清楚,就算他不在,也不会影响人类祭祀。他们总能找到一套说辞,把那些狗屁规矩传承下去。

那狐狸果然与众不同。浑身雪白,通体没有一根杂毛,眼睛滚圆,又大,狸猫一般。但嘴长得和猫又不同,尖、细长,嘴角陷入白毛之中,仿佛总是笑着的。阿俊抱在怀中,只觉得狐狸体温从掌心直坠心底,一呼一吸都是动人的。想到要把它杀死、剥皮,竟不忍心,便将它带回家中。日落后,常仪回来,见了狐狸先是一怔。阿俊忙道:“是帝喾送给你的,他说天气冷了,让我用狐狸皮给你保暖。”

3.1

听完他的话,常仪已恢复常态。她俯下身,熟练地拎起狐狸后颈的毛皮,把它肚皮朝天翻在自己臂弯里。那狐狸全不知自己死期将至,舒服得伸开四只脚爪,眼睛都眯起来。

3 .孕育

常仪一面抚摸狐狸蓬松的尾巴,一面说:“帝喾确实周到,这畜生的尾巴正适合日常带在身上。”

羲和说道:“你说,这世界我是该交给妖,还是交给人?”

阿俊没想到她会如此说,虽有些不舍,但还是提着刀把狐狸拎到外面,要动手时,却见那狐狸正楚楚可怜看着他,目光说不出的婉转动人。他手一松,狐狸就跑开几步。阿俊想着它自会回到山林间去,回屋只对常仪说白狐逃了。谁知第二日早晨,狐狸竟守在门外,蜷成一团,睡得正香。阿俊不由自主俯下身去,又用手摸它的头,白狐却一扭身把肚皮露出来,毛皮间散发着清苦的草香,让他记起幼年时床铺的气味。常仪在屋内问:“你不是要去找帝喾吗?”

九天之上,羲和看着镜子里的世界,又叹了一口气。天玑小心问道:“何事如此愁苦?”

阿俊把白狐抱回屋内,“我不想杀它——我们养这狐狸吧。”常仪说:“我不同意。”

女戚感动得泪眼蒙胧,说道:“祭祀真的召唤来九尾大仙。天帝也看到了!"

阿俊坚持说:“我要养。”

不等他回答,一口便咬掉了他的头颅,血泼溅上祭坛。此时太阳忽然拨开云雾,直直照射在那片血迹上。九尾原以为众村民会大喊“妖怪”,然后四散奔逃,谁知一刻的寂静之后,另一位巫祝却念起祝祷的赞词,其他人本能跟随,到了末了,纷纷欢呼:“九尾大仙,九尾大仙!”

常仪欲言又止,叹道:“随你。”那狐狸就留了下来。阿俊也不用铁链拴住它,由它自由来去。白狐颇通灵性,日常出门打猎,偶尔回到高辛,必然会来拜访阿俊。高辛族人见了都说:“帝俊毕竟是从狸部族来的,还专要留只白狐在身边哪。”阿俊听了不快,借着准备典礼,找由头惩罚了爱说话的人。众人知晓背后缘由,见常仪也在一旁未开口,就不敢再嘲弄他。

涂山氏族人顿时传来一片哭声。然而九尾却笑了:“我倒是有另外的选择。”他扯下额间布条,张开血盆大口,将大巫囫囵吞下。待咬碎骨肉,才将他身上的衣服装饰都啐出来。年轻巫祝看着这一幕,早已吓呆了,连跑都不会,哆嗦着瘫倒在地。九尾轻蔑地看着他,“怎么了,你不愿把性命献给本仙君吗?”

8.2

大巫道:“污言秽语!我已感知,九尾大仙发怒了。这些歪理,你大可以直接同九尾大仙去说。”又对众巫祝道:“此二人,便作为今日的祭品吧,正午时斩首于祭坛之上,以平大仙之怒。”

这日清早,白狐见常仪还在睡觉,就凑到她身边端详。常仪蹙着眉,呼吸极浅,又极长。它靠在她身上,把嘴埋进她手心。她的体温也比常人略高,但那热并不在皮肤上,只有长久的肌肤相触,才能感知到和煦的暖意源源不断地涌来。白狐惊异于帝俊和高辛部族的迟钝——她分明不是人类,而他们却一无所知。

九尾道:“你腹中也有屎尿,怎么就好意思往祭坛上站呢?”

当然,比起以往,她看上去已经非常像人了。北极宫的那位天帝羲和,会忘记饮水,忘记进食,甚至忘记呼吸,这让她看上去像是由一连串静态画面连接而成的生灵。直到自己怀孕的那几年,九尾才意识到羲和根本不需要睡眠。她白天是太阳神羲和,晚间则是月神常羲。那个时候,羲和还会在北极宫里,同九尾玩“画影子”的游戏,她自己就会发光,因此并没有影子。但她会背对烛火的方向,认真地描绘自己该有的影子,努力在每一刻、每一面都更像一个人。

大巫不料他还会反驳。旁边的年轻巫祝又喝道:“屎尿还是自然之物呢。”

此刻它也说不清,究竟是她将自己伪装为人的行为更古怪,还是她想要成为人的意图更惊悚。魔会永远被禁锢在扭曲丑怪的躯体之中,妖修炼历劫可化身为人形;而人却是神照着自己的模样捏出来的造物。但当人的数量众多时,神反而成了异类,要去模仿人了。

九尾示意女戚不要开口,淡然道:“癸水乃是自然之物,又是生育本源,何来肮脏?”

思考和回忆带来的痛苦与甜蜜,让白狐一时有些心烦意乱,它后退,不再碰触常仪,却看到她手心的伤痕——虽然已经愈合了,但依然是伤痕。上一次她身上有这样的印记,还是为了戳开混沌的膜,用手握住了太阳的碎片。而当日林中那随意的一击,竟然也能在她身上留下疤痕!比起她的沉睡,这痕迹让九尾又一次确信了她的孱弱。

他说完,周遭一片死寂。年轻巫祝大喝一声:“亵渎!”就要上前扭他,却被大巫制止。大巫翘着孔雀尾巴,缓步走到九尾和女戚面前,说道:“癸水肮脏,你不知道吗?”

但这是天帝啊!是她,在对九尾施加诅咒之后,下令不辨善恶,斩除世间妖魔!其后,天兵神将与妖魔缠斗了十二年,终于将魔域尽毁,令残存的妖再也不敢靠近人类。她怎么可能、又怎么可以弱小?

“为何?”九尾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祭坛边上的每一个人都听清,“你又没有把癸水涂在祭坛上,谁会在意这个?”

这认知为九尾带来的,不仅仅是喜悦,也有恐惧。正如人见到天狗食月,会惊恐哭泣一般。神的衰落,让九尾意识到这世界将会更迭。它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地方,便踩上几案,跳出窗口,蹿下高台,跑入山林之间化为原形——再一次得到神血的九尾白狐,身形比以往更为庞大,它正值壮年,双目闪着灿金的耀光,睁开额上的旱魑眼时,更令万物都不敢与它对视。九尾向西奔出千里,又从昆仑一跃到天宫。羲和曾禁止它再踏入神域,然而现在,它已经无惧她的诅咒。

女戚也看着他,仿佛她说到这里,九尾就应当明白一切。两人互相对视,终究还是女戚先开口道:“你不知道吗?女子若是来癸水,是不能参加祭祀的。”

九重天上空空荡荡。

九尾的确知道女子身上会有这等事,便继续等她说下去。

草木凋零,蟠桃枯萎。九尾变回人形,想着去找神将询问境况,谁知一路向上,竟然连人影都没有。曾经的天兵神将,有的变为石像,有的化为星辰。殿宇倒塌,乐园毁灭。灵宝宫早已不见踪影,甚至连地基都塌没了。从荒芜的第七重天,九尾可以直望到大地。山峦起伏,江河九曲。人影细小而不可见,时光也匆匆消逝无踪。四下空寂,让他感到孤独,太阳一般的孤独。

“怎么会!祭日是何等大事,我不会笑的。”女戚略有些委屈地撇了撇嘴,泪水盈盈道,“我来癸水了……这我可控制不了……”

去往最高处的天梯断了,连残骸都没有。九尾循着记忆找到路途,却只见一层浓云罩在头顶,想必是羲和用迷雾锁住了北极宫。妖王借尾巴旋风,向上飞起,却坠入云雾之中。身体骤然变轻,同一时刻,他也失去了对上下的判断力,无法辨认任何方向。云雾如同泥沼,连旱魑眼也无法穿透。他只能选定一个方向,向前走。但“前”是无意义的,云雾之外只有更深的云雾。他想起混沌的世界,由无穷尽的麻木、荒芜、迷茫混合而成的痛苦。有一刻他感觉自己就站在北极宫门外,但是伸出手去,依然是轻柔的雾气。

“你也笑他们了?”九尾问。

“妈……妈……”

九尾额上的眼睛睁开了,隔着布条,依然能看清他。那巫祝能捡回一条命,全靠他自己又将脸转向别处。女戚闻声,悄悄走到九尾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别同他们硬来,这人还说让我离开呢,我也不理他,躲在人群里就好了。”

声若蚊蝇,传入耳中时,却仿佛霹雳一般。九尾无法分辨那是真实的声音,还是记忆中的梦魇。“混沌?”他喃喃问道。但那声音飘远了,消失无踪。

九尾嘴角笑容不变,微微眯起眼,这神情是他从羲和那学来的,不发一言,却异常威严。对方却只当九尾是个寻常少年,又训斥道:“笑什么,再笑,就不要来参加祭祀!”

九尾又陷入云雾的牢笼。他不知道自己被困住了多久,万幸在饿死之前,眼前终于豁然开朗。他跌跌撞撞坠到八重天。又慌不择路,直直从天宫断裂的边界向下,跳到昆仑山巅。再回望时,天宫亦已消失。

九尾也不好打扰他们,就寻了一处空地,拔了些许干草,招呼女戚休息。谁知女戚找到涂山氏的家人,要去他们那边露宿。既如此,九尾便悄然躲进他的狐狸洞里去了。第二日清晨,他被击缶'声吵醒,在裹布条遮盖旱魑眼时,发觉额上的眼睑已然长好,若是紧闭着,日常应当也很难看出还有第三只眼睛。但想着这一日人多,还是担忧自己失控,终究是用布条绑上了。他走出狐狸洞,却见祭坛前聚集的人比前一晚更多。又注意到这里的人类巫祝与别处不同,皆为男子,大巫在脸上涂满了色彩,又在屁股上顶了一个白孔雀似的古怪装置,直挺挺地撅着。九尾端详许久,才看明白那是在模仿自己的尾巴。一时忍俊不禁,立刻被年轻的巫祝喝止:“肃穆!”

天空碧蓝,万里无云。天神的故事只是传说,虚无缥缈,浮生一梦。

九尾听闻,先暗叹一句“羲和居然这么老”,又止不住窃喜。两人一路走,一路聊,九尾于是知道她是涂山氏的女戚。夜深时,两人终于到达青丘,却见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青丘的妖王宫也恢复了大半,而祭日的土坛正建在“弑神”剑下。众巫祝都在神坛上诵读,又有衣着华丽的大巫,正领着诸部族前来祭祀的人们一起练习祝祷时的唱和。此情此景,让九尾惊诧不已。他忽然想,倘若照着羲和所言,魔是由于心智太弱而无法驾驭自身的力量,那人与其他生灵相比,恐怕就是心智太高,而力量又太弱。他们总能平白生出来一些极古怪的“习俗”,还摆出一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的模样。

8.3

“当然是因为九尾大仙入主北极宫了!”少女说,“我听闻,天帝一万年来从未封后,恐怕九尾大仙要成为她的正配呢!”

在等待复仇的漫长时光里,九尾想过很多种方式与羲和决斗。但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她想要什么。羲和比所有人都更早知晓,属于神魔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正如在远古,众神创世的辉煌纪元,也终有落幕的一天。羲和要将世界交给人类,她此刻最在乎自己在人类之中的声名。因此,他必须要加入人类的部族与她一战,才能为自己正名。

九尾疑惑,“青丘何时有祭日的节庆?”

九尾决定去青丘,这里如今是熊部族的领地。败于高辛之后,熊部族作为兽部族联盟首领的地位摇摇欲坠。原本快到仲春之月'了,正该是青年男子要去往各个部族找寻女友的时节,然而去往熊部族的路上,却罕见人影。

少女脆声道:“你不知道?巫祝在青丘封土为坛,明日正午就要祭日。旁人前几日都赶去了,我们怕是要晚呢。”

九尾只在林间偶遇一名少女,生得竟有几分像女戚。她看清他的脸,便呆呆地定在原地,等九尾要开口询问时,她忽然惊呼一声,转身奔逃。这行径让九尾大为迷惑,一时以为自己还是那只被烧焦的狐妖,并且忘记变为人形。便循声去找溪流,从倒映的水中看清自己:确实是人的样子,眼波流转,媚骨天成。不久,那少女便引了几十名形色各异的女子,将九尾团团围住。一时间欢呼声、惊叫声、赞叹声甚至是哭泣声,此起彼伏。

“祭祀?”九尾不解,“祭谁?”

众女都说,九尾这样的美男子,必须请到部族里去。于是不待他回答,一双双或温润或粗粝的手,便争先恐后搭到他的身上,半拉半推,直接将他拖到部族首领的屋外——曾经为祭祀妖王而建的高台,如今是熊部族的祭台,弑神剑依然被封印在巨石之上,只在两侧多雕刻了有着弯曲长角的神羊;而当年妖王宫的大狐狸洞,正是首领的居所。

“你也是去青丘祭祀吗?”她倒先开口了。

内里一切,熟悉又陌生。起初遇到的那位少女,名为女祭,最聒噪。她说,姜塬见多识广,在部族之间流浪的不少俊秀青年、望族子弟,都想要成为她的夫君,“帝喾也曾是姜媛的裙下之臣。”然而该成婚时,却总是不成。女祭话音才落,又有旁人说起,不久前有一人几乎就要成功了,然而在熊部族战败之后,却因恐惧与高辛为敌,逃离了这个地方。自此,姜源也几乎放弃了找寻夫婿。

九尾说道:“好。”又觉得腹中饥饿,他忍不住把目光定在人群中的几名孩童身上,有一个灵敏的女孩,被旱魑眼一盯,便哇哇大哭,然而她的家人还在拽着她,不让她逃开,只说:“快拜仙君,快拜仙君。”九尾用尽全力克制才没有将眼前的人吞下肚去,但再也无法容忍周遭聒噪,一跃而起,直跑到山的另一边。他痛恨旱魑眼赋予他的魔性与凶残,化身为少年的模样,又找了布条蒙在头上,想着路人若询问,便说是“摔了”。但向南走了半日,他掏了几窝野兔吃,却始终未见一人。直到靠近青丘时,才遇见一位神色匆匆的少女。

“我并不是来……”九尾还要解释,女祭又打断他,说他来熊部族的时机也不好,在高辛战败之后,部族内男丁凋零,外面那些流浪的人也不敢来加入。而姜塬正怀着孕,无力亲自安抚战士。说着对九尾狡黠一笑,说:“一旦首领拒绝了你,你可会考虑我吗?”如此直截了当,让九尾也颇为惊奇。他笑道:“自当效劳。”

周遭顿时腾起阵阵低语——“真的是九尾大仙”,有人开始哭泣,有人请求他去救什么东西,有人说想要治病,有人要发财,乱成一团。九尾大为烦躁。只那妇人还平和得体,答道:“从此处向南三百里,便是青丘。”

女祭顿时大喜。众人七嘴八舌,走到尽头的主穴时,终于安静下来。四下豁然开朗,足有数丈高,一束光从洞顶投下来,洒落在尽头石台的御座上。这里不再是以往的模样,洞穴扩大了许多,顶部那漏下光的洞,显然也是新挖的。九尾猜想,大约是因为人类比妖更怕黑吧——但下一刻,却有一名幼童,抓住御座上的首领,喊了一句“妈妈”。九尾的狐耳顿时从黑发中警觉竖起,万幸他反应极快,又在其他人发觉之前,将耳朵收了回去。他才发现此处情形,竟同当日羲和困住混沌的昆仑地洞一模一样。高、宽、回声的余韵……他忽然有些分辨不清,自己身处何时、何地——这是什么?是他的命定之地,还是羲和为他造的陷阱?

“我要去青丘,该往何处走?”九尾问。

“妈妈,你看那个人!”幼童说。

这妇人生得圆润、庄严,想必是部族中的女皇。她看上去比牛羊田鼠更为鲜美,无疑会很好吃……九尾定了定神,知道又是旱魑的眼睛在作怪。

大腹便便的女人抬起头,看到九尾,本能地起身,赞叹道:“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俊美的人呢!你是谁?”

传得倒快!九尾抖了抖周身毛发,威风凛凛,“此处是何地?”一名妇人上前答道:“是涂山。”

九尾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发丝,回答道:“多谢褒奖,我名为九尾,来到青丘,并不是想用美来侍奉你。”

她说完,便背过身去,北极宫的大门也轰然关闭。在九尾意识到自己被扔出来之前,他已经从九天坠落。旱魑的眼睛能穿过一部分时间与空间的壁垒,这新力量带来的错觉,让九尾以为自己还在镜前。再回过神时,大地正飞速迫近。他忙用九尾扫出旋风,但还是狠狠摔在地上,翻滚了七八圈,连绿茸茸的土丘都被他在慌乱间用四爪铲平了。如此终于站定,却见周遭有村民围上来,看清他的九尾,竟然没有高喊“妖怪”,而是纷纷跪倒在地,高呼“九尾大仙”。夹杂着一两声与众不同的,唤的应当是“北极仙君”。

姜塬抿起嘴,掩饰住失望,“哦?那你是为什么而来呢?”九尾说道:“是为了助你打败高辛。”

“你现在还控制不了它。”羲和道,“你说得对,你的修为确实进步太慢了。从今日起,你要时刻与身体里的魔作战。倘若你成了魔,我必杀你。”

姜塬凄然一笑,“你有这样的勇气,是很好的。但如今我们从哪里去召集勇士,对抗高辛呢?”

“谁想要这东西!”九尾大怒,他失控地咧开妖魔的大嘴,露出狐狸的一口尖利巨齿。

九尾说:“你恐怕不知,青丘有一宝物,可以号召天下勇士为你而战。”

羲和走到他身边,“你昏睡时,手里一直握着旱魑的眼睛,我就想,不如把它洗干净,给你装上。”又笑了笑,“算是礼物吧。”

姜塬奇道:“有这样的事?”

是旱魍的眼睛。

九尾笑道:“我原本是想要来询问你将宝物藏于何方,谁知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

一枚大如铜铃的眼睛,因伤口尚未痊愈,眼睑尚在生长,因此那眼睛圆瞪着,目光僵直而恐怖。这是九尾绝对不愿再次对上的一只眼睛,但它此刻正通过镜子,看着自己。

“就在此处?”姜塬沉吟道,“九尾可是在说——外面巨石上的那把剑吗?”

“这是什么……”九尾惊诧地说,他找到镜子,看见里面的倒影。羲和在他的额头正中,放了一枚眼睛。

“正是!”

他看到她的身形被两层不同的光芒笼罩。九尾眨眨眼睛,然后意识到,即便眼帘闭合,他依然可以看到她。

女祭在一旁说:“那是用神骨铸的剑,从未有人能把剑拔出来!”“我可以。”九尾说道。

“你在……做……什么?”九尾咬牙切齿地说,然后狠狠瞪向羲和。

女祭还要说话时,却被姜塬制止。姜塬扶住女祭的手臂,缓步走下石台,对九尾说道:“你竟是这样的勇士吗?那就证明给我看吧。”

最痛的疼痛总会迟缓一刻才传来,异物直直刺入头颅正中,那痛楚从额间一直蹿到心口,再一寸寸蔓延到四肢百骸,直痛得他喊都喊不出来。

8.4

他忘记耳朵还竖在外面。因羲和见了毛茸茸的东西就要揉搓一通,九尾这些日子也把尾巴耳朵收得格外迅速。然而此时既已被她抓住,挣扎也是无益。他正等着羲和的下一步,忽见羲和举起另一只手,清脆精准地在他额头上拍了一下。

众人簇拥着姜塬和九尾走到洞外。阴霾罩着天地,树木和人都没有影子,仿佛飘荡在迷雾之中的幻影。女祭敲响了缶,于是熊部族的男女老少都围到祭台周遭。这情景让九尾记起他最初成为妖王的时光,但愿他心中仍留有杀上天宫时那不屈的勇气。他仰起头,一步步踏上祭台,随着女祭击缶的声响和他的脚步,鼓噪的风如海浪一般一层层涌出,擦过树丛,扰乱云雾。当九尾一跃跳上巨石的时候,那风也汇聚到天空上,将云撕扯开来,直逼着阳光从天空漏下。直直的、孤独的一束光,由旋转的金色沙尘拧成,落在弑神剑上。九尾踏入那片光里,与之融为一体。

九尾停步。羲和走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他的狐狸耳朵。

“他到底是什么……”女祭喃喃道。

“等等。”

九尾用双手握住剑柄,那剑纹丝不动。他收敛气息,睁开旱魑眼,剑松动了一瞬,但仍提不起来。他把力量集中在腿部,但直到他的双脚轰然陷入巨石之中,还是无法将剑再移动分毫。击缶声渐渐急迫,天空里投下的光,变成了一条细线,仿佛羲和正嘲弄地眯起眼。九尾大喝一声,白耳竖起,双手变成了狐爪,那巨石又战栗起来。

这名字既向世人说明了两人的关系,又暗暗解开了九尾“弑神”的不祥,可见是早有腹稿,极为用心的。但不知为何,羲和的话却将两人间的愉悦氛围一扫而空。九尾起身,随意裹了身衣服,就要告辞回下界。然而羲和却喊住他:

“不行吗……”女祭失望地说。她并没有看到九尾的变化,这会儿,他仍然背对着众人。

“随你。”羲和想了想,又说,“北极君说着不顺口,不然就还是九尾吧。旁人要是对你敬重些,就称呼为‘北极九尾'好了。”

九尾松开剑柄,他忽然亮出指甲,俯下身子,用狐爪一下击碎了两侧的石羊,又去猛刨巨石!这举动让众人都惊呼起来。然而下一刻他们便看不清九尾的动作了,只听见轰然巨响,瞧见碎石横飞。但这粗暴的法子,却比硬拔要更为有效,不多时,九尾竟然生生将弑神剑从石头之中挖了出来。终于,他用爪子抵住剑身,只轻轻一抖,就将整柄剑举了起来。

这大约就是“天帝的赏赐”了。灵宝君虽不甚满意,也止不住嘴角上翘。他清了清嗓子,又问:“我不住灵宝宫了,那名字还要不要换?”

它是轻的,至少比从前轻。

“这么大的宫殿,两个人怎么……”羲和顿住,横他一眼,“你当谁都能住进来吗?”

无人欢呼,击缶声不知何时也停止了,周遭寂静无声。沙尘落下,妖王的身形从残雾中现身,九尾喘着粗气,巨齿从口中龇出来,尾巴扬起飞舞,白毛蓬松炸开。只他的躯体依然是人形。

灵宝君淡然问道:“不会挤吗?”

“妖……”女祭才说出一个字,忽然听到姜塬一字一顿高声说道:“九尾狐神拔出了神剑,是天佑我!”

灵宝君原本在甘渊里泡汤,委婉提及自己若再不历练,修为恐怕更难精进。没想到羲和既回答了,又仿佛在说另一件事。她话音一落,狐狸耳朵就从男人湿漉漉的发丝间竖了起来。

“天佑吾主!”女祭反应飞快,匆忙改口。

“你若再来,就住在北极宫吧。”羲和说,“灵宝宫太远,这里更方便些。”

“天佑吾主!”众人随她高喊。

灵宝君只在天宫住了月余。伤势刚痊愈,他便开始琢磨要找借口回下界去。无他,这地方实在太无聊了。只要是晴朗的日子,羲和都要早起驾车,载着太阳去照耀大地。而那些神官神将,都老气横秋,举止端方,言语无趣。至于羲和养在其他宫殿里的苍鸾金乌,他远远听见,都觉得聒噪吵闹。等到日落时羲和回来,灵宝君往往已经泡了四五遍汤池、吃了七八顿仙果。如此作息的坏处,便是整个人圆润了一圈,变人形的时候越发憨态可掬,腹肌也不见了;好处也不是没有,他被烤卷的毛皮迅速恢复本来的模样,变狐狸时油光水滑,令羲和爱不释手。

九尾回身,看向这些蝼蚁一般的人类。他逐一收回耳朵、尾巴,把爪子变成人手,牙也缩回口中。他把身上的残酷魔性都藏到了人类轻柔的衣料与繁复的礼节之下,把骨血里的狂暴兽性藏进人类光洁的皮肤与柔软的神情之中。他就在众目睽睽中这样做了,如此,他就可以从邪恶变为正义,从魔变为神。然后他跳下祭台,走到姜塬身边,朗声道:“我愿以此剑,助你战胜高辛。”

太阳西沉,云雾坠到地面上。那光熄灭了。

姜塬与他对视,但立刻被旱魍眼吓得撇开脸去。她极勉强地微笑,点头。众人都喊:

一层灿金的柔光笼罩着那片土地,在夜色中忽明忽暗,每一束光都是她的血。他不敢再向前一步,他不敢看,不愿看,他知道那下面发生了什么,他不是第一次在梦中见到这一幕。

“战胜高辛!”

灵宝君推开门,走向森林。枝干大片倾倒,而断裂的方向却无比混乱,他几乎可以还原出在此处厮打的神魔,身材会有多么高大。他听到争吵的声响,断断续续的,话语的因果前后颠倒。于是灵宝君明白,他正身处于一个梦中。他回过身时,所见的世界又变了,林边豁然出现一处深坑,他只能勉强看见坑的边缘。但灵宝君知道,里面垂死的神祇,不是旱魑,而是羲和。

云雾合拢。那光消失了。

他梦见浓雾遮挡了月亮,云朵从天空压下来,一直沉到树梢,让森林仿佛连绵为一个会呼吸的生灵。他看到山坡上的草屋,走进去,羲和并不在里面。然后,他听到外面有什么东西,正在压抑地哀鸣。

常仪放下酒壶,却依然握着壶身,浊酒汩汩流淌到地上。帝喾注意到她的失神,问:“仪皇在想什么?”

在北极宫中,灵宝君做了一个怪梦。

常仪把酒壶立稳,柔声道:“禅让典礼之前,怎么能称呼我为仪皇呢?”

2.2

帝喾笑道:“不差这一两天。极少看到你想事情这样认真。”

灵宝君收回尾巴,伸长双脚,轻易踩到池底。他的竖瞳对上羲和的眼睛,她的眼眸如同金色琥珀一般明亮而清澈,其中唯一深暗的光,是他自己,是他映在她眼里的欲望和野心。他凑上前,吻住了羲和的嘴唇。

常仪答道:“我听闻,有狐妖去了熊部族,拔出了青丘祭台上的神剑,想要以此战胜高辛。”

羲和瑟缩了一下。她见狐妖又要去咬她的膝盖,便一把拽住他后颈的卷毛,把他从水中拎到自己鼻尖前寸许,挑着眉毛问他:“你还要耍赖到什么时候……快变成人形同我说话。”

“妖魔作怪,不足为惧。”帝喾说,“况且,我们有帝俊呢。”

灵宝君忽然觉得烦躁,弑神九尾,此时在他听来,不像预言,倒像诅咒。他泄愤般说道:“怎么,连你也有命门吗?”也不顾牙疼,又跳入池中,一口咬在羲和脚踝上,自然是毫发无伤。

阿俊此刻却率兵去巡逻了,常仪不置可否,宴席上竟无人接下帝喾的赞叹。

“弑神?”羲和坦然说出那两个字,“那可是天外坠落的神铁,我还能随便送你块石头不成。”

女皇蹙眉道:“帝俊再勇猛,毕竟是人。人如何能抵御妖魔呢?”又问常仪:“我倒是没听闻此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羲和亲了一下他的耳朵,“你这次想要什么奖赏?”灵宝君道:“我可不喜欢那把剑。”

常仪道:“说来女皇可能不信,我是从卦中推算出来的,消息应当明天就会到。但等我们得了消息,天下的勇士也都去往熊部族了。”

“有什么好气的。”灵宝君没好气地说。

帝喾问:“那该怎么办?”

灵宝君哪肯再听教训,跳出汤池,抖了抖毛发上的水,抬脚就要往北极宫外走。天大地大,他堂堂妖王,何必在这里听她絮叨。羲和一伸手捏住他的尾巴,把他拽回到怀中,笑道:“这就生气了?”

常仪答道:“有敌人来犯,那就与其一战。有妖魔来犯,那就斩妖除魔。我是不怕他们的。”

说完,大约是觉得太肃穆,又调笑,她又道:“哪有妖王一打架就露原形的?只会用牙和爪子,剑术都学到哪里去了?我可从来不会咬人。”

帝喾又问:“才说你有了身孕,禅让的典礼不能去恒山,只能在苍梧山办。难道你倒想要上战场吗?况且,你就算去了战场,又能做什么?”

灵宝君正在担忧,忽然见羲和一脸笑,就知道她又在逗自己。羲和见他耳朵又飞起来,忙道:“那血没有旁的,主要是太脏。你这七八天一直在泻肚,醒来虚弱些也正常。”说着就掩嘴笑。灵宝君气得要咬她,可这一次,羲和的皮肤却与旱魍一样,坚硬如铁,咯得灵宝君牙疼。羲和正色道:“你如今长大了,更要靠自己努力。旱魑对我们都是教训,捷径不可取。我也不会让你再碰我的血了。”

常仪道:“帝喾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不知道。”羲和说,“我没喝过。”

9.禅让

灵宝君忍不住问:“喝魔的血,会发生什么?”

9.1

灵宝君哼了一声,不置可否。羲和点了点他的肚皮,“你不该喝她的血,不是因为会伤修为,而是魔的力量是不可控的。妖可以感化,但魔只能斩除。”

典礼前一日,阿俊早早起身,正想告诉常仪外面天气晴朗,回头却见白狐正在床脚端正地坐着。他笑问:“你是何时进来的?”白狐自然不会答,略不耐烦地撇开脸。阿俊又问:“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都不知道回来看看。”说着,去给它切肉。回来时把肉丢在地上,白狐傲然盯着他,并不去吃。阿俊说:“脾气挺大。”又亲自递到它嘴边去,白狐这才勉为其难地咬住吞下去,用粉红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仍是一副难相处的模样。

话都让她说了!

阿俊叹道:“罢了,我还有事,你好自为之。”出门前,也不忘摸一把白狐的脊背。它抖了抖毛,仿佛要将阿俊的气息甩开。阿俊出门后,白狐跳到常仪耳边,说:“你还要装睡!”

她苦笑道:“我将她放逐到地府的魔域,可她却打破枷锁,回到人间作恶。你也看到了,她所到之处,会发生大旱。那是因为她无比饥渴,想从每一滴水中找寻我的血。我没有办法,只能请你来除掉她。”羲和看向灵宝君,“你会因此怨恨我吗?”

常仪反手按住它的脖子,说:“吵死了。”转头继续睡。白狐见状,张开嘴一口咬住她的耳朵,但并未发力,温热的呼吸直拱进常仪耳朵里。直到常仪实在耐不住痒,才把白狐推开,然后坐起身。

灵宝君看向羲和,他没想到,她竟会如此诚恳。

“你不问我去了哪里吗?”白狐问。

见灵宝君不答话,羲和叹了一口气,“所谓魔,就是心智无法与力量匹配的神。我给了她太多的力量,但旱魅的心智只停留在你看到的程度,再加上那副外表和永不餍足的食量,人人都厌弃她。她渴望从我身上得到的,也不是我的关怀爱护,而是我的血。”

“你不是有了新的主君吗?”常仪并不看它,一面梳头发,一面随意说道。

好直白的开场!灵宝君竖起耳朵,听她继续说:“旱魑……她出生的时候就与众不同。我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生出这样的孩子。思来想去,只有试着让她饮下我的血。你记得上回你来天宫吗?就是这样治愈了身上的伤。但我错了,她还是这副模样,只是身体变大了。”

“主君?她配吗?”白狐反问。

“旱魑的确是我的孩子。”

常仪把梳子放在一旁,问:“交战在即,你来做什么?”又说:“你能不能变成人的样子,这样怎么说话?”

撇着脸不去看她。羲和柔声说道:

用狐狸的模样说话时,九尾或幼稚,或粗野,但确实直白诚恳。

另一边羲和见他皱着鼻子,又何尝不知他在想什么。她把狐妖拽进汤池,手覆在他的腹部。温暖驱散了寒意,灵宝君一时舒坦许多。他本能地呻吟一声,又把声音掐在喉咙里

“我原本就是九尾狐妖,就是兽。”白狐挺立着身子说,“你为何非要让我伪装成人?”

而灵宝君若要质问她,恐怕又会得一通教训,毕竟经此一役,九尾狐在三界的声名大振。故而羲和所为,也不能说不是为他着想。然而有了这名声又如何呢?世人无非说天帝眼光好,悉心栽培,让狐妖改邪归正……反观自己,费尽心力,几乎横死他乡,好名声却都让羲和得了!如此又可知晓,神族所谓的正义、光明、宽宏,都是被虚伪蒙着的。灵宝君越想越气,飞起耳朵,把头转向另一面,不肯去看她。

常仪思索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原本盼着你能统治人的。”“我不像你,我谁都不想统治!”白狐龇牙道。

灵宝君委屈地看了她一眼。以他的聪慧,从听见旱魅说出第一声“妈妈”那一刻,便知自己会被谁去赤水除魔,都是羲和的计策。什么狼妖哭诉,草屋偶遇,无非是她不肯出手除魔,才把与旱魍实力相当的妖王九尾骗了过来。

常仪摇了摇头,“你要是来这样吵架,我宁可不说话了。”

“你可真是什么都敢往肚子里咽。”羲和听到声响,从外间走进来。

白狐又觉得自己落了下风,它跳上屋架,居高临下看常仪,“我来,是要告诉你,我要堂堂正正地击败你!”

口中的臭气也已散去。灵宝君思及此处,又觉得腹中剧痛,浑身虚弱无力。他晃晃悠悠走了几步,瘫倒在甘渊汤池边上。

常仪甚至都不肯抬眼看他,“你?堂堂正正?趁我怀孕的时候起兵,用你的妖力与人类作战。你不如用美色去蛊惑女皇,那样都更堂堂正正!”

灵宝君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又是小狐狸的模样,便知自己回到了羲和的北极宫。他跳下床榻,落地时爪尖疼痛,胸口也仿佛被撕裂,可知全身的伤尚未痊愈。然而皮毛却被洗干净了,虽然那些被烤焦的白毫有些卷,有些硬,但只消长个几年,便会恢复先前的风采。

她话音未落,白狐已然消失。九尾化为人形,只余一条尾巴把身体倒挂在屋架上。他晃了几下,才跳下来,蹙眉盯着常仪。

羲和回首,目光落在林中魔怪的尸身上。森林中随即燃起三昧真火,将旱魅的尸体与打斗的痕迹,一并烧为灰土。

“你怀孕了?”

羲和见状,摇了摇头。她伸手抓住狐妖尾巴尖上被烫卷的白毛,将数十倍于自己身体大小的九尾狐妖,轻松地拖到远处平地上,足尖微点,便将狐妖带上半空。

常仪先不言语,顿了顿,又道:“消息恐怕已经传到青丘了。”

旱魅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冷僵直,周遭的灼热也逐渐消退。灵宝君回头去看,羲和又变成平日的少女模样。而灵宝君自己,却成了一只肮脏不堪的卷毛狐狸。他不单精疲力竭,且腹中魔血流经之处一片剧痛,痛到极点时,连站也站不住,只能躺倒在旱魍身侧,昏死过去。

“是他的……是帝俊的孩子?”

2.1

常仪看向他,“不然呢?”

2. 祭祀

九尾如同困兽一般在屋内转圈,他被屈辱和愤怒罩住,再回过头时,恨得五官都挤在一起,犬齿从唇边漏下来,刺破了男人美好的下巴,“你不肯给我生孩子,你……你杀我的孩子,你居然肯给他生孩子!他只不过是个人,是个人!”

灵宝君睁开眼睛,一爪拍向旱魅额头上的独眼,低头将利齿刺入她脖颈中最柔嫩的地方。垂死魔神冰冷的血混杂着地府的尸臭,源源不断地滚入他的喉咙。白狐压抑住反胃,大口吞下,直到旱魅不再挣扎。

常仪笑道:“人是你帮我选的。”

“九尾,咬她喉咙。”羲和说。声音空洞,仿佛从遥远的天边飘落。

九尾气得亮出利爪,常仪见他这样,暗叹野性难驯,摇头道:“你走吧。有本事的话,堂堂正正击败我。”

“妈妈。”他听见旱魑一遍遍说,“妈妈,妈妈。”

九尾收敛身上的兽形,抿嘴笑了下,“好,既然你把人的那套鬼规矩当正道,那我也先送你一份礼吧。”说着便衣衫凌乱地摔门而出。两人吵架时,外面早有人听到动静,但都不敢靠近。如今,看一个从未在部族中见过的美男子红着眼睛从常仪房中出来,一时都惊叹起来。有人说:“这是谁?”又有人低声问:“帝俊去哪里了?”到底是帝喾见多识广,九尾从他身边快步走过时,他闻到男人身上异香,沉吟道:“我听说熊部族新得的那位狐妖,就生得十分俊美。”差人去请常仪来询问。常仪并不解释,只说:“熊部族得到狐妖,也不过是半月内的事情。我们见见也没什么。”

他强撑着又睁开眼睛。见羲和正俯下身,握着旱魅的手。灼热的烈焰扑面而来,直把灵宝君尾巴上的白毫都烫焦了,逼得他再次转过脸去。

帝喾道:“见自然可以见,只是那毕竟是狐妖,常仪下回还是不要私下见了吧。”

她若此刻变了主意,要救旱魑……灵宝君忽然恐惧起来。

常仪起身告辞,寒声道:“明日帝喾见我,就该称‘仪皇'了,还是要端正姿态,分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才是。”

灵宝君忽觉后颈一松。却见羲和化为人形,竟与旱魍一般高大,容貌也与以往全然不同,面颊圆润,目光低垂,难辨雌雄,庄严远胜于俊美,更没有半分少女的娇俏。灵宝君只看了她一眼,便觉得自己的双目被羲和身上耀眼的光芒刺痛,一时再看不见任何东西。

阿俊回来时,自然也听闻了狐妖之事。禅让在即,琐事繁杂不堪,又有风声说熊部族计划来犯,他不得不在最忙碌的日子里,再抽出半日去卫队巡视。却见军纪涣散,同袍的祝贺也都带着古怪笑意。当时还不明所以,等到晚间听闻传言时,心底顿时犹如烈火烹油,面上却一丁点都不敢露出来。回到家中,见常仪还是惯常的平和,仍旧对着她的星图出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妈妈……”旱魍呢喃着。

“狐妖——就是那白狐吗?”他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道。

还差最后一处“臭肺”……

“那是妖王九尾。”常仪说着,又用刀笔在星图上按下一个点,“他有千年的道行,普天之下都难找敌手。”

狐妖立在旱魍身边,但已经称不上是白狐。毛皮上到处沾染着血、泥、肉渣,以及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污渍。他鼻翼翕动,竖瞳缩紧。

“你可知道外面传成了什么?”阿俊贴近常仪耳边,飞快地说道,“他们说,人是不可能让你怀孕的,只有妖可以。”

羲和没有答话。灵宝君只得自己冲将上去,万幸旱魅的攻击已大不如前,一魔一妖斗了数十回合,灵宝君又崩掉了两颗犬齿、三枚指甲,终于找到旱魅另一处命门,照着她的左侧腋下来了一口——此处正是羲和提及的七魄之一,“非毒”。魔神惨叫一声,周身抽搐,连坐也坐不住了,身体压碎七八棵树干,轰然倒地。

常仪后退一步,蹙眉看向他,“你在说什么?你可知九尾如今是熊部族的巫祝?你为何不去查查他的过往,去考虑一下该如何保卫高辛?”

“妈妈……在哪?”她举起木剑,哭着说道。灵宝君问:“现在怎么办?”

“不用你来教我!”阿俊吼道,“你只管回答我,孩子是谁的?”

灵宝君便欺身上前,用后爪踏进旱魍下腹刚被撕开的伤口,再借力向上,对着腹部又是一口。旱魅晃了两晃,直痛得失去平衡,坐倒在地。“趁现在!”羲和又说。如是,两人一明一暗,连破旱魅身上伏矢、吞贼、除秽三处命门。灵宝君再跳到远处时,见旱魅满脸泪痕,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几次挣扎,都无法再次站立。然而旱魅并不服输,她抓起身侧松木,一手拽住树根,另一手攥紧树干,只一抹,便将枝叶全部去除。手中余下的枝干,仿佛一把木剑。

阿俊此时比九尾更像妖怪,常仪略惊诧地看向他扭曲的面容,道:“自然是我的。”

灵宝君一击得手,更信任羲和,听她又说:“咬她肚子,脐上。”

阿俊抓住她的肩膀,“告诉我实话。”

这句倒是颇为明了。灵宝君虽觉得此举十分猥琐,然而当旱魍的大嘴出现在他头顶时,他还是将尾巴拧成绳子,以最诡异的方式,从低处直直弹起来,一爪拍在旱魑独腿根部。魔神一声哀号,震得周遭的枯枝纷纷落地,白狐也被溅上一身腥臭的黑血。

他力气很大,虽然伤不到常仪,但足以让她不悦。常仪无端想起曾经的另一个传言,是阿俊的女友在女皇面前,哭诉他残酷无情,甚至在她怀孕时殴打她。思及此事,常仪的目光中已有了几分冷淡。阿俊对上她的视线,双手本能地垂下。他慌忙撇开脸,幸而常仪也不想看他。她心中闪过千百个想法,但她已看清了阿俊,便选了他能听懂的话,沉声说道:“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这几句话传出去,你才是华夏最大的笑话。阿俊,明日你就要成为帝俊了,怎么还沉不住气呢?”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面颊,“我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你想成为孩子的父亲,要付出相应的努力才行。”

羲和才说:“从低处跳起,破她的雀阴。”

9.2

那边旱魍已经用双手撑地,又看向白狐。灵宝君已发觉自己魅惑的狐尾对旱魑毫无吸引力,而旱魅冰锥一般的目光却可让他神志散乱。耳边羲和还在背书,讲一些灵宝君闻所未闻的词汇,也不肯说旱魑命门在哪里。灵宝君气得打断她:“你不如自己动手!”

立春这日,苍梧山巅格外寒冷。四岳、十二牧及各路诸侯,从华夏各处聚集于此,只有熊部族推说姜媛临产,没有前来。众巫祝宰杀牲畜,其血顺着山顶一路涂到山脚,洇出一条暗红色的祭祀之路。

羲和却继续说道:“这七魄分别是尸狗、雀阴、伏矢、吞贼、除秽、非毒、臭肺,你必须按照顺序,逐一攻破。”

阿俊登山时,天只蒙蒙亮,太阳尚未升起,他感觉天地都被包裹在这血腥的气息之中,恐怖又充满生机。两旁吟唱的女巫,将上古时代的祝祷一一带到他面前。当他因欢愉或紧张而喘息时,转脸却发觉常仪神色如常。她似乎就是为了这样庄重的时刻而生的,每一步,都会准确地踏在歌声的节拍上,又或者,那节拍是随着她的步伐而奏响的。清冷的风带来了薄云,两人缓缓穿过雾气,踏上山巅的祭坛。

灵宝君气急败坏,打断她道:“别说没用的,现在怎么办!”

帝喾手持长剑,威严地站在坛中央,女皇则端坐在他身后的高台上。阿俊看到母亲站在狸部族的前列,而舅父伯狸则站在虎部族的首领身侧。人那么多,可阿俊只在自己的母亲和舅父眼中,看到纯粹的喜悦。

灵宝君这才发觉,羲和已变为一只金色甲虫——她在他眼前飞舞一圈,又伏在他后颈上,用两条极纤细的节肢,揪住白狐的毛发,用轻微的牵扯,示意他左右行动。灵宝君虽有些不满自己成了她的坐骑,但见旱魅擦干泪水,又拔出两棵大树作为支撑,知道只靠自己未必能赢她。性命攸关,自然要听羲和的建议。她的声调并不高,但过于近了,从白狐的尖耳直直钻进他的心里去,“魔族的命门在七魄。你刚刚只伤及旱魍的第一魄,尸狗。”

日出时分,在众人的见证之下,帝喾将玉戈交予俊狸,其上绘有龙纹,从此,他就是高辛氏帝俊。女皇则将凤冠戴在常仪头上,将玉圭放于她手中。当这位华夏新的统治者转过身时,天上层叠的云忽然散开,只在她左右身侧留下斜长的两道薄云,被初升太阳的光辉染成灿烂的金色羽翼。这异象让众人都惊叹起来。仪皇将手中玉圭缓缓举高,阳光便准确地穿越山巅的树影,照在玉圭之上,其景象之神圣、隆重,无法用言语描述。众人都为之震撼,四下一时寂静无声,直到群鸟的朝贺打破了安宁。本应在日出之前喧闹的鸟儿,到此刻才发出清脆、喜悦的嘶鸣。它们列队飞翔,以鸟群的聚散,在群山之巅起舞。等鸟儿散去,仪皇才开始祭祀天地的仪式。其后,她并未像以往那样将玉璋送给诸侯,却请人将星图放置于祭坛中央,将历法、节气与星象观测之要义,传授各部族。

白狐本能地将尾巴在坑壁上一扫,便扭过头张开口,照着那魔怪腿脚相连的最细处就是一口。果然这一处的皮肤与其他地方不同,灵宝君的牙齿竟能陷入旱魅的身体之中,狐妖见机咬紧牙关,疯狂甩头,撕下来一大块筋肉。旱魑疼得狂叫,连口中的人腿也在哭号时掉落在地上。灵宝君忙趁机后退数丈,一面喘着粗气心有余悸,一面又听羲和在他耳边叹气,“你居然什么功课都没做,就敢来除魔。”

“有了知识,你们便可走向文明。”她朗声说道。

灵宝君仰躺在泥坑深处,摔得头晕目眩。抬眼见旱魍用双手撑地,抬起那条扭曲的脚,竟要来踩他,忙极狼狈地攀着坑壁往上爬。又见一只大手从天而降,只恐今日要命丧于此。正慌乱间,忽听羲和在他耳边说道:“转身,咬她脚踝。”

太阳西落时,她终于传授完毕,这才将玉璋一一交给诸人,四岳为大璋,十二牧为中璋,其余诸侯为小璋。

“妈……妈,”旱魑问,“在哪!”

从此日月星辰,各归其位;山川安定,各司其职。

这羞恼让他一跃而起,闪电般袭向旱魑。他以旋风为矛,正冲着旱魍的眼睛而去。然而旱根本不管狂风,只用手臂一挡,就如同拍虫豸一般,把灵宝君横扫到树顶上去。白狐的腰侧被枝干划破,他顾不上疼痛,用尾巴挂住枝杈,轻巧旋转,在避过旱魍下一击的同时,又从她胸侧找到空隙,伸爪便向她挠去。旱魅未及防护,被灵宝君得了手。然而她肋间的皮肤非但极臭,还坚硬如铁。饶是白狐掀了两枚指甲,也未能让她流一滴血。灵宝君见她又抬起手来,忙向侧旁跃起躲避,却被她一把抓住尾巴,狠狠摔到地上。

因禅让那日的神迹,华夏大地被狐妖笼罩的阴云,终于被仪皇驱散了几分。然而,九尾也是一位高明的外交者。他亲自去往兽联盟的各个部族,探访那里的首领和青年。总有未能觐见仪皇的人,会被他的巧舌迷惑。青年男子有不少选择去往青丘,而部族首领们也往往沉迷于九尾美貌,愿意为他供奉粮草和兵器。到仲春时,熊部族已召集了一只颇为可观的军队。

有这一句,灵宝君已然明白,这魔神旱魅,正是天帝之子,只是不知道羲和为何会放任她变成这副模样。转念之间,又有些恼火,他不知道羲和在自己身上做了什么标记,为何连这样呆傻的魔怪都能一眼看穿——他是天帝的妃子。

帝俊听闻此事,便召集鸟部族联盟的首领,商议对策。然而她们立春才来过苍梧山,往返辗转百千里,才回到家中,又被召唤,难免有些不满。有的派了家中的兄弟来,有的干脆就没有回信。帝俊知道是不肯屈从于自己的命令,更为恼火,便以严酷的典刑处罚那些怠慢的部族。有人来找仪皇哭诉,她却以怀有身孕为由,避而不见。不久,华夏诸部族便都已知晓:与先前的女皇不同,仪皇重视历法,参与祭祀,但不问政事。一时之间,又有一些摇摆不定的青年,选择了更可亲的九尾。

“妈妈……在……哪?”旱魑问。

到月末时,旌旗与战鼓已迫近高辛。帝俊率兵迎战,然而九尾用兵如鬼魅,还时常在战场掀起飓风,令高辛军士丢盔弃甲,几场交锋,高辛竟节节败退。这日鸣金收兵时,帝俊的手上还中了一箭,正是那九尾狐妖射的。巫医来看,幸而伤得不深,又在左手上,帝俊便说他还能再战。

灵宝君一怔。

仪皇听闻此事,也离开聚落,奔波三日,赶来锋线的营帐,关怀众军士和帝俊伤势。她先在外面安抚众人,最后才来到帝俊营帐之中。见他颓丧地缩在锦被里,还要咬牙撑住形象,顿时觉得可怜可爱。巫医说,换药是最痛的,请帝俊忍耐。仪皇便遣散余人,接过巫医手中的伤药,亲自为他敷在伤处,又说:“上回你射了九尾一箭,这次,就算扯平了吧。”

旱魅发出“哦”的声响,随即她的口型一变,说道:“妈……妈……”

帝俊不明所以,“我何时射过他?”

灵宝君向侧旁翻滚,堪堪避过,然而旱魍手中的下一棵树,正掷向他的落脚之地。那树轰然掀开泥土,直砸出一个七八丈深的大坑来。灵宝君从未见过如此怪力的妖魔,一时骇然,再翻滚躲避时,已经亮出了真身。九尾狐妖用前爪刨了刨地,掀起落叶旋风,然后支起身子,向旱魑咧开瘦长的嘴。但尖牙的震慑力远比不上他身后展开的九条巨尾,它们比他的身体大得多,蓬松柔软,在半空中妖娆扭动,扰人心智。

仪皇道:“就是冬狩那一回……对了,你中了瘴气,不记得这事。”便将两人在林中遇见狐妖一事,半真半假地同他说了,末了道:“九尾的箭术是同后羿学的,能把星星射下来——他这一箭,留手了。”

旱魅的目光顿时钉在灵宝君身上,分毫都不再移动。只是对视,灵宝君都感受到肮脏,仿佛她口中的酸臭腥气,正扑面而来。他有些慌乱地左右看看,却发觉羲和已然消失,连山头上的草屋都不见了。再看旱魅时,她已近在眼前,正连根拔起一棵梧桐,向灵宝君投掷过来。

手上伤口抽着疼。帝俊恍惚记起了一些细节,那狐妖仿佛说过,常仪腹中有一颗蛋,但再要细想前后因果时,却头痛欲裂。帝俊想问她孩子如何了,一张口却变成呻吟。然而接下来仪皇的语气,却比那箭头更深地扎进他的心里——耳边听她又柔声道:“九尾的‘妖王'可不是虚名。他杀旱魑、屠龙穴,神子都不是他的对手,你输给他,也没什么丢脸的。”

旱魑闻声,停步,扭头,用独眼看向他们。灵宝君对上她的视线。

“你想说什么?我的帝位是虚名?还是你早知道我会输?”帝俊提高了声调,但说话用力时难免牵扯伤口,又忍不住痛呼一声,“你要是心心念念想着他,就换一个丈夫好了。”

羲和叹了一口气。

仪皇把药放在一旁,招呼外面的巫医入内,“帝俊累了,你们为他调些安神的药吧。”起身,走到门口,又说道,“明日,我去见见那狐妖。”

他要回答时,羲和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果然,远处树影摇摆,一个比树梢还高的怪物正缓缓踏入森林之中,正是旱!旱魑生得无比丑陋,头颅硕大,额上顶了一颗独眼,宽厚的鼻子趴在枯瘦的脸上,也只生了一枚鼻孔。嘴巴半张着,露出肮脏的黑牙,其间嵌着一样白生生的物事,灵宝君凝神竖起瞳孔,才看清是一截人腿。旱魍所到之处,繁盛的森林登时枯萎,仿佛被抽干了水分。随着她一步步向前,原本挡住她与羲和、灵宝君之间的那些茂密杨柳,一时间都成了枯枝。于是她的身形也显露出来——头发灰白,从眼睛两边披散,一直垂到腰际,其上挂着枝杈、污泥和腐烂的肉条。她的双手各握着一段光秃秃的树干,一左一右支撑着身体,因她只有一条扭曲萎缩的腿,根本无法支撑自己巨大的身体。

9.3

“跑得还挺快。”羲和语气轻松,但眉头紧锁。灵宝君还是头一回看见她的愁容。

第二日,仪皇便亲自驾战车前往沙场,帝俊骑马,随侍一旁。但见她未着铠甲,倒穿了一身窄袖礼服,也不顾前锋阻拦,直直来到九尾阵前。狐妖这日穿的,正是双目再见光明那日幻化为人时那身绣金华服,显得丰神俊朗、鹤立鸡群。与仪皇对望时,分明是一对璧人。

正是那作乱的魔神!灵宝君再不迟疑,推门出去,没几步,又猛然停下脚步。下一刻,羲和已经站在他身边。

两人都没有开口,像是在彼此的眼瞳中找寻某种命定的可能。这一幕他们已经预见了无数次,而直到此刻,才终于发生。女祭站在九尾身侧,高声嬉笑道:“仪皇有孕,怎么能到此处来呢?是高辛——没有人了吗?”

灵宝君心情大好,正要同她调笑,却忽然听见外间村民的惨叫。那凄厉的嘶号,显然来自将死之人。灵宝君一双雪白尖耳,从黑发中悄然竖起,转向声音的源头,让他从混乱的哀号中,分辨出妖魔的名字——“旱魅!旱……”

熊部族的军士哄笑起来。

羲和笑道:“我想知道,便能知道。”

仪皇依然在注视狐妖。帝俊喝道:“竖子无礼!”

灵宝君听见的却不是责备,眼睛一亮,看向羲和,“你怎么知道的?”

他话音才落,女祭又打断他道:“怎么了?帝俊也要——对我用刑吗?”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羲和又说:“我听闻,你连妖王宫也遣散了。如今连小妖都不服你,可是真的?”

仪皇这才看了她一眼,拦住正要开口的帝俊,缓缓道:“斩妖魔、除逆贼,用刑恐怕不够。应以五雷轰顶,令魂魄灰飞烟灭。”说罢,晴天便劈下一道炸雷,把熊部族军队中央的一棵巨树一轰为二,周遭的马匹兵士,有不少被压在树下,一命呜呼。女祭堪堪躲过,吓得再不敢出声。

这又是一件灵宝君羞于启齿的事情。从天宫回到青丘的前两年,灵宝君借着神血的威力,修为似有些进步。然而遣散众妖后,他也懒散下来,只勉强比旁人强些罢了。

高辛部族一片欢呼。这几日,因狐妖掀起飓风而消融的那些士气,靠仪皇一道雷全回来了。等熊部族的窃窃私语声平息,仪皇才对九尾说道:“你那日说得对,你原本就是狐妖,是兽,不必伪装成人。堂堂正正,并非你的天性,是我错看你了。”语气既怜悯,又惋惜,竟比咒骂还要让九尾愤怒。他冷笑着抽出弑神剑,道:“当日你赐我此剑,倒是没看错人呢。”

“还在想,这刀口算不上利索。要是旱魅只有这样的水准,大可不必我亲自来。”羲和从内室走出来。她自从发觉灵宝君不愿变身为女子,便又把自己变成了女神来适应他。灵宝君见她这副模样,又想起前一天晚上眼睁睁看着她由男变女时的慌乱和感激。羲和见灵宝君没有接话,又略带责备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还以为你的剑能开锋了呢。怎么回事,你不够用功吗?”

谁知一个“赐”字,又让熊部族腾起议论之声。仪皇微微一笑,轻扭缰绳,战车便轻盈掉转方向。帝俊忙令左右上前护卫,然而仪皇的战车前行极快,竟独自闯入了战场。登时便有几名小卒来侵扰,只见仪皇将缰绳一抖,那战车所系四马竟同时一跃而起,如同神鸟一般,从半空中踏着兵卒头颅,呼啸而过。兵卒被马踏车撵,皆筋骨碎裂,血从七窍涌出,坠在沙场上。再看仪皇却毫发无伤。她回到高辛战士之中,巫祝们随即敲响了战鼓,帝俊与前锋亮出兵刃,这一日的战斗开始了。

“我们还以为那几匹狼,是旱勉杀的。”第二日清晨,摇光对灵宝君说道,“还在想……”

帝俊自从见了仪皇看九尾的目光,胸口就憋着一口气,竟未受左臂伤势影响,格外神勇。不多时,他脸上、身上,都泼了泥浆一般的血水,舞刀嘶吼时犹如魔怪一般。因他的鼓舞,高辛也士气大涨。而另一边,九尾却立在原地,没有任何指令。

1.2

“为何不调度左右翼?”女祭见中军陷入高辛包围,问道。“她在看着呢。”九尾沉声道。

“以为你长大了会有变化,哪知还是这么可爱啊。”羲和在灵宝君尖尖的耳边说道。

“谁?”

从一条尾巴,揉到另一条尾巴。等九条尾巴都被他摸遍了,灵宝君已经瘫在羲和肩头,只剩下耳朵还会动。

九尾蹙眉看向天空,“太阳。”

羲和伸出手,灵宝君以为他又要抓自己的后颈,连忙后退。但哪快得过羲和。熟悉的四肢升腾感觉回来了,羲和把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尾巴。

10.弑神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身上仿佛罩了一层和煦的光。灵宝君这才认出来,面前的男人正是羲和。是了,妖修炼到他这样的境界,男女都可以随着心情变化,更何况是天帝呢?但下一刻,他已经开始生气。羲和变了模样,但他灵宝君可没变——天帝连他自己起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吗?

10.1

摇光凑到男子耳边,低语两句,黑衣人这才展颜笑道:“是小狐狸啊。”

这日,两军战到傍晚日落,方才收兵。然而战场形势相较于前日,已大为不同。虽获大胜,仪皇却没有去看望帝俊,也并未去兵士中巡查。帝俊连续激战,精疲力竭,先前受伤的手臂又一次肿起来,自然顾不上和仪皇置气。忽有巡逻的卫士来报,说熊部族的人夜袭大营,已悉数斩杀,并未造成什么损失。帝俊才放下心来,又随口询问仪皇去向,竟找不到人。忙命众人去寻,自己也背上了弓箭和长刀。有一名在外巡逻的卫士说,见到她独自往森林方向去了。帝俊想了想,避开左右,悄然向林中走去。夜晚的风比白天更冷,远远看去,黑漆漆的森林像是似曾相识的巨怪,在夜风中一呼一吸。帝俊忽然又找到了一些关于冬狩的破碎记忆:一只焦黑的妖狐,与树木一般高,居高临下窥视着他。

摇光答道:“是灵宝君。”男子蹙眉,“你认识他?”

踏入林中之后,周遭仿佛更亮了一些,其缘由他也很快明白,是从地上腾起的白雾。湿漉漉的,把树梢的月光一层层晕染到草尖。他只多走了几步,就再也找不到返回营帐的路。四周看去都是灰的,只有一道道伸入天空的树干,把世界衬托得深浅不一,牢笼一般。脚下泥泞,他跌跌撞撞,决定继续向深处走,忽然听到了几声古怪闷响,像是大地在呻吟。

摇光侧过身,见是他,先问:“你怎么会在这儿?”又后退一步,闪出内室的另一个人影。灵宝君看向来人,见是一位青年男子,身着黑衣,眉目俊朗,仿佛在哪里见过。对方看起来也颇为疑惑,思忖良久,问摇光:“这是谁?他如何能进来?”

帝俊停步,侧耳倾听。树林随着风发出哨音,一棵树忽然从侧旁倒下,轰然砸在十步之外的地方,雾气卷着泥沙与恐惧迎面扑来,下一刻,白色的狐妖从他头顶一跃而过,九条长尾泛着银色的流光,仿若长云。帝俊屏住呼吸,又听见砰砰几声,原来那闷响是狐妖落地时踩折树木的动静。等声音远了,他才站起身,追着它前行的方向走。所到之处,都是折断的树木,方向不一。这景象却不像是狐妖落脚时踏的,倒像还有另一个巨物,曾在此处与它殊死搏斗。树木倒伏的声响渐渐远去,雾却更浓。他只能顺着断枝走,从横尸的树干上越过去,或是从其下钻过去。才要失去方向,又听到一声巨响,接着是不断的断裂声,像是那狐妖咬住了猎物,正在树丛间疯狂翻滚。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一下子就到近前,枝叶从高处纷纷坠落,帝俊狼狈闪躲。仪皇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你怎么会在这里?”

灵宝君虽有几分悲悯,但他自己也是食人的妖怪,不过是觉得人不好吃,才去吃更肥美的牛羊罢了。眼前这人一身枯瘦的皱皮,自然无法引起他的食欲。如此,便与村民告别,又以人的模样前行数里,竟有一窝狼妖要来吃他。灵宝君手起剑落,反倒先斩杀了几匹狼。饱餐一顿,再向赤水之北前行时,天色已暗。灵宝君有些犹豫,想着若是回到青丘去睡,往返路途遥远,颇费气力,明日再来此处,还是要先觅食才行。但若于此处留宿,也担心魔族来扰,睡不安稳。胡乱想着,又翻过一座山,踏入密林。夜色已深,忽见树林间一幢草屋,内里有烛火,似是有人居住。灵宝君心中一动,便推门入内,看见一个熟悉身影,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可是摇光上神?”

他回过头,见她就站在一步之外,面色惨白,脖颈汩汩淌着血,那情形是决不能活命的。但下一刻,血就止住了,伤口就在他面前愈合,只留下一条浅浅的印记。如果不是她衣襟上的血迹,帝俊大约以为方才所见是梦。未及回答,他忽然看到九尾从她身后的雾中走出来。狐妖已化为人形,一副优雅又妖娆的姿态,但额上的眼睛圆睁着,透出饥渴和残酷。九尾手中,握着一把漆黑的剑,闪着不祥的寒光。

灵宝君化身为狐,日行千里,没两日便赶到赤水。却见河道干涸,只余一层薄薄的污泥。牛羊鸟兽,都挤在这污泥之中饮水,肮脏不堪。他继续前行时,所见越发恐怖,经过几处村庄,都空无一人,随处可见被野兽啃食的饿殍残骸,或干脆只余下累累白骨。有几名瘦到眼睛塌陷、腹部鼓胀的村民,见了他还要大喊“妖物”,用无力的弓箭射他。灵宝君便跑到山后,化为人形,再回去问村民。答曰:“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妖魔猎不到野兽,便来吃人。以那旱魅最坏,她来一遭,旱情就加重一分。”

“是他伤了你?”愤怒带来了勇气,帝俊把仪皇护在身后。他握住她的手,冰凉而柔软,这不该是她的体温。他很早就知道她与常人不同,但就算是今天,他也并不想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

魔族作乱的地方,在钟山之南,赤水之北,正是人、妖、魔域的边境地带。为首的魔名为旱魑,终日披散着头发,用单足行走。她凶残且鲁钝,力量却远超魔域里那些小魔怪。自从魔族被天帝所灭后,再没有这么可怕的生灵在人间作恶。因此有人说,旱魅其实是天帝的子嗣。

狐妖腿上也有一道长而深的伤口。他不慌不忙从地上捡起一片沾血的叶子,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上面的鲜血。于是他身上的伤口,便同仪皇的伤一样愈合了。

这一天,他从昆仑回到青丘,听闻有魔族在边境作乱,连着屠了五座人类村庄、七头白虎、九窝狐狸。狼群也折损成员数十匹,险遭灭顶之灾,幸存的狼妖来哭求他去讨伐魔族,灵宝君不置可否,只说,除魔向来是神族的事情。直到豹族也来哭诉,请求妖王的佑护,他才答应出山。灵宝君临走的时候试了一试,还是拿不起那把“弑神”剑,颇沮丧。

九尾双目看着仪皇,额上的眼却看向帝俊,“呀,咱们打架累了,你还给我准备了吃食?真体贴。”帝俊原本要去拿弓箭的手,顿时就无法动弹。

灵宝君干脆遣散宫中众妖,不为他们当这“王”了。几个偏要留下的妃子,百年后也都逐一老死。青丘的颓败,反而让他变得自由。三百年间,他去了世间各处游历,人间自然不在话下。天帝长子东海青龙,次子昆仑西王母,他都曾前去拜会,二神耄耋之年,颤颤巍巍,却还要以天妃的礼仪待他,仿佛他九尾妖王的名号,根本不值一提。只这一样,让灵宝君很不自在。

仪皇微微握紧了帝俊的手,但她没有回答狐妖问话,也没有任何举动。九尾笑眯眯走近,把自己手上的剑用一条尾巴卷高,又用另一条尾巴,把帝俊身上的弓箭卷到手中,“作为人,你也算勇气可嘉,我就赏你个痛快吧。”

这些编出来的故事细节越发丰满,连九尾如何勾引神将,被天帝捉奸在床,几人一番撕打,哭爹喊娘,都有了具体的场景,比那猴妖被压在五指山下的故事有趣多了,一时流传甚广。待这些狼虎豹妖的风言风语终于传到灵宝君耳中,他二话不说,上门去把每一族最爱说话的几个都胖揍一顿,挂了一串风干舌头在青丘宫外。如此才算是平息下来。然而他妖王的威风已经不再,只要稍有懈怠,众妖便不再听他号令。

九尾说着挽起长弓。箭矢破空而出时,帝俊终于想起当日在林中发生的一切。和那天一样,仪皇的手再次挡在他身前,但这一次箭尖却刺穿了她的手掌,堪堪停在他的甲胄前。仪皇的呼吸一如既往地平稳,她反手在树干上折断箭身,又把余下的箭头抽出来,伤口愈合了。

当年,他弑神不成,铩羽而归,没少被众妖讥嘲。有人说,什么弑神九尾,改个名字叫“灵宝君”就当没有那预言了,还敢号称妖王。又有传言说,天帝好色,尤其喜爱这些毛茸茸的鸟兽,不知道九尾到底在天宫吃了什么哑巴亏,不然为何回来之后,对自己的经历讳莫如深。还有人由此推测,灵宝君的名字既源于灵宝宫,他必定是靠天生的狐媚本领,在天帝那里得了天妃的封号,又不安于室,被天帝赶出天宫。

九尾的目光落在那疤痕上,“原来,这也是你的命门……是哪一处?伏矢?”又沉吟了一会儿,说,“你的七魄,我已经找到了六处,对吗?”

初冬时节,青丘满是枯草。九尾妖王的宫殿已经难觅踪迹,断壁残垣之中,只余下中间一枚黑色巨石,其上有一段凸起,像是剑柄。有传言说,这是灵宝君从天宫带回的神剑,这剑先于他从天而坠,便镶死在这石头里。然而即便是灵宝君回归青丘,也无力将其再次拔出。

仪皇不语。九尾笑道:“如此甚好,就明日战场见吧。”把弓箭一丢,尾巴一收,伸手接住了下坠的弑神剑。他转过身时,云雾和他的黑发一同散开。月光终于穿过残枝,直直洒落在帝俊和仪皇身上。待九尾走远,帝俊扶住仪皇,低声问:“你还好吗?”

三百年后。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下坠,眼睛也闭上了。帝俊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模样,一时有些慌乱,也顾不上弓箭了,忙把她抱起来。

1.1

“我回去请巫医。”他看到了营帐的火光,快步前行。“不……”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不用。”

1. 除魔

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帝俊也顾不上分辨这些,靠近营帐时,同袍先摆出防备姿态,待看清是这两人,忙围上来护卫。又有军士来报方才熊部族夜袭的损伤数目。众人见仪皇双目紧闭,一身衣服似是被血水浸透一般,而帝俊只管蹙眉看着她,一脸担忧,都不敢再多说。帝俊护送仪皇到营帐中,剥开血衣,果然除了手心和脖颈以外,肋间、下腹、右膝各有一处浅色疤痕。但狐妖所说的另一处没有找到。外面又骚乱起来,他用锦被裹住仪皇,定了定神,走出去,与将士商议第二日布阵。

“走就走吧。”她说。

10.2

但他自然不能问羲和这些话,只回禀说,狐妖已经离开天宫。羲和听闻,眼睛都没有抬。

好渴!

摇光回到北极宫,见羲和正在逗弄苍鸾。神鸟灵动优美,尾羽仿佛晚霞,把北极宫内外都映为红彤彤的橙粉。羲和是太阳神,向来喜欢这些会生火的鸟,开朗优雅的苍鸾之外,聒噪俏丽的金乌也向来为她所爱。而那白狐不仅生于山野,脾性似乎也颇不驯服,恐怕私下里行为也十分粗暴。羲和会对这妖怪如此用心,真是颇为奇怪。

九尾饮下一陶壶的水,依然觉得身上升腾着炽热的躁意。方才战斗时,他只想着能通过神血疗伤,却没想到每一次饮下她的血,都会带来更深的渴望。胸腔里债张的血脉,几乎将他的理智吞噬,只剩下对血更多的向往。如果他不是早就拥有旱魑眼,知道如何与欲望时刻对抗,恐怕已然成魔。但实在太热了。他躲开女祭缠到腰间的手,走到营帐外,身上几乎只披着头发。后厨的水缸很快就被他喝空了,远处溪水汩汩流动的声响,从没有这么动听过。

灵宝君被他的话刺中,才知自己言行,早被羲和料中,一时羞愤交加,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默默接过长剑。那剑无比沉重,狐妖用双手根本握不住,非要用尾巴去卷,方能勉强站定。如此,等摇光走了,他才松下一口气,下一刻便随着那剑,从天宫直直坠落。

好渴啊!

摇光目光低垂,仿若木偶,“此剑名为‘弑神’。天帝言道,九尾若要离开天宫,便知其志向远大,应予嘉奖。”

他化身为白狐,追逐着水声,只在混杂着冰的溪水入口的那一瞬,燥热才会稍稍减轻。但太渴了,溪水饮尽,九尾就去向更远的地方找寻——水,水!从溪流到江河,华夏在一夜之间大旱。即便这样也无法消解他身体里的热气,毕竟他腹中在燃烧的,是太阳神的血。

“这是什么?”灵宝君问。

想到此处,九尾还是忍不住仰天长啸。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弑神的计划会如此顺利!在高辛侦查的那些日子,他早就发觉,常仪每到夜晚就精神萎靡,仿佛是要通过睡眠才能恢复精力。而另一种可能的解释,则是她如今的力量源于太阳。在白天与她战斗的胜算远远比不上夜晚。于是,他派人去夜袭高辛,自己则钻进仪皇营帐挑衅。她却像早有准备,竟给他先倒了一杯水。

摇光上前阻拦,灵宝君还以为他要动手,却见摇光将一把长剑从袖中抽出,双手奉上。那剑乌黑鲁钝,尚未开锋,显然不是九尾带到天宫的那一把。

“你渴吗?”这问话现在想起来,仿佛有了别的意味。

定下主意,转身便走。

“我一直在等你。”她这样笑着,又把陶壶递给他,“你已经知道了吧?必须借着夜色,才有可能击败我。”

灵宝君见摇光的笑中透着冷淡,便又知道,羲和并不是一位专一的神,且灵宝宫也不是什么尊贵的地方。他自己在青丘的时候,与众狐妃相处时也有颇多相似的情形,他对那些柔媚小妖的宠幸,又何尝不是转瞬即逝?为今之计,就算他能杀死眼前这神将泄愤,也无非显得他肚量小;而要再闯北极宫,恐怕也只是被打回原形——前日羲和高兴,便与他有鱼水之欢,今日她若不悦,将他剥了皮做毯子,他也没有一点办法。他与羲和力量悬殊,与其留在此处任她耍弄,不如先回青丘,再做打算。

“所以你想在哪里战斗呢?”她问。

“倘若是我要见她呢?”摇光笑而不答。

那笃定又无畏的神色,让九尾慌张又厌恶。然而退路已经没有了。既然两人无论如何都要有一战,在无人处交战的损失,总比在高辛军中要小。仪皇果然依言离开部族。九尾甚至专门选择了树林,因为这里连月光都能隔绝。

灵宝君便知这神将摇光熟知天帝过往的情人。他问摇光,天帝在何处,摇光答:“她要见你,你便会见到她。”

他们的上一次交锋,还是在昆仑的山洞里,九尾清楚记得自己挡在混沌身前,却无力守护孩子的屈辱和无助。而这一次在林中,形势则完全逆转了。仪皇虽留有羲和的战斗技巧和速度,其肉身竟如同人类一般孱弱。倘若不算伤口自愈的能力,九尾简直要怀疑自己遇到的是否就是一名武技高绝的人类了。仪皇每一次受伤,虽不会立刻致命,却会让她的速度更为迟缓;而她流下的每一滴血,都让九尾更加强大。他也猜到她与旱魑相似,刀枪不入,但有几处致命的命门,需要逐一击穿她的七魄,方能杀她。尽管他不知道这些命门在何处,但一剑剑刺下去,总能找到能够捅破的地方。他喜欢看她奔逃、躲避、抵抗,喜欢见她流血、战栗、抽搐,喜欢她毫无希望地从血泊里挣扎着站起来,再一次摆出战斗的姿态。他唯一不满的就是她的平静,不言、不笑、呼吸均匀而平稳,仿佛这一切她都已经历过无数次,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和以往的都不一样。”摇光又说。

想到那血的滋味,水又无法解渴了。九尾停止饮水,喉咙里登时烫得冒火。为什么越来越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热得要沸腾。他抓住飞禽走兽,咬断脖颈,撕开皮肉,饮它们的血。血腥气让他更饥渴了。他找到村落,将熟睡中的男女从床榻上拖出来,也照样啃食他们的骨血。还不够,好渴!

“不像什么?”灵宝君一怔。

太阳升起来了。他眯起眼睛,想到即将到来的决战,竟有些畏惧上天洒下的光芒。然后他化为人形,强忍饥渴,回到熊部族军中。呆立阵前不久,他又焦躁得变回原形,九条尾巴疯狂拍打地面,掀起漫天尘土。

“不像啊。”摇光说。

帝俊这边正在结集兵士,忽见对面沙尘滚滚,巨大的九尾狐妖骤然出现在熊部族军士中间。那妖魔双目已经失去理智,只剩下兽性和贪婪。高辛兵士顿时感到恐怖,都瑟缩着往后退,阵型大乱。然而另一边,狐妖也再不能自控,涎水从它的口角滴下来,砸在女祭身上。她才诧异地开口说了一个“你”字,就被九尾张嘴囫囵吞了下去,甚至都没来得及发出惊呼。于是熊部族的阵型也混乱起来,“妖魔,妖魔!”人们喊着,四散奔逃。

灵宝君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的居所已经换了地方,名字也变了,甚为不悦。但去问遇见的神官时,对方或惊恐躲避,或闭口不言。终于找到一位名为摇光的神将,对方一听到他“灵宝君”的名号,便上下打量他许久。

狐妖充耳不闻,额上的眼睛在四处搜寻,终于看向帝俊。这东西实在是碍眼,早就应当杀掉。男人双手握着长刀,强压着惧怕,看似不肯后退,实则动弹不得。身边的卫士早抖得筛糠一般,有一人在狐妖的下一串涎水坠落时,吓得丢弃盾牌,转身就跑。谁知这举动正吸引了狐妖的注意,它伏低身子,从百丈之外跃起,一爪便拍在那人头顶上,头骨如同熟透的果实一般轻易破碎,狐妖便埋下脸去,痛饮鲜血。这举动也给了帝俊时间,让他得以抽出弓箭,接连射向它的眼睛。

天玑低头称“是”,又听天帝郑重说道:“弑神之名不祥,平日里你们也不要叫他九尾,就称他为灵宝君吧。”

中了!

果然,她话音才落,北极宫的门便打开了,摇光吓得僵立原地。天玑揉了揉僵直的膝盖,缓步入内,见九尾正团在青玉神座边,白绒绒的尾巴无力地摊开一圈,脑袋扎在尾巴里,只竖了两只耳朵在外面。连天玑靠近,那耳朵也不曾动一动,可知睡得昏天黑地。天帝羲和端坐在御座上,容光焕发,对天玑道:“九尾赐居灵宝宫。”

仍是上一回他曾射中的那只右眼。狐妖缓缓转过头,张开血盆大口看向他。帝俊知道自己死期已至,那就不如英勇战死,说不定还能在这大地上留下属于他的传说。刚举起长刀,忽而有一人从身侧按住他的手臂,又坚决地将刀接了过去。

“这小狐狸果然厉害。”摇光啧啧赞叹。“不可妄言。”天玑斥责道。

“它的对手是我。”

“第九天。”石雕的嘴唇动了,天玑回答说。

帝俊诧异看向来人,是仪皇。身形比平日更纤瘦,但眉宇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仪皇几乎没有停下脚步,毫不迟疑地举刀向前,只微微抬起手腕,就接住了狐妖从天而降的巨爪!那魔怪又用另一只利爪横扫过来,仪皇轻盈跳起,双手握刀,砍入九尾的掌心。

天玑静候在北极宫外,仿佛一尊石雕。神将摇光来问她:“这是第几天了?”

欢呼声竟是从两个部族同时爆发的。几乎与此同时,那细小的人影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跳到了九尾的眉弓上,一手拽着它的毛发,另一只手握住帝俊射出的箭矢,连带着狐妖的眼球一起拔了出来。血喷了她一身。妖魔吃痛,疯狂甩头,然而仪皇的声音却钻进它的耳朵里:“是你成了魔,还是旱魅控制了你?”

0.4

阳光穿过沙尘,将她的身形勾勒出一道有形的、流动的金边,当她的身体随着狐妖的头颅上下飞舞时,背后仿佛有两只巨大的羽翼,帮助她在半空中维持平衡。众人正震惊于这血腥中的美时,仪皇凑近狐妖前额,单手一拍,旱魑眼骤然从九尾额上突出来。她又俯身一按,那眼球就掉落在她手中。

羲和娇笑着,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凑到他耳边说:“你这样也很可爱。”

狐妖凄惨地哀号起来。仪皇翻身,轻飘飘落在地上,羽翼依然在空中舞动。“仪皇,仪皇!”这样的呼喊声响彻九州。但她并不在意这样的鼓舞,只悲悯地看了看那眼睛,于是它就被金色的火焰包裹。狐妖也随着火光惨叫,仿佛旱魅眼依然连在它身上。

“你就是天帝?”九尾问。

“我能给你的,我也能拿走。”仪皇说。

她在笑,眼睛弯弯的,身上笼罩着一层和煦的微光,如同朝阳般清透、温暖。

剧烈的疼痛浇灭了饥渴和欲望,九尾的智慧回来了。他在沙尘之中继续翻滚,表演着疼痛的模样。但他要的是阳光被遮住。只要一瞬间就够了,他也看清了她。

九尾的祖先,双尾狐,正是因为喝下神血,才能成为长生的妖。如今九尾却吞下了天帝羲和的血。火焰般滚烫的液体顺着喉咙落入腹中的瞬间,他重新找寻到妖王的力气,全身的伤口都在愈合,乌黑长发如瀑布般从面颊洒落,他变为人形,视野中羲和的身形随之变小。九尾用手撑住池壁,俯身看向她。

借着尾巴舞出的旋风,男人从沙尘中如箭矢一般横飞出来,黑铁铸就的神剑直直向前,竟然分毫不差地刺进仪皇口中。只有寸许,再不能深入。但足够了。

“刺得挺深。”她用手指轻轻拨开伤口。尾巴是狐妖最敏感的部位,九尾登时疼得全身发抖,他很想一口咬在她的手上,然后他就这么做了。

仪皇定住,她看着他,只是看着。躯壳裂开,层层脱落。

想到此处,九尾心中又充满了获胜的喜悦。狐族向来会因为自身的美而得意,也从不认为用皮相吸引他人是可耻的。正这样想着,羲和却分开他的两条后腿,认真端详他受伤的尾巴。

“在战斗的时候,你不肯说话。”人形的九尾眯着独眼,他一只手握着剑,另一只手却扶在她的腰际,“因为你最终的命门,是舌头。”

九尾闻言,一下子抖擞起来。他大约是天帝最宠爱的妖怪了,毕竟,她正在亲自为他洗澡。

10.3

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羲和笑道:“你比那丑猴子可爱太多了。”

女人的身影仿佛沙尘,被风卷到半空,又消散无踪迹。帝俊震惊地看着仪皇消失,压在喉咙里的“不”字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来。每一个人都本能地感觉到,她的死亡带来的恐怖,远比死亡本身要可怕。

当年那只猴妖,是否也曾经历过这些?

因为天黑了。

九尾又从喉咙里发出近乎绝望的咕噜声。他知道,天帝是太阳之神,名为羲和。

是天狗食日?人们恐惧地仰头,试图去找寻骤然消失的太阳。但即便是日食,也不该这样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天上无日,无月,无星。只在西方的天边,有一团朦胧雾气,烟瘴一般。九尾发觉自己身体里的燥热消失,只剩下冷,彻骨的冷。他麻木地想象着掌心的余温,然而她已经逝去,化为沙尘。不论那名字是羲和、常羲、常仪或是仪皇,她死了。弑神九尾完成了他命中注定必须要做的事情,哪怕结局是世界与她一同毁灭。

——太舒服了!

他甚至还没来得及流泪,或是发出所有魔怪都要对天神吼出的宣言该到达结局的过程都没有完成,她就死去了。他不知道诸神黄昏那日,世界是否也是这样在转瞬之间就陷入了黑暗,而那一天的羲和,是不是也如他这般,在放下剑的一刻猛然发觉,自己成了世界上唯一的怪胎。

“我名叫羲和。”她俯身,伸手,一把捏住九尾的前爪,毫不客气地把他拖进温汤。九尾整个身体都浸到水里,慌乱中先喝了一口水,是甜的,柔软如奶汁的仙汤。然后他就发现四肢的僵直都在融化,头脑的恐怖都在消散。他媚眼迷离地看向羲和,羲和却毫不留情地把他的头按在池边,然后一下下揉搓他的侧腰。

九尾空落落的,如同他骤然空洞的眼眶一般。有人点燃了火把,帝俊仇恨的脸在不远处浮现,但这可悲的人类只能在远处龇牙咧嘴,却不敢上前——他们恨他,又怕他。九尾觉得疲惫又无趣。不该这么快的,不该这么简单。这不对。他又抬头去看西方的天边,那烟瘴扩大了一些,像是雾,又不只是雾,白蒙蒙的,似曾相识。它弥漫,伸出无数腕足,把天空罩在一张巨网之中,再迟缓地下沉,带来麻木的恐怖。当它的足触及山峦与大地时,火光也随之熄灭。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尖叫哭泣。有巫祝开始唱祷词,试图平息天神之怒。但他们难道不知道吗,天帝已经听不到了。

他发出的声音过于稚嫩软糯,不够沉稳,但他自问仪态还是优雅的。

那雾气在找寻着什么,轻柔地旋转,最终停留在羲和消失的地方。

镜子渐渐被蒸腾的水汽蒙住。少女的声音从雾中飘来:“你怎么还不过来?”九尾想要变为人形,慢慢走过去,用伟岸的身形震慑她,以夺回几分尊严,然而他却找不到凝神为人的气息,只得迈开四爪,不情不愿地走到温热的汤池旁边。他见少女和衣坐在青玉石台上,只露出白生生的脚踝搭在池边,十分慵懒闲散的模样。九尾见状,立直前爪,绽开尾巴,傲然问道:“我来找天帝,你是何人?”

“妈妈……”那是云层摩擦的声音,似雷而非雷。

九尾看着镜中的自己。他不知道是这宫殿太大了,还是他被眼前的少女变小了——他竟然是小狐妖的模样,只有背后竖起来的九条尾巴,可以显露出身份贵重。九尾想起她说的“臭烘烘”,又细细端详镜中的白狐:胸口的大片毛发纠结成一团,脸上和前爪满是结痂的血,中间的尾巴受了伤,血和泥土乌涂成一片。只看这模样,都可以猜到气味不佳。

九尾骇然睁大独眼,“混沌?”

0.3

“妈妈?”雷声回答说,雾气向九尾靠拢,在他身边绕了一圈。

“你臭烘烘的。”少女说,“走吧,我带你去洗个澡。”

九尾又听到人们的惊叹和哭声,但并非因为他们也发觉了混沌。下一刻,耀眼的金光从东方腾起,那光芒驱散了黑暗,也驱散了混沌。凤凰展开广阔的翼,向西飞行。她的翅膀不知有几千里宽,如同帘幕一般覆盖了整个天空。炎炎热气从天而降,让大地骤然从仲春变为盛夏。

九尾弓起背,炸着毛,看向少女。

他就知道她没死!

九尾扭了扭脊背,用尾巴缠住她的手。少女把手抽出来,又把嘴唇埋进他毛茸茸的尾巴堆里。九尾未及惊恐,她已经毫不留情地把尾丢在地上。

“羲和!”九尾对天空中的神鸟高喊道。

——太舒服了!

凤凰没有停下,甚至没有看他。她在赶着去什么地方?九尾化为白狐,一路追逐他的太阳,没日没夜地奔跑,渴了,就喝黄河与渭河的水,饮干了河水,他就继续找寻大湖,这样,从华夏到昆仑,都陷入大旱之中。在九尾觉得自己会在狂奔中死去时,凤凰终于不再向西,而是向上飞往九天。九尾也跟着她,用最后的力气一跃而上。荒芜的天宫因神的归来而恢复生机,那些化为石雕的神官神将,也苏醒过来。

意义不明的咕噜声从九尾的喉咙里滚落。他深感羞耻,翻身把头埋在少女的臂弯里。她终于找到机会,抚摸他的背脊,那里的毛发更坚硬,短短地支棱着。

摇光问天玑:“我们睡了多久?”

“好可爱啊。”她的手又摸上他的肚皮,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八十一年。”石雕的嘴唇动了,天玑回答说。摇光面色郑重问道:“是混沌诞生了吗?”

奇耻大辱!九尾亮出利爪,决心给这人致命一击,然而身体随即陷入一片软玉温香之中。他茫然仰头,看见一位少女正低头看他,她用一只手怀抱着九尾,另一只纤长柔软的手则摸上他的尾巴。九尾想以妖王的身份怒喝“放肆”,少女却露齿笑了。她一笑,九尾瞬间忘记自己在发怒。

天玑回答说:“不可妄言。”

他亮出尾巴,扫出飓风,云轰然炸开。原来九尾面前就是北极宫的大门,门上浮雕,是层叠的诸神,九尾只能看到他们的脚,向上仰望,诸神的身体竟然直耸入更上一层云端,九尾连屋檐也望不到。他越发不耐烦,用剑尖劈开门锁,推门入内。随即被人一把拎住脖颈,四肢悬空。

两人守在北极宫外,转头却见九尾挣扎着爬上来。他用狐尾勾住扶桑树,终于把身体撑到第九重天上。

如此向前,再向上,经过三重宫殿。不说人影,连花鸟都不见踪迹。回望,走过的路又被云裹住,再向前看,连阶梯都不见了。他知道自己中了幻术,不由得大怒,中气十足喝道:“天帝,你若胆小,就躲在这云里不要来见我。用幻术,胜之不武。”

摇光不顾他狼狈,笑着说道:“妖王九尾,许久不见。”“你错了,”天玑说,“这是魔王。”

他闯入宫殿,但内里空空荡荡,只见四壁高耸。他想再大喝一声“天帝老儿”,但又觉得一直独自喊叫会显得愚蠢。

11.尾声

想到此处,豪气又支配了他的心。他握紧手中利剑,再一次踏上阶梯,一步步向上。然而四周静得诡异,无一人上前阻挡。

11.1

石阶上空空如也,只染了一串串红,是顺着他的剑滴下去的血,坠落到白玉阶梯上,如同花朵一般绽放开来。九尾站定回望,九天之下的世界被笼罩在云朵中,他想,总有一天,他会掀开这云,让天地重新归为一体。

“魔王?”

千年前曾有一只猴妖,也曾闯到此处,传说,它被天帝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之久。但九尾觉得,那也是很好的结局,毕竟这千年以来,再没有第二个妖魔,能把自己的故事流传后世。

摇光收了笑,从腰间抽出长剑。

他不知道那位天帝周围,究竟会有怎样的重兵护卫,但他并不惧怕。

九尾气喘吁吁,他已经无力战斗。

他凭着一腔野性冲到这里,眼前就是天帝的北极宫。千年来,从未有任何妖魔见过天帝,他曾听说的传闻,都如同神话一般不可信。

但出乎意料地,天玑却打开北极宫的门。“天帝在等你。”她说。

血见多了,心也累。

九尾走了过去,北极宫的门随之变小了,他第一次看到了门上雕刻的全貌:诸神仰望天空,凤凰俯瞰大地,中央是太阳,其下是小小的月。细看时,还能找到在诸神的头顶闪烁的群星。每一颗星也有它们的月亮,月亮上又雕刻着更微小的人和神。他摇了摇头,不允许自己再细看下去,因为他知道那些宇宙之中,还有其他的世界。

杀进天宫之后,九尾才发现,向上比向前要艰难得多。天兵神将不足为惧,但杀多了之后,手酸。

他跨过门槛,看见镜中的自己。独眼闪着污浊的光,胸口的大片毛发纠结成一团,脸上和前爪糊着结痂的血,和沙尘乌涂成一片。抬起头,青玉制成的御座上,有一颗蛋。

天宫有九重。

完整的、白皙的蛋,有着坚硬的壳。他看到壳里有影子在动,发出雷鸣一般的声响。

0.1

“妈妈。”

天帝见她神情,笑容愉悦,道:“让他进来吧。”

——这就是羲和在孕育的蛋?

天玑闻言,只觉得汗珠顺着额头一滴滴坠到地上。斩妖容易,但天宫里的神将没办法抓住完整的九尾,更不能让他现出原形,供天帝抚摸。

然后,他听到羲和的答案,她的声音从天上落下来:“九尾,这是混沌。”

天玑早知道天帝的心思深不可测,已事先准备好文书,其中记录了九尾的种种过往,忙向天帝一一展示。九尾的真身是一只巨大的九尾白狐,狐尾长百尺,可一跃千里。这狐妖同神族一样,并无固定性别,随时可以用女子身形媚惑人心,但九尾向来以男子容貌示人。他有诸多情人,这些情人诞下的子嗣,却无一成器,只是些漂亮的小妖罢了。天帝阅毕,只对九尾感兴趣,“不知道他这尾巴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九尾颤声问:“这是……我们的孩子?”

天帝说:“不必。”又问:“这东西喜欢什么?”

“正是。”羲和回答说,“我借着这次有身孕,把混沌注入身体里,让它有了蛋壳。孵化新神要很久,只有之前的膜,是不行的。”

弑神的预言失落已久,在天宫尤其不会有人提及。天玑是掌管历史的神官,因而是为数不多知道这句话的人之一。她询问天帝:“陛下可要斩除此妖?”

“你没有杀它?”

“弑神九尾”,妖族没忘记这传言,这名号也伴随着九尾长大。他生得勇武,富有智慧。狡猾、但不算邪恶,因此在妖族很得民心。诸神陨落之后,世间只剩下天帝一位神祇,余下所谓的神,皆是半神,或是只有一点点神族血统的混血儿。天帝数次派兵去剿灭魔族,但对于弱小的妖族向来不管,竟然放任九尾长大、称王。如今,他终于杀到天宫来了。

“它很坚强,我杀不死它,只能把它带在身上。”羲和说,“年迈将死的神,是无法阻挡新神诞生的。这个道理,很多年前我就知道了。古神也知道,所以他们放任我的野心,允许我成长。”

那小狐狸因尾巴特别才被玄女宠爱,后来,它在黄昏之战中吞了神血,得以化身为妖,与其他妖魔代代繁育,将这预言继承下来。终于在这一代,生出一只九尾狐。

“那我是什么?我算什么!”以九尾的聪慧,从踏进北极宫看见这颗蛋,以及听见混沌说出“妈妈”那一刻,便知自己会被证去在人类面前表演弑神,都是羲和的计策。她需要自己的生命有一场漂亮的落幕,她需要人类记住她,让她的名字凝固在传说之中,和日月同辉。为此,她需要创造一位妖魔。

她的妹妹,生育之神玄女,正抚摸着怀中银色的小狐狸。它用两条柔软的尾巴攀附在玄女的手臂上,尖尖的小嘴搭上她的肩膀,用粉嫩的舌头舔舐她的面颊。天帝很喜欢那对尾巴,但碍于身份有别,并不敢去揉搓女神的爱宠。玄女以言灵著称,她注意到天帝的视线,便一面挠着双尾狐的背脊,一面懒懒答道:“说不定灭灯的,会是条九尾狐呢。”

九尾想到自己经历的一切苦痛,只不过是为了成为这场戏里的配角,就想要冲上去用爪子把那颗蛋拍碎。

神皇闻言,并没有责怪天帝,笑问诸神:“那这盏灯,又会如何熄灭呢?”

“你是新神的母亲。”羲和说,“你会孵化混沌,并教导它,让它带给世界新的秩序。”

天帝闻声微笑,记起自己也曾是这般雄心勃勃的青年。在诸神黄昏的大战之前,曾有一场盛会,彼时的天帝也如这狐妖一般,站在登天的石阶上,偶尔回望大地时,见世间被辉煌的神光照亮,再无阴影和灰暗,仿佛一幅被挤压的精致绘画。这景象令天帝不快,便挑衅诸神,说这样的光辉必不长久,总有一天,世上只会剩下一盏明灯。

“如果我不肯呢?”

“天帝老儿!”狐妖的叫喊,击碎了镜中幻象。

“那我就和你一起,守护新神出世。”羲和从内室走出来,身上还带着甘渊的奶香。她一把揪住白狐的脖子,把它抱在怀中,“但是首先,你要洗个澡。”

话音一落,镜中的影子忽然扭曲,现出一片黄土翻飞的沙场。狐妖立在身着甲胄的兵士之中,还是这张英武面容,只在神情间多了些沧桑苦痛。然后,他忽然在人群中现出原形,九条巨尾如白焰般升腾伸展,在空中妖冶起舞。人群惊恐畏惧,四散奔逃。

“你没死?”九尾气得一口咬在羲和身上。她的血染红了它的嘴,于是九尾被帝俊射瞎的右眼,恢复了原状。

天帝思考了一会儿,“是诸神陨落前的那句玩笑吧?弑神的九尾狐。”

“你又不是新神,怎么可能杀得了我。”羲和说道,“我只不过是要把大地交给人类——他们也该靠自己长大了。”

“我从未见过他,他为何要杀我?”天帝很好奇。“他说自己身负预言。”天玑不敢多言。

11.2

天帝说:“上一次这么闯进来的,我记得是只猴子。”“正是。”

黑暗持续了多久,没人知道。

“九尾狐妖。他声称自己是妖族的王。”天玑伏低身子,答道。

有人说,自己睡着了九次,于是应当是九天九夜。有人说自己吃了二十一顿饭,于是应当是七天七夜。但在所有人都绝望的那个最冷的夜晚之后,黑暗终于被东升的太阳打破了。到了夜间,月亮也照常升起,露出一丝微笑,为行夜路的人指引方向。

“这是何物?”天帝询问神官天玑。

巫祝说,那是凤凰涅槃,羲和重生。

怒发冲冠,呼哧带喘,天帝猜测他原本穿的是白色战袍,但如今袖子被扯了一半,胸口被划了一刀,露出起伏的胸肌。

人们赞颂太阳与月亮的光辉。唯独狐妖碰触过的祭坛要被砸碎。那一天,青丘的姜塬生下了一个儿子。人们说,这个孩子是狐妖九尾之子,于是姜塬害怕了,她把孩子丢弃在尚未化冻的冰河里。羲和听闻此事,派苍鸾用羽翼保护婴儿的体温,于是,人们都知道太阳神宽恕了姜塬和她的孩子。为了表达感激,姜塬把这孩子命名为“弃”,弃长大之后,擅长农耕,人们把他称为“后稷”。

妖王九尾闯进天宫,宣称自己要杀死天帝。

天帝听闻神官奏报,看向北极宫门悬挂的长镜。通往九重天的石阶上,站着一个浑身浴血的青年。

帝俊失去了妻子仪皇,但他曾被神选为丈夫,必定可以继续领导华夏子民。他回到高辛部族时,女皇将自己的女儿简狄嫁给了他。但简狄原本是有丈夫和孩子的,她再次怀孕时,帝俊正在南方巡狩。简狄便告诉众人,她吞下了玄鸟的蛋,才生下女契。女契从小不得父母欢心,但她无比聪慧,喜欢观察星象,研究仪皇留下的星图和历法。在掌握天神留下的书稿之后,人们渐渐发觉,祝祷不再有效力,与其建祭坛、拜鬼神,不如遵从节气、掌握文明。

0.1

11.3

0.序章

混沌出世是几千年之后的事情。这时,九尾也与羲和一般老迈,他们在新神出世后不久就死去了。人虽然不知道这件事,但可以感知到。从此,大地上不单没有了神性,也没有了野性。文明变得抽象而不真实,这正是世界回归混沌的开始。

——《天问》

混沌不喜欢天宫,于是将其毁灭,它也不喜欢人类,但它身负教化人类的重任。于是它将自己变成充满迷雾的网,融化在人的意识之中。终有一天,人们会自己闭上双眼、堵上耳朵、盖上鼻孔、封住嘴巴,永远沉浸在混沌之中。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而这正是人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