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Ⅲ 欧罗巴轮盘赌

他们来到舰桥,面对着紧闭的门。门后一片寂静。

“下,”拉普拉斯舰长答道,“大约十分钟之后,我们将会下到一个与欧罗巴相撞的轨道上。不管现在是谁在驾驶,我希望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拉普拉斯用尽全力敲门,差点没弄伤手关节。

当上气不接下气的地质学家范德堡一脸狼狈跑过来时,他的猜测马上被否定。“怎么搞的,舰长——发生什么事了?我们的推进器正马力全开!我们究竟是要上还是要下?”

“我是舰长,快开门!”

舰上居然有个廉价连续剧里的疯狂科学家,想起来有够夸张;但事实似乎是如此。他在怀疑,是不是安德森博士想得诺贝尔奖想疯了而出此下策。

他觉得有点好笑,因为里面的人铁定不会理他;但他希望至少有点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居然真的有反应。

他心里一直纳闷:那个人会是谁呢?他绝不相信是正式船员中的一个。剩下来的话——嗯,答案应该呼之欲出了!他应该想象得到的。患有偏执狂的研究人员为证明自以为是的理论(实验不能满足他们),常常为追求知识而不顾一切……

由舰桥向外的扩音器传出一个声音,说道:“别轻举妄动,舰长。我有枪,现在张先生归我指挥。”

“那我们到舰桥上去,看看能不能跟张二副——还有跟他在一起的人,不管他是谁——谈谈。”

“那是谁啊?”一位高阶船员小声问道,“听起来像是女人的声音!”

“有是有,但恐怕时间上都来不及。”

“你说对了。”舰长面无表情地说道。这排除了劫匪是男人的可能性,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用处。

“有没有其他办法?”

“你想干什么?你该知道你逃不掉的!”他尽量装出威严而非乞怜的口气大吼。

拉普拉斯舰长一直担心的就是这个。当初设计宇宙飞船的专家为保护银河号,特别挖空心思,将所有可能的意外事故全都考虑到了;但对于人为破坏却没有任何对策。

“我们将在欧罗巴降落。假如你希望能再度起飞的话,就不要阻止我。”

“呃……不过到时会有另一套独立的备用系统启动。为安全上的考虑,备用系统被密封在五号甲板的隔间里,必须用切割机才进得去——不行,时间上来不及了。”

“她的房间里空无一物。”二副小克里斯三十分钟之后赶来报告。此时银河号的推进力已经停止,并沿着椭圆形路径一直掉落,不久将会掠过欧罗巴的大气层。他们已经骑虎难下。虽然现在有可能令所有引擎瘫痪,但这无异于自杀。他们可能会再被要挟降落在欧罗巴上——这也是自杀,只是时间延后罢了。

“那我们赶快去。”

“是罗茜!真令人难以置信!你认为她嗑药了吗?”

“应该可以——它们在三号甲板。”

“没有,”小克里斯说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她一定在舰上的某处藏有无线电,我们要去搜查看看。”

“有人能到达那里吗?”

“你说话的口气像个警察。”

负责工程问题的俞二副看起来很不高兴,吞吞吐吐地回答道:“我们可以把电动泵的断电器关闭,切断燃料供应。”

“就这么办,各位。”舰长说道。火气显然消了不少,主要是因为一筹莫展,以及无法与被封锁的舰桥取得任何联系所产生的挫折感。他看了看表。

“以目前的推进力大小,我们将在十五分钟内脱离轨道;为安全起见,我们以十分钟计算。不管如何,我们可以在不损害宇宙飞船的情况下将驱动力关掉吗?”

“距离进入大气层不到两小时——不管那里面有什么。我先回舱房,他们可能会打电话去那边找我。俞先生,请你在舰桥这里待命,一有什么新的状况就马上向我报告。”

他瞄了一下手表,并且迅速做了一下心算。

他一辈子从未有过如此的无力感,不过有时候人没有选择,只能静观其变。当他离开高级船员休息室时,听到有人慨叹:“真想来一杯咖啡。罗茜煮的咖啡是我喝过最棒的。”

“我恐怕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拉普拉斯舰长回答道,“有个疯子早就蠢蠢欲动了。我们被劫持了,我知道被劫去哪里,但我不知道为什么被劫。”

没错,舰长冷冷地想着,她确实有一套。只要是她想做的事,她一定会做得彻底。

“报告长官,舰桥被锁起来了,”小克里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没办法进去——而且张二副没有响应。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28 对话

接着(舰长认为是大约一分钟之后),有人敲门,一直敲个不停。只见二副小克里斯和其他两位船员挤在狭窄的通道里。

在银河号上,大概只有一个人认为目前的状况不见得是件坏事。范德堡告诉自己,人皆有一死,但至少我可以在科学史上永存。这种想法虽然只是自我安慰,但比起舰上其他人,他显然没那么绝望。

银河号的主轴方向可以决定其轨道速度的增或减。它现在显然是在减速;也就是说,宇宙飞船正逐渐往欧罗巴掉落。

银河号正向他朝思暮想的宙斯山飞去。在欧罗巴上,除了宙斯山,其他都不值一提。的确,在所有行星上,都没有任何东西可望其项背。

他扯开舱内小窗的窗帘,往外望着星空。他大略知道宇宙飞船的主轴应该朝哪个方向;虽然他的判断不是很准,误差达三四十度,但已经足以让他区别两种可能的状况。

可见他的假设(他必须承认那还只是个假设)已经不是秘密了。这个秘密怎么会泄露出去呢?

毫无征兆出现的重力,使得未固定妥当的物品到处乱碰乱撞,他都无暇顾及。东西纷纷掉落好一阵子之后,唯一听到的异常声音就是隐约从远处传来的尖啸,那是驱动器功率全开的声音。

私底下,他相信舅舅保罗,但他有可能在无意中讲出去。更可能的是,有人在偷窥他的计算机,而且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真是这样,那舅舅就有危险了;范德堡不知道能不能,或该不该发个报警信给他。他知道通信官一直尝试以紧急备用发射器与盖尼米得联系;而且一具自动警示信号器已经停摆,因此宇宙飞船被劫的消息经历一小时左右的传递,现在应该抵达地球了。

好几天处于无重力环境之后,突然出现十分之一的重力,令他手足无措。他费了好几分钟的时间(其实只有几秒钟),好不容易才解开安全带,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这时他才看见按钮,开始死命地猛按。但没有任何回应。

有人轻轻敲着舱门。“请进,”他说道,“哦,你好!是小克里斯啊。有何贵干?”

他伸出手想按对讲机呼叫——呼叫谁呢?——对了,舰桥上的张先生。不过他什么也没按到。

二副小克里斯的造访让他有点意外,因为和其他同事相比,小克里斯并不算和他很熟。他心里悲观地想道,假如这次能平安降落,他们或许会有比想象中更多的机会互相认识。

也许是宇宙飞船的一侧温度太高,自动控制系统正在做某种小小的调整吧。这种事情偶尔会发生,并且是值勤官的疏忽所致,他应该早就注意到温度已经快到极限了。

“你好,博士。这附近,我只碰到了你,我想请你帮个忙。”

拉普拉斯舰长听到第一声轻微的敲击声就醒了过来;那是宇宙飞船的姿态控制喷气机发出来的,像一只啄木鸟在远处敲击树干的声音。刚开始他以为是在做梦:但是不对,宇宙飞船真的在回转!

“这时候大家都是自身难保,我不知道还能帮别人什么忙。舰桥那边有没有最新消息?”

27 多刺玫瑰

“没有。我刚从那边下来。我跟老俞及吉林斯把门上的麦克风修好了,但里面似乎没有人讲话。这也难怪——老张现在一定忙翻了。”

“让我把坐标输进去。”他说。

“他会载我们安全降落吗?”

张二副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但至少他已经尽力。

“他是最棒的。假如有人做得到,那个人就非他莫属。降落比较容易,我比较担心的是怎样再升空。”

“既然如此,”玫瑰回答道,“我必须把你干掉,然后要求舰长找来一个比较行的人。真伤脑筋,这样的话我们将会错过这次时机,必须等待几个小时,才会遇到下一个时机。剩下四分钟。”

“天啊——我倒没想那么远。我以为升空不是问题。”

“根据估计,”张二副全身开始冒汗,“这种形式的操作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失败率。”其实,真正的失败率是百分之十;但在此情况下,他觉得有必要夸张一点,“况且,这是我多年前测试的数据。”

“很难说还能不能升得起来。不要忘了,这艘船是针对轨道操作设计的。我们从未想过降落在任何大型卫星上——但我们希望能造访小型卫星,如木卫十二阿南刻和木卫十一加尔尼。我们很可能被困在欧罗巴上;再加上,假如老张为了找到好的降落地点而浪费燃料的话,那铁定上不来了。”

“不要把我当傻瓜,张先生。这艘船没有能量的限制,不像老式的化学火箭。而且欧罗巴的逃离速度只有每秒三公里。你一定受过训练,知道主计算机死机时如何迫降;现在正是实际演练的好机会:迫降在我刚刚给你的坐标上的最佳时机将于五分钟后开始。”

“我们现在知道他要降落在哪里吗?”范德堡尽量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以免引起他人的疑心。但这招显然没用,因为小克里斯正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枪仍然指着他。

“现在还无法得知,但等到他开始刹车时,我们就比较容易猜了。你对这些卫星很熟,你认为会降落在哪里?”

“罗茜,”他说道,但这个名字突然变得很别扭,很难说出口,“你这是干吗?刚才我说的根本是夸大其词;我不可能一个人驾驶宇宙飞船着陆。光计算正确的轨道就要好几个小时,而且需要其他人的帮忙才行——至少有个副驾驶。”

“唯一有趣的地点是宙斯山。”

不过,自尊心及专业素养告诉他,绝对不可不战而降。至少,他可以尽量拖时间。

“为什么有人想降落在那里?”

刚才的那个玫瑰正在椭圆形舱口旁飘浮,手抓着门闩稳定自己。现在的她似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只不过是一下子,他们的互动角色完全逆转。本来从来不敢正眼看他的羞怯女服务生现在以冷酷无情的眼光瞪着他,使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蛇催眠的小白兔。她另一只手里握着的手枪虽然很小,但显然是致命的。张二副很清楚,即使没有那把枪,她仍然可以轻易取他性命。

范德堡耸了耸肩膀:“那也是我们一直想知道的事情之一,还害我们损失了两部价值不菲的插入机。”

他以为自己迷迷糊糊睡着了,在做噩梦,于是慢慢地将椅子回转过来。

“现在看起来,损失恐怕不只如此。你有何高见?”

“张先生,不用按警报器了,它已经被切断。这是降落地点的坐标,将宇宙飞船降落在这里。”

“你说话的口气像个警察。”范德堡露出白白的牙齿,漫不经心地笑答。

几秒钟之后,他听到身后有个陌生女性在对他说话,简直吓呆了。

“这就怪了——在刚才的一小时里,我居然被说了两遍像警察。”

三等服务员罗茜飘向开着的门,动作有点生疏。张二副听到了门关上的声音,但没有回头看。

舱里的气氛马上出现了微妙的变化,仿佛维生系统本身被重新调整过似的。

“晚安,长官。”

“啊!我只是开玩笑——你真的是警察吗?”

“不了!也许下次吧。晚安,罗茜——谢谢你的咖啡。”

“是的话我也不会承认,对吧?”

“哦,没关系——我很喜欢听。请继续讲。”

这是没有答案的,范德堡心想;但他又仔细一想,觉得很可能有!

“对不起,”张二副突然领悟过来,“我不应该耽误你睡觉。”

他仔细端详这位年轻的船员,发现——不是第一次发现了——他和那位知名的祖父长得很像。先前有人告诉他,小克里斯是在这趟任务之前才从钟氏舰队的另一艘宇宙飞船调到银河号来的——而且还语带讽刺地说,以他的“良好关系”,对银河号是有百利而无一弊。不过,小克里斯的能力是没话说的,他是位非常优秀的船员。以他的能力,可以轻松找到兼差的机会。罗茜也是一样——对啊!他现在才想起来,她也是在这趟任务之前临时加入银河号的。

罗茜一定是累了,她一直在看表。

罗尔福删范德堡发现自己已经卷入了一张庞大而且无形的星际阴谋网;身为一名科学家,他习惯为所有自然界的问题找到通常来说很直白的答案,因此他不喜欢目前的情况。

二十分钟之后,张二副指了指领航操作台,很得意地做了个总结:“所以你看,它几乎是全自动的。你只要敲进几个数字,其他的事宇宙飞船就会自己做了。”

不过,他不能以无辜的受害者自居;他一直想隐瞒事实——至少是他以为的事实。现在这场阴谋的效应已经像连锁反应里的中子,不断地滋生出来,其结果恐怕同样不可收拾。

张二副觉得谈这些太无聊了,因此想换个生动一点的话题。虽然罗茜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但看起来还挺漂亮的,趁机多搭讪几句也许有什么收获。他从没想过,或许罗茜端完咖啡后只想回去睡个觉。

小克里斯究竟是哪一方的人马?还有,究竟有几方人马在角力?假如有关宙斯山的秘密已经泄露出去,联合党是绝不会缺席的。但联合党本身也有很多派别,有的派别并不赞成这么做;它就像间镶满镜子的大厅,令人眼花缭乱。

“呃——有是有,但是我没听懂多少,什么轨道……以及其他有的没有的。”

不过有一点他很确定。小克里斯虽然有某种“良好关系”,但应该是个可以信赖的人。范德堡心想,我愿意打赌他就是星际警察派来支援此趟任务的人员。此趟任务的成败关键,也许就是现在……

“嗯,还好!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复杂。”张二副说道,“难道你在受训时没有上过基本太空理论课程吗?”

“我愿意帮你,小克里斯,”他慢条斯理地说道,“正如你心里怀疑的,我是有一些假设,不过这些假设可能只是无稽之谈——

“我无法想象居然有人可以独自开宇宙飞船,”玫瑰回答道,“看起来好复杂。”

“在半小时之内,真相即可大白。在那之前,我不想多说。”

“幸好,”这位值夜官笑道,“这艘船不是你在开。”

他告诉自己,这不单是布尔人天生的固执性格使然;而是考虑到,假如他的假设是错的,他不愿意在大家同归于尽时,知道他就是罪魁祸首。

“抱歉来晚了,长官,”玫瑰说道,“我一定是定错了闹钟,睡过头了。”从她意为“玫瑰”的芳名中,你根本想象不出她的肤色比她端来的咖啡还要黑。

29 下降

这一次死得更惨;事发之后,宇宙飞船决定将这项消息回报地球,并且在获得进一步的指示之前,暂时在欧罗巴的高空轨道上等候,不急着前往卡利斯托及其他外围的卫星。

银河号成功地进入转移轨道之后,尽管一切顺利,让他安心不少,张二副的心里却不断为一件事挣扎。在未来的几个小时里,宇宙飞船将暂时由上帝接管,或者至少是由牛顿接管。除了最后的刹车及着陆动作之外,目前除了等待没有其他的事。

这次,宇宙飞船的记录器确实收到一些数据,但只历时半个毫秒。探测器上的加速度计(可测量到二万个G)在读数超过设定范围之前,传回一个短暂的脉冲,显示探测器在刹那间完全撞毁了。

他曾经想过一个愚弄罗茜的计策,也就是在最靠近欧罗巴的地点将方位逆转,使宇宙飞船再度冲入太空,并回到一条稳定的轨道;到时候,也许盖尼米得上会有人来救他们。不过这项计策有一个基本问题:宇宙飞船获救时,他早就被干掉了。张二副虽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也不愿意当太空烈士。

没有人提出反对。于是在二十四小时的改装和测试之后,三号插入机循着上一部的同一路径,降到欧罗巴的云层里。

无论如何,他能不能再撑一个小时都成问题;他被要求即刻降落——单独一个人将一艘三千公吨的宇宙飞船降落在完全未知的领域。这项任务非常艰巨,即使在熟悉的月球上,他也不敢这么冒险。

“无论如何,”安德森博士说道,“已经有人去过卡利斯托了,那边除了各式各样的碎冰之外,什么也没有。”

“你几分钟以后开始刹车减速?”罗茜问道。这句问话毋宁是个命令。她显然具备基本的太空航行知识。张二副原先想愚弄她的计策,无论想得如何天花乱坠,恐怕是不可行了。

插入机第一次失败之后,舰上立即开了紧急会议,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现在还剩下一部,但那是预定降落在卡利斯托用的;不过在这里也许照样可以用。

“五分钟,”他回答得有点犹豫,“我可以警告舰上其他人员做准备吗?”

“我的咖啡呢?”张二副心里有点不爽。罗茜早就该送来了,她应该不会迟到才对。她是不是与其他科学人员和所有船员一样,受到过去二十四小时发生的不幸事件影响,而心情低落?

“这个我来。麦克风给我……这里是舰桥。五分钟后开始减速。再说一遍,五分钟。完毕。”

因此在通用时间01:05,舰桥上只有张二副孤零零一个人,全舰上下都在睡眠中。其实他也可以去睡觉,因为银河号上所有电子监控可以侦测出任何故障,而且反应比他还快。但根据人类与计算机一个世纪以来的互动经验,证明人类处理突发状况的能力还是略胜机器一筹。而所谓的突发状况迟早都会发生。

这项信息在休息室里的科学家和船员耳里,完全是意料之中。他们有一点幸运,舰外的几部监视摄影机并没有关掉。也许罗茜忘了它们的存在,更可能的是她觉得不关掉也无所谓。因此这些求助无门的观众——其实应该算是被俘虏的观众——可以亲眼目睹这起攸关自身命运的事件如何发生的。

只有时间是到处存在的,日与夜只是仍在自转的行星上的局部现象罢了(在潮汐力夺去其自转能力之后,连日夜的区分都会消失)。无论离开故乡多远,人类都无法摆脱这个每日的规律,因为自古以来,日与夜就一直如此循环不已。

目前,裹在云层里的新月形欧罗巴正占满了后视摄影机的镜头。整颗星球的天空被凝固的水蒸气层层笼罩,找不到任何空隙。(水蒸气凝固之后,会掉往星球的永夜面上。)不过这无所谓,因为除了着陆前的最后一刻,宇宙飞船都是用雷达控制的。不过对于只能靠可见光观看的人而言,心里的焦虑可想而知。

26 守夜

在这群观众里,有一个人花了将近十年的时间研究这颗星球而一直毫无进展;此时,他比其他任何人更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逐渐逼近的影像。范德堡坐在低重力环境专用的轻薄椅子上,安全带微微地绑着。他几乎没有感觉到刹车开始时所产生的重力。

……然而完全没记录到什么。“现在我终于明白,”安德森博士伤心地说,“当年第一批‘游骑兵’降落月球、所有摄影机统统死机时,喷气推进实验室里的那些人有多泄气了。”

五秒钟之后,推进力达到最大。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计算机上飞快地计算着。由于无法接近导航操作台,这些计算过程有很多都是瞎猜的,因此拉普拉斯舰长只好耐心等待一个共识出现。

每件事都很顺利。插入机一进入大气层,立即受到空气的阻力而减速,达到适当的着陆速度。目标的雷达影像逐渐在屏幕上扩大,但看不出其具体形状,也没有参考尺度。在着陆前一秒钟,所有记录器都自动调到了最高速率……

“十一分钟,”他不久后宣布,“假设他不降低推进力的大小——目前为最大值,而且假设目前的飞行高度是十公里——恰好在大气层上方,然后直线下降,那还需要五分钟。”

当第二部插入机被抛下时,银河号上弥漫着一股兴奋的气氛,就连原来的黄色笑话都没有人说了。在这部探测器下降至欧罗巴前漫长的两小时中,几乎每个船员都尽量找出各式各样的借口往舰桥跑,去看导引操作的过程。在着陆前十五分钟,拉普拉斯舰长宣布,除了新来的女服务生罗茜,禁止所有人到舰桥上;假如不是她不断提供上好的咖啡,这项操作任务是无法进行的。

不用他特别强调,那五分钟的最后一刹那是最关键的时刻。

“博士,我只希望欧星人不要去爬山。我不喜欢他们将旗子插在当地的最高峰时受到不必要的干扰。”

欧罗巴似乎不坚持到最后一刻不吐露秘密。当银河号关掉动力,翱翔在云层上方时,仍然看不见下方的陆地或海洋。接下来的几秒钟,屏幕上变成了一片空白——除了稍微看到已放下的、几乎没用过的起落架之外,大家心里只有干着急。几分钟前,起落架放下的声音在乘客之间经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现在他们只希望它还能用。

拉普拉斯舰长大可同意这句话,但他不想扫这位乘客的兴;安德森博士这个人看起来单纯得可爱,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是在状况外——但舰长则很清楚,这趟任务比所见的要复杂得多。

这讨厌的云层到底有多厚呢?范德堡问自己,一直延伸到地面吗?

“没错。还有——其实我不应该说出来的——他们要求将分析结果列为机密,并且用密码送回地球。显然有人正在进行一项重大的发现,并且很怕被别人抢先发表。你觉得科学家都这么小心眼吗?”

不,它开始越来越稀薄,一丝一缕地逐渐稀薄——接着,欧罗巴的新天地在下方逐渐浮现,看起来似乎只有数千米远。

“那你们的机器下去之后会对它做一番分析?”

它确实是片新天地,即使不是地质学家也看得出来。四十亿年前,地球刚诞生的时候,可能就是这个样子,陆地与海洋正在准备做长期的斗争。

“它可神秘了,几年前它还没踪影呢。你终于明白为什么它会让所有地质学家抓狂了吧?”

直到五十年前,欧罗巴上既无陆地也无海洋,只有冰。但是现在,面向太隗的半球上,冰已经融化;融化后的水蒸发,升起之后凝固,最后堆积在酷寒的永夜面上。就这样,数十亿吨的液体从一边半球移到另一半球,露出古老的海床;即使是远处传来的微弱阳光,也不知道有这些海床的存在。

“你这么说我就了解了。那么,宙斯山有什么好玩的呢?”

将来有一天,这些扭曲的地形可能会被一层植物覆盖,变得更柔和、更温驯;但现在只能看见单调的熔岩流与缓缓冒着蒸汽的泥浆浅滩,其间点缀着高耸的岩石,倾斜的岩层结构清晰可见。很显然,这里的板块活动非常激烈;因此,假如有一座像珠穆朗玛峰那么高的山冒出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我同意,舰长。不过我们的行动都有许多严格的限制,我们也绝对不会去干扰——呃,欧星人,不管他们是谁。我们锁定的目标是在海拔五公里的高度。”

它就在那里——耸立在近得不自然的地平线后方。范德堡顿时感觉胸口一阵紧缩,颈后的肌肉一阵刺痛。他终于看到这座魂牵梦系的山了,不是透过冷冰冰的仪器,而是亲眼目睹。

安德森博士听了也有点吃惊;但如果他知道这个探险计划案是科学小组委员会一长串议题的最后一个,而且是在星期五下午散会前草草通过的,他就不会那么惊讶了。历史就是由这样草率的决议创造出来的。

正如他已知的,它大致上是个四面体的形状,但有点倾斜,因此其中有一面是直立的。(即使是在这么小的重力环境,这对登山者是个绝佳的挑战,尤其是这座山特别硬,套索钉根本敲不进去……)山顶隐藏在云层里,其他看得见的平缓表面大部分被雪覆盖着。

“就我个人来说,”他曾经告诉安德森,“假如有人以每小时一千公里的速度向我丢掷重达一公吨的穿甲机器,我会认为那是不友善的行为。我很惊讶,世界议会居然准许你这么做。”

“所有麻烦都是它惹起的?”有人没好气地嘟哝着,“在我看来没什么嘛!一座普通的山而已。我猜,只要看过一次……”他的话被一阵愤怒的嘘声打断。

于是,“欧罗巴轮盘”的赌局开始了;每当科学家提出更靠近这颗卫星的要求时,行政官员都喜欢用这个名词来形容。五十年过去了,一直没什么事情发生,大家开始感觉无聊。拉普拉斯舰长希望这样最好,并且一再要求安德森博士不要惹事。

银河号现在正往宙斯山方向飞去,张二副小心翼翼地寻找适当的降落地点。这艘宇宙飞船不太能够做侧向控制,百分之九十的主推进力都是用来飞行。目前所剩的燃料只够再飞五分钟左右。之后,他仍然可以安全着地,但不可能再起飞。

不过,雷达探测都没有反应,也没有任何智能型信息从不断增厚的云层下方透露出来。因此过了几年之后,探测卫星都固定在轨道上,改以高空气球研究欧罗巴的气流结构。地球上的气象学家对此大感兴趣,因为欧罗巴的中央有个海洋,又有一颗永不下沉的太隗照耀着,是教科书上才有的完美简化模型。

大约在一百年前,阿姆斯特朗也曾经遇到相同的难题;但当时在驾驶时,并没有一把手枪抵着他的头。

他们也在地图上发现了一处两公里长的笔直地貌,显然不是天然之物,因此他们命名为“长城”。根据形状和大小判断,它好像就是那块石板——不,应该说是其中的一块石板,因为在太隗诞生之前数小时,曾经有几百万块石板被复制出来。

不过在最后的几分钟,张二副全然忘记了手枪和罗茜;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于面前的事情。他俨然是整艘宇宙飞船的一部分;他如果还有人类情感的话,那不是恐惧而是兴奋。他以往所受的训练都是要做这种事,但一直都没有机会发挥,现在却阴错阳差地变成他职业生涯的巅峰——虽然有可能也是他职业生涯的句点。

在木星引爆之后的十年中,其卫星系统逐渐解冻,但一直没有人去过欧罗巴。后来,中国宇宙飞船曾经近距离掠过它,并利用雷达探测它的云层,试图找出钱学森号的残骸位置。他们虽然没有成功,但在永昼面的地图上,人们第一次看到了冰层融化后露出的若干陆块。

事情就这样进行下去。现在他们距离山脚下不到一公里,但他仍然找不到降落地点。这里的地形实在有够崎岖,峡谷纵横,巨石林立。他连一块网球场大小的平地都找不到;而燃料表的红线指出,燃料只剩下三十秒钟的用量。

25 遮蔽的世界

啊,那里!终于找到一块平地,他所见过的最平的一块。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这是最后的机会。

无论真相如何,没有人想象得到,那位伟大的祖鲁暴君夏卡大帝在去世两百多年后,仍然阴魂不散。

他谨慎地将这艘笨重的宇宙飞船像表演特技般地驶过去。那块平地似乎被雪覆盖着——没错,但暴风不停地将雪刮走。问题是,雪的下面是什么呢?看起来应该是冰;这一定是个冰冻的湖泊。但冰有多厚呢?够厚吗?

另外还有一种解释(虽然有点牵强附会),有些人认为历史上确实有叫夏卡这个名字的人,夏卡的所有成员都有心理准备,一旦遭到严刑逼供,他们都会及时自我了断。

银河号的巨大喷气像只五百吨的重锤,打在那不怀好意的表面上;一个辐射状的图案立即往四面八方迅速扩展。冰碎裂开,然后新的冰层开始在上面形成。宇宙飞船狂暴的喷气喷在突然暴露的湖面时,沸腾的水形成一阵阵同心圆波,向外急速扩散。

根据一项说法,夏卡这个名称本来只是个代号,后来就像苏联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笔下的歌剧人物基杰中尉一般,有了自己的生命,许多政府官僚私底下都使用这个名称。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位夏卡的成员叛逃或遭逮捕。

张二副是名训练有素的船员,遇到这种情况立即毫不思索地做出自然反应:他的左手打开安全锁把,右手抓住里面的红杆,将它拉开。

不用说,南非政府对此绝不姑息,他们成立了自己的官方反情报单位。这些单位的职权范围几乎没有什么约束,但对外口径一致,一概不承认有夏卡这种组织。或许他们是在师法美国中央情报局发明的“口头否认”伎俩,或许他们真的不知道有这个组织。

银河号启航以来,这个用于着陆失败的装置一直没被用过;现在,它终于发挥功能,将宇宙飞船拉起来,重新冲回太空中了。

牛顿的第三定律适用于每个地方,包括政治领域。联合党里有一些极端分子,继续不断地在南非合众国里搞阴谋活动;该党虽然想撇清关系,但总是理不直气不壮。通常他们只搞经济破坏,但有时也干爆炸、绑架,甚至暗杀等勾当。

30 着陆

星际警察这个头衔虽然响亮,但除了在地球之外,几乎没什么影响力;他们不会承认有“夏卡”这种组织存在。南非合众国也采取完全相同的立场;不过当有人不识趣地提到这个名字时,该国的外交人员马上会变得很尴尬,甚至恼羞成怒。

在舰上休息室里,高级船员眼见预定着陆地点崩塌,并且知道只有一个办法才能死里逃生,个个惊吓万分;在千钧一发之际,当他们感觉到推进力突然全开时,无疑是宣告暂时免死。现在张二副已经将局面稳定下来,大家不由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24 夏卡大帝

但没有人敢去想他们还能继续飞多久。只有张二副知道宇宙飞船的燃料是否足够抵达一条稳定的轨道。而且即使可以,拉普拉斯舰长不乐观地想道,那个拿着枪的狂徒很可能命令张二副再度降落。他从来就不相信她真的是个疯子,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当然,登陆欧罗巴是完全被禁止的——这不单纯是人类法律的问题。

忽然,推进力改变了。

不过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有许多原因会造成失败。一旦失败,最后只有强行登陆一途。

“四号引擎刚刚关闭了,”一位舰上工程师说道,“我不感到惊讶——它可能过热了。以全速开这么久,它受不了了。”

科学家都欣喜若狂,但范德堡却没这么高兴。他本来就知道探测一定会成功,因为艾奥的情况太单纯了。假如他对欧罗巴的了解没错的话,第二部插入机铁定失败。

当然,此时并未产生方向变化的感觉。推进力的减小是在宇宙飞船的轴向,但监控屏幕上的影像却突然倾斜得很厉害。银河号显然仍然在上升,但不再垂直向上,而是像一颗弹道飞弹,正瞄准欧罗巴上某一未知目标飞去。

第一部插入机已经扔下去了(船员不忘以“插入”两字开着粗鄙的玩笑);两个小时之后,像注射器一般插入了那颗浑身溃烂的卫星。经过五秒钟的不停操作(比预期寿命长十倍),将数千项测量出来的化学、物理和流变学数据传回之后,终于被艾奥烧毁。

推进力再度突然减弱。在监控屏幕上,地平线又恢复水平状态。

银河号的科学小组忧心忡忡地望着L1点;目前那里很危险,最好不要靠近。在过去,木星与艾奥之间有一条所谓的“艾奥流量管”,其中有电能在流动。而太隗诞生之后,流量管中的电能强度更增加了好几百倍。有时候,用肉眼就可以看见这种能量流散发着钠离子特有的黄光。盖尼米得上有些工程师曾经讨论过如何取用那些近在咫尺的巨大能量,但一直没有人想出具体可行的办法来。

“他把对面的引擎关掉了,这是将宇宙飞船横翻刹车的唯一方法。不过他能保持高度吗?好家伙!”

目前黑色石板已经不在了——木星也不在了;它已经像一只凤凰,在一阵爆炸中从一颗大行星变成小恒星,并且伙同原来的一群卫星,俨然成为了一个小太阳系;其中只有欧罗巴和盖尼米得的部分地区具有地球般的温度。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情况能维持多久。一般估计,太隗的寿命介于一千年至一百万年之间。

正在观看屏幕的科学家都看不出这哪里好了。屏幕上的影像完全消失,被一片耀眼的白雾遮蔽。

当他注视着那颗逐渐逼近的黄橙色星球(堪称整个太阳系最艳丽的天体)时,二副小克里斯不由得想起半个世纪以前的往事,他的祖父也来过这里。当时列昂诺夫号就是在此与弃船发现号相会,同时钱德拉博士将沉睡中的计算机哈尔唤醒。然后两艘宇宙飞船一起飞往L1点(即木星与艾奥之间的“内拉格朗日点”),去探索在该处徘徊的巨大黑色石板。

“他正丢弃多余的燃料,以减轻宇宙飞船的重量……”

伦敦的罗氏保险公司对这段行程要求超高的保险费;但实际上,艾奥对一艘一万公里外掠过的宇宙飞船并无危险性——尤其是飞越其较为宁静的背面。

推进力逐渐降为零,宇宙飞船变成自由落体。几秒钟之后,它通过一大片冰晶云,这是刚才丢弃的燃料在真空中爆开时所形成的。在它的正下方,欧罗巴的中央海洋正以八分之一G的加速度缓缓地逼近。好歹张二副不用再费心选择降落地点。从现在开始,只剩下标准操作程序,完全驾轻就熟,就像地球上千千万万从未上过太空,未来也没有机会上太空的人玩电子游戏一般。

硫黄火山和间歇泉的喷发活动更加频繁,只要几年的时间(以前要好几十年),这颗受苦受难的卫星表面就会出现完全不同的新面貌。行星学家已经放弃绘制地图,他们宁可每隔几天从轨道上拍摄一些照片;从这些照片中,他们可以拼凑出令人惊心动魄的地狱景象,像慢动作的电影一般出现在他们眼前。

现在要做的是使推进力与重力维持平衡,让宇宙飞船着陆刹那的速度恰好等于零。些微的误差是被允许的,但即使在水面降落,误差容许范围还是不大。初期的美国宇航员都选择在水面降落,但现在张二副则是因为别无选择。假如在努力了几个小时之后功亏一篑,几乎没有人有机会骂他,也不会有电脑对他说:“对不起,你坠毁了。是否重来?回答:是/否……”

在木星被引爆之前,艾奥是太阳系中第二近似地狱的地方,仅次于金星。现在,太隗把它的表面温度再升高了好几百摄氏度,金星已经不够看了。

舰桥的门仍然锁着。俞二副和两个手下拿着临时充数的武器在门外待命;他们的任务可能是最艰苦的。他们没有监控可看,不晓得事情进行得如何,所有的消息都必须由休息室那边提供。从监听麦克风里也听不到什么,这并不奇怪,因为张二副与罗茜根本没时间交谈,也没有必要交谈。

23 地狱

降落过程非常漂亮,几乎没有颠簸的感觉。银河号先下沉了几米,然后蹦出来,垂直地浮在水面上。多亏引擎的重量,让宇宙飞船保持了直立的姿态。

到底有多怪,恐怕他永远无法想象。

接着,从监听麦克风里首度传出有意义的声音。

他认为安德森说的是实话,但也开始觉得这次的任务中,有些事情怪怪的。

“你这个疯子,罗茜,”张二副说道,声音里疲惫多于愤怒,“这下你满意了吧?你害死我们了。”

现在,拉普拉斯舰长觉得所有必要的预防措施都搞定了,他也接受安德森的道歉;安德森解释说,出了这种差错都是因为这次的探险活动准备得太仓促了。

突然一声枪响,然后寂静无声。

几个小时之后,稍微心平气和的安德森终于承认,他发现了两瓶氟元素,那是用来驱动光谱取样激光器的必要物质;当宇宙飞船在一千公里外掠过天体时,可以利用它来做光谱分析。由于高纯度的氟是人类所知最毒的东西,因此在违禁货物的名单上,它排在很前面。但和驱动插入机的火箭一样,它是此次任务不可或缺的物品。

俞二副和两位手下耐心地等着,知道有什么事要发生了。首先,他们听到里面有人将门闩拉开,于是握紧手里的扳手和金属棒。她虽然有枪,但最多只能撂倒一个人,不可能全部解决。

“说得没错。固态燃料火箭通常被归类为危险货物。因此我要求保险业者开具保证书,还有你个人担保,保证所有的安全系统都齐全;否则的话,我要把它们统统清出去。现在,还有没有其他我不知道的事?比如说,你们想做地震调查吗?听说那需要用到炸药……”

门缓缓地打开。

“那群白痴!”他说道,“搞什么!他们早就应该通知你。”

“抱歉,”张二副说道,“我刚才一定是暂时晕过去了。”

说他无知,显然是无的放矢;从安德森的反应即可看出。

然后,像所有人的正常反应,他又晕过去了。

“安德森博士,”舰长极力耐住性子说道,“你或许是个杰出的地质学家,但你对天体力学恐怕相当无知。你在轨道上不可以把任何东西一丢了事的……”

31 加利利海

“那是采集行星样本的标准仪器。你把它丢下去,运气好的话它会插入岩层中,钻取一段圆柱状的岩石样本,最长可达十米——再硬的岩石都没问题;然后它会把详细的化学分析结果送回来。这是研究水星向日面或艾奥等地方唯一安全的办法。我们将把第一台丢到艾奥上。”

我永远搞不懂,为什么有人会去当医生?拉普拉斯舰长告诉自己。同样的,为什么有人会去从事殡葬业?他们的工作好恶心……

“你倒说说看,”舰长说道,“插入机是什么玩意儿?”他虽然很担心,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那名称实在有点猥亵。

“嗯,你有没有发现什么?”

安德森博士在他的手提键盘上敲出数据,然后慢慢地念出来:“‘第五型插入机,数量:三部’。你看,没问题啊!”

“没有,舰长。主要是我没有适当的设备可用。也许有一些必须用显微镜才找得到的植入芯片——听说是这个样子。不过它们的发射距离都很短。”

“什么爆裂物!绝对不是!让我查一查清单……二/四五六……”

“也许是经过暗藏在舰上的发射器转接出去的,小克里斯曾经建议彻底搜查一遍。你负责采指纹以及……还有其他的鉴识工作吗?”

科学小组的组长还不太适应无重力的环境,因此进来时笨手笨脚的。他显然非常愤慨,不过再愤慨也没有用;因此,有好几次他甚至很粗鲁地去抓舰长的桌子。

“有——等跟盖尼米得联系后,我们将尽快进行,包括撰写她的鉴识报告。不过我很怀疑我们能否搞清楚罗茜是谁,或者她为谁工作,甚至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遵命,长官。”小克里斯恭敬地行了一个礼,不过动作有点夸张;然后轻轻地飘出舱房。

“至少她还有点人性,”拉普拉斯有感而发,“当张二副拉起‘着陆失败’的控制杆时,她就知道大势已去了。当时她大可杀了他,而不是让他降落。”

“请把安德森博士找来,并且不要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

“我倒觉得当时大家同归于尽也不坏。让我告诉你一件不妙的事,那是我和简勤思将她的尸体从废弃物排出口排出去时发生的。”

或许他们可以下到货舱,强行打开那口箱子。不——那可能有危险性,而且可能引起法律问题。最好是能直接找到源头;至于打开来检查,那是迟早的事。

这位医生噘起嘴唇,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

虽然他一直很信赖小克里斯(这位新来的二副非常称职,而且从不提及他有一位知名的祖父),但这件事也许有较简单的、令人放心的解释。也许侦测器搞错了,被其他化学物质的敏感分子键误导了。

“你这么做当然是没错,因为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对了,当时我们并未在尸体上绑重物,因此它在水面上漂浮了好几分钟。我们正在看它是否会漂离宇宙飞船远一点,突然间——”

拉普拉斯舰长心事重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敲着。(这是张仿木纹的塑料桌面,他最讨厌这种图案;下次整修时一定要把它换掉。)即使是这个小动作,也让他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于是他不知不觉地用自己的脚钩住椅脚,把自己固定下来。

医生犹豫着,欲言又止。

“没有,长官。那个箱子封得死死的,体积大约是半米乘一米乘五米。那是科学小组带上船的货物中最大的一件;上面贴有‘易碎物品,小心搬运’的标签。不过好像每件东西都贴有这个标签。”

“然后怎样?快说啊!”

“我相信你说的,小克里斯。你有没有打开检查过?”

“有个东西从水里冒了出来,形状像鹦鹉的喙,但有一百倍大。它将罗茜一口咬住,然后消失无踪。我们附近显然有些可怕的东西,因此,即使外头可以呼吸,我也不建议去游泳……”

“千真万确,长官。这是它的X光照片。”

“舰桥呼叫舰长,”当值的船员说道,“水里有巨大骚动。第三号摄影机——我把镜头转给你。”

“什么!”

“那就是我刚才看到的东西!”医生大叫道。他心里不由得产生一个可怕的预感,使他突然背脊发凉:搞不好它会食髓知味,再回来找吃的。

“报告舰长,是三号货舱,货号二/四五六。货物清单上说那是‘科学仪器’,但里面装的是爆裂物。”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庞然大物破水而出。瞬间,整个恶魔似的形体悬在空气与水面之间。

二副小克里斯删弗洛伊德觉得事有蹊跷,立即向舰长报告。舰长分析,色层分析侦测器所侦测到的可能只是窝藏在某处的高档鸦片——舰上船员偶尔会偷偷吸几口。不过,这次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应该说非常严重。

当熟悉的东西摆在错误的位置时,其震撼的效果与陌生的东西殊无二致。舰长和医生不约而同地冲口而出:“是只鲨鱼!”

装载货物的过程也有问题;身为舰长,他有责任检查任何上船的东西。当然不可能每样东西都检查,但只要有充分的理由,他就必须毫不犹豫地查个清楚。大致来说,宇宙飞船的船员是一群非常尽职的人;但长时间执勤会很无聊。虽然沉闷的心情有化学药物可以缓解(这药在地球上完全合法),但能不用就尽量不用。

在巨鲨掉回海里之前,他们刚好有足够的时间辨识出它与鲨鱼之间的些微差异。除了那只巨大的鹦鹉喙之外,它还比一般鲨鱼多一对鳍,而且显然没有鳃。它也没有眼睛,但在喙的两侧各有一个奇怪的凸起,可能是某种感觉器官。

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拉普拉斯舰长现在回想起来(不久之后,他将有很多时间回想),这趟包租一开始就疑点重重。有两名船员突然称病,临时被替换;他只庆幸有人接替,因而没有照惯例详细查验他们的身份资料。(不过即使查了,他也会发现所有资料都完美无瑕。)

“这就是所谓的‘趋同演化’,”医生说道,“相同的问题导致相同的解决办法,在任何行星上都一样。以地球为例,无论是鲨鱼、海豚、鱼龙,所有的海洋掠食动物都有相同的基本设计。不过那只喙……我还是搞不懂。”

“不用了,范德堡博士。他们已经邀请你参加了。”

“它现在想干吗?”

“根据最近——应该是十五年前吧——的规定,是可以下到一万公里。无论如何,我想以行星学家的身份志愿参加。我会把资格证书送过去……”

那只动物再度浮出水面,但这次动作很慢,好像刚才的一跃把它累坏了。事实上,它似乎遇到麻烦了——甚至显得很痛苦。它不断以尾巴拍打水面,而没有明确的前进方向。

“请等一下——怪了!飞行计划里没讲清楚。当然,它将不会进入禁区。”

突然,它把刚刚吃下的东西统统吐了出来,肚皮上翻,无精打采地在涌浪中载沉载浮。

“只近距离掠过吗?有多近?”

“噢,上帝啊!”舰长感到恶心地小声说道,“我想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没错,首先我们将向内朝艾奥前进,然后近距离掠过欧罗巴……”

“正是所谓的‘外星生化反应’,”医生虽然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但仍然说道,“罗茜总算杀死一只生物了。”

范德堡一听到这项消息,马上打电话给钟氏公司的航运代理商,并且做了详细的查询。

不用说,加利利海是为纪念欧罗巴的发现者伽利略而命名的;而伽利略这个名字又是由地球上一片很小的海而来。

拉普拉斯舰长很高兴,他在盖尼米得轨道上逗留三个月的时间显然没有完全白费。行星科学基金会意外地收到一笔匿名捐款,资助他们对木星的卫星系统(尤其是以往被忽略的十几颗小卫星)进行探勘。这些卫星中,有些一直未曾探勘过,更别说探访过。

加利利海相当年轻,年龄不到五十岁;和所有新生儿一样,它也很喜欢胡闹。尽管欧罗巴的大气相当稀薄,不足以产生真正的飓风,但仍然有一股固定的风,由四周的陆地不停地吹向热带地区,也就是太隗固定在正上方的地区。这里永远都是正午,海水不断蒸发。由于气压很低,所以水的沸点也很低,想泡一杯好咖啡恐怕很难。

幸好,这些变化周期在几年前就可算出,因此,无论是船舰检修、更新设备,或是船员回行星休假等事宜,都可以事先做最佳的安排。如果运气好,加上强力的推销,他们偶尔可以拉到客人,做做短程的包租生意;再不济,也可以拉到相当于旧日的“游港湾一周”的生意。

幸好,银河号降落的地点距离这片充满氤氲和乱流的地区(刚好在太隗的正下方)有一千公里远,是片相对平静的海域,距离最近的陆地不到一百公里。若以全速前进,不到一秒钟就可抵达。但现在,它只能在欧罗巴浓云密布的天空下漂浮;对它来说,陆地似乎比最远的类星体还要远。更糟的是,从陆地不断吹来的风一直将它推离岸边。即使它可以想办法在这新天地的某片海滩上登陆,登陆后的遭遇恐怕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跑太空航线不是简单的工作,因为不仅出发点和目的地的位置随时在变(每几天就变化好几百万公里),而且两地的速度都高得惊人(每秒好几十公里)。想订定固定的航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往往必须在空港里(或在轨道上)耐心等候,让太阳系重新洗牌,直到对渺小的人类来说最方便的时机到来。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登陆比较舒适。宇宙飞船虽然不会漏水,但仍不适合泡在海里。银河号以垂直姿势漂浮,随着波浪上下摆荡。虽然摆荡得很温和,但是蛮令人困扰的,几乎有半数的船员都晕船了。

22 危险货物

在听完损害报告后,拉普拉斯舰长的第一个动作是征求具有驾船经验的人员,驾驶过任何形状或大小的船只都可以。舰上有三十位航天工程师和太空科学家,要找出几位擅长航海的人应该不难。他立即锁定五位业余船员,还有一位专业船员——事务长弗兰克删李,他刚起家时曾在钟氏海运任职,然后才转到宇宙飞船上。

虽然伦敦的罗氏保险公司对银河号所提出的路程计划内容多有质疑,但马上被摆平了。原来,联合党的分子无孔不入,已经渗透到许多重要机构担任要职;于是保险掮客倒霉了,而太空律师有福了。

虽然事务长的基本职务是操作会计机器(弗兰克删李最常用的是一副两百年历史的象牙算盘),而不是导航仪器,但他们仍须通过基本航海知识的考试。弗兰克删李从来没有机会展露其航海技术;现在,在距离南海十亿公里的地方,他首度可以大显身手。

钟劳伦斯虽然老谋深算,但对于最近联合党与钟氏太空航运公司的银河号包租任务却不闻不问。不管内情如何,当时哈雷彗星已经接近火星,劳伦斯爵士全心全意想让宇宙号如期升空,因而忽略了其他姊妹舰的日常工作。

“我们应该把燃料槽灌满水,”他告诉舰长,“这样可以降低舰身,让它不上下摆荡得这么厉害。”

在钟氏太空航运公司里有五亿就是联合党的钱,公然列在年度收支报表上。劳伦斯爵士在2059年又收到五亿,可谓如虎添翼,加速其小型太空舰队的成军。

让水进入舰里似乎是个馊主意,舰长迟疑不决。

在这两个极端之间——一端是完全融入,另一端是永不妥协——有许多政治性和非政治性的组织,构成了一张完整的光谱。其中,联合党虽然不是最大的一个,但是最有力量,也最有钱,这是毋庸置疑的。在旧政府时代,它透过旗下许多公司行号所构成的网络,专搞走私的勾当致富;这些公司行号后来都摇身一变成为合法,而且尊贵非凡。

“假如搁浅怎么办?”

不过有一小撮人认为,政治行动没什么用,唯有暴力才可能达到复辟的目的;复辟是他们长期追求的目标。尽管他们之中没有多少人真的觉得自己可以改写历史,但仍有些人认为,既然胜利无望,干脆跟他们拼了。

答案很明显:“那又有什么差别?”但没有人说出口。不必经过严格讨论,船员们就一口咬定在陆地上比较好——如果有可能登上陆地的话。

不过,正如同上个世纪的俄国大革命,事后还是许多人想复辟;复辟不成就搞阴谋破坏,让那些篡夺他们既得利益的人好看。通常这些人会将自己的挫折与悲愤以其他渠道发泄出来;他们到世界议会喊口号、示威游行、捣乱、请愿——以及用艺术创作来表达,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史末资所写的《人民先锋》被视为一本杰出的英文作品(为何不用南非的波尔文,耐人寻味)——即使是对他的政治立场有尖刻批评的人都不得不承认。

“我们随时可以再将燃料槽充气。其实,一旦我们抵达岸边,还是得这么做,让宇宙飞船保持水平姿势。谢天谢地,我们还有能量……”

不到一个世代,虽然老一辈的流亡者还是顽固地坚守旧有的种族隔离思想,年青的一代却已经融入21世纪的种族隔离文化。他们偶尔会细数祖先的当年勇,但只有引以为荣的语气,而无大言不惭的味道;同时,他们也尽量与祖先的愚行划清界限。即使在自己家里,他们也已经几乎不再说南非白人的语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如果没有那套驱动维生系统的辅助反应器,他们在几个小时后都会没命。目前的情况是,即使没发生任何故障,宇宙飞船能撑多久恐怕都是个未知数。

大多数南非白人在发现情况不对时,早已在政权移转前纷纷避往国外了。而且走的时候并非两手空空,而是将大把大把的钞票转到瑞士或荷兰的银行,让新政府抱怨连连。到了最后关头,几乎每个小时都有好几架神秘的飞机从开普敦和约翰内斯堡起飞,前往苏黎世和阿姆斯特丹。据说到了自由日当天,整个南非共和国已经找不到一盎司的黄金或一克拉的钻石;而且黄金和钻石的采矿作业也几乎停摆。一位有名的流亡者在海牙的豪华公寓里大言不惭地说:“那些黑鬼至少要用五年才能重建金伯利市的钻石采矿业——假如他们真的能重建的话。”不过使他大吃一惊的是,戴比尔斯钻石公司在不到五个星期的时间,就以新的名义和营运方式重新开张了;而钻石俨然成为了这个新国家唯一且最重要的经济命脉。

当然,到时候他们都要挨饿;他们刚刚戏剧性地发现,在欧罗巴的海洋里没有维生物质,只有毒性物质。

虽然所有事先的预测都倾向悲观,但出乎意料,这次的南非革命却没其他革命通常的那么血腥。一直被视为万恶之源的电视界,这次却立了大功。在一个世代之前的菲律宾就已经有过这种先例:当时大多数的人民,不分男女,都知道整个世界都在看他们,因此表现得比较理性而自制。虽然有少数令人遗憾的例外情况,但在摄影机前很少看到大屠杀的场面。

不过,至少他们已经联络上盖尼米得,因此所有人类都已经知道他们的遭遇。全太阳系最聪明的一批人现在都在想尽办法营救他们。假如营救不成,银河号上所有乘客和船员都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光荣牺牲。

21 流亡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