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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杨天乐抬头看看小高,发现他正看着旁边的一个同事笑。那个同事是个胖子,头发刮得几乎全光,袖子卷到手肘,正认真地啃着一个鸡翅。“看我干吗啊?干吗啊?”胖子盯着小高。

“我这么说吧。现在北京各种限购政策,刚需的还是刚需,怎么办?不都得离婚买吗?做我们这一行的都知道,每天要接待好几对这样离婚买房的。为了孩子上学,对吧?为了换个大房子,对吧?要不您说怎么办?”小高喝了一口啤酒,笑笑说,“我再和您说个事。您这是假离婚买房,夫妻俩都知根知底,我们这儿还有假结婚买房的呢!”

“你跟人家说说吧。杨哥不是外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给人家介绍一下经验。”

就在几个月前,他和钱潇吃饭时还因为别人离婚买房的新闻拌过几句嘴。也正是那天,他接到房东的电话,开始了新一轮匆忙的搬家。现在想想,一切恍若隔世。

胖子看着杨天乐笑笑说:“不是不好意思啊,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您说是不是?”听胖子一口京片子,杨天乐问:“您是北京人?”

杨天乐扭头看看钱潇,钱潇深吸了一口气。杨天乐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宿命的迷宫,终于还是没绕开离婚买房这一步。他以前觉得,这些事只是存在于新闻里,属于别人的故事,确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会走到这一步。

“那可不。正经老北京啊咱。小时候前门楼子底下长大的。拆迁,现在他妈的搬通县了。”他歪着脖子表示遗憾和无奈。

“那我就直说啊,杨哥。”小高转过身,看了一眼钱潇说,“您和姐办个假离婚,只要你们不忌讳。办了,用杨哥你自己的名字买,首套,妥妥的,公积金贷款,一点问题没有。首付也够了,利率也低了。买完再复婚呗。”小高一副大大咧咧的语气。

“北京人干中介的,少啊。”杨天乐说。

“怎么会呢?”

“北京户口啊,对于你们外地人来说,看着觉得特别有用。但是对于姆们来说,那他妈有什么用啊?就是张纸。是能当吃啊,还是能当喝啊?”胖子说,“又不能把户口租出去。您孩子要上学,我把户口租给您,一年给我三万五万的,那不成啊。我们不也得想办法吃饭吗?您说是不是这理儿?”

“您的钱够!”

“所以,他就想了个办法,等于往外租户口。”小高对杨天乐说。

“那你说,我们这该怎么弄?钱确实凑不齐啊。”

杨天乐恍然大悟。

“您太着急。其实,您这情况根本没什么啊。”小高说。

“您说。人家来北京,家里有钱,但是呢,没资格买。是不是?外地人在北京买房,得他妈等五年,纳税啊、社保的,这五年还一天都不能断,断喽,就从头计算,这谁能等啊?五年,唉,房价能再翻个番儿,您信不信?”胖子说,“人家有钱,买不了,咱有资格,没钱。所以呢,咱这就是资源互换,强强联合,与人方便,与己方便。”

小高拿过来两个塑料杯子,给杨天乐和钱潇每人倒了杯啤酒。

胖子接着说:“咱是规矩人,有老婆有孩子,跟咱假结婚,人家也都踏实。我不可能说为了赚你这几万块钱,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你是谁啊你?天仙啊?我为了你那套破房,还跟你丫耗一辈子?不可能。咱这一行,也是有讲究的。”

“不吃了,不吃了。”杨天乐摆摆手,“你们吃吧,打扰你们了。”周围几个人笑着说没事没事。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衬衫,打着一样的领带。

“那您老婆知道您干这个吗?”杨天乐问。

“坐坐,杨哥,姐。吃点吧?”小高从旁边拽过来两把椅子,座位和靠背都闪着油光。

“多新鲜呢?那能不知道吗?我们家等于一直是离婚状态啊。不能复,我才能跟别人结啊。”胖子说,“我这说是干中介,其实呢,还真就是等于出租户口。不用像他们似的,每天都得出去跑跑颠颠了。忒累。我呢,必须得进中介公司,这也相当于让人家客户放心。”

深夜十一点,北京街头的车仍然不少,只不过井然有序了很多,不再有谩骂一样的喇叭声。杨天乐和钱潇打车从快速路直接绕去了小高的门店。他们下车找了一会儿,发现了那条小胡同。小高坐在烤串摊子前冲他们挥手。这家店的招牌是一块钉在墙上的塑料布,面貌可疑。

“上次新闻说中介跟一个七十岁的大妈结婚,那个您没看过吗?”小高笑着问杨天乐。

“你等着,我这就去。”杨天乐挂了电话,抬头看看钱潇。“我也去。”钱潇扭身去换衣服。

“哦!”杨天乐拍了一下大腿。

“真不至于的,杨哥。”小高笑笑说,“就我们店后面,有个望京小腰,您知道吗?从那挺窄的小胡同拐进来。”

“造谣啊。记者瞎编。绯闻啊,都是绯闻。我那上回结婚的,人家才六十六啊。”胖子笑着说,“人家给闺女买房,闺女马上要结婚,就跟我结一次。可怜天下父母心,知道吗?这是母爱,知道吗?”胖子用竹签子戳着桌子说。一桌人都笑。

“我过去找你。在哪儿呢你们?”

胖子接着说:“我还跟您说。开始的时候,我呢,自己心里头也有点那什么,疙疙瘩瘩的,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咱这不是违法乱纪啊,也不是偷不是抢啊。有人说,你们这是骗!我骗了吗?我们真上民政局登记啊。有人说,那你们这结婚就是为了买房,不是因为感情。那所有真结婚的你能保证都是因为感情,不是因为人家有房?你说不清楚!有的人,在车站码头扛大包,拼什么?体力,是吧?你们,白领儿,拼脑子,拼知识,拼学历,对不对?我呢?有什么?就这北京户口还算值俩钱儿,投胎带来的,这样用,不丢人。说真的,我这还算是做善事呢。要不然,人家手里那俩钱儿,现在够买房,等在北京纳税满五年了,资格有了,房价早他妈又蹿天上去了,哪辈子还能够得着啊?”

“啊?”

杨天乐和钱潇听了,点点头,也跟着笑。这些事,经过胖子的那一口京片子熨过一遍之后,好像都显得无足轻重,没什么需要大惊小怪。人们也不过都是为了活着,活得好一点,杨天乐想。外地人能买套房落脚,北京人能挣口饭养家。你又能用道德和黑白去衡量什么呢?杨天乐觉得,几个月之前自己梗着脖子嘲笑那些离婚买房的人,真是幼稚。

“别别,别明天一早了。你在哪儿呢?”

小高捡起一根竹签子,戳了戳几块快要熄灭的炭,有几粒火星冒上来。“所以,您说,您和姐现在遇到的这些,算什么事?”小高扭过脸说。

“嗐,其实没什么事,杨哥。您这个情况不是不能解决。”小高说,“我们这儿有人过生日,外面撸串呢。我手机马上没电了,明天一早上班给您打过去说啊。您别着急,大晚上的,着急也什么都办不了。明天说,什么都不耽误。”

杨天乐点点头。他知道,这是他唯一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距离在北京拥有一套房子如此之近。他觉得自己和房子像是从两个方向飞出的直线,在一个交点上偶然相遇,如果不在这个当口牢牢把它抓住,那两条线的轨迹将继续向着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延伸出去,从此再无相交的可能。杨天乐心里想着那两条渐行渐远的直线,觉得不寒而栗。

“小高。我们手里的钱一直是按照三成首付算的,也确实凑不出更多的钱了。现在这个情况,确实没辙了,到底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啊?”

“行!我们想想,商量一下。”杨天乐对小高说,又扭头看看钱潇。钱潇点点头。

杨天乐在家里根本坐不住,决定给小高打个电话,询问有什么解决方案。他开了免提,让钱潇一起听。

“哎,要不我来结账吧,也没让你们吃好。”杨天乐站起来要掏钱包,他觉得小高和胖子今天晚上这番话,有点让自己绝处逢生的意思。

杨天乐觉得这一切像个玩笑。有人拿着房产证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让他觉得这一次总算近在咫尺。当他伸手去拿,那张红色的证书突然被绳子拉远了一寸,他去追,它却更远了,一点一点即将消失不见。到底是谁在牵着那根绳子,他不知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正如蝼蚁对“神明”无可揣测。

“别别别,杨哥,您快回家商量正事,这儿您甭管。”小高把杨天乐推走。

聊到挺晚杨天乐才回了家,把最新的信息转述给钱潇。两个人都有点恹恹的,心里盘算着首付要多花多少钱,贷款利率要上浮多少倍。这瞬间多出来的钱还完全没有着落。完全没有。

他送杨天乐和钱潇到胡同口,拦了一辆车,拍拍杨天乐肩膀:“有什么啊,不都是为了买套房子吗,不都为了活得好点吗?是不是?谁让这是北京啊……”他有点摇晃。

“您这个情况,明确地是算二套。但是因为房产记录在外地,所以您在北京是有资格购买房子的。就是首付比例和贷款利率都按照二套来算。”当天晚上,坐在中介的门店里,小高拿着那四页征信信息对杨天乐解释。

路上的车已经少了很多,人们都悠悠地开,不再焦急。偶尔有夜跑者从辅路上跑过,身上的反光片反射着汽车灯光,一闪一闪。钱潇和杨天乐坐在出租车后座上,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一路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