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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那什么时候买呢?什么时候才能上车?人家那车不停站啊。”钱潇说,“老家我们肯定是回不去了,这就甭想了。连过年回家都觉得别扭,更别提回去生活了。要么我们去天津,毕竟在那儿上的大学,有感情,也熟悉,还有同学。但是工作机会也就是北京的几十分之一吧。咱那几个同学在那边挣多少钱也都知道,况且房子也不便宜啊。我们过去还是一样飘。那去哪儿呢?去成都,去南京?连根拔起来,再从头开始?我们公司有个同事,去重庆一年半又回来了。”

“嗯……不会吧。还是得买房子吧。”

杨天乐低头用筷子扒拉着几个米饭粒,没说话。他知道,钱潇其实没在提问,而是自说自话。最重要的是,他也回答不出什么。钱潇说的每一句话,也都是他正在想的。

“你说,我们会不会一直租房子?”钱潇把一块紫菜包饭扔进嘴里,问杨天乐。

“那咱们就这样待在北京。现在还凑合,假装还年轻呗。等到了四十、四十五岁呢?我们还租房子,两年搬一次家。四五十岁了,每天晚上还到处看房子吗?在公司上着班,三十多岁的房东给你打个电话说:‘大哥,下个月我们不租了,麻烦您搬家。’这样的生活,咱能接受吗?要是接受不了,怎么办?去哪儿呢?那时候更哪儿都去不了了吧?”钱潇继续念叨。

有一次搬完家,杨天乐和钱潇坐在一堆纸箱子之间吃饭,iPad里播放着《生活大爆炸》。看了一会儿,钱潇突然说:“你说Sheldon和Leonard他们和咱都差不多大吧?他们也一直租房子,为什么就能过得那么开心呢?”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一会儿美国租房体系和中国的差别,最后发现根本没什么可比性。说着说着聊到在北京的未来。未来——他们最不愿轻易聊起的话题,在初到北京的那段日子,却是他们最愿意聊起的话题。

杨天乐突然意识到,他们这一代人根本没有参照系。往上数,父母那辈,一切都是被动的,被安排、被分配、被改革、被下岗;比自己大的七〇后赶上了大学扩招的尾巴,一部分人还赶上了毕业分配的尾巴,之前的利益拿到了,后来开始在市场里搏杀的时候,没有了最基础的生活负担。而自己这一代,一切都不可知。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未来是怎样的。他们是第一代开始自由迁徙的人,第一次遇到了中国城市化的高峰,第一次见证了房价的疯涨,他们不知道自己中年之后的生活到底是怎样的图景。他们像是登月的宇航员,自己在探索,也在被实验。

搬家前后的那段时间,杨天乐明白,“不属于这里”的感觉是确凿无疑的。公司里透过玻璃幕墙看到的满眼繁华都是幻象,与自己无关。可等过两个月进入短暂的平稳期,他又会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的关系如此亲密,之前低沉的心境不过都是矫情。后来,他一点点意识到,这种情绪的反复对人的伤害很大。说到底,这种反复无常就叫“动荡”。

他开始觉得有点害怕。当年在大学宿舍里聊起未来时,杨天乐说最害怕的未来是一眼能看到头的未来。但现在,他最大的梦想就是真的能一眼看到头。他太渴望安定和安全了。奋斗,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和叙述是一回事,自己在其中被海浪翻覆是另一回事。对于这一切,他好像无从抱怨,一旦抱怨,就显得矫情。因为相比于前几代人所经历的大写的苦难,自己遭遇的无非都是零零碎碎的小写体,显得微不足道,但对于生活本身,这些具体的苦痛又怎么能是微不足道的呢?

在新家拆箱子重新归置东西的时候,比打包时更容易陷入某种情绪——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荒诞,不知道这种动荡什么时候是个头。之所以觉得荒诞,主要是有落差,预判和现实之间的落差。杨天乐有时候觉得很分裂。白天,他们都在各大商圈的高大写字楼里上班,体面地穿梭在闪烁的玻璃幕墙背后,天气好的时候可以把半个北京尽收眼底。这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幻觉,觉得这座城市中的某些部分真的属于自己,而自己也属于这座城市。但到了晚上,一切就都变了。他们被在地下运行的列车,从核心区一站又一站地向城市边缘运输。到站,钻出地面,就会回到另一种时空里。烟火升腾的摊子,穿着淘宝款衣服围坐在周围的男孩和女孩,不远处是暂时容身、随时会搬离的出租屋。这个时候也会让人产生幻觉,这座城市的任何部分都不属于自己,自己更不属于这座城市。但是,白天和晚上,注定得有一种感觉是真的。那么,到底是哪一种呢?

那场对话最后变得有些凄凉,Sheldon还在插科打诨,观众在哈哈大笑,杨天乐和钱潇已经毫无心情,面对着一堆纸箱发呆。生活还是得继续,纸箱还是要拆开。即便知道,过一段时间,这一切又将被重新打包。

搬家之后总会发生一些古怪的事。比如,无论你打包的时候多么注意,搬到新家后仍然会发现,有些常用的东西找不到了,丢得莫名其妙。钱潇特别喜欢看恐怖片,尤其是那种一家人搬到一个大房子里,然后发生诡异事件的设定。杨天乐也经常跟着看。每次搬家之后找不到东西,他就会想起那些电影。他知道自己家里不会有鬼,鬼都出没在大宅子里。自己租的房子又小又破,鬼才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