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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与山下的游人如织不同,越往山上行进游客越少,空气越清爽,景色也越别致。老兰走到半山腰时已经接近下午5点,同路人寥寥无几。他继续前行,在几个岔路口随机选择,无意间走到一条长长的石板路前。这条路的左侧是其他建筑的围挡,沿着右侧向上是一排写有“献灯”和“长乐寺”字样的日式风格灯柱,而路的尽头就是寺庙山门。

最让他难忘的是,发生在到达京都的第二天下午的一件事,一行三人参观完稻荷大社又跑到八坂神社,逛了一圈后,对人文景观兴致不高的林勇和冷蕊一个喊饿、一个喊累,两个人结伴找餐厅歇脚。老兰埋怨他们不争气,独自上山游览。

老兰停下来擦擦汗又向前行进,来到长乐寺门口驻足张望,只见门内有一条随山势向上延展通往正殿的石阶,顿时感到庄严肃穆、高不可攀。

他走到哪里都在与家乡比较,京都有鸭川和桂川两条交汇的大河,而西安自古就有“八水绕长安”的美景;京都三面环山,西安也有秦岭相拥;京都的伏见稻荷大社是全国稻荷总本社,西安的楼观台则是道教圣地;京都的二条城外观与西安的城墙神似;京都的大报恩寺又让人联想起西安的大慈恩寺……

就在这时,从门内突然闪出一名男子。此人一身粗布衣服,表情安详淡定,不经意地伸出右手,将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的金色纸片放在老兰手里,又向他深鞠一躬,随即向山下走去。

作为土生土长的西安人,老兰对这座城市着了迷。中、日两国在1972年建交,1974年京都就与西安结为姊妹都市。这两姊妹同为千年古都,确实有血脉相承、心灵相通的缘分。

老兰一脸茫然地低头翻开纸片,上面只有一个黑色大字——棄(弃)。他把纸片翻过来调过去审视几遍,似乎并无任何玄机。他看不出此人是僧是客,也不明白他此举何意。难道这是寺庙的占卜,或者只是随意赠人的谶语?他转身想问个究竟,明明擦肩而过不过半分钟的时间,那人却已经无影无踪。

从公元794年到1868年,京都有千年的古都历史。整个城市建筑群落呈长方形排列,复制中国唐代建筑风格建造,以朱雀路为轴,两侧分别仿造长安和洛阳,至今仍完整地保留着当年的风貌。

他正在错愕,突然意识到周边空无一人。除了风入松林和鸟雀偶鸣,这里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仿佛远离尘嚣、与世隔绝。

老兰仔细琢磨着他的话,心情还真的有所好转。下一站到奈良看鹿、吃神户牛肉,他立刻感觉比在大阪有趣多了。而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是最后一站——京都。

他的记忆一下子回到多年以前,他在成明集团刚刚拿到第一笔奖金,马上交了首付,买了辆汽车开进秦岭兜风。不知不觉天色将晚,当时没有导航系统,又是第一次进山,他迷路了,被困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沟里,摸索了大半夜才找到出路。

林勇一撇嘴:“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不过你得明白,股票是遗憾的艺术、耐心的游戏。放宽心,一切都会变好的!”

此刻,他身在异国他乡,却触发了当年在秦岭深处的感想:眼前的一切,似乎是专为他一人打造的小小世界,也只有在此情此景中,他才能剥去别人的痕迹,直面内心。在这一刻,他的心底浮现一个问题:这是不是一次天启,开导我有所舍弃——也许该放弃在成明资本的工作,回到集团资金部,谋求长远职业发展;也许该放弃和林勇的合作,毕竟那是一种危险的内幕交易行为;也许该放弃冷蕊,因为那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婚外恋;也许……

老兰的神情似乎像抓住学生作弊的老师:“可是你有操盘手盯盘呢!再说,大阪有啥好的?钢筋水泥的大城市罢了。”

突然间,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你那点儿盘子,有什么好烦的?我这每天动不动就上千万的涨跌,也没时时刻刻盯着看。”林勇劝道。

“老哥,你没走丢吧?我们可先吃了啊!”林勇话音未落,手机里又传来冷蕊的喊声:“兰爸爸快来呀,看我穿啥呢!”

“不行啊,跌这么多,心里烦得很。”老兰蔫蔫地说。

老兰连声应允,挂断电话。之前的思绪已经中断,他再抬头时,天色已晚,清风袭来竟有些凉意。他轻轻拍了拍刻着“长乐寺”三个大字的竖匾,又望了望高耸的石阶,依依不舍地下山而去。

林勇笑道:“我说老哥,出来玩就要开开心心的,天天看股票多扫兴!”

按照林勇发的定位,他找到一家名为“鸟久”的日料餐厅。脱鞋进入包间,冷蕊让他眼前一亮,只见她身着一套日本和服,头发向上盘起,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中颇有一种古典美。

飞机降落在关西机场,首站大阪。林勇吃吃吃、冷蕊买买买,两个人各得其所。老兰却走到哪里都端着手机看股票行情,无论是香喷喷的大阪烧,还是热闹闹的心斋桥,都没法提起他的兴趣。

林勇大笑:“你看你,眼睛都直了!”

冷蕊第一次出国,一路上欢欢喜喜,一口一个“兰爸爸”,似乎恢复了对老兰的热情。可是由于股票下跌,老兰心情不怎么好,绷着脸不大说话。

“小蕊,你这弄的是啥?!”老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

林勇如约带着老兰和冷蕊来到日本游玩。

冷蕊掩嘴笑道:“刚才我们顺路去了祇园,看到很多女孩子穿和服,林总就给我租了一身。咋样?好看不?”

老兰已经被她的姿态迷住了,当然称赞不已。

岳亦山一字一顿地耳语道:“您,就是砸盘者吧?”

林勇点完菜,揶揄道:“你们家乡可没有祇园这种地方吧!”

“不好意思,我还得赶一个饭局。还有什么事吗?”付跃洲一脸轻松地问道。

“谁说的!古长安有梨园。”老兰反驳道。

岳亦山靠近付跃洲:“付总,咱们再聊聊?”

“梨园只是唱戏的,哪有艺伎啊?”林勇“嘿嘿”地笑着,“这一趟下来,你得承认两座城市的差距吧?人家京都200多座博物馆、1500多座寺庙,谁也比不了。”

魏老大的担心似乎迎刃而解,于是起身告辞。付跃洲达到目的,也准备带着付玲美离开。于是大家一起往外走去。

“那你可不懂了。咱西安是世界四大文明古都之一,作为十三朝古都,有7000多年文明史、3100多年建城史、1200多年的建都史,唐代常住人口就有185万人。京都现在才有多少人,也就200来万人吧?说到博物馆,哪一个能跟陕西历史博物馆相比?要说寺庙,西安西边的法门寺供着佛骨舍利呢!再说,京都啥景点都是小鼻子小脸的,哪有一个像曲江池、昆明池那么大气的地方?哪一处古迹能比兵马俑、华清池独特?哪一场演出能比《长恨歌》精彩?”

“太好啦,谢谢岳总!”付玲美拍拍手,笑盈盈地望着岳亦山,对方却背过脸与辛莹低声私语起来,让她大失所望。

“老哥,我错了,不该在太岁头上动土。说了半天都是浮云,只要能享受这么精致美好的景色和食物就行了。对了,这是家百年老店,老板娘家里几代人就做这一件事。这可是日本人独有的工匠精神!”

岳亦山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阴沉下来,把只抽了两口的香烟掐灭,直勾勾地瞪了付跃洲几秒钟。不过,他很快又恢复正常,清了清嗓子说道:“这样做确实不会损害任何人的利益。那好,作为资管计划的投资顾问,我们成明资本也可以答应。”

老兰想想觉得这倒是真的,没再吭声。三个人点了最贵的“特别会席”,林勇又加了几份黑毛和牛,吃得满口喷香,赞叹不已。

付玲美终于得到与他对话的机会:“岳总,这么大的量,如果直接在二级市场减持恐怕时间会很长,价格也难有保证。颐和资本通过大宗交易直接接盘的话,可以有效解决上述问题,保护各方利益。因此,我们国兴证券的领导已经口头同意。”

在回酒店的路上,老兰接到林勇老乡郭大眼的电话,提醒他手里的股票最近一直在预警线以下,为了防止被平仓,应该尽快追加保证金。老兰的心情又沉到谷底,收起电话,借着酒劲骂骂咧咧起来。

岳亦山一怔:“券商遇到这种强行平仓的情况,一般都会直接在二级市场减持吧?”

林勇揉揉鼓囊囊的肚皮:“别担心,我跟他说情,不让你再出钱。这几个月的利息我也替你付掉。咱们继续配合,有什么信息随时沟通,一定能赚大钱。再说现在利空出尽,不可能再深度下跌了。”

辛莹颔首道:“刚才付总向我提出一个方案,如果股价下跌至股票质押平仓线,颐和资本愿意优先接手这部分股票。”

冷蕊趴到他怀里,拍拍他的胸口:“就是,兰爸爸。股票就是有涨有跌嘛,一定会涨回来的。”

“没关系,我想找岳总和辛总谈的事情跟您也有关。”付跃洲笑着望向辛莹。

老兰紧紧抱住她,摩挲着和服的麻制衣料,感受着她的体温和香气,不由得暗暗发狠:去他的股票,只要有这个尤物在怀就够了!

“哪里的话。是我有失远迎。”魏老大少有地谦让,“我和岳总也谈完了,要不你们接着聊,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回到酒店房间,他不由分说地把冷蕊横着抱起来扔到床上,不顾她的抗议,把那套精美的和服连拉带扯剥落下来,然后重重地压了上去……

付跃洲客气道:“不知魏总在此,今天唐突了。”

不过,他只恣意妄为了几十秒钟就缴械投降了。

虽然辛莹就在身边,但付玲美还是不断偷瞄岳亦山,颇有些暗送秋波的意味。而岳亦山则目不斜视,似乎全然不知。

这次冷蕊显得很失望,没有丝毫安慰或者鼓励他的意思,默默地冲洗一番,独自钻进被窝,偷偷跟Peter微信传书。

大家重新落座。

老兰极度郁闷,跑到马路上抽了几支烟,又给女儿打了一个越洋电话,这才平静下来。女儿虽然年纪不大,出国以后长进却不小,已经能够独立生活了,让人欣慰。他许下心愿:将来攒够钱,就陪女儿移民过去,其他一切皆可舍弃!

这是两位大佬第一次见面。二人年龄、身材相仿,气质、背景各不相同。一个深沉持重,不怒自威;一个仙风道骨,和蔼有加。一个在资金募集领域呼风唤雨,威震一方;一个在股权投资方面深耕多年,实力不俗。这次偶然相遇,颇有些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之意。

这时,他想起下午的经历,在身上摸索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张金色纸片。已酒醒多时,他却有些糊涂,在长乐寺门口,真的发生过什么事吗?

魏老大却道无妨,并主动起身与付跃洲握手寒暄起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在谈事。刚才付总来电话说有急事,我就请他们过来聊了一下。要不我们过一会儿再来?”

岳亦山带着辛莹和杨晓波一起走进付跃洲的办公室。

这时,敲门声急促地响起,打断了岳亦山的思绪。他连忙喊了声“请进”,只见辛莹带着付氏叔侄走了进来。

付跃洲不太自在:“岳总,我以为咱俩今天要单独谈谈……”

岳亦山也点上一根烟,思考起来。魏老大久经沙场,处理过很多复杂局面,他的第六感一向很灵。当年在鑫城财富他是募集量最大的一家分支机构,他却先知先觉,以强硬的手腕逼迫老板把他的客户资金提前兑付,随后脱离体系,自立门户,躲过了鑫城财富的解体。现在他又发出了危险警报,看来八成真有人在恶意做空股价。可是这个人会是谁?目的又是什么呢?

“今天的谈话可能涉及上市公司敏感信息,我想避嫌,还请您谅解。”岳亦山一板一眼地说。

“咱们聊过,我不懂这些高科技公司,所以跟你这笔合作就是试个水,因此我格外关注。从墨尔本回来,我就一直觉得不对劲,但说不上来咋回事。最近股价连续下跌,应该就是风险在爆发。”

付跃洲大度地回应道:“也好,那就请他们做见证人,我正式回答你昨天的问题,我不是砸盘者。”

岳亦山心里一沉:“为什么这么说?”

没想到他会这么干脆,岳亦山赶忙问道:“这么说,您没有参与炒作乾赋科技的股票?”

魏老大沉吟半晌,终于吐露真言:“不是我逼你,是这件事很蹊跷。我感觉里面有问题。”

“我从未恶意做空。”

“老大,曹总也投了1800万在里面,我肯定全力以赴做好这个项目,至少不能让自己老板亏钱吧!”岳亦山苦笑道,“您一向很支持我,这次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苦苦相逼啊?!”

“那么砸盘者另有其人?”

魏老大的目光直射岳亦山双眸:“总之,你想想办法,要么让股票别再下跌,要么让我提前退出!”

“应该是吧。”

“那是不可能了。她明确跟我们同事讲过,不会再给成明资本的项目投资。”岳亦山如实回答道。

“那么这个人到底是谁?”

魏老大有备而来:“曹明华有钱。你跟她说,我这5100万,只不过是一套别墅的钱,她出得起。”

面对岳亦山的步步紧逼,付跃洲显得从容不迫:“岳总,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以成明资本的能力和资源,根本无法对抗任何有实力的砸盘者。站在你们的角度来看,股票质押项目已经完成,现在的唯一目标应该是尽快促成股权转让,获得财务顾问费用,其他的事情相关度不大。”

岳亦山倒吸一口凉气:“老大,我上哪儿找这笔钱啊?!”

“怎么会不相关呢?如果股价持续下跌,哪个潜在接盘方敢下手啊?!”辛莹最不喜欢被人洗脑。

魏老大自己点上一根烟,吐了一口烟圈,突然提出一个惊人的要求:“你找个投资者,把我的钱置换出来。”

付跃洲瞅着她眨了眨眼:“这样的话,以我在二级市场上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你们还没找对接盘者。”

岳亦山连忙给他吃定心丸:“前一段时间股票涨得挺凶,这两天刚把涨幅跌回去而已,距离咱们的质押平仓线还远着呢!公司经营正常,钱老板也用股票质押换来的钱完成了钴矿收购,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没有道理继续下跌。”

“此话怎讲?”辛莹当然不服气。

“这么说应该会是好消息,那么下跌更是毫无道理。你说这么跌下去,会不会影响我们的股票质押?”魏老大又开始盘问。

付跃洲侃侃而谈:“根据实力和属性的不同,这个市场上有这么几类人:第一类是上市公司大股东或主要股东,他们辛辛苦苦把公司做起来,舍不得轻易卖掉,所以他们是准备永续持有的‘千年乌龟’;第二类是社保基金、保险公司等机构投资者和产业投资者,他们的资金期限长,是可以长期持有的‘鲸鱼’;第三类是证券类投资基金和一些大户,他们是想通过短期炒作获利的‘鲨鱼’;最后一类就是散户,也想分一杯羹,却没想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应该找什么样的下家,已经不言而喻了吧?如果真有这样的接盘者出现,根本不会在意眼前的下跌。”

岳亦山还没见过魏老大这么严肃的表情,看来他不刨根问底誓不罢休。回想起对付跃洲守口如瓶引发的不愉快,他可不想因此再得罪眼前这位长辈,只好惜字如金地说:“还算顺利。”

“这个我当然明白,毕竟我就是从保险公司出来的。”辛莹针锋相对,“不过,这次下跌得这么凶狠,再长期的投资者也会心里打鼓,怀疑公司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魏老大一听,把随身带来的水壶“啪”的一声砸在桌子上:“别跟我扯这个!到底啥情况?”

付跃洲又是一笑:“这么容易就对公司的判断产生动摇,只能说明一件事:对公司研究得还不够透彻。比如我,对乾赋科技长期跟踪,了如指掌,无论如何下跌都不会改变我对它的基本判断。”

“老大,您知道这是客户的秘密,我不能……”

“那干脆您来接盘算了。”杨晓波打趣道。

“说具体点儿!”

付跃洲顺势接话:“好啊,让陆连冰卖给我吧。”

“还在进行中。”

岳亦山和杨晓波都配合似的笑了笑,就连刚刚和付跃洲擦出些火药味的辛莹也露出了微笑。

“他们二股东股权转让的事咋样了?”

不料,付跃洲突然变色,认真地说道:“各位,今天会面我就是想告诉你们,我愿意受让美新资本手里的股权!”

“我也不知道。”

这句话如一声惊雷,把三位访客打了个趔趄:原来这位老先生想在最后一刻加入战局,横刀夺爱!

岳亦山一听头就大了:为什么人人都来找我问消息?!

岳亦山看了看对方的眼神,确认他不是开玩笑,深吸一口气:“付总,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们的一个客户与美新资本谈得很深入,已经无限接近签署协议。您这个时候才介入,恐怕来不及了。”

岳亦山想寒暄几句,魏老大却直奔主题:“最近乾赋科技跌得很厉害,咋回事?”

“是的。再说最近股价跌得这么狠,而陆连冰的要价很高,您一接盘就会产生巨大浮亏。”辛莹也劝道。

半个小时后,魏老大阴沉着脸,背着双手走进岳亦山的办公室。

付跃洲两手一摊:“陆连冰背后有美国老板的压力,要价肯定不低。但是我既然想接盘,就做好了接受浮亏的准备,也没想一买完就卖掉,没事的。”

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他刚一接通,还没来得及说话,对方低沉的嗓音就传了出来:“亦山,你在哪儿?”

岳亦山笑笑:“付总,您把股市参与者分成四类,那么您将自己归在哪一类呢?您是准备长期投资还是阶段性持有呢?”

岳亦山放下手机,目光扫过电脑屏幕里惨绿的股价,心如乱麻。如果詹斌是砸盘者,那麻烦可就大了。这种资本大鳄,咬住一个猎物可不会轻易松口。好不容易把美新资本和大鲁汽车撮合在一起,千万不要因为这家伙的插手而横生变数。可是蒋家祥到底在哪里?他欠詹斌的钱能要到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付跃洲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我的资金实力没法和保险公司比,操作风格又不像一般私募那么短视,所以我应该是在‘鲸鱼’和‘鲨鱼’之间的——”

“岳总,我这不是求助!多说无益,反正我给你最后一周时间,如果拿不回钱,那你就是与詹总为敌,后果自负!”说罢,王律师直接挂断电话。

“鳄鱼!”杨晓波脱口而出,却换来对方一阵摆手。

岳亦山听得出来王律师这是在影射成明资本:“对,你们是航空母舰,我们是小舢板。可是你今天不是照样来找我帮忙?”

“我可不是什么‘资本大鳄’,我想说的是‘海豚’,聪明灵活,善于把握形势。乾赋科技是一家站在风口的公司,我看好它和这个行业未来五年甚至十年的发展。因此,我可以耐心持有,不在意短期涨跌。所以你们放心,我这种中长线的财务投资者会是钱老板最中意的合作伙伴。”

“哎,你可不要乱说!我们绝不会干操纵股价那种勾当。你以为我们是不知名的三流私募基金吗?”

“现在市价这么低,您为什么不自己在二级市场上买入呢?”辛莹有些迷惑不解。

“好,咱们就摊牌直说吧,詹总是不是砸盘者?”

“美新资本持有14.6%的股权。这么大份额的股票,不可能在二级市场轻易拿到。”付跃洲讲解道,“根据《证券法》规定,买入上市公司已发行股份的5%,就要通知监管机构和上市公司,这叫‘举牌’。这样一来,司马昭之心变得路人皆知,很多人会跟风买入,推高股价,导致我的平均买入成本远远高于美新资本的报价。”

“我们已经对蒋家祥提起诉讼,但是连他的人影都找不到,现在不找你们找谁呢?你快点儿想办法,可别不见棺材不落泪!”

岳亦山下意识地敲敲桌面:“但是您到现在才出手真的来不及了。我们的客户……”

“你是律师,为什么不能通过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反而一次次对我们威逼利诱?”

付跃洲高声打断他的话:“不管你们客户出什么价格,我再加1%好了。如果实在来不及,还可以考虑让他接手后转卖给我。”

王律师在电话那端“嘿嘿”一笑:“岳总,我建议你们马上把那笔咨询费要回来。这件事一了结,詹总可能就把你们都忘掉了。再拖下去,我可不能保证他不会动念头染指乾赋科技!”

三位来宾相互看看,半天没有出声。这位老先生为什么肯下血本?他似乎不惜一切代价要拿下这部分股权,到底意欲何为?难道他真的只是想做一个长期投资者而已吗?

岳亦山知道他必有这一问:“最近我们董事长曹总在找他,暂时还没有进展。一旦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付跃洲继续游说他们,岳亦山却一句也没听进去,脑袋里翻来覆去地分析着对方的种种表现,突然间来了灵感。他出其不意地问道:“付总,您已经买入乾赋科技的股票了吧?”

“那就不必了,我们自己能找到他。我打电话是想问问蒋家祥的事,怎么样了啊?”

付跃洲果然讶然一惊,愣住了。辛莹和杨晓波也备感意外,瞪大了眼睛瞅着老先生。足足过了十秒钟,付跃洲才又笑起来:“岳总真是机敏过人,佩服!佩服!那我就给你们交个底,去年年初,在乾赋科技启动上涨行情之前我就已经买入。”

“是吗?那我可以介绍他们董事长给你们认识,谈谈合作。”

好个老狐狸!岳亦山心里叫了一声,表面却很平静:“您买了多少?”

“托你们的福,詹总才注意到这家公司。他对这种市值不大、成长性很强的优质上市公司很感兴趣。”

“对不起,这是秘密。”付跃洲笑道。

岳亦山听出了这道声音,立刻紧张起来:“王律师,你关注这家公司干什么?”

辛莹接着盘问道:“那个时候买进,现在浮盈还是非常巨大啊!何必再买这么大量的高价股份,摊薄收益呢?”

冷不丁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岳总,听说乾赋科技的董秘辞职了?最近他们公司股价跌了不少吧?”

“我说了,我看好公司长远发展。”付跃洲打起官腔。

岳亦山在心里感叹:幸亏接盘者是刘建国,换作他人,没准这单就黄了。

岳亦山“腾”地站起来:“付总,您这样遮遮掩掩,不知道隐瞒了多少问题。这样下去,我们无法合作。辛总、晓波,我们走!”

股市收盘,乾赋科技的股价继续下跌。

辛莹和杨晓波马上起身告辞。

付跃洲见他们真的要走,也不阻拦,只是淡淡地说:“你们听说过吗?在牌桌上,如果你看了一圈都没发现谁像输家,那么你就是那个输家。”

他想给冷蕊打个电话问问签证的事,可是并未打通,不禁有些恼怒,最近这丫头总往外跑,说是认识了几个姐妹,托她们找工作,三番五次不接电话。不过他转念一想,也就释然了。她那么年轻,不可能一直在家这么待下去。自己在北京金融圈又不认识几个人,给她找工作几近痴人说梦。如果她的朋友能帮上忙,岂不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访客们停住脚步转过身,纳闷地望着他。

老兰闲扯几句,挂断了电话。他重新打开炒股软件,看到股价反弹了两个点,愁容终于得到一丝缓解。

付跃洲缓缓地站起身:“实话告诉你们,乾赋科技的砸盘者大有来头。如果不想办法自保,我就是这场牌局上的输家!”

林勇岔开话题:“你和你女朋友的签证办好了吗?这都到6月了,咱们下周去玩儿!”

辛莹若有所思:“这么说,您拿这部分股权,是为了与砸盘者抗衡?”

老兰听他这么有信心,心里稍安。

付跃洲没有正面回答,冷冷的目光扫向门口的三个人:“你们也知道,其实我仍有大幅浮盈。如果我不能得偿所愿,就得想别的办法保护自己,比如反手做空,通过大规模抛售实现落袋为安。到时候,钱老板的股票质押和美新资本的股权转让恐怕麻烦就大了。别忘了,他们都是你们的客户!慢走,不送!”

林勇努力用最沉稳的口吻说道:“做股票,说到底就是战胜自己的恐惧与贪婪。在这个市场上,最重要的对手就是自己。如果你的内心足够强大,一定会百战百胜!”

一离开英蓝国际,杨晓波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我一直以为付总是个仁厚长者,谁知也是个老谋深算、见利忘义之徒!”

“哦……可是这么跌,换谁都难受!”老兰抱怨道。

“这话可不对。”岳亦山虽然脸色阴沉,却并未轻易动怒,“他首先是个商人,商人逐利,天经地义。是我们在他身上投射了太多不切实际的预期。”

林勇的心结就在于此,却强装自信:“不可能!你也知道,当初砸盘的就是我,后来钱老板也被我搞定了。大势不好,连番下跌也正常。再说,昨晚不是公告了吗?段敏辞职了。这家伙好歹是个高管,可能对股民心理有影响。”

辛莹的语气与岳亦山如出一辙:“是啊,无利不起早,当初他为什么把段敏介绍给我们?为什么帮我们完成股票质押项目?还不是希望能在这只股票上获利!”

“可是你说咋这么怪,越是好事临近,股票越跌?岳亦山和辛莹一直担心有人在砸盘,你说呢?”老兰问道。

“可是他以前明明道貌岸然,今天突然露出满嘴獠牙,让人真心看不惯!”杨晓波不服气地说。

指导这种新手炒股真是累!林勇自己的情绪刚平复下去,又要安慰他:“没事没事,股权转让不是要完成了吗?这么大的利好还没兑现,现在谁跑谁是傻瓜!”

岳亦山把一只手搭到他的肩膀上:“晓波,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我们的能量不足以改变这条规则,就只能努力做好自己,不要寄希望于别人的善意!”

“股票你看了吗?咋还跌呢?好不容易挣点钱,都赔回去了!”老兰激动地说,“你那个朋友郭大眼说我的账户到了预警线,不让我再买入了。”

这时,手机铃声大作。他低头一看,不禁再次皱起眉头:“老哥,有事吗?”

付玲美的拜访又带来一个糟糕的消息,引爆新的危机:由于乾赋科技股价下跌至预警线以下,国兴证券要求钱晋京补充质押,否则将考虑强制平仓。

林勇离开办公室到户外抽了根烟,透了口气。回想这几年自己一向判断准确,赢多亏少,而且每次下重金都能获得成功,他又来了信心,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岳亦山顿时心急如焚。付玲美一走,他就给钱晋京打电话,却始终未接通。

操盘手知道老板的脾气,不再吭声,乖乖操作。

辛莹也很焦虑,不过还是劝慰他说:“只要刘建国不反悔,咱们就没什么损失。钱老板的股票质押已经做完了,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都不再是咱们的问题。”

林勇怒道:“你懂个屁!段敏辞职,利空已经出尽。前一阵子股价反弹了那么多,现在只是获利盘想落袋为安。等美新资本退出的消息一公布,主力肯定直接几个板拉上去,哪还有机会上车?现在正是我们逢低吸纳的最后机会!”

岳亦山情急之下把她的冷静当成冷漠:“怎么不是咱们的问题?咱们可是资管计划的投资顾问啊!你能对客户的麻烦袖手旁观吗?”

他思考再三,命令操盘手卖出所有其他获利盘,腾出资金悉数杀入乾赋科技。操盘手少有地表示抗议:这样下来,他们将几乎全仓持有这只股票,股价继续下跌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咱们又左右不了股价,急有什么用?”被他这么一说,辛莹也有些不高兴,“再说,从务实的角度来看,无论这单业务后续如何,钱老板都不会再干预股权转让的事。我是想让你放宽心!”

他实在想不通到底何方神圣在砸盘,钱晋京收了自己的钱,老兰说他对接盘者刘建国很满意,按理他应该不会再捣蛋;前十大股东里其余的几家都是看好公司长远发展的机构投资者,最近一两年都没有大幅减持过,谁也不会这么疯狂抛售;美新资本与大鲁汽车即将签约,悬而未决的二股东股权转让问题终将尘埃落定,这应该是重大利好,各路资金应该抢筹布局才对,谁会做空呢?难道区区一个董秘段敏的离职,就会引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吗?

岳亦山长叹一声道:“莹莹,我不是唱高调,咱们奋斗到今天,早就过了只盯着眼前某一单业务的阶段。钱老板再不济,也是咱们好不容易新争取来的客户,一定要维护好啊!”

林勇目不转睛地盯着K线图,汗流浃背。

辛莹耳根有些发烫,反驳道:“大家为了股权转让这一单辛苦努力了几个月,它就是现在最重要的事。亦山,你太理想主义了!”

这对于连日下跌的公司股价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6月1日开盘后,股价顺势大幅低开4%,盘中一度下探6%。

“如果我们能帮上钱老板,未来一定还有很多业务可以做。这不是理想主义,这叫细水长流!”岳亦山大声辩解道。

第二天晚上乾赋科技发布公告:当日收到董事会秘书段敏先生的辞职报告,其因个人问题辞去公司董事会秘书职务,自当日起生效。公司董事长钱晋京先生将代为履行职责,直至公司选聘新人选到位。

就在这时,杨晓波来找岳亦山,发现付玲美鬼鬼祟祟地站在门外,正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等到他走近她才发觉,顿时花容失色,手指放在嘴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逃开了。

刘建国一挥手:“不管他!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想搞阴谋的,尽管放马过来!”

杨晓波见她这般古灵精怪,只是一笑,并未多想。他推门进去,只听辛莹正在冷冷地发问:“好啊,你想怎么帮钱老板?你能让股票上涨,还是能让国兴证券放他一马?”

“我们不是证券方面的专家,但是仍然能感觉到有人在故意砸盘。上次开会时钱老板已经否认是他,罪魁祸首是谁我们还在研究。”岳亦山补充道。

岳亦山瞥了一眼杨晓波,脸色和语气缓和下来:“付跃洲昨天最后说了,砸盘者‘大有来头’。你猜猜他说的是谁。”

辛莹的表情变得很无奈:“最近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只是段敏辞职了,明天5月31日就会公布,也算不上多大的利空消息。这几个月公司股价走势很奇怪,时不时毫无预兆地出现下跌。特别是这次,您和陆连冰达成一致,各方都是赢家,消息就算走漏出去也该是重大利好,可是股价不升反跌,我们也感到匪夷所思。”

辛莹略一思忖,眼睛瞪得大大的:“难道是詹斌?”

刘建国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最近乾赋科技股价下跌是怎么回事?你们有什么消息吗?”

杨晓波听到这个名字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被这只大鳄盯上是大家最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岳亦山猛地一敲桌面:“我的微信名就叫令狐冲,他是我的偶像。向大侠致敬!”三个人一起笑起来。

岳亦山坐下来,点上一支烟,这一次辛莹并没有制止他:“我看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让蒋家祥尽快付款,不给詹斌和王律师继续干预乾赋科技股价的借口。”

“岳总,我年轻的时候就像金庸笔下的郭靖,刚正不阿、疾恶如仇。”刘建国指了指自己,“后来经历的事多了,逐渐想做令狐冲,既有情有义又善于变通,不受那么多规则和名利的束缚,还能够成就大事,笑傲江湖!”

“你打算怎么找到蒋家祥?就算找到了,他就是赖着不给又该怎么办?”辛莹的提问依旧犀利。

岳亦山笑道:“其实还是您宰相肚里能撑船,能够容忍他这种行为。要是换我,恐怕不会有这种胸怀。”

岳亦山盯着手里的香烟许久才又开口:“这件事,只有一个人能帮上我们了。”

刘建国满脸鄙夷:“好个‘陆百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两天后,岳亦山背着双肩包走出西安咸阳机场。一辆最新款的保时捷卡宴接上他,向南郊飞驰而去。他在路上整整睡了一个小时,醒来时,车子停在一个离城中村村口两百米远的地方。

“是呀!金融投资行业里没有神,怎么可能百发百中?巴菲特也一再承认自己投了许多糟糕的项目。回想起来,‘陆百发’这个名头就有问题!”辛莹评论道。

司机转过头对他说:“岳总,曹总让我打听过了,今晚蒋家祥就在进村左转第一家烧烤店吃饭。”

刘建国恍然大悟:“这不也是一种庞氏骗局吗?看来这还真是PE圈的潜规则,怪不得陆连冰说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特例。”

岳亦山揉揉眼睛点点头,打开车门就要下去。司机迟疑了一下,关切地说:“这个村的人都挺凶悍的,还住了不少小姐和吸白粉的,我们本地人白天都不咋进去,晚上更不敢靠近。你一个人行吗?”

“我倒是遇到过一次类似情况。”辛莹回忆说,“我在保险公司的时候,曾经对一家知名PE机构A进行尽职调查,发现他们先投资了一家企业B的股权,随后B的关联企业就收购了A投资失败的两个小项目C和D,大幅提高了基金IRR。也就是说,A前期故意以高于市场水平的估值倍数投资于B,多给它钱用于帮助自己处理C和D的烂摊子。”

岳亦山理直气壮地说:“我是来讲理的,不是打架的,人多了反而坏事。别担心,你先回去吧。”

“陆连冰要您自掏腰包帮美新资本收回初始投资,这不是赤裸裸地粉饰业绩吗?这种外资PE大佬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岳亦山惊叹道。

司机很佩服他的勇气:“我就在这里等你吧,也好有个照应。万一说得不好,你赶紧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叫人。”

正是基于这种处世哲学,他接受了陆连冰提出的额外条件:拿出自有资金1500万元收购美新资本早期投资失败的一个企业。当岳亦山和辛莹在与他敲定股权转让协议条款时听到这个消息,不觉讶然。

岳亦山对他回以微笑,随后跳下车,大步迈向村口。此时天色已晚,路边行人寥寥,风吹过两边的树梢,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颇为瘆人。岳亦山吹起口哨,一边走一边苦笑,此刻,自己哪里像聪明飘逸的令狐冲,分明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萧峰!

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领悟到两个字——妥协。为了生存发展,每个人都有所求,而这些需求并非总是能够放在阳光下审视。在商场上,与其非黑即白地对待每一笔交易,不如凡事留有余地、与人方便,只要自己能够得偿所愿又不违反底线即可。中国人自古以来讲究“中庸之道”,说的正是这样一种境界。

在村口,乘凉的老人和孩子都呆呆地注视着这个高大俊朗的陌生人。岳亦山低下头快步前行,很快来到司机说的那家店。他抬起头,只见烧烤店屋里屋外全是人,而蒋家祥就坐在路边一张简陋的塑料桌前,对面坐着一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的长者,他们周围的几张桌子前坐着十来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子。

想有所得,必有代价。向行业潜规则和人情世故低头,正是他不得不付出的代价。不过,他心中有一条底线却从未突破过:质量第一。利润再高、交货时间再紧张也绝不以次充好、蒙混过关,这不仅是对客户负责,也是对自己的良心负责。正因为如此,虽然没有短期利益最大化,但是他积累了良好的信誉,生意越做越大。

蒋家祥几乎与他同一时间发现对方,握着酒杯的手下意识地轻抖了一下。他放好酒杯,面无表情地站起来。

真是“商场如战场”啊!经过一番反思,他向战友借了一笔钱从头再来。这一次,他咬着牙逼自己收敛性格、学会低头,生意这才渐渐有所起色。

“岳总,你咋来了?”

刘建国出生在孔孟之乡——山东济宁,从小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军人。在部队开了几年车出来,他和朋友合伙做起了汽车零部件生意。这次人生转型无比艰难,他的性格直爽刚烈,是非曲直总是放在第一位,容不得半点儿灰色地带,结果得罪了不少人,一年下来就把本钱赔了个精光,合伙人也弃他而去。

“蒋总,好久不见,我专门来看你。”

“就你一个人?”

岳亦山一边听,一边点头:这孩子真的成熟了!他举起酒杯:“我不是个好榜样,到了这个年纪才安定下来。你这么早就能发现自己想要什么,一定会比我强。来,为你的悟性干杯!”

“就我一个人。”

杨晓波深沉地说:“如果换作去年的我,可能会这样做,可是到了今天,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摇摆,不想再去打扰她,搞出让人家劈腿的闹剧。我也反思过,自己和她在一起更多是看中她的美貌,却不够关注她的内心。如果现在谈恋爱,我不想再被激情左右,而是能像您和辛总那样,心心相印,比翼齐飞。”

“哦,那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四叔,咱这个村的村主任。四叔,这是岳总,做私募的。”

“你看你,又在患得患失吧?你明明喜欢她,她又肯回来找你,管她有没有男朋友,只要没结婚,你就去抢啊!”岳亦山笑道。

被称作“四叔”的长者笑吟吟地站起来,露出一嘴大黄牙,主动向岳亦山伸出右手:“岳总,你好,私募就是搞钱的吧?给咱村子多支持一下。”

“是真的。不过,我本来也没打算追她。”杨晓波决定向他袒露心扉,“春节后马楠楠回来找我,说要和我做普通朋友。我想,那个时候我俩心里都还没完全放下对方吧!但是最近我也想清楚了,她已经有了男朋友,我不该再介入她的感情生活。”

在岳亦山与他握手的同时,蒋家祥解释道:“四叔,他不参与咱的事。”

“行了,你开什么玩笑!”岳亦山嗤之以鼻。

岳亦山并不关心他们所谈何事,也不想浪费时间,直接亮出底牌:“四叔,我是成明资本的负责人,平时在北京。这次来找蒋总是想谈一下……”

杨晓波再也忍不住了:“亦山哥,玲美喜欢的人是您啊!”

“成明资本?成明集团下头的?呀,你是曹明华的人!”与岳亦山的预期相反,四叔的谦恭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脸上露出高傲的神色,“你们老板一直想约我谈这个村子拆迁的事,我可没空见她!”

岳亦山的心思都在付跃洲身上,没有留意到付玲美的眼神。他很清楚付跃洲的想法,却坚定地认为自己没有做错,还对杨晓波调侃道:“这顿饭真是谢恩不成反结仇啊!可惜没法再帮你追玲美喽。”

旁边上来一个文着大花臂、剃着光头的小弟加上一套餐具,岳亦山和四叔、蒋家祥一齐落座。

付玲美面露难色,却不好意思拂大伯的面子,只好依依不舍地看了岳亦山一眼起身离开。

“你是咋找到我的?”蒋家祥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付跃洲拉长了脸,满心不悦:好个忘恩负义的小子!回想起自己对成明资本的帮助,这顿饭他越吃越不是滋味,再好的菜肴也味同嚼蜡,最后不等主食上来就叫上付玲美直接告退。

四叔一拍大腿:“这还用说,曹明华透的风呗!”

“当然要互相关照,我们现在就非常感谢您的关照。不过,如果损害到客户的利益,我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啊!”岳亦山委婉地说道。

岳亦山未加评论,直接跳过这个话题,简要地向二人说明了来意。

付跃洲自讨没趣,脸上有些难看:“岳总,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大家在合作,也应该互相多照顾一下吧!”

四叔听了“哈哈”大笑:“年轻人,你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独闯龙潭虎穴来要钱啊。来,我敬你!”

岳亦山浅浅一笑:“再说下去,可就要算泄露内幕消息喽!”

岳亦山连忙与他碰杯,一杯白酒下肚,辣得直吐舌头。

“再说,有什么消息,也得照顾一下老朋友,是不是?”付跃洲刚放下杯子又谆谆诱导起来。

四叔又是一阵大笑:“这是西凤十五年,有劲!来咱大西安,就得喝这个。”

“谢谢您!”岳亦山又给自己加了点儿酒,碰杯后一饮而尽。

岳亦山点头称是,又转向蒋家祥:“蒋总,你跟詹总是签过协议的,这个账早晚都要结。你也知道他的背景和势力,没有必要与他结仇。”

付跃洲举起酒杯:“岳总,你也太谨慎了。咱们今天是朋友相聚,我只是表示一下关心嘛!”

蒋家祥只是“哦”了一声,四叔却变了脸色,一拍桌子,震得筷子纷纷掉落:“那厮算什么!管他天王老子,谁敢在我的地盘动蒋总一根汗毛?”

岳亦山蜻蜓点水般答道:“这还不好说。”

周围几桌的小伙子都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盯着岳亦山。看那架势,似乎只要四叔下令,他们就会扑上去把岳亦山撕成碎片!

杨晓波刚想告知基金存续期延期的事,却碰上岳亦山利刃般的目光,突然醒悟过来,吓得低下头去。

岳亦山面不改色,高声道:“四叔说得对!晚辈无意冒犯,请别多心。来,这杯我干了!”

“可是美新资本这只基金的存续期很快就到了啊!恐怕来不及了吧?”付跃洲又追问道。

他自斟自饮,一口灌下第二杯。

岳亦山沉吟未答,杨晓波却自作聪明地插嘴道:“我们也推荐了客户,正在谈着,情况还算比较乐观。”

“这还差不多。”四叔接过大花臂递上的新筷子,指指蒋家祥,“蒋总,人家来找你要钱,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吗?”

这是个不该讨论的问题,且不说成明资本与乾赋科技和大鲁汽车都签署过保密协议,单从这单交易本身来说,其结果属于上市公司重大事项,可以影响股价走势,参与人未经授权不能向外透露。

蒋家祥摇头晃脑地说:“签过协议,但是那伙人没帮上啥忙。”

付跃洲却偏偏很感兴趣:“这么说,项目进展不大?”

岳亦山冷笑道:“没帮上忙?没有他们协调银行,你的贷款早被提前收回了,今天还能坐在这里?”

岳亦山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只是附和了一句:“可不是,费了不少劲。”

“本来银行要求提前还贷就不合理,就算詹斌不协调,他们也不会真抽贷。”蒋家祥答道。

“我见过美新资本的‘陆百发’,这个人特别聪明,很不好打交道呢。”付玲美评价道。

岳亦山见这家伙成心想赖账,马上掏出手机:“那好,这些话你直接对曹总说吧!”

“最近一直在谈。”岳亦山干巴巴地答道。

曹明华与蒋家祥曾是邻居,当初正是她力主成明资本接下后者的融资业务,岳亦山这才帮助他排除万难涉险过关。后来,曹明华还收购了那个项目二期的控股股权。面对这么重要的恩人和生意伙伴,看蒋家祥如何作答!

付跃洲把话题岔到菜品上,气氛才重新轻松起来。酒过三巡,付玲美对岳亦山说:“岳总,股权转让的事还顺利吧?”

电话一接通,岳亦山就把手机递向蒋家祥。

听他这么一说,付跃洲无奈地笑笑,应付似的说了声“好”。付玲美脸上由晴转阴,低下头下意识地玩起桌布。杨晓波用余光看了看付玲美,也默不作声。

岳亦山做梦也没想到,蒋家祥一股酒劲儿上来,接过手机竟然看也不看,直接扔进路边的水沟!

“您太客气了!我一定遵从您的指示。”岳亦山轻轻拍了拍付跃洲的胳膊,又指向杨晓波,“我这边也委派杨经理专门与付经理对接,他是我们公司的希望之星,可以与付经理多切磋。”

“你们帮了我,也趁机夺去一大笔利润,大家早就扯平了。你别拿曹总来压我!”

听大伯这么一说,付玲美的脸颊上似乎开出了两朵桃花,红中带粉,娇羞可人。

岳亦山暗暗吃惊,这个看似木讷的家伙,竟然看透了曹明华那盘棋的实质。同时他也无比愤怒和心疼,手机里还有很多宝贵资料!

付跃洲今天心情畅快:“这一单能做成很不容易,我也见识了成明资本的坚韧不拔。接下来咱们一定要多合作!”说着,他又向付玲美那边扬了一下下巴,“岳总,以后我就委托侄女跟你联系业务,你可要多带她、多给她机会啊!”

不过,他明白此刻最重要的目标是什么。

其余三位齐声叫好,主宾四人一起干杯。

他强忍住怒火,笑着激将道:“蒋总,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信义’二字。你不遵守协议,是不守信;你让给你牵线搭桥的人无法圆场,是不义。今天你当着四叔的面说说,不讲信义还怎么在生意场上混?”

桌上早已备好红酒。岳亦山举起杯子:“各位,光民银行已经向乾赋科技放款,这也标志着股票质押项目的前半部分已经完成。非常感谢付总的引荐和资金支持,同样也感谢付经理的辛勤努力。希望我们继续紧密配合,做好这一单的投后管理工作。祝愿我们合作顺利,干杯!”

一般人听了这番话也许会羞愧难当,也许会激烈驳斥,蒋家祥却练就了“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对什么刺激都毫无反应,一脸淡然地说:“那啥,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不牵扯这些。”

杨晓波直愣愣地盯着岳亦山的脸,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这时付氏叔侄推门进来。付跃洲彬彬有礼地与他们二人握手寒暄,谦让一番后被岳亦山让到主座。付玲美见到岳亦山后双眼放光,一看到杨晓波却拉下脸来,闷闷不乐地坐到付跃洲对面,岳亦山和杨晓波中间。

岳亦山一拍桌子,伸手直指对方:“蒋家祥,你良心何在?!”

岳亦山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本来是付老先生约我吃饭,我说股票质押的事做成了,应该由我请客感谢他的帮助。他倒也不推辞,还说带上玲美一起来,这不正好给你们见面的机会嘛!对了,你倒是跟我说说,你俩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最近都没联系吗?”

四叔笑嘻嘻地拨开岳亦山的手:“年轻人,蒋总是我的客人,你得给我点儿面子吧。”

“我……这……这不是天热了嘛!”杨晓波没好意思说出实情,决定把马楠楠放下后,他削发明志,“亦山哥,今天这个饭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岳亦山的发怒原本就是表演,见四叔发话,只好默默收回手。

正在这时,门开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伸进来,把岳亦山逗得前仰后合:“我说晓波,你怎么剃了个大光头啊?今天我还要借这个饭局撮合你和玲美呢,你倒当起和尚了!”

四叔很满意:“好!你这娃还是懂事的。这件事,我就给你主持公道!”

岳亦山还是被录用了,但是不久之后“教父”就因股东利益纷争成为替罪羊,不得不出走。时至今日,岳亦山还经常会回想起那次见面和“教父”的那些话:那是第一次有人赤裸裸地对自己谈及资源与金融的关系。不过,他不是最后一个,比如鑫城财富董事长吴伟群……

岳亦山大喜,村主任发话了,蒋家祥再也无法抵赖!

说罢,他在岳亦山肩头拍了一下,转身离去。

不料,四叔瞅瞅他,又阴阳怪气地说:“村里人都知道,既然让我管,就得遵守我的规矩,你俩轮流大碗喝酒,要是你先倒下,欠债一笔勾销;要是蒋总先倒下,就得还钱,咋样?”

见岳亦山无言以对,“教父”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这些话,在保险公司里听不到吧?那是因为你们公司里都是羊,而我这里,都是狼!小伙子,你的从业之路还长,从一开头就抓住金融的本质,才能在这个圈子里走得远!”

说罢,他招招手,大花臂端来两个大碗放到桌上。

服务员端上两碗面条,“教父”很快狼吞虎咽地吃下一大碗,叼着牙签,对忐忑不安的岳亦山说道:“我听推荐人一再说起你,这才想找你聊聊,我想知道,你有什么过硬的家庭背景或者社会关系?你能带来什么客户资源?你能直接搞定哪些银行?搞金融必须有资源,资源能变现,钱也能带来资源,二者互为生产力。你说什么努力工作、团结同事、勇于创新,我手下都是这样的年轻人,你又有什么不同呢?”

以斗酒裁决经济纠纷,这是什么狗屁公道!岳亦山的第一反应是抗议,却被四叔居高临下、不容置疑的表情阻拦回来。他的脑袋突然“嗡”的一声响:蒋家祥的好酒量自己以前领教过,四叔这个老滑头正在设局帮蒋家祥对付自己!

他想听的东西?岳亦山蒙了,不知如何作答。

此时此刻,周围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岳亦山身上,等着看这个外人的笑话——他要么认,要么醉倒,根本没有破局的希望。

谁知没过几分钟他又被“教父”打断:“这都是常规做法,没什么新鲜的。有没有我想听的东西?”

事已至此,身处绝境的岳亦山反而冷静下来了。他看到地上横躺着的空酒瓶,目光又扫过桌上的两只碗,心里一横,高声喊道:“四叔,这么喝太慢了,还是整瓶吹吧!就照你说的,谁先倒下算谁输!”

岳亦山脸上有些发烫,连忙调整思路,汇报准备如何带团队开展业务。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蒋家祥脸涨得通红,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四叔斜着眼睛瞅着他,一言不发。

“教父”只听了一分钟就叫他打住:“我没有时间听虚的。你就说来我们这里想怎么干吧!”

众人只见岳亦山脸色铁青,似乎心意已决、视死如归。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从正准备倒酒的大花臂手里夺过酒瓶,一秒钟都未停顿,直接一仰脖,往嘴里倒下去。

岳亦山已经打了三个小时的腹稿,马上开始阐述对金融和信托业的看法。

很快几大口进肚。外圈围观者鸦雀无声,蒋家祥和四叔互相瞅瞅,感觉这小子随时都会支撑不住。

“教父”看看手表:“我只有十五分钟,你的个人基本信息我都知道了,说说你有什么想法。”

可是转眼间三分之一瓶下去了,岳亦山一点儿都没停顿。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蒋家祥和四叔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于是,岳亦山二话不说,接过人生第一支香烟。

半瓶了!岳亦山紧闭双眼、紧锁双眉,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好事者开始起哄,蒋家祥满头大汗,四叔眼睛瞪得浑圆:这小子不要命了吗?这么喝会死人的!

“教父”大步流星地走进包间,点上一根烟,又递给岳亦山一根,一听他推托说不会,笑道:“没有嗜好的男人就没有弱点,没有弱点的男人,最不可交!”

大半瓶了!岳亦山突然把头又向后仰了10度,把瓶子也举得更高,里面的液体在加速倾斜而下!周围的人全都站起来,很多人开始高声喝彩。

他还记得那是多年前的一个晚上,那家信托公司的老总因为暴雨而航班延误,接近晚上9点才来到包间,让自己足足等了三个小时。作为一家老牌信托公司的创始人之一,这位老总叱咤江湖、声名显赫,是业界的教父级人物。岳亦山觉得能被他亲自面试,是一种莫大的荣幸。

蒋家祥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椅子上,终于按捺不住,刚准备张嘴,却见四叔一个健步上前把岳亦山手里的酒瓶打飞——

岳亦山独自坐在“苏浙汇”包间里发呆。这家位于英蓝国际B1层的饭店在金融街远近闻名。这里也是他进入信托业的起点。

“你喝个屁!算你赢了,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