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经济管理 > 金融街:一个影子私募基金经理的自白 > 第十章

第十章

什么是通道业务呢?它是指信托公司、基金子公司、券商或保险资管向其他金融机构提供资金或产品通道,从中收取费用的业务,初衷是帮助商业银行将理财资金以金融产品的形式投放给一些不符合监管要求的企业,达到躲避监管的出表作用。

看来我们忽略了一点:辛莹也是一个绝不轻言放弃的人!我们都竖起耳朵听她继续说下去:“我的思路是:对TAI资产来说,既然做不成股权投资业务,那就比照通道业务的模式去做吧!”

这项业务最初是由银行与信托的“银信合作”开始的,经过2012年的那轮监管放松后蔓延至其他金融机构,特别是券商和基金子公司(小邵总他们做的出表业务都可以归入此类),甚至PE、投行、私募基金等也都参与其中。截至2015年年底,通道业务规模已经超过20万亿元,其中保险资管约占1万亿元(后于6月2日被保监会叫停)。

这时大家已经没有心情再去掩饰,亦山哥也只是哼哼哈哈,辛莹见状收起笑容:“你们可能对现在的保险资管行业不是很了解(她半似责备、半似挑衅地看了一眼亦山哥这位老保险人),没通过股权投资立项会并不代表就没有机会了。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各位,我确实很看好金牛家园,非常希望把项目做成,所以哪怕大费周章变通一种方式也在所不辞!”

可是我们的项目似乎和商业银行也不沾边啊!辛莹解释说:“我们可以借用通道业务的原理进行操作:金牛家园最希望得到的是保险公司的信用背书,财顾又说过还有其他投资者跃跃欲试,那就干脆让那些投资者借TAI资产的通道投资金牛家园,使B轮融资挂上TAI资产的名义。这样一来,金牛家园既变相拿到了保险公司的信用背书又拿到了资金,TAI资产没有实际参与投资却可以收取通道费用,我们则完成了撮合的任务,一举三得。”

当天下午辛莹再次把我们叫过去,看到项目小组清一色垂头丧气的样子,她突然掩着嘴笑起来:“哎,不是说还有一家保险公司已经快跟金牛家园谈成了吗?看你们这个样子可不像哟!”

这样问题就全解决啦!我正在兴奋,亦山哥冷静地问道:“那具体的交易结构呢?你们发行一个保险资管计划,然后由财顾找来的投资者认购吗?”

我的头顿时嗡的一声响,感觉沮丧至极。这几天接踵而来的各种负面消息已经把我打击得晕头转向,我望向杜叔叔和亦山哥,他们俩同样呆若木鸡。我们太渴求项目的成功了,在每个环节都拼尽全力,也隐约担心会出现这个结果,但是可能谁都没敢想象失败的后果。直到这一刻,我们似乎不得不去思考一下如何吞下这枚苦果了。

“那还不行,保险资管计划要事先报保监会审批,搞不好会被卡住。”辛莹隔着桌子扔过来两份材料,那是一家TAI资产控股的投资管理公司介绍手册。“还是发行一个私募基金吧!这是我们的一个平台,可以用来做GP。”

电话那端的声音语气平和得让人不敢相信:“不好意思,岳总,项目没过会。”

程霞认真地翻了翻手册又放下:“可是你们没有实际出资,外界不会认为金牛家园得到了信用背书吧!”

就在这时,亦山哥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马上接通并按下公放键:“辛总您好!情况怎么样?”

“别这么死心眼啊!”辛莹白了程霞一眼,“咱们将来的口径是‘TAI资产旗下股权投资基金投资了金牛家园’。不仔细研究交易结构的话,就连这条街上的人都会以为是我们公司做的投资,一般老百姓更搞不清谁是实际出资人了。只要老百姓认为我们投了,增信的作用其实就达到了嘛!”

他的话让我联想到天体物理学家证明黑洞存在的努力。

“那你们怎么收取费用呢?”亦山哥再次发问。

杜叔叔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忧虑:“没有确切的消息。恐怕还是会从他的体外循环资金里解决吧!这次的事其实还暴露出一个更严重的问题:黄总说,这个项目的部分资金到了融资方手里又转出来买了另外一家私募基金发行的产品,这是一个典型的超募操作。现在大家都很关心这是哪一家基金的什么产品——说不定,这就是吴总影子团队存在的证明。”

“我们的投资管理公司作为GP每年收千分之三的管理费吧!”

“那兑付的钱到底会从哪里出呢?”我觉得他还没有说到问题的关键。

“辛总,作为通道这个点位太高了吧!我找信托也就千分之一!”

“这一单是两家子公司包销的,路总是附带伤害品呗!这次也不能再专门对袁宁搞个‘网络技术故障’了,要不这个坑也太明显了。”杜叔叔早就想明白了。

“岳总,如果你觉得信托做通道能带来足够的信用背书,那请你去找它们好了,在TAI资产这里就是这个价!坦白讲,我还看不上这点费用呢!投金牛家园的股权才是我最想干的事。这两年我们保险资管另类投资很不好做,我尤其看不上非标业务——就是拼利差、拼关系,没意思,也就股权投资还值得搞搞。”

“那路总怎么会也给牵扯进去呢?”我问道。

被辛莹抢白了几句,亦山哥不作声了。程霞抛出新的疑虑:“您说的这个方案应该行得通。不过,现有的投资者都是财顾找的,我们鑫城财富不可能向人家收费,还是赚不到什么钱啊!”

杜叔叔也点了点头:“他肯定没有老实交代。早上我跟黄总聊了一下(果真只有危机才能把他俩拽到一起),他掌握的信息是这样的:其实在此之前这个项目的融资方已经有违约的苗头,袁宁也去找过吴总,可是吴总跟他的结还没解开,就没做任何处理,任由项目烂掉。这个项目是3月底到期的,我想当时吴总肯定是准备好让袁宁好好吃点苦头的,可是谁能想到这几天接连爆出快鹿和中晋两个事来,对整个行业的打击都很大。这下他也不好搞得太过分,这两天应该就会收手。”

“不好意思,那就不是我的问题了。”辛莹的话是冲着程霞说的,眼睛却瞄向亦山哥。见他还是愁眉不展,她又露出了微笑:“其实你们也可以自己去找投资者呀,募集不是你们的强项吗?到时候咱们做双GP共同管理基金,你们也能收管理费。好啦,我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剩下的事就要看你们自己的运作能力喽!”

“我看太祖这小子越来越油滑,嘴里没一句实话!”亦山哥气呼呼地说道。

05

一个小时后亦山哥带我到杜叔叔办公室,我们一边等TAI资产立项会的消息,一边讨论最新的兑付危机。我转述了太祖的话,杜叔叔听了连连摇头:“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这可不是我儿子玩的电子游戏,可以搞个什么作弊器,每次出状况就让系统自动补救,咱们这都是真金白银的得与失啊!”

胡进听了我们的汇报后欣然同意了辛莹的方案:他明白,在这个时间点上,这是他能拿到的最优选择了。他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不顾财顾们的强烈反对,许诺把截止日期放宽至4月底,在那之前我们可以去募集基金并收取管理费,但是到了4月29日(30日是法定假日)如果还不能凑够预留给TAI资产的5个亿额度,缺口将全部交给财顾手里的投资者。

太祖无辜地摊摊手:“老板从外面搞的钱呗!也许是他自己的,也可能是借来的,详细情况他对谁都没说过。反正既解决了兑付问题,又不进鑫城财富的负债,这不是好事吗?管那么多干吗!”

对我们来说,这是一个死缓判决。虽然辛莹给我们指明一个出路,胡进也给我们留下一线生机,但是要在剩余不到20天的时间里找来5个亿资金做一支纯股权投资基金,这是一个重如泰山的任务。鑫城财富从来都没做过股权投资,募集经验和客户积累严重欠缺,上哪去找这笔钱呢?

亦山哥步步紧逼:“那前两次,特别是第一次兑付危机哪来的钱填补资金缺口的?”

“钱不是问题啊!”吴伟群听说我们的沟通结果后欣喜异常,在电话会议时直接向“阿杜”表态:北方总部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不用担心募集的事,5个亿全由他筹措,并给我们500万元的奖金以示鼓励。阿玛尼唯唯诺诺没个主意,杜叔叔当时一言不发,却在会后马上召集项目小组开会,给我们下了死命令:这些钱必须由北方总部自行解决,绝不能让吴总出一分钱!

“这才刚开始几天,统计数据还没上来,我估计刚开始一两个月会有个业绩井喷,日均冲到2000万元都不稀奇。其实我知道你真正关心的是什么!”太祖笑呵呵地答道,“你想知道公司这几天的进账远远大于兑付缺口,公司会不会把钱挪过去补窟窿?这两天我和其他子公司领导一直在探讨这个问题,我们的结论是‘不会’!前两次南京兑付危机咱们都没挪用,这次也同样不会做违规的事。”

为什么要跟老板唱反调呢?把压力从自己身上卸下来不好吗?杜叔叔说,现在集团一方面有大量资金进账,一方面却又在兑付时处处紧张,很蹊跷。吴总现在突然答应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做长期股权投资,来路实在可疑。再说了,大家付出这么多艰辛努力,他想用500万元就打发掉我们,没门!

“巧合?嗯……那我问你,‘918’全面放开之后,整个集团日均募集量到多少了?”亦山哥的语气已经明显表露出不信任来。

“会有什么不可控的风险啊?”淑玲问道。

太祖愣了愣,又堆出笑容:“我也不知道啊,刚好碰到这个项目,巧合吧!”

“这不明摆着吗,流动性风险呗!老吴的钱没准就是子公司募集来的资金,期限最长也就一两年,却要投到长期股权投资项目里,这就叫久期错配!”程霞见淑玲又在冒傻气,没好气地答道。说来也是,这姑娘加入公司的时间比我还长,业务秘书的工作已经非常熟练,思考问题却仍旧缺少悟性,总是一根筋。

“那怎么又有南京的客户受到损失?这分明是老吴手撕袁宁的节奏啊!”亦山哥盯着他的双眼。

“还有一个风险:如果资金来路不明,那就涉嫌洗钱。所以千万不能让他参与甚至控盘。”亦山哥的话把我和淑玲都吓了一跳。我们压根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吴伟群屡屡出现的神秘巨额资金到底从何而来呢?

“不是不是。老板这次也急坏了,到处找钱堵窟窿呢!”太祖连忙替吴伟群辩解。

一个股权投资项目怎么会在鑫城财富引出这么多意想不到的潜在麻烦啊!我亲身体会到影子私募从债权类投资向权益类投资转型有多么艰难!

“这次又是老吴想收拾人搞出来的事吗?”亦山哥问道。

决定自力更生之后,大家都意识到仅靠“革命派”这几杆枪是远远不够的。杜叔叔带着程霞游说阿玛尼,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成功地使他和我们统一了立场,抵制吴伟群接管项目的企图。

他告诉我们,造成这次兑付危机的是一个山西煤老板的煤矿技术改造项目,(竟然敢投私人煤矿企业?当初怎么过的风控!)3月31日到期,不料前几天煤矿倒闭,遂引发兑付危机。当初这个项目是袁宁和路总包销的,客户主要来自南京和广西,总共有8000多万元未能如期兑付,有人已经跑到深圳总部讨钱。好在吴伟群的危机公关做得不错,事件没有被媒体报道出来。

“阿杜”与项目小组马上开会商讨各项计划,程霞过去的工作经验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在她的主导下,我们首先制定了基金方案。

2016年4月11日星期一,早上我又差点儿迟到,把包扔到工位上就跑到亦山哥办公室,没想到太祖也在里面,我和他尴尬地打了个招呼。看样子他是被亦山哥抓过来问话的,坐在椅子上难受地扭来扭去,如同受刑一般。

这将是一支标准的有限合伙制PE,定向投资于金牛家园的股权份额,存续期为4年,总规模5亿元,最低投资份额为1000万元。基金采取双GP的模式(北方总部和TAI资产),在存续期内向投资者(有限合伙人)收取每年2%的管理费和投资净收益20%的收益分成,其中,前两年的管理费(共计4%)在基金募集完成时一次性收取,后两年的管理费将从收益分成中补收。

本来大家已经在为项目的命运提心吊胆,没想到周五传来一个更加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深圳总部再次搞出兑付危机,这次不仅涉及南京,还有广西!

经与胡进确认,基金将会获得金牛家园的承诺:如存续期内无法上市,合伙人大会可以要求公司以10%的年化利率回购基金持有的股份。

在这种局面下金牛家园项目还有戏吗?辛莹的回答很干脆:别想那么多,决定做了就认真努力!于是程霞派汪晨迎到TAI资产待了几天,专门帮着辛莹的团队收集资料和撰写上会材料。

随后,我们决定在北方总部展开全员营销:为调动大家的积极性,“阿杜”同意凡是销售出基金份额的员工都将获得0.5%的一次性奖励。在具体的销售策略上,程霞的思路是抓大放小:一是多去找成熟的销售渠道而非单打独斗;二是主抓大客户,在有希望一次性出资5000万元以上的大客户身上用力。

“中晋系”大概发端于2012年7月,比鑫城财富早了半年,到被查时已有50多家子公司,通过网上宣传和线下推广开展私募基金业务,据说累积募集金额340亿元,波及13万投资者。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家在拿到二部做的一份4页的投资概要和一份几十页的私募融资备忘录后(这是程霞熬了两个通宵的成果),就像上足了发条一样忙活起来。

不过老天就是爱跟我们开玩笑。仅仅隔了一天,4月6日上海“中晋系”被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一部决定团队作战。按照程霞的建议,我们首先把目标锁定在北分身上。其实到了这个时候,魏老大那里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北分”:他们已经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私募基金体系并开始独立运作,基本中断了与北方总部的联系,与深圳总部也若即若离,据说春节后只是象征性地给他们的一个项目募集了几百万元而已。不过魏老大还真给亦山哥面子,马上答应了我们的见面请求。

如果没有亦山哥出其不意的反击,恐怕北方总部已经从金牛家园的B轮融资中出局。那天会后,辛莹终于同意将项目提交一周后召开的公司立项会。

当我们三个人走进北分的办公室,我的内心充满感慨:旧地重游,这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与我去年实习时相比毫无变化,只是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都那么年轻而陌生,没有一个我熟悉的面孔。(对了,李帅帅和魏老大的秘书呢?)

04

直到坐进会议室我才终于见到熟人:魏老大和老战正在等我们。魏老大扫了我们一眼,眼神亮了一秒钟又暗淡下去,随即又低头耷脑起来,那个样子仿佛只是房间里默默无闻的配角,害得淑玲把老战当成他,直接走过去握手寒暄。

说到最后,亦山哥紧握双拳在桌子上砸了几下。我感觉他不仅敲击着桌面,也在敲打着辛莹的心,让这位女强人第一次在我们面前花容失色。

亦山哥说明来意,递上文件。老战拿起投资概要看起来,魏老大却视若无睹,一边看手机一边问道:“岳总,你们公司最近咋样啊?”

“无一例外,全部做成!”亦山哥直视她的双眼,“任何一个团队负责人,甚至一个项目经理都要明白,容易的项目早被别人做完了,留给我们的一定是充满挑战的,唯有以真诚才能换‘真成’啊!”

在他眼里,我们已经是另外一家公司了。亦山哥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几句,重新把话题引向金牛家园项目,但是魏老大的兴趣显然不在这里,接连问起我们“918”卖的咋样?今年募集计划是多少?陈巧娟还经常来北京吗?是否参与具体运营管理?最近“阿杜”都在做什么?

辛莹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亦山哥很知趣,索性不再尝试讨论募资的事,而是耐心地对魏老大的问题一一作答。

可亦山哥并不给她思考的时间:“第二种可能就是你确实觉得有困难做不下去了,想放弃。那我只能替你惋惜,这么好的机会就在手边溜走了。不过,我有个经验想跟你分享一下:我以前在信托公司带团队遇到过几个很棘手的项目,在做和不做两可之间。其实哪个项目会没有瑕疵呢?只要我断定值得做的,又没有触碰红线,就一定会全力以赴、用尽心思去争取。这既是考验团队在内部争取资源的能力,也是考验人的意志品质。你知道最终结果是什么吗?”

最后,还是魏老大自己回到我们关心的话题上来:“岳总啊,你这个项目不好整。你也知道,我这块都是债权融资,没卖过股权的产品。”

辛莹的笑容逐渐退去,目光也变得有些呆滞,好像在回味亦山哥的话。

“老大,我知道您手里客户资源广,特别是一些大客户,都跟着您好多年了,不管什么产品,您让他们买什么他们就买什么。您随便介绍几个这样的客户给我们就够用啦!”亦山哥笑嘻嘻地说。

“你们都很清楚金牛家园的优势:它是独立第三方平台,相当于无门无派,不受任何外部控制;模式独特,已经开始盈利,市场少见;核心团队成员都有强大的技术背景,整个公司专业化程度非常高;不以烧钱为手段,获客成本低。总而言之,它是互联网金融领域难得的优质公司,几乎不可复制。如果你锱铢必较、因小失大,眼睁睁看着同行投了的话,不仅有可能错失一个未来的BAT(百度、阿里巴巴、腾讯),在领导那里也交代不过去吧!”

魏老大闻言笑了一下,目光仍然没有离开手机:“随便介绍几个?我这么多年下来才能留住几个这样的客户啊!”

辛莹却一点儿都没有恼怒的意思,反而一直微笑,似乎很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并听他继续说下去:“我想,你这话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谈判策略,制造点紧张情绪,想在一些具体条款上再争取有利条件。那我就实话跟你说吧,还有一家保险公司已经给金牛家园出具了Term Sheet(投资条款清单),它们双方已经很接近达成一致。如果不是我们COO认识你们领导,我们压根就没必要来!”

亦山哥热切地向前探出身子:“老大,您放心,我们这个项目非常优质,连TAI资产都认可并且跟我们一起组建基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亦山哥身上,连我也慢慢地扭过头去,惊恐而不解地望着他:他怎么会这么直白地指责对方?他不会又失态了吧!

“你哪回的项目不优质!”魏老大抬头瞪了他一眼,“这回打算给我们多少个点?”

就在这个时候,那天坐在我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亦山哥开口了:“辛总,在座的都知道,金牛家园的B轮融资已经拖了很久,再推迟三个月是不可能的。所以你的这个说法非常不负责任!”

“公司规定有千分之五的销售奖励,我们都给您。”

我的肚子特别难受,头也疼起来,满头都是虚汗,勉强用胳膊撑住桌面维持正常坐姿,感觉自己随时都要坚持不住趴倒在桌面上。

“才半个点!整了半天花样跟上回一样,就是想花小钱办大事呗!是不?”

屋子里脸色最难看的人是胡进。他满怀希望地走进这间会议室,也做了精彩陈述,谁知对方最终竟然给出了一个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接受的选择。他先转头望向程霞,程霞和汪晨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他又转向另一边看了看光头强,这家伙的脸上则是一副自以为是的表情,朝着胡进耸耸肩、噘噘嘴:怎么样,早跟你说过会是这个结果吧!

“老大,不是那个意思……”

我惊呆了,这么出尔反尔的谈判对手我从来都没遇到过,甚至听都没听到过!我们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详细回答了所谓的核心问题,结果她又说想推迟三个月!不带这样折腾人的啊!

“我看就是这么回事!行了,你也别费那个劲儿了,今天也没外人,我就跟你明说吧:鑫城财富的产品我是不会再碰了。”

可能辛莹的本意也只是试探一下,一看对方反应强烈倒也不再坚持。不过她可不会善罢甘休,与两个下属低语几句之后再次发难:“今天很有效率,我提的三个问题都解决了。但是刚才同事提醒我最近P2P平台出了这么多事,互联网金融正处于监管风暴之中,避避风头可能更为明智。如果我们推迟三个月再参与你们的B轮融资怎么样?那样更容易获得我们公司领导和保监会的支持。”

我们早该料到!魏老大从上次跳槽事件开始就去意已决,吴伟群下大力气名义上把他留下来,可是他却不再给鑫城财富认真出活,募集量急剧下降。估计春节前的南京第二次兑付危机又一次刺激了他的神经,现在坚决不想再跟我们扯上什么关系。

胡进刚刚做了那么大一个让步同意签署对赌协议,辛莹还要蹬鼻子上脸吗?光头强和胡进相继发言,从公司治理的角度指出这样操作不合乎规范,而且公司现任CFO是资深专家,绝无撤换可能。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叫我们来一趟呢?接下来他说的话吓了我们一跳,也揭开了谜底。

辛莹笑道:“其实一个席位没有太大控制力,是否可以给我们在公司重大决策事项上的一票否决权?再由我们派驻一位财务总监怎么样?”

只见他啪的一声合上翻盖手机,聚精会神地盯着亦山哥说道:“老弟,你是个人才,到我这来,你就负责做项目,我给你找钱,咱哥俩啥事做不成?我给你股份,还有啥条件你尽管开,工资、业务提成比例、配个什么车啥的,你随便提!我知道你重感情,带上这俩孩子也行(原来他一直把我当个孩子)!”

“董事会现在有5人,B轮融资后可以给贵公司其中一个席位。”胡总答道,“您还有什么其他要求吗?”

“我干这行年头不短了,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识,这半年你们那头发生的事我心里都跟明镜似的。就这么说吧,鑫城财富撑不过一年的。你早点找个出路,省得以后引火烧身!”

这回辛莹终于稍稍露出些笑容:“谢谢胡总,具体条款咱们可以慢慢再商量。还剩下投后管理的事情怎么安排呢?”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内心都是波涛汹涌。魏老大可是私募老江湖了,他给鑫城财富判了死刑,我们还有救吗?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这会不会是他为了招募亦山哥而故意吓唬我们的策略呢?

没想到胡进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辛总总是直奔问题的核心,佩服佩服!其实我正准备回答关于退出环节的问题:昨天我已经与公司管理层和财顾们达成一致:如果TAI资产最终决定参与我们的B轮融资,我们愿意与贵公司签署对赌协议,对赌内容可以为2016~2018年净利润达到4000万元、1亿元和3.5亿元,也可以为2019~2020年登陆资本市场,否则管理层愿意无偿转让部分股份或以10%的年化利率回购TAI资产的股份。怎么样?”

“老大,您为什么说鑫城财富要出问题呢?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亦山哥轻声问道。

辛莹的话顿时让项目小组的人又紧张起来:这个要求是不是太过分了?金牛家园对TAI资产的资金和信用背书再渴求也不会接受这种城下之盟吧?

魏老大闭了一下眼睛又睁开,扬扬眉毛:“我也就是凭个人感觉,加上道听途说,没啥准确消息。要真发生了什么事,该你们知道的时候,你们就会知道的。”

对赌协议在股权投资领域很常见,是投资机构为保护自身利益向被投公司索取的一种安全阀,更准确的叫法是价值调整机制,内容一般为股权出让方和受让方就公司业绩或重大事项(如上市时间)做出“对赌”,如果被投公司达不到承诺,将有义务向投资机构支付股份或给予现金补偿。换句话说,如果公司不能实现预期,就等着向投资者割地赔款吧!

这话怎么听都有问题,我们更加紧张不安了。亦山哥向魏老大表示感谢,但是表明不会跳槽的立场:他答应过杜叔叔要一起在北方总部做点事的,不会轻易半途而废。

可是人家辛总异常冷静,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顺着胡进的逻辑说道:“既然是用市销率估值,归根结底看的还是业绩情况。胡总如果对未来业绩这么有信心,咱们是否可以签一个对赌协议?”

“老杜咋去的鑫城财富你们知道吗?”魏老大一听杜叔叔的名字顿时换上一副不屑的面孔,“我都打听过了,他在以前单位整出点麻烦,又受人排挤,不出事就不错了!他在你们那又咋样,跟黄天海还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吧?你们可别迷信他!”

我差点儿就鼓起掌来。不愧是个200亿交易额级别的互联网金融平台掌门人,胡进的发言无懈可击!我相信即使苛刻如辛莹也不得不认同他的逻辑和结论吧!

听他这样诋毁杜叔叔,我们心里都不太愉快。要知道,杜叔叔是我们在公司里最敬重和最信赖的人。亦山哥知道多说无益,干脆带我们起身告辞。

“我们从众多方法中选取市销率法,是因为这个方法最接近资本市场的规范,有可比性,容易被投资者接受。在材料里我们把自身估值水平与国外已上市同行、A股的Fintech(金融科技类公司)做了一个比较,大家可以看到我们是有很大折让的。而且今天我还可以告诉大家,我们今年前三个月的盈利一直在攀升,3月刚刚创造了单月盈利最高纪录!我们已经迈过业绩拐点,开始加速腾飞。所以在我看来,我们B轮融资的估值合情合理!”

魏老大和老战把我们送到公司门口,大家一一握手告别。轮到我和老战时,我向这位老领导多问了一句好,结果他故意一扭头避开我去和淑玲握手。真是见鬼了,他怎么就这么讨厌我!

“如果非要做个估值,那就应该综合考虑企业运营平台的资产质量、待收余额、月交易额、投资人数,以及运营时间、团队、品牌等。我们这份材料介绍了金牛家园这些方面的基本状况,供大家参考;也烦请大家保密!”

魏老大看在眼里冷笑了一声,又转向亦山哥:“老弟,好好想想我说的话。哪天想通了,我这里随时欢迎你!”

“首先是估值的问题。的确,目前市场上针对互联网金融公司有五花八门的估值方式。公平地说,我认为没有哪一种是完美的,因为这是一个全新的行业,我们的参照物并不多,大家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要我说,互联网金融公司的估值更像是一门艺术!”

06

胡进是被程霞诱骗来的,没有想到辛莹会是这种态度,有点儿吃惊。不过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笑容满面地请光头强把特意为TAI资产准备的文件发放给大家,然后亲自解释起来:“感谢辛总给我们这个机会。上周末我拿到了贵公司提出的几个问题,发现每一个都非常专业而且切中要害,咱们TAI资产团队的专业实力果然名不虚传!我和公司财顾准备了一个通宵,现在做出答复。”

在2016年春节假期后的那段时间里,虽然我在身体上不算特别劳累,心理上却一次次承受着打击:从一个个保险公司到北分,再到几家北方总部的子公司,我这辈子还没被这么多人拒绝过。

这番话的含义只有我们心里最清楚:她是碍于领导面子才肯出来见我们,给我们一个小时的时限,能把事情说清楚则罢,说不清楚就拜拜喽!

在一次次的铩羽而归中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商务人士要经得起挫折。每个项目成功的背后可能有几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失败的案例。就像亦山哥说的那样,容易的项目早被别人做完了,我们拿到手的都是硬骨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瑕疵,只有靠我们逐渐积累的经验和坚韧不拔的意志品质,最终才能有所斩获。

这次参会的人最多:辛莹带着两个项目经理,胡进带着光头强,北方总部项目小组还有5个人,共计10个人。一开场辛莹就给了我们一个下马威:“非常抱歉,最近我们项目非常多,我今天可能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到时还没谈完,就请我的同事继续跟大家沟通吧。好,咱们抓紧时间开始吧!”

另外一个感悟与小何有关:人在承受压力的时候,爱人的关心和陪伴至关重要。有多少个沮丧的时刻,她的一颦一笑让我一扫阴霾;又有多少个疲惫的夜晚,我在她的怀里找到安慰。回想起来,当时如果没有她的持续支持和鼓励,我这么一个脸皮薄、耐心差的人没准早就得了抑郁症呢!

那个周末我过得很糟糕,毫无征兆地又犯了肠胃感冒,在床上躺了两天,连见小何的心情都没有了(谁愿意让女朋友看自己5分钟跑一趟厕所呢)。到了2016年4月4日星期一下午4点,当我再次坐到TAI资产的会议室里时状态极差,总有点快要虚脱的感觉。亦山哥让我不要参加了,我可不答应:很有可能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搏了,无论如何也得坚持住!

话说回来,金牛家园项目也确实做得太辛苦了。被三家保险公司否定后,好不容易在TAI资产这里找到一线生机,可是融资又是一个艰巨的考验,特别是对于我们一部:“阿杜”叫我们去跑北方总部的下属子公司,按理说这是最容易出成绩的渠道。可是似乎我们的好运气在TAI资产身上用完了,不仅被魏老大拒绝,在其他子公司面前也全军覆没:他们无一例外都告诉我们客户不接受一年期以上的产品,更别说纯股权投资了。

胡进一开始犹豫不决,想让财顾代他出席。程霞态度坚决地说:“我们一直都在为你的公司拼尽全力去争取机会,现在是背水一战,你一定得去啊!”胡进想想终于同意了,并且表示会认真准备TAI资产提出的问题。程霞又提出这次不要让财顾参与,以免人多嘴杂。胡进断然拒绝:于情于理都必须带上他们,不过我已经知道上次发生的事,会提醒财顾注意分寸的。

我和淑玲很纳闷:有些募集团队成立得很早,客户基础也很扎实,我们这么好的项目,难道他们真的一单都卖不出去吗?亦山哥讲了两个原因,我们才明白其中奥妙:一是在私募基金公司里,这些子公司和母公司的关系很微妙,并非严格的上下级关系。能生存下去的子公司们肯定都有自己成熟的销售渠道和稳定的客户来源,他们面临的诱惑也很多,经常在公司之间跳来跳去,即使今天在鑫城财富旗下也不会只忠心于我们一家,所以母子公司之间更像是一种松散的合作机制,我们别想用行政命令强压人家。二是这个项目在我们眼里是很优质,可是在子公司眼里却不一样了:股权投资无固定回报、期限长、金额大、销售提成低,把客户资源拿出来给我们完全没有什么好处,还挤占了销售其他产品的空间。对他们来说,“918”才是最理想的产品!

一接到这个消息,程霞马上带着汪晨迎去找胡进。后来汪晨迎告诉我,他们在金牛家园的会议室足足等了一个半小时才被召见。程霞竟然也学会使用诈唬的计策(以前在北方总部这可是亦山哥的专利),对胡进说我们与TAI资产沟通很顺利,对方最后有几个问题希望得到解答,最好他能在下周一参会并进行当面陈述。

跑了一圈,时间已经来到4月下旬,距离截止日期只剩下一周时间了。值得安慰的是其他同事那里陆续传来了一些好消息:阿玛尼募集了5000万元(托他家老爷子的福),杜叔叔贡献了2个亿(姜还是老的辣啊),二部也弄到7000万元(程霞真是好样的),太祖和高腾各搞定2000万元,陈律师1000万元(完全没想到他们也会做出成绩),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马楠楠,她竟然也卖掉了1000万元!原来她在直播间里随便提了一句,一个“国王”级别的土豪看到后私下联系她,她就请阿玛尼出来,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竟然就把这位“国王”发展成了我们的客户!

看来在这些大机构里层级关系非常重要,即便如辛莹般桀骜不驯也无法打破这个规则:很快她就给亦山哥打来电话说下周一下午4点有空见我们,不过还是强调让我们要准备好核心问题。

一部三个人既为大家的成果感到开心,也为自己还未出成绩感到焦虑。我灵机一动劝亦山哥跟深圳总部下属的子公司沟通一下好了:他们都那么推崇你,这个忙应该多多少少能帮上一些。亦山哥想了一下,在他熟悉的子公司总经理当中,袁宁和路总自身难保,王仁豪根本没什么能力,还有两个家伙春节后和吴伟群一刀两断跳槽走了,看来只剩下大江尚可一试。

“还没到放弃的时候!”亦山哥看我一副哭丧脸,在我背后狠狠地拍了一巴掌。他与杜叔叔谈了谈,杜叔叔建议我们还是得让客户直接和TAI资产面谈,他会再打电话给TAI资产的领导帮我们约下一次会面时间。

我们先把投资概要和私募融资备忘录发了过去,大江抱怨看不懂,于是亦山哥带上我飞赴深圳当面解释。

愚人节那天,我只要有空就会坐在电脑前一遍遍刷新网页,了解快鹿兑付危机的每一个最新进展。随着事件不断发酵,我的心也越来越凉:本来就跟TAI资产谈得不顺,这件事一出,我们哪还会有希望呢?

一下飞机我们就被拉到酒桌上:大江带着几个下属招待陆丰过来的两个客户,对方拿来一条蛇做下酒菜。恰巧我从小就怕蛇,直看得头皮发麻,只想躲得远远的。大江可不答应,扯着大嗓门嚷嚷道:“这是我大哥带来的美味,今天每个人都要吃,不吃就是不给我大江面子!”

我这人有个倒霉的定律:每年的愚人节都会摊上点事。2016年的愚人节“礼物”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早一些:3月31日上海快鹿投资集团爆发兑付危机,并且因为再早前涉嫌票房造假引发各路媒体争相报道。

亦山哥喊了一声“好”,夹起一块肉就放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我还在犹豫,亦山哥啪地一掌拍到我背上:“你小子真完蛋,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怕什么,赶紧趁热吃!”

03

我看他着急的眼神就明白了,入乡随俗,听主人吩咐是最基本的礼仪。本来我们就是来求人的,现在怎么说也不能因为这点儿小事让大江不高兴啊!我只好也夹起一块肉,努力不去想象它上桌前的样子,就着白酒咕噜一口吞下去,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话音未落,她已起身送客。

大江看我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连连招呼大家喝酒。结果那天晚上我醉得一塌糊涂,吐了自己一身,一句跟业务相关的话都没来得及说。

“这样吧,出于对所有人负责的态度,你们先回去落实几个核心问题:第一,在投资环节,公司估值应该用哪种方法最好,当前估值是否合理?第二,在投后管理环节,如果TAI资产成为公司第二大股东,我们将获得几个董事席位?还可以获得哪些权益?第三,在退出环节,公司如何保证投资者能够获得目前交易结构中测算的回报率?等搞清楚这三条再回来找我,好吗?”

第二天说好中午一起边吃边聊,可那又是一场招待客户的酒局,大江只顾不停地叫我们喝酒,根本没有谈项目的意思。

见我们直眉楞眼地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辛莹合上笔记本,不苟言笑地说:“各位,我可以很坦诚地告诉你们,我之所以和你们谈到现在,一是因为金牛家园这家公司确实不错,我个人很感兴趣;二是因为你们领导找了我们一位副总打招呼。我看你们也做了不少功课,但是坦白讲你们对互联网金融和股权投资领域都还不是很熟悉。另外,你们又不是人家公司的人,什么事都拍不了板,再这么谈下去就是浪费彼此时间了。”

两场酒下来,亦山哥还能撑得住,我可实在受不了了,脑袋就没有清醒过,一直疼得厉害。而大江每天的日程就是从一个酒桌到另一个酒桌,真想不明白他这种天天泡在酒精里的日子是怎么坚持下来的。酒已经变成他生命的源泉,与他的工作和生活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无法分开。

被她这么一问,项目小组所有人的头都大了:我们哪懂这些内容啊!也许她已经看过不少互联网金融公司,我们可是仅仅接触过金牛家园一家啊!

午饭后送走客户,大江说要不大家都休息一下,晚上再聊。亦山哥坚定地挡在他面前:“别了,时间不等人,还是下午谈吧!”大江一看这架势知道终究推脱不掉,叫我们4点钟到他办公室见面。

程霞也是聪明人,马上收起情绪,一板一眼地讲起“投资”这个环节。其实这个话题很宽泛,很多内容已经包含在第一次发给辛莹的材料里,程霞刚讲了几分钟又被她打断:“不用介绍那么多内容,我都看过了。对于这个项目来说我只关注一个核心问题:交易结构。不过眼前先把其中最重要的估值问题解决吧!我感觉现在对互联网金融公司的估值方法比较乱,有收益法、市销率法、市场比较法,还有按贷款余额、历史累计交易量或投资人数量估值的,你们怎么看?”

等我从昏昏沉沉的梦中醒来,摸到手机一看,时间已经来到下午5:30。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我狠狠地捶了自己一拳,连忙给亦山哥打电话道歉,他却没有骂我:“没事,估计你太累了就没叫你。我们刚谈了谈,现在去嘉宾路的强记海鲜菜馆吃饭,你也过来吧!”

面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亦山哥这回没有半分生气的意思,并且抢在正要发作的程霞之前应承下来:“好的,辛总。我非常理解你们保险资金最看重安全性。我们把这个要求记录下来,回去和金牛家园商量一下,请我同事接着往下说吧!”说罢,他笑着看了看程霞。

顾不上头晕,我连滚带爬地跑出门。好在酒店距离饭店不远,15分钟后我就坐进了大江订的包间。又过了几分钟,大江和亦山哥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一看亦山哥的脸色我就知道:下午没谈拢。

我认为这个答复非常完美,心里暗暗叫好,辛莹却依旧不依不饶:“到我这里的每一家公司都说自己一定能上市,最后真都能上吗?”亦山哥正要张嘴回应,辛莹加快了语速,根本不给他机会:“而且‘大概率事件’这个提法很不科学,本身就是个伪命题。从美国次贷危机以来发生过多少黑天鹅事件啊!所以不要讲什么概率。如果你们这么有信心,叫它们公司来签对赌协议吧!”

大江大大咧咧地说:“岳总,从来都是我请别人吃饭,没有别人请我,今天你就别客气了!”

幸好亦山哥早有准备,他翻出一份材料:“有数据显示,2014年至2015年上半年,共有近60家上市公司投资P2P。即便监管政策趋紧,去年下半年以来仍有大金重工、精达股份、盛达矿业、普汇中金、三六五网等一大批企业进入P2P行业。所以我们认为金牛家园上市是可以预期的。退一万步讲,哪怕最终IPO有难度,借壳上市或者与这些上市公司做并购都还是大有希望的。总而言之,B轮投资者按照方案中的时间表通过资本市场退出应该是大概率事件。”

“不是客气,咱们兄弟不分你我,但是每次来深圳都是你请客,明天一早我们就走了,总得给我一个机会吧!”亦山哥的声音有些沙哑,看来下午没少费口舌。

思路被一再打乱,程霞有点儿措手不及,磕磕巴巴地介绍了退出方案。辛莹并不满意:“财务数据看起来还像模像样,不过现在P2P公司想上市可不容易吧?投资者能实现这么高的IRR吗?”

“机会有的是,到北京你再请嘛!这可是我的地盘,你问问他——”大江伸手指向进来点菜的服务员,“他会收你的钱吗?”

“请等一下!”辛莹干脆地打断了程霞的发言,“我个人认为股权投资应该‘未思进,先思退’,我们毕竟最终看的是退出收益,你们就先说说退出吧!”

服务员热情地喊了声“江哥”,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无路可退,那硬着头皮也得撑下去吧!项目小组里唯一有股权投资经验的程霞接过话来:“您这个提法很专业,机构投资者归根结底还是要从这四个角度来分析。首先,我认为募资应该不在话下:TAI资产资金充沛,出5个亿做股权投资不成问题,而且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其次是投资,我认为……”

亦山哥仍在坚持,大江点上雪茄抽了一口,苦笑起来:“兄弟,这不是吃饭能解决的事啊!我知道你很有毅力,但是真的死了这条心吧!刚才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是我个人不看好这个项目,也不会骗你说找不到客户,是我真的不想得罪老吴啊!公司这么缺钱,都搞出几次兑付危机了,他还说要投5个亿,你说他对这个项目有多上心!我可不敢违背他的意思啊!这么说吧:只要我偷偷给你募来一分钱,他肯定叫王仁豪这种家伙来挖我墙脚,或者干脆叫陈巧娟把我的销售提成停掉。为了这么一个项目搞出这么多手尾,不值得啊!”

在做股权投资的时候,募集资金是根本保障:首先要能找到足够多的钱,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后面的事无从谈起;投资是核心环节:能否找到好项目、怎样设计交易结构、如何与公司股东谈判等,从方方面面考验着操盘者的综合能力;投后管理是必要手段:对被投公司持续地跟踪、监督或者帮助都会对退出起到积极作用;退出是终极目的:前期所有工作都是为了实现成功套现,能否通过漂亮的退出获得高额回报永远是股权投资成败的判定标准。

亦山哥从他的话里听出了问题:“兄弟,你说公司缺钱是什么意思?全面放开‘918’之后现金流应该更充沛了吧?”

那么什么是“募、投、管、退”呢?这是股权投资的四大基本要素:募资、投资、管理、退出。

大江突然激动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咒骂了吴伟群半天才又恢复常态:“你们不知道,我听说他在外面弄出不少事,最近开始从公司抽钱。没错,进的钱是更多了,但是他抽得也更多了!你们看看今年以来深圳总部才发行了几款产品,可是我们给公司募集了多少钱啊!山西那个项目到现在刚兑付了一半,你们说钱都去哪了?谁也不知道啊!”

这时的我们就像一帮应试者,进了考场拿到试卷才发现考试题型变了!

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据说今年以来深圳总部最少的时候一天也会进账1000万元,到“918”全面放开之后甚至有时能翻倍。山西项目才8000万元的缺口,就算为了维稳吴伟群也应该先用进账的钱堵上缺口吧,可是逾期20多天了竟然才兑付一半!以我的了解,他可绝对不是太祖嘴里遵纪守法、不肯违规的模范老板。但凡资金宽裕,他完全有可能挪去填补窟窿。那么他究竟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导致资金链紧张呢?我的头更晕了。

可是这一次辛莹不再按上次的套路出牌了。一坐下来她就开门见山地说:“上次会面我都是发散式提问,基本是按照个人感兴趣的话题跟你们沟通的。昨天我看了你们发的问题答复,已经回答得很详细了,咱们不再赘述。今天我想按照股权投资的逻辑——‘募、投、管、退’——跟你们系统性地探讨一下这个项目。下面你们先说说看吧!”

亦山哥盯着眼前的餐具发呆,半天没出声。大江开始点菜,问我们是否还有客人,亦山哥清了清嗓子,耐心地解释道:“兄弟,真不是跟你客气,今天我和小杨确实还要请一位客人……”

好在经过胡进修改的问题答复得到了辛莹的认可,她给了我们第二次会面的机会。这次我们有备而来,把有关金牛家园的公开信息和公司提供给我们的所有材料都研究了一个遍,并把那份问题答复背得滚瓜烂熟。

他的话说了一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包间门口:“哎哟,谁说我是客人,我可是主人好不好!今天说好了我埋单哦!”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豪放的笑声。

得,现在不仅没搞定保险公司,就连金牛家园都快放弃我们了。背负着这样的压力,每个人都很郁闷。可是没办法,现在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已无退路。

望着来者,我呆住了。

由于上次的无功而返,胡进对我们的信心已经大打折扣。财顾们又趁机吹风说,仅在2016年1月就有短融网、泸金所和借贷宝三家P2P公司完成B轮融资,鑫城财富迟迟不能落实保险公司的投资,分明是在拖金牛家园的后腿!结果程霞给胡进打了一整天电话才终得一见,并且被告知:他可以再配合我们与TAI资产接洽,但这将是给我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大江也像被牢牢地钉在椅子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点燃的雪茄耷拉在桌子上,已经把桌布烧出一个小洞。

根据第一次会面的情况,程霞做了一个清单,把对方关注而我们未能有效解答的问题一一列出。项目小组经过详细讨论整理出相应的答复,并由杜叔叔修订后交给胡进审阅。

而亦山哥看着大江,嘴角露出微笑。

摊上这样一个女强人我们真是叫苦不迭!

进来的人是陈巧娟。

后来我们才听说她的作风十分泼辣,特别是筛选项目的严格和谈判中的强硬都是出了名的,能进入她法眼的项目凤毛麟角,项目本身具有优秀的潜质自不必说,一般还要给予TAI资产非常优惠的条件。她在生活中也是同样的作风:一年前发现老公出轨,坚决不肯原谅他,斩钉截铁地离了婚并争取到了儿子的抚养权,成了一位单身母亲。

说实话,后来我对那顿饭基本失忆了:一上来又开始喝酒,没多久我就已烂醉如泥了,但那是多么重要的一场饭局啊!第二天亦山哥和我返回北京,三天后就收到了大江发来的客户认购意向书,4个人共计9000万元!再加上同期彭总拿出来的一笔钱(据说是他的自有资金),我们在不到20天的时间里成功募集完成一支5亿元的PE,创造了北方总部成立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壮举!

在这次会议上,我对辛莹的印象尤为深刻。她是个川妹子,年龄也就在30岁上下,看得出妩媚俏丽的底子但却不过分修饰。她思维敏捷、言语犀利,对我们带有一种纡尊降贵的态度,好像我们这种私募机构能得到她的会见已是莫大的荣幸。

项目小组聚到小会议室,怀着兴奋的心情看着亦山哥用桌上的“八爪鱼”(会议电话系统)拨通了辛莹的电话,可是那边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恭喜岳总,你们私募做事就是有效率!不过最近我们公司有些变化,这个项目可能还是做不成了。”

其实我们干的活完全应该由财顾完成,也只有他们才能很好地完成。但是让光头强他们接手的话就意味着我们投子认负、自动出局,我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接受这个结局,所以即使再勉为其难也要自力更生,闯出一条路来。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像被谁狠狠地拧了一下,疼极了。

金融圈并不大,TAI资产也在金融街办公,从我们公司出发步行可达。初次会面就是在它们会议室进行的。我们这次的准备时间并不充裕,会谈进展也不太顺利:辛莹认真看过我们预先发送的介绍材料,就关心的一些问题细致入微地“拷问”我们(比天平投资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一些角度比较独特,涉及金牛家园的战略研判和内部运营等方面,我们根本答不上来(我们又不是金牛家园的员工或财顾),只好留下一句“回去再研究研究”就灰溜溜地落荒而逃。这次会面唯一的正面反馈是,辛莹说虽然TAI集团内部已经有了一个初具规模的互联网金融平台,但是在TAI资产层面可以只考虑股权投资,不会出现人保那种状况。

07

被天平投资拒绝后,符合我们要求的保险公司已经所剩无几。亦山哥和程霞都不直接认识那几家保险公司的高管,只好求助于杜叔叔。杜叔叔打了一个电话,在便签纸上记录下一个名字和电话并递给亦山哥。于是,我们就这样认识了TAI资产管理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TAI资产”)另类投资部的总经理辛莹。

2016年4月29日下午,在辛莹的要求下,亦山哥单独去找她进行最后的磋商。

02

在他们会面的两个小时时间里,北方总部里充斥着紧张的气氛,大家都为这个已经做了两个多月、倾注了公司核心员工绝大部分精力的大项目捏了一把汗。

我也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时我却出奇的平静:可能是因为在这个项目上经历了太多转折和挫折,我已经见怪不怪。亦山哥和程霞是那么执着,一路走来克服了多少个看似不可能解决的困难,才把项目推进到只差“最后一公里”的程度。但是此时此刻,最终能否成功谁都没有把握,毕竟项目的命运已经不完全掌握在我们手里,也许这时就应该尽完人事而听天命吧!

如果当时的设想能够实现,现在的我们应该会很幸福吧!可惜我还是低估了感情的复杂性,特别是低估了马楠楠——我理解了那句英文台词,却没有理解她最后的那句话。

办公室里的压抑气氛是在前台首先被打破的。

于是我做出决定:坚持与小何在一起,但是不与她摊牌。早上我将会和她说清楚,希望从今往后我们都专情于对方,但绝口不提我们各自的错误。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要用全部的爱去感动她,就像她今天感动我一样!

亦山哥回来一进门正好遇到马楠楠在给前台女孩交代工作,他迎着她们殷切的目光做出了一个代表胜利的V字手势。两个女孩欣喜若狂地尖叫起来,瞬间震动了整个公司!最先是“平民区”的同事们,随后“富人区”的每一个人也都跑出来,大家在食品间的门口围住亦山哥又跳又叫,活像一群正在参加祭祀仪式的原始人。

不过,在那个深夜,放下手机入睡之前我想通了纠结多日的那几个问题。通过刚才发生的一切,我相信小何还是爱我的;更重要的是,我发现自己也深深地爱着她。毕竟我们还没有谈婚论嫁,那么王一萌的事即使算作她犯的错误也情有可原,相比之下我那一夜的错误更严重吧!至于我们俩关系的底线,我想应该就是从此“新老划断”:过去既往不咎,未来专属一人!

“阿杜”也从办公室走出来,脸上都洋溢着成功的喜悦,两个人还互相握了握手。随后阿玛尼对大家宣布:“下周各方正式签字后,北方总部将举行庆祝晚宴,全员参加!”屋子里更是一片沸腾。

但是在感情的世界里事情就复杂得多了。在最基本的法律和道德底线之上,没有那么多非黑即白、泾渭分明的约束。就像发生在我和“仙女姐妹”身上的故事,究竟孰是孰非,又该何去何从,恐怕世上没有标准答案。

我注意到亦山哥避开众人悄悄溜回办公室,于是也跟了过去。推开门,只见他坐在沙发上,双脚架在茶几上,面无表情地抽着烟。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规则明确、不容含糊,就像一般社会车辆见到红灯要停车,公共场所禁止吸烟,吃饭购物要付钱,都是天经地义、没得商量。

“亦山哥,刚才谈得还顺利吧?”他的表现让我摸不着头脑。

在鑫城财富的日子里,有三句话触动、改变甚至融入了我的人生哲学。一句是吴伟群教我的“当你的能量超出这个界限,规则将会为你而变”,一句是亦山哥教我的“尚未得到,何谈失去”,还有一句就是马楠楠告诉我的这句电影台词了。

“哼哼,不算太好。”他笑得有些诡异。

足足过了5分钟,手机才又振动起来:“有个电影叫《记忆裂痕》,你英文好,有句台词应该能懂:Some of the best things in life are total mistakes.‘人生中有些最美好的东西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对吗?记住这句话,你会后悔的。”

“是不是辛莹又耍什么花招了?”

马楠楠迟迟没有回复。在这深夜寂静无边的沉默中,我似乎能够感受到她的挫痛和失望。

见我一脸紧张,他摆了摆手:“别担心,都过去了。刚才她故意说咱们交易结构还有不少瑕疵,直到最后一刻才提出一个附带条件:如果想让项目在TAI资产内部过关,TAI资产控制的GP有权在咱们的基金里分享一半的超额收益。”

我再次卡壳,想了半天,勉强打出一句话:“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不好,也许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啊?您答应了吗?”

“那你从来没喜欢过我吗?”

“怎么能不答应,到了这个时候咬着牙也得答应啊!我当时给‘阿杜’打电话,他们二话不说就同意了——大家都明白,这个时候不能因小失大!辛莹这一手很高明啊!”

被她这么一问,我不由得妒火中烧:“她是我的!我会跟她把所有事情谈清楚!”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拿到的权益,人家随便设个套咱们就得拱手相让,实在太可惜了……”

她转而问道:“你不介意她和那个姓王的发生的事吗?”

“唉,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咱们只能任由她宰割,还不是因为鑫城财富这种影子私募没有地位、受制于人!晓波,你也明白,这个项目咱们真的推到极致了,其实已经超出公司的驾驭能力。还记得我对你们说过的‘成功之路各有门’吧!想与大象共舞,我们必须拿到一个金融业务牌照,成长为一家大型正规金融机构。只有拥有那种能量,才算在金融街真正站稳脚跟啊!”

我半天不知该怎么回复。

2016年5月3日星期二是五一劳动节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也是金牛家园项目正式签约的日子。在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这次幸运女神终于小小地眷顾了我们一下:几天之后(5月11日),媒体报道说证监会已经叫停互联网金融、游戏、影视、VR(虚拟现实技术)4个行业的上市公司跨界定增。幸好那时投资者都已签完合同,否则,虽然这个消息对金牛家园没有什么短期影响,但是如果出现在4月募资期间,肯定会对投资信心产生打击。我们也算躲过一劫吧!

“这么说深圳发生的事你都告诉她了?”

无论怎么说,5月3日都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日子。我们成功募集了一支前所未有的大型PE(对北方总部来说),证明转型做股权投资的路线是有可能行得通的。更重要的是,扣除一次性销售奖励和给TAI资产两年的管理费,北方总部的第一笔管理费收入就将达到1450万元(我们去年的盈利才仅仅400万元左右)。而且一旦金牛家园在4年后上市成功,我们还能够收取一大笔管理费,并在最终退出时收取金额没有上限的收益分成!

“她在不在都方便,咱俩的话没什么私密的。”

不仅如此,这也是一场更为普惠的“奖金盛宴”:以往的项目完成后只有业务部门和募集团队可以拿到相应的提成,其他人只能等到发放年终奖金时尝尝大锅饭。可是这次不同,凡是在销售上做出贡献的同事都可以得到奖励。像陈律师和马楠楠就可以拿走5万元;太祖和高腾则翻个倍;最厉害的是杜叔叔,一把就是100万元啊;我有点小惆怅:一部也募集来9000万元,但是费用都给大江了,我们一分钱也得不到。算了,不是还有业务提成嘛!

“芳笑在旁边吧?不方便吧?”

北方总部成立以来这还是第一次举行全员聚餐,在中国人寿广场办公的同事一个不落全部出席。出于礼貌,阿玛尼也向陈巧娟发出了邀请:她不仅是我们的CFO,也在募集上出了力。没想到她欣然应允,坐飞机专程来赴宴。

“……”

总而言之,当天晚上在公司对面的华融大厦C座负一层的湘香和人饭店牡丹厅聚餐时,大家的好心情溢于言表。“阿杜”事先已经下了命令:今天要尽兴而归,谁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逃酒。阿玛尼带来几瓶气泡酒,杜叔叔则拿出家里窖藏的4箱纯正奔富407,大家一起举杯,热热闹闹地为金牛家园项目的成功干杯!

“想你,睡不着。”

我从来没有经历过气氛如此热烈的公司聚会。“三巨头”先后致辞,随后大家简单吃了几口东西,很快就进入相互敬酒阶段。刚开始大家还客客气气、礼貌有加;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房间里的温度似乎越来越高,大家的情绪也越来越高涨,场面一片混乱。

“怎么还没睡?”

其实这是一个难得的沟通感情的机会。借着酒精的作用,所有人平时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不讲究级别和部门、也不分平时亲疏远近,互相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我看到高腾搂着阿玛尼的脖子倾诉衷肠,蔡依然在杜叔叔耳边说着悄悄话,汪晨迎和陈巧娟握着手亲密地交谈,就连小何这么腼腆的姑娘都和陈律师有说有笑地碰起杯来。

“哦,对不起,我记错了。”

我也不例外,自己拿着一瓶酒满场转,和每个人都单独碰杯喝了一次。和太祖相遇时我走路已经开始摇晃,他也处于半醉状态,不过我们同时露出笑容,紧紧搂住对方的肩膀,像过去一样。

我马上回复:“谢谢楠楠,不过生日已经过了两个小时。”

“恭喜呀亲,你们这次牛大了!”

时间很快来到深夜两点。正准备睡觉,微信又弹出一条新消息,是马楠楠的:“生日快乐,晓波。”

“牛个屁,一起发财!”

当她疲惫地睡去,我又侧过身欣赏起她的脸来。不过这时,几天前在大董的那一幕突然出现在眼前,所有的纠结和郁闷顿时浮上心头。我一皱眉,扭过头去,百无聊赖地看着手机,回复一下亲友的生日祝福。

我们往各自杯子里又多添了些红酒,使劲一碰,一饮而尽。

此时此刻,我已经感动得无以复加,把所有的那些狗屁问题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将她搂到怀里,对准“樱桃”亲了上去……

遇到马楠楠时,我已经快喝到极限,随时都想呕吐。她看我那副难受的样子,抿着嘴一把抢过我手里的酒杯,把里面的酒都倒进自己的杯子里然后一饮而尽,再把我的空酒杯往旁边的桌子上啪地一放,随即转身走开。

“那当然了,谁让我是你的‘小公举’呢!”她骄傲地说,“我知道你最近工作压力很大,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能放松。只要你开心,我做什么都愿意!”

她是当晚唯一没有和我说话的人。

我感觉心头暖暖的,于是也坐到床边,紧紧搂住她的肩膀:“亲爱的,原来你这么有心呢。”

晚宴在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的气氛中进行到一个小时左右,每个人已经至少与其他人喝完一轮。这个时候的酒就像一把万能钥匙,打开了每一个人的心房。如果我们能一直保持那种情谊该有多好啊!

“就是咱们俩去看《恶棍天使》那次。看你平时挺严肃的一个人,没想到那么爱笑,从头一直笑到尾。有几次声音太大,旁边的人都看咱们呢,我都不好意思了!当时你的表情就是这个样子的。后来我就在想,可能因为那段时间正好赶上南京项目的事,你的压力比较大,所以看个搞笑片才会那么开心——那就是在释放压力嘛!”

突然,一阵敲击盘子的响声压过了房间里的其他声音,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陈巧娟:“请大家安静一下哈!金牛家园项目的成功主要是项目一部和二部的功劳,我提议,咱们一起敬他们一杯酒,再请岳总和程总发表一下感言好不好?”

“什么时候啊?”

这个建议得到热烈响应,大家欢呼之后全体干杯!

小何慢慢坐起来,看了看我指的图片,脸上又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会的,我亲眼看见过。”

随后在女同事们的尖叫声中,亦山哥被推到“三巨头”身边,弯腰颔首向大家致意,然后开始发言。也许是喝得太多,他的表情竟然有些忧郁,讲的内容也出人意料:“感谢陈总,其实这是同事们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们两个部门只是多跑了点腿儿而已。”

我把她轻轻放在床上,然后仔细翻看那些图片。翻着翻着,我不禁心潮澎湃起来:每一张都是那么生动有趣,都饱含着一份浓浓的爱意,其中有一张我在张嘴大笑的素描,表情非常夸张。我故意表示很不满意:“这张也太失真了吧,我笑起来嘴会咧那么大吗?”

“不过说真的,项目做成之后我的心情还是挺复杂的,主要因为在这段时间里我悟出一个道理:咱们帮金牛家园找靠山求增信,其实自己也同样需要。咱们和P2P、和所有私募机构一样,都是在玩一个现金流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头,如果没有大型金融机构的信用背书,即使玩得再出色,game over(玩儿完)都只是分分钟的事。就像电影里说的,‘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在她的小床背后那面墙上,贴满了用A4纸打印出来的彩色图片,大部分是我和她的合影,有些是她给我画的素描,还有我们微信聊天记录的截屏,以及我送给过她所有礼物的照片。

“所以我觉得咱们需要尽快像金牛家园一样找个好婆家,或者干脆拿到一个金融牌照,才能活得更好、活得更久。如果不能做到的话,那就让我们在音乐停止之前好好享受眼前的这一切吧!”

到了她家门口,我从她的包里翻出钥匙,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打开门。进了客厅,她伸出手指向一扇关着的门,想必那就是她的卧室了吧。我把她背进去,她顺手拉开了房间的顶灯,我一瞬间愣住了——

亦山哥的话就像一盆凉水,让房间里的温度骤降。阿玛尼见状大笑起来:“开什么玩笑,岳总讲得很有道理嘛!我甚至觉得到最后靠的都不再是机构信用,而是政府信用。从咱们四大行的上市,到2008年次贷危机后美联储和财政部入股商业银行、投资银行和保险公司,都是一回事。对了,现在不是在讲‘混改’吗,这就是私募机构的出路,咱应该往岳总说的这个方向努力!”

从下车地点到她家那栋楼还有大概300米的距离,这一路我一边背着她走(有个体重轻的女友真是蛮赞的)一边犹豫:我和她的事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呢?以她现在的状态还能再进行严肃谈话吗?

“黄总啊,你得改改口头禅了。”陈巧娟笑嘻嘻地说道,“你们大家可能不知道,黄总第一次到深圳见吴总的时候,在万象城有个美女跟他搭讪,要借他的手机打个电话。结果他一激动,习惯性地张嘴就来了句‘开什么玩笑’,还来不及往下说,人家气得一转身走掉了!”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一起了,但是听到她这样说还是有些脸红心跳——我还没去过她家呢!

陈巧娟的笑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使晚宴的气氛又活跃起来。她又把程霞叫过来。程霞确实已经喝多了,口齿不太清晰地说道:“以前吧,我是给一些高净值客户做金融产品的,以为金融行业就是高大上。可是到了鑫城财富才知道,金融也是个体力活,也得跑来跑去与各种人沟通,处理千奇百怪的问题。岳总说的‘金融民工’就是这个意思吧!特别是做完金牛家园这个项目,我也悟出一个道理:想在金融街上做成事,一定要谦虚低调、能屈能伸,同时更要坚定执着、永不放弃!”

出租车在长安街上一路向西,路过我们最熟悉的金融街,从复兴门盘桥向南,很快我们就到了小区门口。我扶着小何下了车,她用微弱到几乎听不清楚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送我上去吧,今天我家没人……”

程霞的言语朴实无华,却赢得了最热烈的掌声。亦山哥更是卸下忧郁,望着她开心地笑起来。

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我和小何塞进出租车,我问小何想去哪里,她趴在我怀里一声不吭。我只好对司机报出她家住址:白纸坊桥西侧的天伦北里小区。

陈巧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闪过一丝愠怒,但只有一秒钟就消失了——也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吧!

被以各种名目灌下数量可观的啤酒后,我已经有些招架不住,小何更是早早沦陷,趴在我肩膀上一动不动。一看这架势,狐朋狗友们顿时没了兴致,一致决定提前撤退。(“今晚就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吧!”)

杜叔叔放下酒杯,严肃地说道:“我们这个项目的成功确实来之不易,中间几经挫折,特别是TAI资产没有过会那次,我都已经认为没戏了,结果用通道业务的原理做下来,借用TAI的信用或者说影响力实现一种套利,不得不说是个了不起的创新。”

终于等到下班,我带着小何到西单君太百货的麻辣诱惑和一帮死党吃饭。我事先提醒过他们:小何很腼腆,千万不要有什么过分的举动。吃饭的时候大家倒还规规矩矩,到了第二场去金库KTV唱歌的时候,这帮家伙再也按捺不住,开始不停地恶搞我们俩。

“其实整个P2P行业就是一种套利——监管套利。目前国内商业银行放贷有大约8%的资本充足率约束,通俗来说,就是放出100块钱的贷款,要有8元钱资本金对应。而P2P也在做放贷的事,却没有多少资本金限制,有的地方要求几千万元的注册资本,与业务量根本不成比例。哪一天监管部门要是堵上这个口子,这种套利也就结束了。再说得远一点,金融就是套利啊!现在宏观经济形势和金融监管政策都是日新月异,套利形式和空间在不断变化,我们必须像岳总一样居安思危,在不断变革中求生存。”

3月24日一早醒来就收到小何的庆生微信消息,但是我的心情也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感觉愈加沉重:说好今天要与她一起庆祝的,要不要趁这个机会问清楚她的想法呢?或者干脆彻底摊牌,也向她坦白我和马楠楠的事?这样做会不会就此失去她?我对她设定的底线在哪里,能否还接受她?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无休止地折磨着我的心灵,整个白天我都在纠结中度过。

“最后,我也与各位分享一个小小的感悟吧!那是在2009年,有一次我来金融街开会,正赶上有个人跑到威斯汀的一个房间,打碎窗户、骑在窗台上向外撒传单。他一半身子在屋里、一半身子悬空,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楼下来了好多警车和救护车。我不知道最终他的下场如何,但是却深受震动。”

2016年以来,北方总部进入一个多事之秋:北分实质上独立,“阿杜”开始冷战并分立派别,多种原因导致人事关系恶化,金牛家园项目陷入泥潭,其他小项目收益不大,子公司拓展尚未开展,“918”前途未卜。这一切都给我的私募基金经理生涯蒙上一层阴影,也给我的26岁生日平添了几分忧虑和不安。

“站在金融街上,当你向上看,闪闪发光的尖顶在向你挥手;当你向下望,无比漆黑的深渊却是一眼见不到底。当你想向上爬时,过程是如此的缓慢和痛苦;可当你掉头向下时,却会异常迅速和无法挽回,有时甚至只需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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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取得怎样的成功还是遭遇何种失败,在历史长河里,我们的职业生涯都是短暂的。既然注定会像流星一样划过金融街的天空,那就让我们拼尽全力,让这片天空和我们的人生一样绚烂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