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经济管理 > 金融街:一个影子私募基金经理的自白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拨通阿志的电话,他的声音却是热情不再。得知我的意图,更是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老板,你还惦记着呢!不过你们吴总欠了明哥那么多钱,你那笔钱——不对,本来就是吴总的——早冲抵他的赌债了!”

这时,我突然想起在澳门还有一笔吴伟群的馈赠。如果把它拿回来,即使最终那20万元的投资遭到损失,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我大怒:“那根本不是一回事!当初我们说得好好的,你们只是替我保管,你要讲信誉!”

看到这句话,我长出一口气,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都到了这一步,过去的就让它都过去吧!我决心就此与鑫城财富彻底告别。

阿志嗓门比我还高:“谁不讲信誉啦!是你们老板欠钱在先的,你让他把钱赶紧还完,要不就别再找我!”

“Let it go.”(放手。)

我努力克制住怒火,并试着安慰他:“好,我帮你要!你先告诉我他欠了多少钱?”

那么亦山哥会是什么态度呢?如果他也愿意回归那就太好了,我还会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干!可是我从早到晚打了整整两天电话,他的手机都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我只好给他发微信,又过了一天才收到他的回复——

在电话那端,阿志欲言又止,沉默了几秒钟,我“喂”了一声,他却挂断电话。

已经有一个多月没和杜叔叔联系了。程霞说他已经获得保释,但是毕竟还没有结案,这个时候找他恐怕有些不合时宜。

放下手机仔细想想,我还是有些疑惑:吴伟群是个赌场高手,杜叔叔也给我分析过他稳赚不赔的策略,他怎么还会欠下貌似金额不小的赌债呢?说不定是明总他们得知鑫城财富的危机后来个墙倒众人推,像很多融资方一样赖账吧!不过听阿志的口气又像确有其事,而且开赌厅的人那么有钱,也不会为了区区20几万港币撒谎吧?只可惜我刚刚拒绝了吴伟群的工作邀请,现在向他求证这么敏感的事不太合适,看来只能留待下次和他见面再谋求解决之道了。

在职业生涯的重要十字路口,我想起了杜叔叔和亦山哥。

闲来无事,我翻出北方总部通讯录来个按图索骥,了结与每个人的未尽事宜:不管阿玛尼和杜叔叔近况如何,还是给他们发个告别信息吧,也算有始有终;既然太祖觊觎亦山哥的办公室,那就马上通知他我将不会复职吧(我都能脑补出这家伙第二天手舞足蹈“喜迁新居”的样子);前几天搬离办公室的时候还发现淑玲落在我这里的一些私人物品,约好这两天给她送过去……

吴伟群并不介意我已辞职,不断催促我回去上班;太祖也一天三遍电话叫我赶快收回辞呈。如果回去继续做项目一部副总经理,职务和薪酬都将上一个大台阶,自然非常诱人;但是整个集团有那么多问题尚未解决,即使借壳上市成功,吴伟群又会把公司带向何方不免让人担忧。真纠结!

完成这些事后,我在绝大部分名字后都画上钩,只剩下一个人了。我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做个彻底的了断吧:在这个世界上,宁可欠人钱,也勿欠人情。

最头疼的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05

从另一方面看,也许程霞是对的,我应该多一份坚持和信念,陪伴公司走过最黑暗的日子(其实也就再多撑两天而已),就能够亲历它的大反转了。是不是该怪我的意志品质不够坚定呢?

亦山哥,您又错了——谁说金融街上芳容少来着?我坐在金城坊街汤城小厨的外摆(露天餐饮区),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着下班匆匆而过的人群,不一会儿就见到好几位打扮入时、风姿绰约的佳人。法国雕塑家罗丹说得好: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美的眼睛。

冷静下来后,我意识到借壳上市并不能一俊遮百丑。一方面,鑫城财富历史上积累的问题和在最近几个月爆发的危机都还没有得到根本解决,比如风控体系的单薄、高管的腐败、一些项目融资方的恶意拖欠、募集团队的流失,以及规模较大的延期兑付等。吴伟群通过资本运作也许能赌赢未来,但是眼前的局势仍然非常凶险。据说陈巧娟正在牵头设计一套“债转股”方案,考虑把已延期兑付及未来半年内将兑付的部分客户本息折算成股份,以此缓解现金流的压力。如果这一步能走通,整个集团才算真正渡过生存危机。

当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我不由眼前一亮:一身紧致的红色包臀连衣裙,薄薄的黑色丝袜,鞋跟高度至少有10厘米的白色鱼嘴高跟鞋,再加上新烫的大波浪发型和大大的黑超,分明像是从电影里走出的明星,引得周围的人纷纷行注目礼。

看到前同事们群情激昂的宣泄,我的心情很复杂。

她坐到我面前摘下墨镜,正要说话时手机响了,她迅速接听:“嗯嗯,对对……日韩的比较便宜,但是假货太多,还是用台湾的‘贵妇’吧……啊,刘哥又打电话了?这次让他去香港打吧!瑞士大夫亲自过来,你报价80万——是港币啊……”

她的这番言论点燃了群里每个人的激情,大家七嘴八舌地发表感慨,纷纷表示要借这个机会重整旗鼓、再创辉煌!

等她挂断电话,我正好点完菜,笑着问道:“老板,最近生意还不错吧?”

“事到如今,我更加相信做人还是应该有一份坚持、有一份信念的!只要我们不放弃,老天是不会放弃我们的!往后咱们一定要团结一心,把业务重新做上去!”

“还行还行,刚给住威斯汀公寓的一个客户打完针,所以约在这边吃饭了。我现在白天微整,晚上直播,根本没有空闲时间。你看看这黑眼圈……”说着,她把脸凑近了一些。

“你们都知道,北方总部最近一个月发生了很多变故。可是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没有放弃过对公司的忠诚!在这里告诉大家一声:杜总已经获得保释,随时可能回到公司上班;吴总答应帮我找到黄总,相信他近期也能够回归。再添上三四个人,北方总部很快就能重新启动!”

我看了看,和她四目相对时突然感觉脸颊有些发烫,连忙不好意思地往后靠了靠:“楠楠,才几天不见,你好像……成熟了很多。”

新闻发布会尚未结束,一向在微信群里沉默寡言的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她先是发了一个大红包(每人100元),然后兴冲冲地留言道:“各位同事,事实再次证明,坚持就是胜利!几个月以来,你们可以看到有多少人都放弃了希望、离开了集团。此时此刻,我身边也只剩下两个人!”

马楠楠白了我一眼:“得了吧,你想说的是更有女人味了吧!其实啊,这才是真正的我。”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失去信心,也有人坚守到这一刻,终于等来绝处逢生的救赎,例如程霞。

“这么说过去看错你了,不好意思,哈哈哈!”

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他求证这个问题,但是那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手导演了这场反转大戏,在几乎所有人都心灰意冷之际,使整个集团的命运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行了行了,别老那么拘束。你辞职以后我给你打电话,是想约你再见一面——没准是最后一面——把有些话说清楚,也算有个了断。”

3.2亿港币约合2.76亿元人民币,绝对不是个小数目,这些钱会不会是吴伟群从深圳总部抽走的资金?也可能是影子团队的贡献吧!我突然想起上次在深圳他对我说话,不由陷入深思:难道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导演的“压力测试”,只是在考验下属的能力和忠心?以他的个性,完全可能做出来这样的事,这可真是一着险棋啊!不过转念再一想,可能性更大的还是他预感到集团将会面临兑付危机的考验,提前开始准备借壳上市事宜。也许正是因为到了胸有成竹的地步,他才顺水推舟把整件事当作一个压力测试来对待吧(提出这个名词那天他刚从香港回来)!

“哦……我也这么想。”

老妈说过,她熟悉的大老板都有个特点:说的不做,做的不说。在这件事上,吴伟群正是如此。看来,他大张旗鼓地搞什么新三板“转板”计划,其实只是吸引人眼球、减轻危机的公关手段。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在X面前表现反常了:到香港谈收购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友情演出吧!杜叔叔曾总结他以“真亦假,假亦真”的手段玩私募,可能X讲的“实变虚,虚变实”与香港借壳上市的思路倒是不谋而合吧!

“那就好!晓波,今天我只有一个要求:无论谈到什么咱们都坦诚相待,好吗?”

吴伟群在发布会上宣布,鑫城财富集团已与香港上市公司达成一致,将以现金3.2亿港币收购对方60%的股权。完成交割后,该公司将更名为“鑫城金控”,并反向收购集团100%的股权,使鑫城财富变身为港股上市公司,公司的主营业务将变更为财富管理、金融投资和互联网金融服务。

“OK!说吧,你想聊点什么?”

那么什么叫“借壳上市”呢?那是指非上市公司收购一家已上市公司一定比例的股权来取得上市的地位,然后通过反向收购,注入自己的资产和业务,从而实现间接上市的目的。这里被收购的上市公司叫“壳”,一般是指拥有上市公司资格,但经营状况相对较差的公司。

“晓波,你和芳笑分手之后又见过面吗?”

不料又过了几分钟,北方总部的微信群里就炸开了锅(我和很多人一样,故意没有退群以便随时了解公司动态),有人贴出深圳总部新闻发布会现场照片,我定睛一看,只见吴伟群身后的幕布上赫然写着“鑫城财富收购香港上市公司新闻发布会”!原来他跑到香港去买壳了,这才是他一直在秘密筹备的资本运作项目。

我稍一迟疑,还是把我和小何上次见面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说到动情之处,不免有些哽咽。

这简直是神经错乱的胡说八道!5月时证监会已经收紧跨界定增,6月又决定修改《上市公司重大资产重组办法》打击炒“壳”,在这些高压政策之下,我们这样的影子私募想通过审批简直是天方夜谭!

马楠楠不耐烦地说:“得了吧,你有什么可难过的?北方总部最漂亮的俩姑娘都让你给睡过,你也是没谁了!”

上午10点20分,我的手机响了,是太祖,他应该是从北方总部大会议室的视频会议现场打过来的。只听他压低声音兴奋地说道:“有救了,有救了!老板借壳上市搞成了!”我还想再问,他却挂断了电话。

我确实是唯一一个与公司两大“仙女”都有过肌肤之亲的人,但这绝非值得炫耀之事:正是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让我痛失真爱!

我好奇了几秒钟,随即一笑而过:在我离职前,鑫城财富已经是千疮百孔、无可救药,延期兑付的金额保守估计在6个亿以上,而其他陆续到期的产品还在使数额迅速增加。大家都在讨论整个集团倒下的确切时间。吴伟群就算是个了不起的金融魔术师,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吧!

我抬起头,略带苦涩地问道:“哎,你说旁边这些大楼里的金融机构,也会和咱们公司的男女关系一样混乱吗?”

越想越头晕,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就像一个刚出狱的犯人,终于可以一身轻松地睡个安稳觉了。没想到这一觉下去就是一天半。等我再睁开眼睛,已经是8月12日的清晨4点。拿起手机,弹出的新消息基本都是马楠楠的未接来电和微信,最近的一条却是6个小时前吴伟群发的微信消息:老弟,明天上午10点集团公司召开新闻发布会,请一定要回北方总部看视频直播,有重大消息!

马楠楠大笑起来:“你没听过高腾对金融机构的总结吗?商业银行和保险公司的,那都是温顺的小猫,发情期里,偶尔发骚;证券公司和信托公司的,那都是淘气的小狗,在家乖乖,在外坏坏;外资投行的呢——欢迎来到野生动物乐园!”

我就是这样匆匆忙忙而又冷冷清清地离开了金融街。借杜叔叔的话来说,我就像流星一样划过金融街的天空,而且时间是那么短暂,光芒又是那么微弱,在星光璀璨的金融街上空完全可以忽略不计。真的好不甘心啊!以后还能回到这条街上工作吗?还有机会做一个吴伟群所说的“私募之王”吗?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这时脑袋里突然蹦出一个问题:“楠楠,既然坦诚相待,我也问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哈:阿玛尼对你……”

没错,我没和马楠楠当面告别,只是在离开后才微信通知她。在太祖的启发下,我发觉自己是她留在公司的唯一原因,马上下定决心辞职:本来继续留守也只是一个苟延残喘的寄生者,不可能创造任何价值,就更不要让别人因为我而耽误前程了。但是在心底,我仍然无法原谅她对我和小何做的事。那天晚上她打来无数个电话,我索性把手机静音: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就此别过吧!

“切!我跟他?怎么可能啊!”马楠楠不等我说完就嗤之以鼻,“他倒是一天到晚各种暗示,可我根本看不上他!他就像网上说的那种人:魅力不够一夜情,财力不够婚外情,人品不够担责任!还有岳亦山,我把他也看透了:别管他多优秀,骨子里太散漫,还不知道要漂多久才能定性呢!说实话,在公司里头,我真正喜欢过的只有你一个人!”

程霞不太高兴(在她眼里亦山哥和我都是逃兵),只是答应尽量帮我拿回那20万元的投资,并冷冷地祝福我前程似锦,就不再多说。太祖没来上班,我把金购里能买到的最大包装的巧克力放在他桌上,够他吃上半个月了吧!出纳小姑娘来的时间不长,平时很少接触,简单寒暄几句,我就告辞而出。

我无言以对,只好低头吃菜。

2016年8月10日星期三,我正式辞职,成为鑫城财富历史上最短命的部门级领导。

“好了,我刚才还没问完,”马楠楠严肃起来,“你和芳笑走到现在这一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04

“接下来?把她抢回来!”

我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正想张口,太祖已经离开了房间。

“哼哼,经历了这么多,你确定还想要她吗?”

过了几秒钟,太祖转身离去,出门前回过头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还没离开公司吗?”

“为什么不呢?我爱她!”

“哇哦,还是你有艳福啊!”太祖走上前使劲拍了一下我的后背,嘴咧得更大了。我转过头,看着他毫无芥蒂的表情,也露出会心的笑容。那一刻,我们好像回到了一起分享美女照片的日子……

“她可不爱你!”

我的脸一红,不由避开了他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楠楠,我能感觉得到她对我的感情。过去犯了错,也受到了惩罚,我现在要努力挽回,毕竟她是让我动了真情的人。程总前几天在群里的话你看到了吧?我觉得自己缺少的就是坚持。这一次,我是不会放弃的!”

太祖咧开嘴笑了起来:“兄弟,昨天我和她聊天,她告诉我了。本来我跟她也不合适,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你小子老实告诉我,你们俩到底把那点儿事办了没有?”

“她是让你动了真情的人,呵呵……那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对我动过心吗?”

“但愿如此吧!不过我是去意已决啦。”沉默片刻,我想起一件压在心头大半年的事,也许这是解开这个心结的最后机会了,“兄弟,说句心里话,我从来都没喜欢过马楠楠。”

“怎么说呢……楠楠,你这么能干又漂亮,我一直把你当作公司的女神看待。”

“可别这么想,我跟你说,我跟老吴的时间最长,他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肯定有办法卷土重来的!”太祖信心满满地说。

“别打官腔了!就是没动过心,对吧?不说话就是默认。行,我知道了。”

我苦笑了一声,缓缓地说:“兄弟,你就别笑话我了,也就是混几天工资罢了!现在天天都没事做,时不时还要应付客户,我可不想干信访办的活儿!”

“楠楠,我……”

正在发呆,太祖推门走了进来,“恭喜呀,杨总!你是鑫城财富历史上最年轻的部门级领导!这间办公室我眼馋很久了,是部门总里最大、最好的一个。你这是在找上任的感觉吧?”

“我知道,我家庭条件不好,学历也低,一个17岁就出来闯荡社会的女孩,和你这种北大的天之骄子差距太大——不,不用解释,你听我说完——其实你眼前蒙着的就是这层纱!何芳笑有哪点比我好?你以为多一个本科学历、部队家庭出身就让她上天了?你错了!唉,好歹我和她也是闺密一场,就不说这些了,你自己慢慢去悟吧!晓波,可能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善良,但是现在最恨的是你这种天真。反正我今天是弄明白了,也就彻底死心了!”

第二天下午我又来到亦山哥的办公室,这一次面对的已经是一个空空荡荡的房间。我坐在沙发上,怎么也不敢相信亦山哥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马楠楠的话让人心酸。我不想承认她说的是对的,可是好像又无从辩驳。除了深圳那一夜,我以前从未对她有过特殊的感情。可是说到这里,却突然有一种即将失去她的恐惧,怎么会这样呢?

当天晚上吴伟群打来电话,任命我为项目一部副总经理,主持一部的工作,并一再强调他已经找到办法渡过难关,叮嘱我千万不要离开。

“你别生气。对不起,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意,以后我们还做朋友,好吗?”

我没有马上辞职——还有20万元压在“918”上,只剩十几天就到期了,总得有个结果再说吧!不过我也知道,自己离开的时间也不会太远了。

“不必了。如果不能在一起,那就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消失吧!”

刨除这个插曲,那一天整个北方总部都深深地陷入一种离别的悲伤气氛里。亦山哥的离开似乎带走了公司空气里最后一丝信心和希望。淑玲和另外一个同事随即提出辞职,公司里只剩下我、程霞、太祖、马楠楠和出纳。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还会在金融行业里做事吗?”

我和淑玲离开后,亦山哥把程霞请了过去。他们谈了很久,据说最后程霞气冲冲地跑出来,亦山哥想从后面拉住她,却被她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影子私募我是不会再碰了。阿玛尼不是说了,都是玩什么OPM(other people’s money,别人的钱),谁也不负责任,风险太大了!”

我点点头,心情却无比低落。亦山哥就要离开了,我和淑玲怎么办?路在何方?

“可是总要找个正经工作吧!”

“现在公司这个样子,谁还有心情吃饭?别搞得那么感伤,又不是以后不见面了,咱们来日方长!”

“你看不出来吗,我现在就能自食其力,还需要给谁打工吗?其实,朝九晚五根本赚不着什么钱!我到鑫城财富上班,就是为了有个单位挂着,还能多接触些人,发展些微整客户。告诉你吧,我7月份赚了20万,8月份才到今天都25万了!你们做金融的,搞来搞去,有几个人一年能挣这么多钱的,还净出事!还说什么‘正经工作’,别逗了!你呀,总是分不清轻重。行了,多说无益,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你自己多保重吧!”

“可是……要不我们晚上吃个散伙饭吧!还有好多话想和您说。”

见她站起来,我也只好起身并伸出右手:“楠楠,那我们后会有期!”

“废话,我当然知道!但是回去想想你们就明白了,我是为你们好。我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不愿意自己挑头干,这一个月的活都快把我烦死了。你们俩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应该找个大公司,本本分分地学些规范的东西,别总想着老吴那一套‘弯道超车’走捷径,欲速则不达。好了,我相信咱们的缘分不会就这么结束,将来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会想着你们的,好吗?”

马楠楠最后望了我一眼,并没有握手,而是戴上墨镜深沉地笑起来:“晓波,还是后会无期吧!”

“亦山哥,不要这么绝情啊,我们俩是因为您才留下来的啊!”

我在天伦北里小区的花园里转来转去,直到天黑下来,还是没有看到小何的身影。要不明天再来?我正在打退堂鼓,只见一抹白色出现在花园另一头,缓缓地向我靠近。那正是我的梦中女孩。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挎着一个小小的红色手提包。我迎上去,两个人在相距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出乎意料的是,那张熟悉的脸上又露出了熟悉的微笑,让我的心微微一颤,只听见她说:“你怎么来啦?最近好吗?”

“别傻了,我还没想那么远呢!这次散伙也是好事,大家都有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还行吧!公司的情况你应该都知道了,10号我就辞职了。”

“那再接下来呢,总要工作吧?您回来到哪里我们也去哪里!”

“公司的事儿这么严重吗?”

“给自己放个假,出门旅行吧!想去的地方太多了,正好一直抽不出时间。”

“我走了以后又有转机,吴总搞了个香港借壳上市。不过我是不想再回去了。你呢,最近怎么样?”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我问道。

“我还好,工作挺顺利的,最近想考个会计证。”

这时我也头脑发蒙,不知所措。我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亦山哥什么时候会离职,他走了我该怎么办。可是当这一天真的猝不及防而又无可避免地到来时,我就像失去平衡的陀螺,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嗯,嗯……那你还……嗯,你和……”

淑玲一听这话就流下眼泪来。杜叔叔被带走以后发生的事(尤其是阿玛尼的不辞而别和亦山哥牵头的救亡行动)让她看清了谁才是公司真正的顶梁柱,终于明白谁才值得信任。

“我和一萌也挺好的,昨天晚上两家人还一起吃饭来着。”

这天早上,亦山哥把我和淑玲叫到一起,语重心长地说:“从各方面情况看,公司走到今天这个份儿上已经回天乏术,随时可能崩盘。古人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而我已经做完该做和能做的事,准备明天正式辞职,先跟你们俩通个气吧!我可不想丢下你们不管,所以建议你们也早做打算。咱们共事一场,曾经风雨同舟、同甘共苦,我很感谢你们!这一年多在一起很开心,有时候我过于严厉,可别记仇啊!”

也许放在上次见面,听到小何这样说我一定会心痛不已,可是这个时候却莫名其妙地麻木起来。我的心悄悄做好准备接受这个结果了吗?它可没有告诉我啊!我只听见自己不假思索地说:“你们进展还挺快呢!咱俩在一起5个多月都没见过对方父母。”

就这样时间来到2016年8月8日星期一,一个数字吉利却让我失魂落魄的日子。

“不一样的啊!我们还没出生,他爸爸和我爸爸就认识了。”

我也想过辞职。老妈得知杜叔叔出事,又听我偶尔回家抱怨公司的状况,也一再劝我早点离开是非之地。可是我和淑玲商量过,只要亦山哥还在一天,我们就陪他坚守一天。而且我还投了20万元的“918”,万一收不回来,多拿一天工资也算挽回一点损失吧!

“也是……那你和他在一起开心吗?”

与此同时,另外一些人则选择了放弃。就在我去香港的前一天,高腾跳槽去一家地产公司做行政总监;8月1日,陈律师和汪晨迎同时辞职;到8月第一周结束,北方总部只剩下1/3的员工,据说深圳总部的员工也流失过半。

“怎么会不开心呢?在一起之后,我开始发现他身上的优点。他的全部心思又都在我身上,说实话我现在挺幸福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已经积重难返。可是我发现,随着危机的加深,许多人开启了疯狂模式,变得不可理喻。比如吴伟群竟然给出高得离谱的销售提成,仿佛募来的钱不用还似的;陈巧娟在此基础上狮子大开口,向子公司要的价码比以前更高了;有的子公司为了高额提成拼命出单,对所有危机熟视无睹;鑫城宝上产品的预期收益率也大幅上涨;王仁豪四处找人推销那个养老项目,急着想卷一笔钱跑路……

“芳笑,我已经辞职了,我现在的全部心思也都在你身上!”

总而言之,正是这番冲击切断了集团的许多“触角”,使好不容易通过提高销售提成而回暖的募集量重回谷底。此时的鑫城财富就像一个溺水者,虽然抢救过来,大脑却已受损,身体机能再也无法完全恢复。

小何没有说话,示意我陪着她在花园里散步。走了一会儿,她突然说:“其实我觉得你心里已经有别人了。”

虽然募集量已今非昔比,吴伟群毕竟还是个很有能量的私募大佬,这次兑付在8月3日就全部完成。但不幸的是,在短短的两天延期时间里,多个子公司受到巨大冲击,不得不歇业。成都的总经理被打了一顿;昆明的头儿干脆卷了些钱跑路了;大江也很惨:他的两个大单是一个银行理财经理做的飞单,银行的理财是不可能延期兑付的,我们的两天延期使理财经理的行为败露,直接被银行开除。这个消息一走漏,大江在银行系统的关系网瞬间崩溃。昨天的死党纷纷变成今天的债主,天天追着他要钱。

“芳笑,我……”

就在亦山哥也一筹莫展之际,陈律师想出一个点子:推说钱都买了定期理财产品,中间无法赎回。于是周一早上,财务部先去买了理财产品,然后才向陈巧娟复命。陈巧娟勃然大怒,当即决定开除财务经理(正中他下怀),不过于事无补:这笔钱她是拿不走了。

“只是你自己还不知道,相信我,女人的第六感很强的!”

财务经理早已萌生退意,这件事让他伤透脑筋:他很清楚这笔钱有去无回,按要求操作的话会把北方总部的血液抽干;可是陈巧娟是我们的CFO,“O”序列里硕果仅存的一位,相当于目前公司最高领导人,从法理上讲又不能拒绝她。两难之下,他向亦山哥求助。

我真想用阿玛尼的口头禅来回应她:开什么玩笑!“芳笑,别看北京这么大,却只有你和我老妈让我觉得像亲人——对了,还有亦山哥,难道你说的是他?”

这一次,所有参与该产品销售的子公司都向深圳总部发去警报:客户将组织大规模抗议活动!吴伟群很着急,在那个周末四处调集资金应对8月1日的兑付(7月31日是星期日)。他把手也伸向了我们:陈巧娟命令财务经理周一早上把账上的绝大部分现金(1800万元)汇入深圳总部账户。

小何和我一起笑起来。天完全黑下来,我们在沉默中并肩而行。走到一个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我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她闪躲不及,被我死死抓住挣脱不得。没想到她并没有抗议,甚至很快就放弃了挣扎,而是默默地任由我牵着她前行。我紧紧攥住那只手,似乎重拾丢失的珍宝,心里狂跳不止。

最终,临近7月底时,深圳旧改项目彻底引爆全面兑付危机。杜叔叔曾经告诉亦山哥和我,那是鑫城财富投入规模最大的一个项目,先后向融资方借款逾10亿元。其中有5000万元在5月31日到期,曾经引发短暂的兑付危机,那也成为很多人对深圳总部失去信心的起点。7月31日,该项目又将有一期1.2亿元到期。购买相应产品的客户一直担心难以得到兑付,终于在7月29日打探到确切消息:融资方是个黑白两道通吃的开发商,看到鑫城财富的现状,彻底向吴伟群放赖,表示项目进展不顺,无力还钱!

不过,5分钟之后,她带我走到她家楼下,轻声细语地说:“我到家了,你也早点回去吧!谢谢你给过我的一切,不过以后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一萌会生气的。”

吴伟群当然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开出的却是一剂猛药:提高销售提成,快速募集更多资金应对危机。这一招确实对募集工作立竿见影,但是上述几个根本性问题没有解决,蜂拥而至的资金得不到适当的匹配,只能被他抽走或者挪去应付挤兑。到7月上旬,“918”开始迎来集中到期和兑付时,他只好拿新进资金去填补窟窿。

这时,我如梦方醒:这5分钟的牵手是她给我的临别礼物!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芳笑,不要再折磨人了,我是不会放弃你的!”

可是产品结构的短期化倾向使得匹配相应期限的资产变成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深圳总部的业务部门又把精力转向挣钱更容易的募集而非寻找项目(和程霞一样),再加上从2016年4月开始吴伟群不断从公司账上抽血,同时还要应付挤兑客户,这一切都使得深圳总部的流动性管理能力持续下降。

小何轻叹道:“晓波,现在是你在折磨我,也在折磨你自己。我已经找到归宿了,你为什么还要这么执着呢?记得我上次说的话吗?快去找真心对你的人吧,她肯定在等你呢!”

在正常情况下,产品到期时客户大多会在销售人员的劝导下选择续投,这样鑫城财富就可以继续使用这笔钱。但是一旦有大量客户选择到期赎回,鑫城财富的兑付压力就会骤然上升。这时,杜叔叔在2015年8月第一次讨论“918”时提到的流动性管理能力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真心对我的人在等我?难道她说的是……

“918”的崛起改变了整个鑫城财富的产品格局,使产品期限严重失衡:一年及一年期以上的产品逐渐无人问津,半年以内的产品成为主流。

我一怔的工夫,小何抽回手,转身而去。至今我也无法解释清楚为什么自己当时想追上去却迈不开腿,想叫她却又张不开嘴,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铁门后面。

春节以来,在影子私募行业问题百出以及深圳总部各种危机不断的背景下,大家多多少少都对公司的前景抱有忧虑。于是,从3月下旬集团全面放开“918”开始,A档产品迅速成为当之无愧的爆款:它在所有产品中存续期最短、销售提成却一点都不少,对募集团队来说性价比最高。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吗?

准确地说,深圳总部的挤兑危机是在7月中旬正式发展成为兑付危机的。主要是因为在这个关键时刻,“918”的“毒性”开始发作了。

06

是啊,尚未得到,何谈失去?我突然又想起小何。亦山哥教我这句话的时候,我还没有机会一亲芳泽;等到了这个时候,她却已经成为过去时。上次见面她把想说的话都对我讲完,随即恢复沉默状态,再也不理我。而见面之后的半个月时间里,我帮着亦山哥处理兑付问题,陪着吴伟群去香港,每天都忙得筋疲力尽。从香港回来,我正准备再联络朝思暮想的梦中人时,集团全面危机爆发了。

一切还远未结束——

说罢,他点上烟,眼神变得迷离起来。看到他忧郁的表情,我心里很难过,真恨自己回天乏术,不能帮上他一把。他却反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没关系,本来这事就很难成,你也已经很努力了。尚未得到,何谈失去!”

对鑫城财富的许多人来说,噩梦才刚刚开始。

我心事重重地回到北京,把会面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亦山哥。他想了想,分析道:“这么重要的事,会有很多核心条款和幕后交易,是不可能让第三人知道的。吴伟群全程带着你一起谈,说明原本就没抱多大希望,或者压根就不是想真心搞成啊!”

2016年8月19日星期五,就在吴伟群宣布香港收购上市公司整整一周之后(也是我的20万元投资兑付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一个爆炸性新闻以各种方式在鑫城财富的员工和前员工之间疯传:李忠、吴伟群和陈巧娟同时被警察带走了!

同时,我对那天吴伟群的反常表现难以理解。与X会面的时候,他显得力不从心,几乎没有做过任何努力;被拒绝时,他倒是欣然接受,似乎早就知道这个结果;X最后的那番话明明指出公司生存希望渺茫,他却不以为然甚至面露微笑。他到底唱的是哪出戏啊?

在随后的两天里,这个消息引发了全国客户的挤兑风潮,当时仍在正常经营的子公司又遭受到一轮不同程度的冲击,有的关门大吉,有的奄奄一息。这时,纸里再也包不住火,鑫城财富的名字开始出现在各路媒体的报道中。

我们自以为是一只私募雄鹰,在X面前却是如此微不足道;我们自以为惊天动地的危机,在他眼里也只是茶杯中的风暴而已!我曾经对亦山哥的话深信不疑,以为银行就是面临淘汰的恐龙;可是X的话让我醒悟:银行才是金融体系的真正霸主!相比之下,影子私募简直弱爆了!难道我从一开始就入错行了吗?

2016年8月22日星期一早上,据说北方总部只有程霞和出纳两个人到了公司,等待他们的是蜂拥而至的客户……到了中午,程霞被警察带走去做笔录,出纳小姑娘不知去向,公司也被贴上封条。

从四季酒店出来,我内心充满惆怅和感慨。

北方总部就此终结。

03

深圳总部也没能撑过那一周。

“至于你们公司,走到今天这一步常规的打法已经没救了,如果还能撑得住,不如到资本市场试一试。故事讲得好,没准还有机会。把你们的实体公司包装到虚拟经济市场上,换回实实在在的现金再做下一个轮回,几下不就做大了?这才是搞金融的最高境界:‘实变虚,虚变实’!”

集团首脑被刑事拘留的事实震惊了所有人。员工们群龙无首,纷纷自动离职,其中很多购买过自家理财产品的人一转身加入了追讨大军。京基100的101层办公室很快变得空空荡荡,而楼下却热闹非凡,来自全国的客户和媒体在这里安营扎寨,追踪着事件的每一个进展。这种状态只持续了两三天,深圳总部就遭到查封,正式告别历史舞台。

“50亿,也就是我做一个定增项目的钱,吸引力不大,而且你们募集的成本太高了,模式不可持续。我控了几家银行,现在资金成本是3.15%。说到底,在现在的金融市场上,只有银行和保险公司能提供长期低成本资金。保险的体量和银行又没法比,所以最终大家都是在给银行打工!”

随着深圳总部的关门,硕果仅存的子公司们失去大脑,立刻作鸟兽散。鑫城宝的网页也停止更新,运营团队不辞而别。鑫城财富的经营活动彻底终止。

X见状解释道:“这样吧,你们是彭总介绍来的,千里迢迢赶过来也不容易,我就把事情说透吧!”

我做梦都想不到,这家曾经喊出“三年打掉恒先,五年赶超诺佳”,号称要成为“百年老店”的私募基金公司在短短几天之间树倒猢狲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全盘崩溃,数百名员工一夜之间离职,给2万个客户留下40多亿元的兑付缺口;至于影子团队造成的影响更是无法统计。

“50亿吗?”X和秘书都笑了起来。我的挫败感转化为愤怒,既有对他们莫名怪笑的气恼,又有对吴伟群零配合的埋怨。

在写下这本回忆录的时候,我曾一次次设想:当时是有在什么方法能够改变集团的命运,避免内爆给各方带来的巨大损失?比如说,假如吴伟群等人没有被带走(或者至少没有在那个阶段被带走)、借壳上市获得成功,鑫城财富是否有望重回正轨、逃出升天呢?

我无言以对,望向吴伟群,他却无动于衷。我只好硬着头皮回应:“今年行业整体状况不佳对集团影响是挺大的,但是去年业绩还是相当不错的。而且我们最大的卖点不是盈利有多高,而是强大的募集能力。如果您掌握了这个平台,每年能拿到50亿用于投资!”

恐怕答案是否定的。在了解到许多真实情况后我认识到:那样做只能将损失转嫁给更多人(继续购买公司产品的客户和香港上市公司的投资者),并造成更多的损失和更大的危机。

“报价?你们现在账上有多少现金?上半年盈利是多少?”

得出这样的结论绝非易事。鉴于我已离开公司,且原本熟识的级别较高、消息灵通的同事几乎都已失联,只能根据有限的信息去探究一些真相。

吴伟群站着没动,面部表情倒是恢复了正常,也许刚才就已经预感到结局了吧!但是我还不甘心:“可是您还没听我们的报价呢!”

可以确定的是,早在7月上旬(“挤兑风暴发生后不久”)就有人向监管部门和公安机关反映鑫城财富正在进行非法集资。随着举报人数的增加以及集团危机的加重,公安机关正式立案侦查,初步掌握了吴伟群等人涉嫌违法犯罪的事实,并将他们刑事拘留。另外,在8月12日的新闻发布会之后,香港证监会也接到举报:鑫城财富的收购款项来源于以“918”等产品名义募集的资金,涉嫌洗钱;拟装入上市公司的资产和盈利不实,涉嫌欺诈。目前,公安机关应该也在协助香港证监会对上述问题进行调查。

这时X意识到自己跑题了,对我们报以微笑:“哈哈,对不起,你们公司的事,我决定放弃。”

我很惭愧:作为一个业务经理,一听到新闻发布会的消息就与绝大多数不明真相的普通员工和客户一样被震住了。我和程霞都昏了头,竟然没能联想到亦山哥在金牛家园项目上提醒过的洗钱问题(现在我更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我let it go),可见我们的法律意识和风险意识是多么淡薄啊!

吴伟群和我都傻了眼:搞了半天他竟然是在琢磨买游艇的事,我们生死攸关的大事在他心里却是如此无足轻重!

后来大家了解到,在接二连三的举报中,吴伟群的影子团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

我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的嘴,期待着他的判决。也许这是我们最大的翻身希望了,拜托老天爷一定要关照一下啊!秘书跑上前来,我们听到X不紧不慢地说:“只有老赵推荐的那艘个头够大,站在这里能看清楚,下单吧!”

直到今天,影子团队的具体募集规模仍然没有被公开披露,不过有人估算应该在鑫城财富的1.5~2倍。有同事最终与其中一个团队建立起联系,大家这才知道:早在2015年9月,也就是吴伟群刚刚听说“918”这种产品没多久,他就指挥影子团队照搬其他公司的产品说明书,销售起自己的“918”。而到了2015年年底,他不仅面临第一批“918”的兑付,还要应对南京项目的兑付,正常的现金流无法支撑。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跨过那条“细细的红线”,开始挪用资金、借新还旧。

在平台花园走了一个来回,想必X对鑫城财富的情况已经心中有数。回到RED,他停下脚步,凝视着夕阳下的维多利亚港沉默起来。他在考虑是否接盘吗?我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打扰他的思考;瞄了一眼吴伟群,他也安安静静地垂首而立,像个等候发落的犯人。过了一会儿,X突然回过头把秘书招呼过来:“我想好了!”

看着资金缺口越来越大,吴伟群知道常规手段已经无力回天,于是从2016年4月下旬开始抽取资金,谋划资本运作。可是这个计划里掺杂了太多违法违规操作和巨大的不确定性(影子团队认为即使上市成功,延期兑付仍然没有解决的时间表,还不如中止交易扣下这2.76亿元收购款用于兑付),最终在个人能量与法律法规的较量中败下阵来,没能实现惊险一跃、平安着陆,而是让公司迅速崩盘、堕入深渊。

从始至终都没有人透露大佬的名字(我们姑且称他为“X”吧),他本人也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我们只好一左一右陪着他散步,身后远远地跟着秘书和一个彪形大汉。吴伟群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X并不急于表态,饶有兴趣地询问了一些关于业务模式和数据的问题。

吴伟群到底抽走了多少钱?在陈巧娟的安排下,鑫城财富财务部做了几本账,财务系统如迷宫般令人迷惑不解,公安部门最终认定吴伟群从集团账上直接挪用3.5亿元。如果再加上平时的超募资金和从影子团队那里拿走的钱,总数相当惊人!

亦山哥曾经总结过北京金融街上的男士着装:西装颜色越深,越是金融民工;越浅,越是大佬。可是到了香港的金融街我才明白,真正的大佬原来只穿运动服!

那么除去2.76亿元的收购资金,其余的钱都去哪了呢?这个问题可能涉及复杂的资金往来,至今尚无官方说法。大家一致认为,其中一部分可能被吴伟群用于高利贷投放和个人奢侈消费,而还有一部分肯定用于偿还赌债了。

人家都说奇人必有异象。此人外貌并无特别之处,奇特的是他的装束:一身厚厚的运动服打扮(让人联想到颐和资产的付总和脸谱网的扎克伯格),看起来至少有三层衣服和两层裤子,甚至头上还戴着帽衫的帽子,与香港7月的天气极不相称。也许他身上的能量太过强大,不得不用衣物严严实实地裹藏起来吧!

吴伟群不是赌场高手吗?他怎么会欠下赌债呢?答案很简单:即便他技艺高超、精于算计,还是不足以冲破赌博的必然规律——久赌必输。

走到尽头,我们来到RED酒吧。秘书把我们引到一张露天桌子前,有几个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看文件。秘书在其中一人耳边低语几句,那人随即起身走到我们面前,满面春风地说:“吴总、小杨,欢迎!来,咱们一起走走吧!”

据王仁豪透漏,2016年3月的一天(应该就在晶晶出事后不久)吴伟群又去澳门一试身手。那天他从晚饭后开始玩百家乐,手风一直不是很顺,几个小时下来略输几万元。时间到了后半夜,他有些疲倦,却坚持要赢几万元再走,不料连输4局,听王仁豪和另一个朋友的建议又连续押错两局,顿时急躁起来,第一次打破公式规定重金押了一把,没想到又输了!

司机把我们送到酒店门口,大佬的秘书把我们迎进大堂,乘电梯来到4层,通过一段走廊,来到露天平台花园,我马上被这里的景色震撼了。平台花园长约80米,连接着酒店和IFC二期。我们从酒店这一端向对面走去,向右能够仰望中环鳞次栉比的地标性写字楼群,向左可以俯瞰美丽动人的维多利亚港,可谓移步换景,目不暇接!

凡是有小学数学基础的人都能算出来连输7局的概率是多少,偏偏在那天晚上被他赶上了。这还不算完,更糟糕的是他的情绪受到极大影响,失去了一贯的冷静沉着,头脑越来越热,全然不顾过去给自己设定的规矩。而自控可是他过去获胜的法宝,也是赌场上最重要的技能。

看来这次我们要见的就是这样一位内地大佬吧!

等他清醒过来,时间已经到了黎明前,而他在牌桌上已经输掉了3000多万元!

深谙时事的人都知道,2013年以来的反腐风暴处理了一批贪官污吏,同时也使一些深陷复杂政商关系的民营企业家避走香港,四季酒店便是他们的集中栖息地。酒店位于中环金融街8号,那里正是香港寸土寸金的核心位置。它与国际金融中心(IFC)连通,办公、购物、休闲均移步可得,自身还拥有两家米其林三星餐厅,举世罕见,金融圈的娱乐中心兰桂坊酒吧也近在咫尺。住在酒店(或者旁边的四季汇公寓),这些老板们的生活需求可以得到全港最高品质的一站式满足。

也许这就是轮回报应:吴伟群用赌博毁掉了一个女孩的人生,上天又反过来用同样的手段来收拾他了。可他显然并不甘心,后来又去过几次试图挽回损失,不过事与愿违,反而使赌债不断增加。据王仁豪侧面了解,他最终的欠债金额超过1个亿!

一个香港司机接上我们,用蹩脚的普通话说带我们去四季酒店与他们老板见面。我们一直没被告知要见的是什么人,但是会面地点成为一个重要暗示。

当所有这些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候我们才领悟到:原来大家不仅没有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简直根本就不在一个宇宙!对于吴伟群来说,鑫城财富也好、影子团队也罢,我们只是他设计的平行宇宙里的一颗颗棋子,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他输送弹药、积累能量,支撑他过一种锦衣玉食、香车美女的生活,并在更高层面玩资本运作、高额赌博的游戏!

2016年7月26日星期二的早上,我从北京直飞香港。这趟旅途并不轻松,用亦山哥的话来说,是去一个没有希望的城市寻找希望。在香港国际机场与吴伟群汇合,他搂着我亲切地说:“老弟,你介绍的这个资源太重要了!这次谈成的话哥哥有重奖哦!”我想到澳门的“惊喜”,不由心头一热……

作为一位私募大佬,吴伟群出身寒门,也没有受过正规高等教育,却凭借天生的聪慧、过人的悟性以及大胆的赌性闯出一条路,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里建立起一个庞大的私募帝国,称得上是个奇迹。不过,作为草莽英雄,虽然他也酷爱读书学习,却受性格和经历的影响剑走偏锋,奉行弯道超车、敢拼爱赌、资源至上的理念,没有重视法律合规问题,没有清醒的风控意识和严格的措施,也没有深入掌握私募基金乃至金融行业的内在规律,更没有在巨大的财富面前把握好自己,最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修建起来的大厦灰飞烟灭。

收购鑫城财富的事?彭总真的要帮我们逃出生天了吗?我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亦山哥,他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你小子可以啊,我怎么都没想起找彭总!快通知老吴,赶快办香港签注!”

为了这三年多的浮华,也许吴伟群要付出几十年甚至整个后半生的代价;而鑫城财富和影子团队的数万个客户为了一份信任,又要付出多少金钱和血泪!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给他发了个短信——这还是我第一次联系他呢!可是这个短信石沉大海,当天没有得到回复。直到第二天下午,我已经不再抱希望却接到了他的电话:“小杨,我联系好了,你叫上吴伟群去香港见我一个朋友,谈收购鑫城财富的事,我一会儿把他秘书的电话发给你。”

对于追随吴伟群的人来说,这个结果又意味着什么呢?

这时,我想起了彭总。作为北方总部乃至集团里最神秘的人物,他每次出手都能起到关键作用。如果按照吴伟群的说法,这就是他的能量超出常人的结果吧!在目前这个混乱的局面下,他是否能找到扭转乾坤的办法呢?

李忠老先生恐怕是最冤枉的一个。他来到鑫城财富当了整整一年的集团董事长,其实一单业务都没参与,只是拿了20万元薪酬,却因法人身份而成为从犯受审,从退休老干部变成了金融罪犯(看来领导干部们也要懂点金融啊)。

即便如此,明眼人仍然能够意识到我们大势已去:北方总部已经没有新业务和新收入,亦山哥的努力也只是在使公司苟延残喘、最大限度减少损失罢了。如果深圳总部倒下,光是“鑫城财富”这4个字的招牌就会让我们难以翻身。

陈巧娟则是最不冤枉的一个。她参与了鑫城财富后期所有的重大决策和违法违规行为,配合吴伟群超募、收黑钱、抽取资金,甚至还帮助他给鑫城财富和影子团队两个平行宇宙同时做账。听说目前检察院给她的定性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和集资诈骗,等待她的将是和吴伟群一样漫长的刑期。

也许有人会问:现在对半年以后到期的事做承诺有什么用?我们当然明白那只是空头支票,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下,这种承诺稳定住了我们的客户,让他们看到我们认真负责的态度,所以北方总部没有发生严重的挤兑或兑付危机。更重要的是,我们无意中也保全了自己:从始至终没有一个客户因为这三部分资金的问题在法律上找我们麻烦。

子公司总经理们的下场各不相同。

亦山哥又马不停蹄地带着陈律师与最后两个项目融资方谈判,据说分别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唇枪舌剑,才说服两家企业做出承诺:在融资期限结束时,无论北方总部处于何种状态,他们都将按照约定向客户归还本息。

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大江是最惨的一个:公司一倒,他身后的金融机构业务人员飞单全部浮出水面,引发连锁反应,他很快就成为第一个被公安机关控制的子公司老大。他这人又很讲江湖义气,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看来无论如何他是难逃牢狱之灾了。

亦山哥则先带着我去宜兴与袁氏父子恳谈。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且抓住老袁总好面子的特点,在适当的时候温柔地扔下狠话(“要是不能到期兑付,客户上门讨债可就难看喽”),促使袁家勉强同意把宜兴项目与深圳总部尚未兑付资金脱钩。

路总的情况要好得多,毕竟他的客户都是私人关系,没有金融机构追责。即便如此,他仍然被搞得狼狈不堪:很多客户都知道他家里有钱,天天上门哭闹。另外,他老爸在公司购买的理财资金最终损失了7000多万元,不可谓不惨痛。

北方总部自己发行“918”募集来的资金全部投给三家企业,它们都是当初向小强和程霞圈定有实力玩资金池的“大块头”。程霞带着汪晨迎逐家拜访,恳求它们每笔资金到期即还款,逐渐把融资规模降下来。这三家企业的老板和海林项目的融资方一样明智,都愿意就坡下驴,趁机与我们慢慢分道扬镳。

现在看来,袁氏父子的确有先见之明,提早脱离鑫城财富使他们避免卷入更大的风波,潜在损失只有深圳总部未能兑付的2000万元。听说袁宁正准备起诉吴伟群,以法律手段追讨欠款。

于是,大家兵分两路,开始行动。

除了提心吊胆地去派出所做个笔录并退还一些销售提成,王仁豪并没受多大影响(本来他就没做多少业务)。前段时间他加入了另一家影子私募机构,还时不时给我打电话。至于那个崇明岛养老项目,则再也不曾听他提及。

其中,交叉销售的钱恐怕是肉包子打狗,难以追回;金牛家园项目是股权投资,严格意义上说不存在兑付这个概念。那么出于负责任的态度以及受客户压力的影响,我们需要把其余三部分资金的使用情况及后续处理方式落实清楚。

唯一全身而退的是魏老大。他未雨绸缪、手段强硬,早早拿回为鑫城财富募集的绝大部分资金,没有陪鑫城财富这颗流星一道陨落。他的团队还在搞大江那样的飞单吗?我相信一定没有停止。只要音乐还在继续(兑付没出问题),这种事又怎么能被杜绝呢?

接下来,亦山哥把程霞、太祖、陈律师和财务部经理叫到一起开会,分析兑付形势。到那时为止,北方总部尚未向客户兑付的资金集中在5个部分:一是宜兴项目中的7500万元,二是给深圳总部交叉销售的1400万元,三是我们自己发行的“918”约3.3亿元,四是新年后做的两个项目合计7000万元,五是金牛家园项目的5个亿。

阿玛尼怎么样了?我相信他一定也曾被公安机关叫去“喝茶”,但是北方总部的经营活动一直相对较为规范,瑕疵较大的“918”产品也一直能够有条不紊地兑付,其他尚未兑付资金又得到相对妥善的安排,因此他不会被追究个人责任。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又会重新出山,但无论他再做什么,我都希望他能够负起责任、勇于担当,不要再做逃兵了。

第二天,亦山哥召集下属子公司开会,正式宣布北方总部将暂停一切募集活动——他毕竟不是公司高管,又不便公开刺激吴伟群,只好口头说明。紧接着,他向北方总部全体员工通报这次深圳出差的见闻,详细描绘了深圳总部目前的艰难处境,忠告大家千万不要再做交叉销售。到了这个份儿上,程霞终于意识到深圳总部不再在乎我们,即使购买90天的产品也有可能拿不回本息,这才迷途知返、幡然醒悟。

和他一样彻底失联的还有太祖。自从听说吴伟群等人被带走的消息他就人间蒸发了,手机关机,平时一天发三次朋友圈的微信也处于僵尸状态。这家伙肯定是害怕自己为深圳总部募集的“918”出现违约然后被追责,于是一走了之。说真的,我很想念他,毕竟我们在这间到处都是金钱味道的公司里有过一段真挚的友谊。

亦山哥一返回北京马上着手处理北分兑付事宜。好在海林项目的融资方在杜叔叔出事后巴不得马上跟我们脱离关系,太阳城又按时守约,两个项目在7月18日同时得到兑付,让我们去掉了一大心病,从此也基本摆脱了北分的纠缠。

相比之下,程霞的募集量没他大,却没能逃脱罪责:公安机关接到多人报案,于是对她立案侦查并刑事拘留。好在她积极配合,如实供述了相关情况,且退还全部销售提成,最终法院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判处她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五年执行。她曾经那么拼命地出单赚钱,最后竟落得一场空,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亦山哥绝非此类。他深知在当时那种危急时刻,只能用现实主义的方式处理问题,而不能相信虚无缥缈的东西,也不能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三巨头”缺位的日子里,他成为北方总部事实上的负责人(虽然没有官方任命)。他的目标很明确:在北方总部还能够正常存活的时间里,力争化解眼前遇到的问题,尽可能减少我们客户的损失。为此他首先去见吴伟群和陈巧娟,希望他们能够保证按时兑付。不过这次斡旋显然是失败的:杜叔叔被带走以后,我们再也没从深圳总部收回一分钱。这个结果也很正常:吴伟群和陈巧娟已经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于公于私亦山哥对他们又都不再重要,看来我们只能自求多福了。

当初淑玲也做了不少交叉销售,她却幸运得多:可能是阿玛尼(也许还有他父亲)私下做了工作,没有客户闹到公安机关,于是她也没有受到法律追究,逃过一劫。不过,经过这次惊吓,她对我说再也不想搞私募了,前不久去了一家电子商务公司做产品经理。

进入7月中旬,整个集团的各个子公司都笼罩在挤兑的阴影中。大多数总经理没有魏老大的手腕,又有太多资金压在深圳总部,所以难以抽身。很多人只好寄希望于集团能够转危为安:这么大的公司应该有不少家底,不会轻易倒掉吧?不是说集团要上市吗?老板不是还在香港谈一个资本运作的大项目吗?他还有影子团队的钱可以用吧?

好像我们“革命派”的结局都还比较幸运:陈律师的职业生涯没受什么影响,他一离开鑫城财富就加盟了一家央企新设立的融资租赁公司做法务部长,很快就成为公司的核心骨干,上个月还说推荐我过去呢!

02

杜叔叔也平安着陆:检察机关最终认定他在投行期间确实有违法行为,但是情节较轻,免予起诉。他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一定还会再找机会做事。2016年中秋节的时候我们曾经互致问候,但再无其他交流——两个人都想避免尴尬吧!虽然他不再是我的导师和偶像,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正是因为他(好吧,还有阿玛尼)我才踏入金融行业,才有机会在金融街上一窥究竟。

“别忘了,深圳总部是咱们的大股东。在袁宁眼里,两个总部是一丘之貉!”

亦山哥就比较超脱了。其实自从let it go之后我们一直没再联系,我只是从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他游山玩水的足迹,貌似他并不急着找下家。听说很多人都想挖他,陕西的曹阿姨还报出一个天价年薪聘他搞金融控股公司。我想,以他的性格和能力不可能像电影里说的“无脚鸟”那样一直漂下去,早晚还是会重回大地做一番事业吧!

“这不是胡搅蛮缠吗!咱们和吴伟群又不是一伙的……”

到那时,如果你是我,无论他做什么都一定会第一时间投奔他的,对吗?

“你傻啊,融资方是他爸的朋友,人家直接把钱给客户就完了,虽然流程有瑕疵,但是完全可以不过咱们的手,反而是咱们剩下的7500万才有风险呢!如果深圳总部不给他按时兑付那2000万,我怕他拿宜兴项目延期兑付来逼吴伟群和咱们就范。”

07

“可是咱们宜兴项目的1.25亿里面还有他募的5000万呢!”

蓝海秀天地位于金购二期5层,我预订的VIP包间是这家饭店乃至这条街上一个颇具想象空间的地方:从窗户看出去,马路斜对面就是证监会。对于许多像鑫城财富这样的企业来说,上市似乎就是这样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亦山哥倒是很平静:“我问过太祖,他估计南京公司尚未获得深圳总部兑付的还有2000万元左右,没多少钱了。”

我正在窗前向外凝视,包间门被打开了,老爸走了进来。

“连咱俩都被拉黑了,这是要彻底和鑫城财富决裂的节奏啊!这家伙疯了吗?他给公司募集的钱不想要了吗?”我有些想不通。

“怎么整个这么高档的地方!就咱爷俩吃顿饭、聊聊天,别弄得像见客户似的。”

回到公司,我好奇地在微信上跟袁宁打招呼,可是发出的消息竟然被拒收——他果真把我拉黑了!我连忙去找亦山哥,他哼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机扔过来,我定睛一看,他也遭到同样的待遇!

“没事儿!你也难得来一次北京嘛,这里是金融街,我在这上了一年多的班,就想让你来看看。”

我连忙跟上去,只听见王仁豪在背后气急败坏地喊道:“睁开眼看看吧,除了我,现在还有谁搭理你们?不信联系袁宁试试!都众叛亲离了,还唱什么高调啊!”

“晓波,听你妈妈说你最近老是萎靡不振的,窝在家里头啥也不干。你看,这都胖成啥样了!”

王仁豪一听就着急了,还想解释,亦山哥已经起身:“北方总部不欢迎你,别让我再看见你!”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

说起来我也在家也赋闲一个多月了。也不知为什么,每天总是贪吃嗜睡,好像这一年多的私募生涯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和体力。而老爸是个特别一本正经的人,一向看不惯别人游手好闲。好不容易见一面,我可不想给他留下一个“二流子”的印象。于是我们边吃边聊,我把这段私募基金经理的经历从头到尾向他叙述了一遍。

我望向亦山哥,只见他盯着王仁豪的脸,足足看了有10秒钟,才一字一顿地说道:“王总,不是每个人都有价格。”

等我说完,老爸沉思了一会儿,说道:“你用宇宙打比方很形象。鑫城财富确实像一个宇宙,从一无所有开始,在2012年国家那轮‘金融大爆炸’之后诞生,随着募集量的增加而不断扩张,出现兑付危机后迎来拐点开始收缩,最终坍塌毁灭。”

看我们一脸惊愕,王仁豪急切地说:“你们又不是公司法人和股东,怕什么!而且一旦有了这笔钱,后半辈子在哪个国家都能活得舒舒服服了!岳总,你开个价吧,想要几千万?”

“这两年出现好多你们这种公司,没想到你们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发展壮大,但是忽视了金融行业发展的很多客观规律,也忽视了法律法规的底线,积累那么巨大的能量却没有用到正地方,实在可惜。我自己儿子也参与进去了,还瞎了20万。这也怪你妈妈,整天就会忙她工作上那点儿破事,一点儿都不懂金融。当初你要是征求我意见,肯定不会整成现在这样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就没准备还这笔钱。原来他是想在鑫城财富这座大厦倾覆前火中取栗,赚一票就跑。这可是明晃晃的集资诈骗啊!

我不服气地说:“爸,你这是事后诸葛亮嘛!公司领导最初也是想做点实事的,谁能想到这么大一个公司最后会走到这一步啊!”

王仁豪把脸又凑近了一些:“兄弟,只要提高销售提成,没有卖不掉的东西。再说,谁提业务分成了?我说的可是这1.5个亿怎么分!对了,你没忘了我当初在瑞吉酒店给你透风的事吧(吴伟群全面放开‘918’)?现在该你支持老哥一把啦!岳总,你不是也说过宜兴项目算欠我一个人情吗?”

老爸瞪了我一眼:“亏你还在北大读过经济,我看你这水平还不如我们学校的学生!我一直在跟学生说:这两年毕业别搞什么金融,要不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我实在忍不住了:“王总,都到这个时候了,业务提成怎么分并不重要,关键是还有没有人会买鑫城财富发行的产品啊!”

“真的吗?为什么这么说呢?”我顿时好奇起来。

王仁豪以为他感兴趣,眼睛顿时里冒出绿光:“是这样:我认识个老板,在上海崇明岛搞了个养老项目,需要1.5个亿。只要你们能在7月份之内搞定,怎么分成都好说!”

老爸也来了兴致:“这个问题我可做了不少调查,是有发言权的。先说说你所谓的‘影子私募’吧!证监会应该是在2014年8月出台《私募投资基金监督管理暂行办法》,才算把你们纳入监管视野。但是整个行业处于野蛮生长阶段,一直都不太规范,经营失败的、跑路的很多,动不动就整成非法集资。这是由几个特殊国情导致的。”

到这个时候还想着做项目?这家伙吃错药了吗?亦山哥跷起二郎腿,伸出右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愿闻其详。”

“一是正规直接融资僧多粥少。沪深两市有25年历史了吧,算上零星退市的,到今天也就3000家上市公司。可是咱们国家有多少中小企业呢?4300万家!美国的中小企业只有2600万家,纽交所和纳斯达克现在有4000家上市公司,而且人家曾经退市的有上万家呢!再看看邻居印度,同样是新兴大国,上市公司也有一万多家。”

在得到亦山哥的肯定答复后,王仁豪露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我看他是不会再露面了,陈巧娟在深圳也是鞭长莫及。以你们兄弟的声望和资源,现在北方总部就是你们的天下了!不过,深圳那边的情况你们也都清楚,我估计吴伟群撑不过下个月。他要是一倒,北方总部也就完了。你们都是聪明人,我建议,趁你们的募集团队都还在,咱们一起做个大项目怎么样?”

“二是间接融资倾向国企,民企从正规金融渠道融资困难。中国绝大多数大型金融机构是国有的,资金投放上也明显偏心。很多国企明明盈利能力不强、运转效率低下,却能够依靠金融机构源源不断的信贷资金输血存活,而民企想贷款却难如登天!还有些类金融企业(指业务具有金融属性但并未获得金融许可证,也非由‘一行三会’直接监管的企业,包括小贷公司、融资担保公司、融资租赁公司、商业保理公司和典当公司等)可以作为补充,但是总量太小了。比如融资担保全行业在保余额大概接近3万亿元,也就相当于交通银行一家的对公贷款余额而已。”

的确,杜叔叔一出事,阿玛尼就消失了:不来上班,不回微信,手机关机,大家都担心他也被拘留了。但当马楠楠跑到他家时,他明明在家,却就是闭门不出。作为公司的CEO,难道他都不给大家一个交代就又做起不负责任的缩头乌龟吗?

“紧接着第三条与前两条是相辅相成的——价格歧视。最近我刚做了个调研,发现银行给地方大型国企的贷款利率能做到基准利率下浮15%——都整到4%以下了;可是民营企业呢,综合成本至少8%!要是让信托和基金子公司上手,那就奔着10%以上去了。正规金融机构都这个数了,你们私募是不是还得加几个点?现在的实体企业,有几个能承受这种利率的?不出事才怪!”

王仁豪点点头:“黄总是不是也不见了?”

“最后还有一条,就是投资渠道匮乏。改革开放以来社会财富大大增加,私人手中掌握了大量资金。但是我们的投资渠道太狭窄了,除了买房、炒股、黄金珠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还能投点啥,所以民间借贷、私募投资才活跃起来。分析师张化桥说得很对,什么理财产品、信托产品、私募产品、小贷、P2P,其实不都是‘垃圾债’吗?风险当然高了。”

他那一副表面关心、实则幸灾乐祸的样子真是让人恶心,亦山哥却装作看不出来:“陈律师去了解了一下,好像情节不算严重,正在办理取保候审吧!”

我听了撇了撇嘴:“爸,照你这么说,我们这个行业就注定要失败喽!”

在杜叔叔被带走后的第三天,王仁豪从上海飞过来,非要约亦山哥和我到威斯汀酒店26层的行政酒廊密谈。刚一落座他就开始发问:“这回老杜的事动静可不小,对集团震动很大啊!我也替他担心呢,你们有什么消息吗?”

老爸呵呵一笑:“那倒未必,也有很多成功的影子私募案例啊!不过,放到国民经济的背景下看,影子私募体量不算太大,我更担心的是帮助银行进行资金体外投放的影子银行。中国的影子银行体系是从2004至2005年发展起来的,从2010年——特别是2012年——开始呈现爆发式增长。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统计过,到去年年底,中国影子信贷产品规模有40万亿元。如果按照瑞银(瑞士银行)的统计口径计算则达到54万亿元,都快赶上GDP的80%了!”

与此同时,严峻的形势已经让我们没有时间去担心杜叔叔的问题了:深圳总部的挤兑危机愈演愈烈,受其影响,越来越多的客户开始向北方总部施压,希望提前拿回投资。老战几乎隔一天就会来闹一次,逼我们在7月中旬解决北分的两个兑付。这时,陆续有员工开始辞职,有的甚至直接不辞而别。我每天也都在问自己:北方总部还能撑得下去吗?

“影子银行为什么会产生?最简单直白地说,就是商业银行想逃避监管给房地产企业放钱嘛!违规怎么办?这时候挂着‘资管’名头的通道业务就登场了。后来经济下行,银行坏账增多,通道业务又开始替银行转移不良资产。所以说这是我个人最反感的金融业务:它占用了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却不创造什么价值,只是为了规避监管而已!”

另一个饱受打击的人是亦山哥。杜叔叔被带走后,他一下子变得面容憔悴、精神不振,头顶甚至出现几根白发。似乎一夜之间,平时闪现在他眼里的神采消失了。他试图安慰我说,老杜的行为是国家“债市打黑”前的行业潜规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们心里都明白:如果确实触犯了法律,这根本不是借口。

“而且这个模式下的大部分业务还面临期限错配和信用违约的挑战,但是银行却连相应的资本缓冲都没有,可怕吧?投资大鳄索罗斯说,中国影子银行的快速膨胀与美国次贷危机有相似之处,美国前财长亨利·保尔森也说中国的金融体系——特别是信托公司——迟早会面临清算。你说这40万亿~50万亿的量,对整个金融系统的稳定性是不是有着不容低估的潜在风险?”

这一切是如此不可思议,简直让我颠覆三观。没想到阿玛尼为了争权夺利会用金钱去腐蚀人的精神和肉体;也没想到吴伟群会用各种残酷的手段对付下属,甚至不惜毁掉他们的前途和人生;更没想到也无法接受的是,杜叔叔会因为涉嫌犯罪而被刑事拘留。作为一个初级员工,我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原来就像过家家游戏,而他们生存的规则却是那么冷冰冰、赤裸裸、血淋淋!在同样一家集团公司,我们完全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啊!

“好在监管部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今年上半年银监会、保监会、证监会相继出台政策,对通道业务做出限制甚至叫停,这就是对过去宽松政策的一种‘拨乱反正’。前面我反复提到2012年——它是中国金融乱世的起始年,也就是影子银行成为助长中国泡沫经济重要因素的关键一年。我不否认当时的金融创新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但‘世易时移,变法宜矣’,现在到了必须做出修正的时候。”

恼羞成怒的老板决定反击,并选择对杜叔叔下手:阿玛尼的老爷子余威尚存,平素又是支持自己的“保皇派”,一直教唆他跟自己对着干的都是这个杜先明!也许刚开始吴伟群只想教训杜叔叔一下而已,可是没想到通过深挖,偶然发现他在投行时期做的几个债券承销项目上收受过回扣(这也是他离开投行的重要原因),于是,他痛下狠手……

“其实不仅在中国,全球金融行业都面临同样的问题。我很赞同刘珺的观点——最近二三十年以来,金融行业越发务‘虚’:宏观上,虚拟经济逐渐脱离实体经济独立运行;中观上,金融市场的重心转移到衍生品市场;微观上,金融衍生工具使基础资产价格的定价机制偏离了价值规律。美国次贷危机不就是这么产生的吗?”

去掉了晶晶这个威胁,又把她泄露出来的那些问题弥补妥当,吴伟群就无所畏惧了。他不顾约定,在全国放开“918”的销售,其实就是对“阿杜”的声明:我不再受你们制约了!原本金牛家园项目有可能成为双方重归于好的契机,可是在杜叔叔的力主下我们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募集,让吴伟群的期望落了空。

“咱们话说回来,中美影子银行这个概念的外延差别很大,咱们没有人家那么丰富的创新工具,只是技术含量很低的‘银行的影子’——帮银行曲线放贷而已!那就更应该让它尽快结束表内表外、真真假假的游戏,脱‘虚’入‘实’,回归金融的本质——服务实体经济,助推社会发展。这才是搞金融的最高境界!”

杜叔叔说过,以吴伟群的手腕,能成就一个人,也能毁掉一个人。晶晶就这样被他毁掉了。

老爸的话让我陷入深思。他和香港大佬X不同的“虚”“实”观,可能就是正统经济学和资本运作在各自维度上对金融的认识差异吧!不过转念一想,我又对他说道:“但是影子银行只是金融体系的一部分,还有很多其他领域值得我们去做吧?年轻聪明的头脑天生就该搞金融嘛!”

吴伟群岂能咽下这口气!首先,他不露声色地先让晶晶升迁到行政部经理的位置,把她调离权力核心。然后又带她去澳门旅游,让她染上赌瘾。第二次再去的时候,就让她自己在赌场贵宾厅玩起来。结果这姑娘一个晚上输了400万元!这个时候,他却袖手旁观,不肯施救。其实没有他的话,赌厅马仔怎么会给一个90后的小白领出那么多码呢?但是他翻脸不认人,赌厅逼债又很凶,晶晶走投无路,有一天突然失联,再无音讯。有人说她躲债去了,也有人说她被赌厅老板控制起来,以身偿债。

老爸直直地瞪着我说:“孩子,你这个观点很危险哪!没错,金融体系很庞大,当然会有很多机会。不过,谁说年轻人就该搞金融?那其他产业怎么办?你知道金融业增加值占GDP之比这个指标吗?它衡量全社会有多少资源和回报投向金融行业。中国这项指标在2007年之前一直在5%左右,从2008年开始攀升,2012年是6.6%,2015年是8.5%,今年上半年达到9.2%。相比之下,美国只有7.2%,欧洲和日本都低于5%。这说明咱们的金融行业已经过热了!”

晶晶给“阿杜”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情报,包括深圳总部一些业务违规和偷税漏税的信息。2016年1月中旬,阿玛尼正是以这些信息相要挟,迫使吴伟群同意发放高额年终奖金并在北方总部放开“918”,但是晶晶的身份也就此暴露。

我说:“这也没什么不对吧!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中国的许多实体行业产能严重过剩,而金融行业的供给还很不充足,那么按照经济学规律就应该配置资源到高边际价值的金融行业。”

当初吴伟群把晶晶从北京的夜总会带到深圳做总裁办秘书,表面上是给她一个‘从良’的机会,实际上还是为了占有她。杜叔叔一直提醒阿玛尼,吴伟群最大的弱点是女人。于是,在2015年11月到深圳给吴伟群庆生的时候,阿玛尼给了晶晶一笔钱,把她发展成我们的“间谍”,兼他的情人(那天晚上我错怪马楠楠了)。

老爸拿起手机查找片刻,对我说:“那我给你一组数据吧。美国麦肯锡公司研究表明,中国金融行业利润占所有行业利润的80%,全球最高!美国金融那么发达,利润占比才20%。要知道,中国的劳动人口有7.7亿,金融从业人员才有558万,只占0.7%啊!这说明我们的金融行业正在吸干实体经济的血液,并且不断制造着更大的贫富差距和社会不公。你一个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一年能拿几十万还不知足,管自己叫啥‘金融民工’,其实全社会都在给你们金融行业打工!”

那么杜叔叔怎么会跨过那条线呢?后来通过多方了解,我像拼图一样大致还原了事件的梗概,这还得从晶晶讲起。

“我承认咱们国家的实体经济过剩很严重、金融供给很欠缺,但那都是局部的、结构性的,而不是全面的。煤炭、钢铁、水泥是过剩,可是先进制造业呢?基金经理满大街都是,可是能为农民服务的金融机构网点职员呢?你们年轻人有几个能去做的?这个年代,也不指望你们都去老少边穷地区吃苦,但总要搞点国计民生最需要的东西吧!”

在法律的周围,有一条细细的红线。有时清晰可见,有时模糊难辨;有人退避三舍,有人游走边缘。

我马上辩解说:“爸,北京的生活成本太高了!我又不懂做生意,想在这个城市生存发展,做金融就是最容易成功、赚钱最快的方法啊!”

“唉,老杜今天上午被警察带走了!”

老爸叹了口气,苦口婆心地说:“你每天不看新闻吗?现在全球金融行业正处于冬天啊!从美国次贷危机以来,全球银行业已经裁掉80万人了,花旗银行预计欧美未来10年还要裁掉30%。巴克莱银行前CEO甚至预言:受科技创新冲击,未来10年全球金融业有可能裁掉50%的员工!你总说投资银行赚钱多,可是高盛、摩根士丹利、德意志银行、花旗、巴克莱银行都在大幅裁员。”

“警察?我想想……好像没有什么联系啊!出了什么事吗?”

“中国更是如此。商业银行利润都零增长了,五大行今年上半年离职了2.5万人,薪酬也都在下降。证券公司也在减薪裁员,有的甚至引出员工讨薪的笑话。你再看看信托,有多少人因为以前做的项目烂掉了而被公司扣下,追回钱才能走人?这说明金融行业现在不景气,支撑不了那么多高收入职位。而一味追求高收入只能造成风险加剧、金融动荡。这种野心过剩有时比产能过剩还可怕啊!”

就在我准备继续表白心迹的时候,突然手机铃声大作——是亦山哥。对于他的电话我从来不敢怠慢,只好先接通。还不等我说话,他急促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晓波,你家里和警察熟不熟?”

“而且你这么急功近利,考虑过自己创造了啥价值吗?社会是个动态平衡的有机体,有输入才有输出,有创造才有得到。也许个别人能在某一时期获得超额收益,但绝不可能持续,最终一定回归平衡。你说去澳门住过银河酒店,那个酒店的老板、澳门‘新赌王’吕志和曾经说过,他总在思考社会需要什么、大众需要什么,做事一定要惠及他人和社会。你在这方面想的和做的还远远不够。人这一生啊,只知道一味索取是走不长远的!”

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我在金融街上遇到的巧合总与小何有关。前两次,我分别收获了惊鸿一瞥(入职培训)和定情之吻(金城坊街偶遇),而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幸运了。

老爸说得我一阵脸红。进入鑫城财富以来,在公司氛围的影响下,我一直把金钱当作追逐的目标,把赚钱能力作为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认为只有能赚钱的人才是一个“创造者”,否则就是“寄生者”。老爸的这些话让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价值判断出了问题。

听到这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怎么也没想到小何会说出这番话,看来她是铁了心想分手了。不过,看到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我明白一件事:她还对我有感情!亲爱的小何,只要还有一丝丝可能,我是不会放弃的!我爱你!

不过,我虽然心里服气,嘴上却还不服输:“爸,你说的只是一种理想状态,现实中很难做到。别的不说,我这一年挣的钱还不够给一套房子交首付款呢!没房子,哪有女孩愿意嫁给我?我总得先安身立命才行吧!”

“我离开公司之前最后一次参加集体活动是金牛家园项目的庆祝晚宴。我一直记着杜总当时说的那番话:‘我们会像流星一样划过金融街的天空。’公司现在遇到些困难,是吧?我不懂业务,但是我相信你的前方还会有远大前程;而我已经走完了自己的金融街之旅,虽然平凡无奇,却也有很多收获——至少看清了自己,还认识了你嘛!从今往后,我们还是好朋友,还会彼此关心,对吗?”

“你不是说这一年多在公司里接触过俩女孩儿吗?她们都非要有房才愿意跟你好?”

小何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平时她总是寡言少语,只有我才知道她的内心世界其实无比丰富。

“那倒不是……但是也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啊!”

“是的,后来我与一萌哥见过几次,但是在心里我只把他当成哥哥,谁让我对你动了真心呢!可是没想到你跟楠楠……我也终于想明白了,其实一个男人的外在条件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能够真心对我。说真心话,我一点也不恨楠楠,现在也不恨你了。你应该找一个像她那样真心爱你、愿意为你付出的人,你们一定会过得幸福。”

“没到那个地步,你咋得出买房才能结婚的结论?晓波,你得有独立的思想,别那么在乎社会上的所谓流行观点,因为很多人活得懵懵懂懂,自以为知道想要什么,其实那只是消费主义社会提供的需求清单。就像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里说的:‘人们似乎是为商品而生活’。这就叫‘物化’!”

“晓波,一萌哥从高中就开始追我了,可我一直没有答应。直到去年9月,在我爸爸的催促下,我才同意和他试着交往。后来我们吵架闹分手,正巧被你撞见,我又一直对你很有好感,就决定和你在一起了。”

“我这可不是唱高调啊!咱们就拿房子的事来说,人人都应该量力而为,我坚决不赞成年轻人为了买房背负上沉重的财务压力和社会压力,特别是在房价已经这么高的时候。还指望你们去实现中国梦呢,结果一进入社会就被一套房给绊倒了,那么高房价就是在扼杀年轻一代的活力,就是在扼杀中国梦!让人忧心啊!”

原来如此!他们俩竟然是青梅竹马!

“说个题外话:我跟学生聊天,发现很多孩子都喜欢歌手邓紫棋。我查了一下,她在2012年推出的成名曲叫《泡沫》。这首歌出现得真是恰逢其时,简直一语道出这个时代的特征——‘全都是泡沫’!”

小何抬起头看着我:“当然有共同语言了,他爸爸是我爸爸的老首长,我们小时候在海军大院住了4年邻居呢!”

“其实这同样不是中国一家面临的问题,全球主要经济体都在泡沫化:美国次贷危机以来,美联储、欧洲央行、英格兰银行和日本央行已经投放9万亿美元刺激经济增长。央行把纸当钱一样飞快印着,人们只能把钱当纸一样赶紧用掉,你说资产价格能不膨胀吗?德意志银行有个人说了,这是200年来最大的资产估值泡沫。你们搞金融的好好琢磨琢磨该怎么收场吧!”

这句话像尖刀一样插在我的胸口。想到她会和那个俗不可耐的家伙在一起,我的心就在滴血!“芳笑,王一萌根本配不上你啊!他喜欢读书吗?他也看美剧吗?你们在一起哪有共同语言呢!”

“话说回来,在我心目中,成功和赚钱也不是必需——那只是那首歌里唱的‘一刹花火’而已——平凡而幸福才是永恒的人生真义!儿子,你要记住:创造价值远比单纯追求利益更重要。人生不能像你们搞影子私募那样,只追求利益最大化,而是要尽可能减少社会的痛苦与悲伤,增加快乐与幸福!”

小何咬了咬嘴唇:“可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和老爸的那顿饭后,我回到家一遍遍重温《泡沫》。歌词反复在我的头脑中回荡着:

“芳笑,我现在跟她都不说话了,我根本就不喜欢她!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啊!”我连忙辩解道。

再美的花朵,盛开过就凋落,

她终于停下筷子,双眼盯着桌面,过了许久才冷冷地说:“其实我觉得你和楠楠挺合适的,而且她天天都在你身边。”

再亮眼的星,一闪过就坠落。

我讲起公司这两个月的动态,她只顾低头吃菜,不置可否。我问起她的近况,她也只是回答一句“还行吧”,就再无话可说。最后,在尴尬的沉默中,我忍不住吐露真情:我知道自己错了,快回到我身边吧!

这首歌分明就是为我唱的:亲历鑫城财富的花开花落,身如金融街上的流星陨落。在一切都烟消云散之后,我不禁问自己:在金融街上的这段影子私募基金经理生涯给我留下些什么?

在我反反复复的恳求下,小何终于答应见面了。2016年7月10日星期日,当我们在复兴门百盛7层的渝乡人家再次面对面坐在一起时,那种感觉熟悉而又陌生——还是那张我朝思暮想的脸,却不见招牌般的微笑和温柔的眼神。

也许可以这样回答:一次成长经历,一小撮好朋友和一笔小钱。对了,还有一个我曾经爱过的人,和一个曾经爱过我的人……

“晓波,你的饭都快凉了。”她见我望着她出神,皱起眉头提醒道。

写到这里,人生的这一页算是就要翻过去了吧!未来,也许我还会在金融街写下新的篇章,也许再也不会回到那片伤心之地,但无论如何,我都会记住这400多个日夜里发生的故事以及留给我的思考,积极地去拥抱新的生活。

整整两个月没有见面了。她好像强壮了一点,还有点晒黑了,是不是开始健身的缘故?

亦山哥不是说过吗,人生只有一个方向,就是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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