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经济管理 > 金融街:一个影子私募基金经理的自白 >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他手机关机了。”

“你向黄总汇报了吗?”

“再打!”

“这次出事的是深圳的一个旧城改造项目,规模5000万元,应该在5月31日到期。可是客户上周末就听说项目进展不顺利,这次兑付会有困难,昨天果然没拿到钱,当初参与募集的五六个南方子公司现在都快被闹翻了!”太祖哭丧着脸答道。

“我都打了一个小时了,一直就是关机,马秘书已经去他家找人了。”

杜叔叔焦急地询问道:“这次是什么项目?受影响的是哪家子公司?”

这时,亦山哥拍案而起:“这么重大的事情,你竟然拖了一个小时才想起来要告诉杜总,你到底是何居心!”

这家伙结结巴巴的一句话,让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太祖一脸窘相,无可奈何地说:“对不起,刚才我慌神儿了,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不过咱们现在也没什么可做的啊!”

太祖舔舔嘴唇,径直走到杜叔叔的办公桌前:“杜总,深圳总部今天又……又发生兑付危机了。”

“当然有了!”杜叔叔大声说道,“你马上口头通知北方总部所有子公司:立即暂停销售深圳总部的所有产品,咱们自己的‘918’也停止发行!”

杜叔叔本来就有些讨厌他,也不愿显得不信任亦山哥和我,张口答道:“张总,如果不涉及什么个人隐私,就请直接说吧!”

“可是黄总还不知道这个事。这么重大的决定,要不等联系上了先请示他一下再说?”太祖有些为难。

太祖看了看他没有搭茬,转向杜叔叔说道:“杜总,我……我想单独向你汇报个事儿。”

杜叔叔摘下看文件用的眼镜,死死地盯着太祖的眼睛,目光如炬:“到了这个时候,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等联系上黄总了我会跟他讲。你再拿他当挡箭牌,或者敢把这个决定透露给深圳总部,我就开除你!”

“怎么了张总,让狗撵了?”亦山哥笑着问道。

我从来没见过杜叔叔这么凶巴巴地威胁别人,心中暗暗吃惊:没想到他还有这一面!太祖也没见过这个架势,完全吓傻了,连忙应承下来,一转身跑了出去。

2016年6月1日星期三下午4点左右,我正陪着亦山哥在杜叔叔的办公室汇报项目进展,太祖突然直接推门而入,一脸惶恐地望着我们说不出话来。

等他关好门,亦山哥转向杜叔叔:“老杜,这么做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才5000万元的一个项目,影响不会太大吧?”

至今我对那顿饭局记忆犹新,因为它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在那之后,我再也没能度过一个那样轻松惬意的夜晚了。

杜叔叔重新坐下来,脸上愁云密布:“你们有所不知。这个旧改项目可不简单,其实它是鑫城财富目前投入规模最大的一个项目,前后分成几期总计可能超过10个亿,这次的5000万元只是其中的一期罢了。”

2016年5月31日星期二,杜叔叔依照惯例邀请老妈和我共进晚餐。刚刚再次平息了一场危机,他的心情不错,给在座宾客讲起投行往事,尤其是一个著名交易背后的故事,听得我们时而啧啧称奇,时而扼腕叹息,时而又开怀大笑。那天大家聊得很愉快,又都喝了不少酒,一起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

超过10个亿?我以为南京项目已经是集团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项目了,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巨无霸存在!

04

“那你担心的是这个项目后续再发生违约?”亦山哥的脸色也变了。

这次又是一样。我对他的建议只是一笑置之,却根本没有想到,身后已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

杜叔叔答道:“是的。如果这个项目出了问题,就有可能对集团造成系统性风险。而且你们想想,以前几次延期兑付明里暗里都可以找到些借口,比如技术故障、打击个别子公司等。这次呢,张大祖刚才说了,是项目进展不顺利,又一下子涉及五六家子公司,看来确实是业务上出了问题。”

其实我一直有点耿耿于怀的是,我比他年纪大、学历高、读书多,生活圈子里又有他做梦都见不到的各种政商精英。可是为什么他的预见性和洞察力比我强呢?我这种眼睛“蒙住一层纱”的读书人与他和吴伟群这种‘社会大学’的毕业生相比,悟性真的略逊一筹吗?

“嗯!而且从大局出发,吴伟群完全应该挪用公司或者影子团队的钱先填上这区区5000万元的窟窿再说,毕竟集团内外的募集团队日均募集总量能超过3000万元。可是他竟然又一次任凭延期兑付发生,这只能说明一点:他在外面搞的窟窿更大、更危急!”亦山哥也转过弯来。

我兴奋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帅帅。我们俩算是给北方总部立了一功,他本身又很出色,正巧又在找工作,我提议他到我们下属其他募集团队上班得了。没想到他一口回绝,表示未来不会再入这一行,还劝我早日离开影子私募机构。

“我马上让深圳的朋友打听一下,看看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也问问深圳的熟人吧!”杜叔叔说道。

这样一来,魏老大觉得从虚实两方面都得到了满足,终于在黎明破晓前答应休战,双方恢复正常双边往来。

“好!另外,我觉得直接停掉募集不太好。咱们本来为他们做的交叉销售就不多,风险敞口不大。现在可以先把募集量压下来,免得老吴一眼就能看出来,卡住咱们的兑付就不好办了。”亦山哥建议道。

二是阿玛尼终于向魏老大低下了高傲的头。说白了,“阿杜”没有足够的砝码与魏老大抗衡,暂停兑付只是阿玛尼一时任性的结果,既不合情也不合理,无法持续。而对手只要祭出聚众闹事这一招就能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别的不说,全国的高端写字楼都在劝退影子私募和P2P,闹出一次群体事件没准我们就被踢出金融街了!在这种非对称手段面前,北方总部显得非常脆弱无助。阿玛尼在严酷的现实面前终于也务实起来,第一次向魏老大服软,低声下气地说了很多好话。

杜叔叔眼睛一亮:“嗯,你说得很对!事缓则圆。从现在开始,与深圳总部逐渐脱钩吧!”

一是杜叔叔分析了一下清单,我们尚未兑付的资金主要集中在太阳城项目(1.3亿元)和海林项目(8500万元)上,分别将于7月中旬和9月下旬到期。这两个项目的融资方都比较优质,太阳城在一个半月之后还款肯定不成问题,海林那只并购基金也取得了成功,融资的互联网企业甚至已经口头答应“阿杜”可以提前到6月底还款(它们还能节省利息呢)。而其他产品的金额就小得多了,加起来只有2000多万元。总体看来,北分的兑付风险微乎其微,没有必要为了提前兑付承担利息损失。

我的心就像一面大鼓,被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话敲得咚咚作响。如果他们的分析正确,鑫城财富也许真的遇到了大麻烦。我刚刚才用大部分业务提成买了20万元的“918”,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阿杜”连夜去找魏老大谈判,后者基于两点情况决定放弃与北方总部的争斗:

这时,杜叔叔的手机响起来,他迅速接通电话:“黄总,事情您都听说了吧!”

但是我知道,那一夜一定发生了不少事情:第二天早上金融街风平浪静。北分不仅没有派人来闹,也不再提提前兑付的事;而阿玛尼没来上班,杜叔叔悄悄吩咐财务部恢复对北分的正常兑付。双方就这么和解了吗?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电话里隐隐约约传来阿玛尼高分贝的声音,显然是在抗议杜叔叔刚才的独断专行。杜叔叔向亦山哥和我摆了摆手,我们赶紧退了出去。

顾不得多想,结束通话后我马上给杜叔叔打电话汇报情况。杜叔叔静静地听完,只是说了句“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那个晚上他没再联系我。

下班前我们和太祖又被杜叔叔叫过去。他告诉我们,阿玛尼和他商量后,共同决定要求各子公司暗中放缓交叉销售,并停止发行“918”。另外,他要求我们三个人严守秘密,绝对不能让吴伟群有所察觉。

“老哥,你可千万别告诉领导这是我说的。我现在啥也不求,就希望你们早点和解,让我老乡能顺利拿回钱就谢天谢地了!”

也许吴伟群并没有发现我们的小动作,也许他来不及跟我们计较,因为更严重的问题摆在他面前:虽然这次的兑付危机只持续了三天,但是集团上下很多人做出了与杜叔叔和亦山哥一样的分析,开始对深圳总部和吴伟群失去信心。

“是啊!这个事太重大了,我马上跟领导报告!幸亏有你提醒我,谢谢老弟!”

那个周末刚过,2016年6月6日星期一,一个小道消息迅速在北方总部传开:南京公司正式宣布与鑫城财富解除合作!

“可不是!你也知道,我们那些同事都是些年纪不大的热血小青年,又都很听老战和团长的话,让干啥就干啥。你们这回想应付过去就没那么简单了!”

在宜兴项目上我和袁宁打过很多交道,也算有些交情,听到这个消息马上给他打电话求证。电话那端声音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开会。袁宁的声音很小,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我只听清了一句:“吴伟群这个人很危险,你和岳哥趁早撤吧!”

“不会吧!这回要他动真格的了?”

南京公司的脱钩对集团是一个重大打击。

“老哥啊,我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呢!我女朋友打听了,魏老大这会儿正在安排让人明天一大早就再去你们楼下闹事,不过这回是老战和团长亲自坐镇,派的也都是服务保障部和募集团队的子弟兵!”

在此之前,各家子公司虽然也对接二连三的延期兑付感到害怕,但是大家普遍认为集团实力雄厚,不会出什么大事。特别是3月全面放开“918”之后,资金更是像潮水般涌入。子公司老大们一方面担心深圳总部的资金匹配能力,一方面又觉得反正钱多的是,自己募集那部分的兑付不成问题,大不了多做期限最短的“918”A档产品呗!他们没有魏老大的深厚资源,也没有大江的地缘便利,并不知道吴伟群挪用资金的事。再加上鑫城财富的销售提成在同业内处于较高水平,于是绝大多数人不断说服自己不用担心,继续等待观望好了。

“哎呀……这还真麻烦了!我们黄总今天很生气,我看他这回不会轻易妥协的。”

即便北分的大撤退也没能把他们从自欺欺人的梦中唤醒。他们普遍的解读是:北分本来就是实力最强的子公司,委身在北方总部下面肯定不是长久之计。魏老大眼界很高,从来不和其他子公司来往。年初他就想跳槽,吴伟群不得已同意北分组建成为业务健全的私募基金公司,所有人都预计他们与鑫城财富的脱钩是早晚的事。

“哪有啊,老哥,最近北分不是跟你们闹得挺凶吗,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我也跟着倒霉了:你们去年11月底发行了5000万元的‘918’,当时正好有个老乡想买理财,我就推荐他买了你们10万元的B档产品(180天期)。这不还有几天就要到期了,你们今天突然说不给兑付了,那我哪还有脸跟老乡交代啊!”

可是南京公司的情况就不一样了。袁宁被大家当作是自己人,平时人缘不错,业绩也不错,老袁总还在南京项目上出手相助,可是吴伟群恩将仇报,几个月以来一直在整他,非要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他,颇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味。结果袁宁被逼急了,不顾还有资金尚未兑付的风险,直接宣布解除合作,震动了整个集团,大家纷纷开始思考自己在鑫城财富的未来。

“好啊,你小子真有能耐,把人家的‘贴身丫鬟’搞定了!不过我和那姑娘聊过天,人确实不错。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我来了,准备请我喝喜酒?”

吴伟群立即嗅到了空气中的这股躁动。为稳定军心,几天之后他就下令召开整个集团范围的电视电话会议,介绍集团经营状况及大家关心的热点问题。

“老哥啊,别提了,其实我是被魏老大赶出来的。今年年初的时候我和他的秘书好上了——我可是正正经经喜欢她的——结果上个月被他发现了,愣是要赶我走。女朋友倒是很仗义,就跟我一起辞职了。”

会议只开了半个小时。前面20分钟由陈巧娟做报告。我曾经领略过她的各种表演,这次又见识了一种:赤裸裸地撒谎。在她嘴里,鑫城财富运转良好、日进斗金,之前发生的延期兑付一概都是客观原因造成的,公司不存在任何危机。

“啊?人家都是找好下家才跳槽,你是怎么搞的啊?”

吴伟群接过话头说,鑫城财富一向是非常负责任的公司,从来没有给客户造成过损失。最近有些项目确实出现些客观问题,但是公司努力克服了各种不利因素,以最短的时间解决了所有延期兑付。在当前的市场环境下,别说私募基金了,信托公司晚个十天半个月兑付的情况都时有发生,没什么大不了的!

“杨哥,还没来得及向您汇报,4月底我辞职了,现在正找工作呢!”

他最后说,鑫城财富最重视募集工作,一向对子公司不薄。可是有的子公司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看到些风吹草动就动摇了,甚至还向外传播集团的负面消息;还有的子公司干脆想搞分裂!想离开鑫城财富的人好好想想,大家都是签了合同的,和深圳总部也都有这么多业务往来,你们要承担多少法律责任和兑付责任!

是李帅帅!虽然联系不多,我对他总有一种亲近感:“前一阵子我还去北分呢,怎么没见到你小子啊!”

这个会开下来,也许对绝大多数不明就里的人还有些效果,但是对北方总部里的明眼人来说却适得其反。我对亦山哥说,很少看到吴伟群这么焦躁,让人心里更不踏实了;亦山哥也有同感:难道已经到了要用兑付和打官司作为威胁手段的地步了吗?

就在那天晚上,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听到的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杨哥,好久不见啊,最近好吗?”

05

阿玛尼对此非常恼火:魏老大一向对自己不服气也就算了,现在又蹬鼻子上脸,欺负人都欺负到家门口了,这还了得!于是他不顾杜叔叔的苦劝,直接宣布暂停向北分兑付。兑付可是所有私募基金和募集团队的命根子,阿玛尼这种做法等于向北分正式宣战。同事们因此更加担惊受怕了:以魏老大的能力和为人,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付我们呢!

毫无疑问,金牛家园项目是北方总部的骄傲。不过,除了利益纷争,它还带来一个巨大的副作用:全民募集热。

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北方总部还是受到了明显的震动。以前不关心公司内外形势的同事们都开始讨论北分的威胁以及深圳总部的几次兑付危机,惶恐不安的情绪笼罩在公司上空。

西方有句谚语说,一滴蜂蜜比一加仑胆汁能捕到更多苍蝇。在北方总部,这一次的财富效应比吴伟群督促一年产生的募集热情还要高。以前募集都是下属子公司的事,似乎距离我们“总部机关”比较遥远;可是这一次不同:看到身边的同事通过募集资金获得真金白银的销售奖励,很多人就再也坐不住了。

从保安出场到老年人们散去,前后也就七八分钟的时间。多亏我们提前就得到了情报,干净漂亮地化解了一次“群体性事件”。不过亦山哥说,人家魏老大这次就没想把事情做绝,只是给我们一个警告罢了。如果我们不肯就范,下次肯定就要动真格的了!

2016年上半年,北方总部业务部门的精力主要集中在金牛家园项目上。除此之外,我们一共只设计发行了两个规模不大的产品,并早早销售完毕。因此,在5月很多同事第一次动起募集的念头时,公司在售的产品只有“918”。恰好它是个爆款,期限又是所有产品中最短的,大家很自然把热情投注到它身上。

2016年5月26日星期四,从早上10点开始,中国人寿广场B座北门前逐渐出现一些无所事事的老年人。快到11点的时候,已经聚集了约30人。11点整,组织者正准备带领老头和老太太们喊口号,几个保安冲上来夺下他手里的扩音器,把他请到一边“喝咖啡”。而高腾带着几个下属给老人们分发现金,告诉他们今天不用出工也可以拿钱走人。

大概从5月中旬开始,我身边的同事们就陆陆续续开始出单。到了5月底,绝大多数人(包括两名司机在内)都参与了募集。我倒是没去外面找钱,只是忍不住自己买了20万元。不过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也不如三个人做得多:太祖、程霞和淑玲。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们很快就感受到了实实在在的冲击。

太祖是子公司管理部老大,天天与募集团队打交道,自然比我们的渠道更广。从深圳开完年会回来,他感觉到追求马楠楠无望,一直闷闷不乐。从为金牛家园项目募集开始,他终于找到了新的兴奋点,把浑身的精力都用到这项很有“钱”途的工作上,毫无悬念地成为我们当中的募集第一人。

吴伟群这样做原因何在呢?难道他对金牛家园项目的事耿耿于怀、想利用魏老大教训我们一下(就像对袁宁一样)?还是想让我们和北分两败俱伤,削弱我们跟他叫板的力量?可是毕竟我们都还打着鑫城财富的旗号,闹出事来对他也没好处啊!想来想去,亦山哥和我没法完全理解他这样做的意义,可是又有谁能摸清一个走一步看三步的人的心思呢?

程霞也是因为在金牛家园项目上尝到了甜头,一发不可收拾。她出身于诺佳,在募集上还是有些经验和资源的,况且她做事又那么执着认真,一旦认定就全力以赴,很快就取得了不小的成绩。

“阿杜”和太祖分别得到同样的情报:魏老大本来对深圳总部和北方总部都发出找人闹事的威胁,并且已经安排好人准备动手,可是突然又取消了对深圳的行动。从各方面搜集的信息最终归结到同一种解释:吴伟群已经偷偷答应魏老大提前兑付。不过他并不肯承认,仍然在和阿玛尼通话时要求我们坚决不能答应——这分明是把矛盾推到我们身上,让我们和魏老大正面冲突嘛!

淑玲能排名第三的确不可思议,亦山哥怀疑她背后是阿玛尼:他肯定不好意思跟普通员工一样直接出单,干脆借道淑玲(别忘了他们俩可是亲戚)。但是她守口如瓶,不肯透露半点风声——自从她为了业务提成的事大闹一场,似乎就与亦山哥和我有了隔阂,再也不是那个大方直爽的姑娘了。

其实吴伟群最强大的能力还不是抗压,而是八面玲珑的太极功夫和真真假假的两面三刀。

显而易见,杜叔叔对当时的局面痛心疾首,好几次在业务例会上批评大家不务正业。可是全民募集行为不仅不违反北方总部的任何规章制度,而且还是吴伟群一向大力倡导的,又能给个人带来实惠,何乐而不为呢?

说心里话,回想起吴伟群在前一天饭局上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还是很佩服他:魏老大在那之前已经找他谈过要钱的事,他当时内心承受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啊!而他还能有说有笑地组织饭局,并且在饭桌上与阿玛尼斗智斗勇。人家都说没有好酒量当不了官,我看没有大心胸干不了金融!

本来金牛家园项目让“革命派”看到股权投资的潜力和公司转型的希望,可是没想到大家的注意力迅速被销售奖励引导到“918”的募集上,公司不自觉地滑向“保皇派”的路线。说到底还是理念败给了金钱,真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讽刺啊!

亦山哥告诉我们,阿玛尼连夜给吴伟群打过电话,老板的回复是:我可还没说答应呢,你们也不许同意!而且他坚决要求阿玛尼保密。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保密已经不可能了,连我和淑玲都知道了这个消息,传遍整个集团也就是几天的事吧!

南京公司脱钩的事给了杜叔叔一个反转的机会。他借机向阿玛尼晓以利害,终于做通他的工作,决定在北方总部停止发行“918”。可是他并没能高兴多久:财务部发现一些同事开始直接销售深圳总部发行的“918”!这款产品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我又想到一个问题:既然影子团队的源头在吴伟群那里,魏老大肯定不是单独只找了我们,一定也会向深圳总部提出同样的要求吧!吴伟群又是什么反应呢?

杜叔叔大为光火,要求“革命派”私下劝诫各自熟悉的同事立即住手。但是在金钱的诱惑面前,我们的话大多成了耳旁风。最让我惊讶的还是程霞的表现。

“现在咱们和北分僵住了:阿玛尼当场翻脸,坚决不同意提前兑付。魏老大也说了,不同意就等着客户来闹吧!到时候在金融街搞出群体事件,看看谁吃不了兜着走!”亦山哥的话又让大家陷入沉默。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烟雾就像此刻我们三个人的愁绪,源源不断地在屋子里诞生、上升和盘旋,久久不能散去。

有一天午休后我去找亦山哥,不巧正好撞见程霞指着他的鼻子大喊:“真是多管闲事!”然后夺门而出。而亦山哥同样是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吓得我赶紧退了出去。

“那往下怎么办呢?”淑玲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真是造化弄人。“革命派”想阻止交叉销售,费尽心思却收效甚微;没想到最后恰恰是深圳总部自己让大家认识到其中的风险。6月初,我们的下属子公司纷纷抱怨深圳总部拖延发放销售提成,有的子公司从5月开始就没从它们那里拿到一分钱了。到了6月中旬,深圳总部干脆停掉我们所有子公司的销售提成,甚至沈阳公司的一笔几百万元的兑付也被推迟了!

我后背冰凉、头皮发麻,感觉自己仿佛被一个庞大的影子所笼罩,而那个影子背后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无声无息地吞噬着我所熟知的一切。这样看来,也许小何的离开是好事,至少她远离了这种黑暗的危险。

这可不是一个好迹象。阿玛尼连忙约见吴伟群,老板却说自己最近在香港谈个大项目,对此并不知情,让他直接找陈巧娟沟通(好个太极推手)。于是,身为北方总部的CFO,陈巧娟却再一次站到我们的对立面:对于阿玛尼的质询,她很无辜地表示最近集团对外放款力度很大,资金稍稍有些吃紧,各种提成发放就缓慢了一点儿,全国的子公司都是同等待遇,无需紧张,过段时间自然就会好起来。

我和淑玲瞬间怔住了,虽然早有预感,但是我们仍然不愿相信最坏的结果。可是现在这个结果就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无处可逃:吴伟群果然在鑫城财富之外还有影子团队,而且是募集量比我们大50%的超级影子团队!

这个谎言的水平可不怎么样。首先,销售提成应该在募集资金到账当天(最迟第二天)就发放,深圳总部相当于只需要在揣到兜里的100块钱里当场掏出几块零钱而已,怎么会吃紧呢?其次,无论现在对外怎么放款,与过去产品的兑付都应该毫无关联,一码是一码才对,否则就是违规挪用资金。最后,太祖问了一圈,发现其他实力较强的子公司(如广州和深圳)、与吴伟群一向亲近的子公司(如宜昌)都没有出现这种情况,这无疑证明我们已经在吴伟群心中失宠。

亦山哥淡淡一笑,说出来的话却如平地惊雷:“这回魏老大向‘阿杜’透露了很多东西。你知道人家为什么年初要跳槽吗?因为他当时发现了影子团队的存在,并且证实南京项目那8400万元的缺口就是影子团队在几天之内募集的。吴伟群给了他一大笔钱独立注册公司(其实就是封口费)才把北分保留下来——回想起来,我当时对吴伟群的判断是错的:他不想放北分走,原来是怕影子团队的事走漏风声啊!至于魏老大这次为什么要来这么一手,他自己并没有解释。他一向先知先觉,我猜一定是最近又发现了什么问题,才这么心急火燎地要撤退。”

“阿杜”商量了一下,决定一起去深圳找陈巧娟谈谈,却被她一口回绝:最近太忙了,千万不要来找我,来了也没有时间跟你们见面。再说我又不能做主,等下周吴总从香港回来再说吧!

我在心里仔细盘算了一下,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宁愿赔好几百万元也要急着散伙,究竟是为什么啊?”

“阿杜”耐着性子等了几天,在2016年6月17日星期五等来集团总裁办发出的一个通知:从即日起,集团统一修改投资确认书,将最终归还本金日期调整为“到期之日起5个工作日内”。

“财务部已经统计好了。”亦山哥扔过来一张清单。

投资确认书是一份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书,一般由私募基金在客户资金到账的第二天出具,内容包括确认收到的金额、基金期限、预期收益率、起息日、付息方式、本金归还方式及日期等内容。

“如果答应他的话,咱们得提前兑付多少钱呢?”我问道。

这次修改充满了不祥的预兆:以前这份文件规定的是在到期日归还本金,现在的版本不是明晃晃地要一律延迟5天兑付嘛!在很多人看来,这是集团经营状况恶化再明显不过的注脚。

亦山哥点上一根烟:“魏老大当然知道这一点。他建议我们用‘918’新募集来的钱先垫付给他,中间的利息损失他愿意承担。”

“阿杜”焦急地再次拨通吴伟群的电话,要求尽早见面。吴伟群见搪塞不过去,只好答应让陈巧娟下周一先出面沟通,晚些时候他回到深圳再与我们面谈。那个周末我本想躲在家里睡大觉,可是杜叔叔决定让我陪着他和阿玛尼去深圳——也许在他看来,我在吴伟群心里还算有点分量,有利于双方更顺畅地沟通吧!

“这不可能啊!没到期拿什么给他们!”魏老大这么做完全不讲私募规矩和江湖道义,把我气坏了。

2016年6月19日星期日,我陪着“阿杜”来到深圳,再次住进瑞吉酒店。站在96层的大堂,我回忆起第一次入住的情形:那是差不多5个月之前的事了,这段时间里鑫城财富发生了多少变化啊!

就在吴伟群离京的第二天,魏老大突然亲自造访北方总部,与“阿杜”进行长谈。他离开之后,“阿杜”又单独谈了一个小时,随后在下班前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工作餐会。第二天早上一部开部门会议时我才知道:北分正式要求中止与北方总部的合作,提前收回为我们募集但尚未到期的全部资金!

我望着窗外的城市,一丝忧虑突然浮上心头:1月底我们第一次站在这座城市之巅的时候,鑫城财富似乎也处在发展历程上的最高峰;随后形势骤变,公司就像坐上过山车,一路滑向泥潭。吴伟群还能让公司重回巅峰吗?

有人想拾级而上,有人却想急流勇退。

第二天一早不到9点我们一行三人就来到京基100,坐在陈巧娟的办公室里等她。接近9点半的时候,她终于前呼后拥地走了进来,漫不经心地对我们说:“不好意思啊各位,周一早上公司的会比较多。”

03

“哪里哪里,是我们不好意思,跑过来打扰你正常工作。”阿玛尼露出外交家似的微笑。

吴伟群又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黄总啊,人只有知足才能常乐!老李(李忠)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们大家听听就明白了:南北朝时期有个末代皇帝叫宋顺帝,让位给齐国时,军队去宫里把他接走。他擦着眼泪问人家是不是要杀自己,还说,但愿以后转世投胎,世世代代都不要再生在帝王家!你们看看,皇帝尚且如此,咱们普通人更别天天只想着往上爬——上面可是高处不胜寒啊!”

“接访现在就是我的正常工作啊!”陈巧娟坐在写字台前,一边审阅跟着她进来的几个人递上的文件和票据,一边抱怨道,“谁拿不到钱都来找我。我又不是老板,又不是集团CFO,找我有什么用,对不对?”

阿玛尼忍不住反驳道:“吴总,您是大老板,可以不在乎职位;我们下面人还是希望有上升空间啊!”

“集团CFO早晚是你的,那是众望所归嘛!”阿玛尼恭维道,“另外,陈总,你可是北方总部的CFO啊!”

吴伟群没有听下去的意思,一挥手打断了她:“集团里每家公司的募集量我心里都有数。这么说吧,到年底能排进前三位的,都可以当集团副总裁!”他停顿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不过啊,你们也别把职务太当回事,那都是虚的。咱们做私募基金的,赚钱更实在啊!”

陈巧娟一听呵呵地笑了笑:“CFO又怎么样,哪个公司里面都是老板说了算嘛!平时你们还不是巴不得我少去北京指手画脚,对不对?怎么啦,有事搞不定这才想起我来?”

程霞替北方总部辩解道:“吴总,他只是承诺而已,我们可是一直实实在在地在做募集工作。我们今年‘918’已经募集了……”

这话让我们很尴尬。“阿杜”想等闲杂人等都离开后再详谈,可是陈巧娟好像故意不给我们单独谈话的机会(要么就是一种怠慢),一直敞着门,来找她的人不停地进进出出。阿玛尼只好切入主题:“陈总,最近确实遇到些麻烦:深圳总部发放销售提成的速度变慢了,咱们底下的子公司都很着急,沈阳公司有一笔兑付也延迟一周了……”

饭局尾声,阿玛尼忍不住问起新加盟的广州募集团队的情况,吴伟群很清楚他想把话题引向哪里,对他大大方方地说道:“这个团队可不一般啊,其实他们不仅在广州,在佛山和中山这些经济好的地市都有很强的募集能力。他们的总经理承诺今年下半年给我募集10个亿!这种人不给他高官厚禄不会来的嘛!”

“沈阳的钱今天就会打过去!”陈巧娟翻阅着一份文件,头也不抬地说道。“至于销售提成嘛,你们嫌慢,可是有人还嫌你们的募集速度变慢了呢!”

这顿饭北方总部的7个人吃得都很不是滋味:阿玛尼想提职务的事却没有机会;杜叔叔反对阿玛尼的想法却又制止不了他;项目小组成员知道吴伟群对我们自己完成募集的做法心怀不满,时刻担心他会发火。可是老板却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整顿饭都在讲他最近出差遇到的奇闻轶事,对我们关心和担心的事一概不提。

我听了心里一阵狂跳:难道他们已经察觉“阿杜”的小动作,以这种方式来警告或者报复我们?

基于这两点,吴伟群认为阿玛尼的要求毫无道理,让李忠出面把他的要求驳了回去。阿玛尼当然愤愤不平,趁着吴伟群又来北京出差的机会想讨个说法。老板根本不给他单独会面的机会,连公司的门都没进,只是在行程的最后把“阿杜”和金牛家园项目小组同事叫到太平桥大街的毛家饭店共进午餐,以他的家乡菜给大家“庆功”。

阿玛尼也愣神了,还是杜叔叔反应快:“最近倒闭了好几家知名的私募基金和P2P,我们的客户比较敏感,销售是受到些影响。不过这只是暂时的,我们对下半年还是有信心的。”

其次,吴伟群最关注的是扩大公司血脉,不是盈利。按照与阿玛尼达成的共识,北方总部今年应该新增至少4家子公司,为深圳总部募集3个亿的资金。可是5个月快过去了,我们动作非常迟缓,包括金牛家园项目也还是借了集团原有渠道的光(大江),分明是在躺在他积累的资源上睡大觉嘛!

“那就好。哎呀,要我说你们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今年你们一共才给深圳总部的项目募了多少钱?那点提成可以忽略不计。”陈巧娟说道。

阿玛尼这次无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吴伟群与他的出发点大相径庭。首先,北方总部没有听他的话,擅自做主完成了金牛家园项目的募集,没有给他一分钱的出资机会。更可气的是,在最终敲定细节的时候,杜叔叔把本可以拿在手里的董事会席位拱手让给TAI资产,名义上是使项目在投资者面前更可信,实际上则是不想让吴伟群通过北方总部染指金牛家园的董事会,这就让他的如意算盘全部落空,空欢喜一场。

杜叔叔摇摇头:“钱是不多,但是很影响募集团队士气啊!有些时候他们还得给别人中介费或者分成,拿不到你们的销售提成就得自己先垫,所以天天都在向我们抱怨。陈总,你也是咱们北方总部的自己人,大家一直都相处得不错,前一阵子在金牛家园项目上你还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

要知道,在职场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升迁,每一个进步都需要付出代价——有时是苦与汗,有时是血与泪,还有时是灵与肉。有的人总自以为劳苦功高,却没有想想老板的要求是什么、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

阿玛尼灵机一动,抢过话题:“结果你连销售奖励都没要,真是高风亮节!我和老杜都很感激你,岳总和小杨也都一直念你的好呢(我连忙配合他使劲儿点头)!这次还得请你费心给协调一下啊!”

杜叔叔苦苦相劝,希望他不要跑到集团任职,以免北方总部和深圳总部的事掺和在一起,纠缠不清。可是阿玛尼哪肯听劝:鑫城财富已经完成在北、上、广、深4个一线城市的布局,目前业绩最好的就是深圳和北京,而且北方总部名字叫得这么大、业绩又这么好,连广州的外来户都给了副总裁的位置,他阿玛尼没有理由不同样占有一席之地嘛!

连我都听出来了,他们是想在陈巧娟面前打亦山哥的牌。可是万万没想到,这个如意算盘落空了。

5月中旬,吴伟群挖来一个广州的著名募集团队,并任命团队老大为集团副总裁,这还是鑫城财富注册成为集团公司之后首次设立副总裁的职位。阿玛尼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跟被压缩的弹簧一样马上跳了起来,向吴伟群提出也应该提拔自己到同样的位置。

陈巧娟的脸色大变,抬起头来,突然把手里的文件扔向等在一旁的小伙子,狠狠地砸在他的胸口。只听她对那个可怜虫厉声说道:“你认真看过了吗,啊?行政部给你什么,你是不是就原封不动递给我?给董事们做一套西装要三万多元,你以为是买阿玛尼这种大牌吗?华而不实!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虽然个人直接贡献不大,阿玛尼还是把金牛家园项目的成功当作重大业绩四处吹嘘,更把它当作自己在集团里的一个翻身仗:作为南京项目的制造者,他一直背负着差点搞垮公司的罪名。这次的成功让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雪前耻。

以陈巧娟对北方总部的了解,不可能不知道“阿玛尼”是大家给黄天海起的外号,这不就是在含沙射影地骂人吗!阿玛尼的脸色非常难看,杜叔叔也是一脸尴尬,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只能听见陈巧娟那个倒霉的下属连连道歉。

总而言之,这个事件的恶果就是打破了北方总部很多同事的心理平衡。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有好几个人申请调到业务部门(比如填补三部的空缺),还有几个人以各种理由要求升职或加薪,让杜叔叔应接不暇、不胜其烦。而最让他头疼的是阿玛尼的心态也发生了变化。

陈巧娟把他和后面的人都轰了出去。等门一关上,她把头转向我们,露出犀利的目光,让人不寒而栗:“是啊,我高风亮节,你们呢?你们坐享其成!两分钟之前,整个北方总部有谁谢过我一声?你们知道我因为这个事被吴总批了多少次吗?这些都不说了。从今往后,业务上的事情咱们就公事公办,你们谁也不要再像今天这样来找我了!”

我认为这个比例无可非议,可是淑玲心里还是转不过弯来,又被两个领导狠批,觉得非常委屈,不免向关系好的同事发发牢骚。这一下不要紧,全公司都知道了我们每个人大致的业务提成金额,不免引起很多非议和嫉妒。是啊,我这两个多月工作换来的报酬远远超过了中后台部门很多员工(甚至领导)一年的收入,让人家怎么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呢!

走出陈巧娟办公室的时候,我明白一件事:无论以前亦山哥和她之间发生过什么,到现在都已经结束了;而且,她再也不会与我们站在一边了。

其实问题的根源在于淑玲没能早些理解金融行业里利润分配的原则:领导吃肉,下属喝汤——除非你能做出重大贡献。从我掌握的不完全信息来看,虽然亦山哥和程霞这次得到的金额绝对数字很高,但是比例并不夸张,二人合计应该占总数的65%左右,我在15%上下,汪晨迎约为占12%,淑玲约占8%。

06

淑玲的鲁莽举动使自己连带我和汪晨迎都因为违反公司规定被杜叔叔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而亦山哥对她越级汇报的做法也很生气,又把她单独训了一顿,并且告诉她:这次的业务提成分配方案是经过他和程霞共同研究并获得“阿杜”一致同意的,综合考虑了每个人的级别和贡献程度,是一个公平合理的结果。

与陈巧娟的会面没能解决问题,阿玛尼又给吴伟群发微信询问他什么时候回到深圳,得到的回复是:君悦会,晚饭后见!

“可是他的级别是项目经理啊,来得再晚也全程参与了金牛家园这个项目,多拿一点也正常吧!”我努力想给她说明道理,可是她根本听不进去,固执地认为自己被“剥削”了,直接跑到杜叔叔那里告状。

我上网搜了一下,据说位于万象城旁边的君悦会是全深圳最好的夜总会。晚上不到8点,我们就过去候着,是整个场子里的第一批客人。过了半个多小时,吴伟群还是没动静。阿玛尼搓搓手,叫经理让我们挑几个女孩先玩起来。可能因为不是我们埋单的缘故,阿玛尼替我们选了6个女孩(“先多留几个,老板要是来得晚就没有好的了。”),又叫“公主”开机放歌,房间里顿时热闹起来。阿玛尼左拥右抱,和身边两个美女一起喝酒、唱歌、掷骰子,玩得不亦乐乎;而杜叔叔应该很少光顾这种场所,一直皱着眉头看手机,身边的两个陪侍女孩无聊地干坐着;陪我的两个女孩都很热情,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酒,不一会儿就把我喝得面红耳赤……

“你知道吗,汪晨迎来得那么晚,他拿的都比我多!”淑玲气呼呼地抱怨道。

就这样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吴伟群终于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中年人。他热情地与我们寒暄,见到我还特意亲切地拥抱了一下。阿玛尼让6个女孩重新到房间前面站成一排供大家挑选。吴伟群的眼睛飞快地扫视一遍,笑呵呵地说:“不用啦,我自己再找。”那两个陌生人谦让了半天,各自就近叫了一个女孩陪自己,恰巧选走了之前陪杜叔叔的两个女孩(杜叔叔和她们俩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这姑娘二话不说,直接拿出手机给我看银行的提醒短信,那个数字大概只有我的一半。

这时,一个打扮妖艳的经理钻进包房,一见吴伟群就像条蛇一样紧紧缠到他身上,大声喊着“老公”。吴伟群尴尬地笑着,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她点点头,马上跑了出去。过了片刻,她又拉着两个高挑纤细、风情万种的佳丽走了进来,一下使满屋子的女孩黯然失色。吴伟群确认杜叔叔不想再选女孩之后,满意地把她们留在身边。于是,聚会正式开始!

“不会差多少吧?”我不好意思指出我比她高了两个级别,同时也对她会拿多少提成感到好奇。

互相敬酒的时候我们得知,两位中年人是分别来自两个城市的企业家,都想从鑫城财富融资,约了吴伟群很久一直没见上面,今天主动到文锦渡口岸去接站,于是就一起过来了。他们俩的心思不在玩乐上,一晚上都围着吴伟群,时不时谈几句融资事宜。而我们亲爱的阿玛尼正相反:他似乎忘了正事,把注意力都放在女孩和酒上,玩了一整晚的“吹牛”游戏。只有杜叔叔保持着清醒,趁吴伟群在兴头上的时候凑过去,与他聊了10分钟,最后以握手和喝酒干杯结束,看样子应该沟通得不错吧!

这次金牛家园项目的业务提成比较丰厚,也是整个集团第一次获得股权投资项目的管理费收入,很多同事都在猜测一部、二部到底拿了多少钱。不过,第一个直白地问我提成数的人却是淑玲。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把大致数字告诉了她,结果她的脸色一下子煞白:“差这么多嘞!”

就在这个时候,包房门又开了,大江走了进来,直奔发愣的吴伟群而去,笑嘻嘻地对他说:“对不起啊老板,都快半个月找不到你人了,只好突然袭击一下子啦!”

一直以来,薪酬分配机制就是北方总部的一个“暗箱”。按照公司制度,所有人的工资和各种提成、奖金都是保密的,杜叔叔严禁同事之间讨论这个话题。毫无疑问,这样设计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大家互相比较、扰乱军心。虽说关系好的同事之间私下里会通个气儿,但是从来不会大范围公开讨论。

“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吴伟群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可是一个人的优点往往也可能是他(她)最大的缺点。淑玲一旦认真起来就爱钻牛角尖,太容易被人利用了。不知是谁从中挑拨,她突然关心起业务提成分配问题来。

“我要是告诉你,这个人明天就被开了吧,哈哈哈!”大江从“公主”手里接过一瓶啤酒,“来来来,各位朋友,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自罚一瓶!”说罢,他一仰脖,四五秒钟的就喝完了,然后坐到吴伟群身边。杜叔叔和他打过招呼之后就识趣地退回原座,于是老板和大江又单独交流起来。

淑玲一向耿直、敬业,经过一年的锤炼,已经从向小强嘴里那个知识和经验为零的“小羊”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业务秘书,是亦山哥和我的得力助手。虽然亦山哥经常骂她死心眼、一根筋,但是明显还是喜欢和照顾她的。

音乐重新响起,阿玛尼和几个新交的女朋友轮番献唱,杜叔叔出去打了半天电话,我和两个企业家以及我们身边的女孩们一起玩起“吹牛”。没多久我就喝多了,实在坚持不住,靠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就在“保皇派”人心惶惶之际,“革命派”阵营里也出现了不和谐的声音,而且造成了更为恶劣的影响。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的麻烦制造者竟然是淑玲。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耳边叫了几声“老弟”,又轻轻推了推我。一睁眼,原来是吴伟群。我连忙揉揉眼睛端起酒杯,却被他拦下来:“老弟,你已经高了,不要再喝了,咱们就聊聊天吧!很高兴你能来,以后要多来看哥哥啊!”

如果说当初成明项目失败时阿玛尼不肯保护我是因为需要一个非嫡系的替罪羊,那么这次蔡依然的离职就让他的追随者们寒心了:原来他是一个回避矛盾、不“护犊子”的家伙!

“好的,吴总。我刚才就想过去给您敬酒,可是一直有人跟您说话……”

她选择了不辞而别。不过离开前,这个姑娘以自己的方式在北方总部留下最后的印记——用刀子在阿玛尼的实木办公桌上刻下一个大大的“X”,高腾气得要报警,却被阿玛尼拦了下来。当一周后新的办公桌更换到位,蔡依然在公司的一切痕迹便都消失了,她的名字也再没有被大家提起过,似乎北方总部从来没有存在过这个人。

“没关系,老弟,不用客气!刚才杜总跟我说了,北方总部现在遇到些困难,都怪哥哥这段时间忙,没顾上你们。我已经交代财务部和子公司管理部优先处理,放心吧!”

按理说,这两个女孩都是阿玛尼的“近臣”,他完全应该出面调解。但出乎意料的是,他躲出去一周没在公司露面。这个时候蔡依然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失宠。她在公司里没有朋友、没有业绩也不再有领导的特殊关照,只得走人。

“太好了,谢谢您,那我无论如何也要敬您一杯!”

回想起来,我猜她最初的心理变化来自马楠楠的升职。其实客观来看,以她的业务水平(基本为零)和阿玛尼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让她去做CEO秘书比较合适。可是陈巧娟从公司政治的角度考虑把这个位置给了年纪比她小、外形比她好的马楠楠,肯定让她很受伤。这次项目一部、二部在金牛家园项目上得到丰厚的业务提成,马楠楠又得到销售奖励,她什么都没有,于是积攒的怨气终于爆发出来,当着马楠楠的面来了一句“卖笑换来的钱有什么了不起”,差点儿让马楠楠大打出手。

我坚持和吴伟群干了一杯,他又俯在我耳边神神秘秘地说道:“老弟,跟你说实话吧——可别告诉别人——最近这些事只是个压力测试,不用担心!”

在此之前,蔡依然一直是公司里的“傻白甜”,她不太懂业务(虽然是在业务部门),也不太懂人情世故,几乎不与阿玛尼和彭总之外的其他人来往。同事们也都没把她放在心上:反正哪个公司里都有关系户,她又“人畜无害”,大家各走各的路好了。

还来不及琢磨这句话的含义,酒劲突然涌上来,我一溜烟跑到厕所吐了起来。在我回来的时候,吴伟群还坐在原地没动,只不过身边围了一圈美女,在阿玛尼的带领下轮番给他敬酒。等这波人折腾完,他喝得满面红光,酒嗝不断。

我以为金牛家园项目的成功以及随之而来的高额业务提成和销售奖励会提振士气、增强凝聚力,毕竟公司的目标就是获取利润,只要赚了钱就应该你好我好吧!没想到我大大低估了北方总部的复杂性。在5月里发生的很多事最终让我明白:一个公司赚钱并不代表风平浪静,反而可能引起各方对利益的角逐,恰恰是麻烦的开始。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各种矛盾,有时甚至连赚钱都不再是焦点,人与人互相争斗的原因变成了控制权、荣誉、面子或者感情等,就像首先公开闹出矛盾的蔡依然和马楠楠。

他的一个陪侍女孩也坐过来,一边给他拍背一边说:“吴总您少喝一点嘛!没必要每次应酬都这么辛苦。以您的身价,可以天天去打高尔夫、钓鱼的呀!”

金钱同样买不来的还有北方总部的安宁状态。

吴伟群马上表示反对:“妹妹啊,你这样说就不对了。第一,我今天不是应酬,是和兄弟们一起玩,喝多少都开心!第二,我们这个行业啊,做起来就停不下来,只有不停向前!”

我揉揉眼睛。没错,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就是307245.11元。收到这么大一笔业务提成真的太不可思议了,但是银行的提醒短信不会骗人。在那个工作和感情都动荡不安的5月,这30万元让我感觉沉甸甸的,心里既兴奋又踏实,这可是我这辈子到目前为止收到的最大一笔钱啊!但是即便如此,只要小何能够回心转意,我宁愿失去它也在所不惜,只可惜金钱永远买不来爱情。

“吴总,有什么停不下来的,是你给自己压力太大了嘛!”女孩在撒娇。

我真的活在梦里吗?还是眼睛上蒙着纱?

吴伟群拉着她的手,却把头转向我:“老弟啊,小美女没干过私募,只有你才能理解。物理学最著名的公式是e=mc2,对吧?意思是能量等于质量乘以光速的平方。用财富类比能量、募集速度类比光速、募集量类比质量,你就能发现这个公式在咱们这一行同样成立:财富等于募集量乘以募集速度的平方。看到没有,就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募集速度最重要,它能带来几何级的增长嘛!速度如果下降,财富就会下降;速度如果为零,鑫城财富也就不存在了。所以你说能停得下来吗?”

02

这时,那两位企业家过来给吴伟群敬酒。他一饮而尽,对他们说:“我喝得有点多了啊,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那两个人心领神会,马上抢着埋单。大江说用他的商务车送我们回酒店,吴伟群却一把将他搂住:“他们走路回去也就10分钟,刚才我让司机先回去了,你送我好了!”

过了一分钟,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调整了一下呼吸,缓缓地说道:“晓波,都怪我好了,是我主动的,因为我喜欢你!可是说实话,别看你有那么高的学历和智商,有的时候还是挺傻的。我觉得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另一种不知道。我是第一种,你是第二种。我从小就得靠自己,必须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得到。可你不一样,你家庭条件优越,从小生活在蜜罐里,什么都不缺,也就缺少分辨力,看不出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也不懂哪些东西真正可贵。你的眼睛就像蒙住一层纱,可是自己却一点也察觉不到,我替你感到悲哀!”

聚会就这样散场了。阿玛尼正在抱怨吴伟群不近人情地害我们酒后走夜路,他的手机响了一声:大江发短信让我们在酒店大堂等他。大概只过了20分钟,我们就在闲逸廊碰面了。大江同样满腹牢骚:“老吴明明就住隔壁,非要我送他——就是不想让我跟你们接触呗!他的防备心太强了!对了,你们这次找他什么事?”

也许我的话说得太重了,她半天没有说话,只见她背靠在一面柜子上,双手紧抱双臂,眼圈红起来,这个大咧咧的北方女孩又一次在我面前掉下眼泪。为什么我们俩总是能深深地伤害到对方呢?

杜叔叔介绍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认为最后的沟通效果还不错:沈阳公司下午已经得到兑付,吴伟群也答应让陈巧娟解决拖欠的销售提成。

我马上打断她:“马楠楠,我没有始乱终弃。记住,那天是你勾引我的,我从来没喜欢过你!现在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大江却揭穿老底:“别听他瞎忽悠了!广西公司的情况跟你们差不多。上周路路来找他,他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等他一回去,陈巧娟私下要的钱比以前更多了!你们岳总好像和陈巧娟关系不错,可能会好一些,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啊——最近我刚打听出来,这个黑钱老吴也有份儿!”

马楠楠抗议道:“难道你道德吗?你对我始乱终弃,还欺骗何芳笑……”

我们惊呆了:原来这种寻租行为是吴伟群和陈巧娟的合谋!亦山哥曾经判断说吴伟群顶多是个知情者和包庇者,谁知他竟然是参与者和获利者!

“不怪你怪谁!”我压低声音气呼呼地责备道,“你这样破坏我们的关系有什么意义?你不知道自己干了一件不道德的事吗?”

我突然想起吴伟群刚才提到的“压力测试”,就把他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大家,大江却嗤之以鼻:“别傻了,那只是老吴的烟幕弹!你们在金牛家园项目上把他得罪惨了,现在他变着法子想收拾你们呢!上个月是不是魏老大差点派人去金融街闹事?还不是因为老吴自己偷偷给人家兑付了,还把你们蒙在鼓里。你们想啊,明明手心手背都是肉,他都敢让你们两虎相争,我看他只想解气、不计后果!”

第二天一上班我又去找马楠楠。在储藏室里,她对我的怒气不屑一顾:“杨经理,敢做就要敢当,你以为一完事就可以无所谓了吗?是不是就想一直对她隐瞒下去?这都是你自作自受,不要怪我!”

阿玛尼一脸忧郁地说:“哥们儿,你说老吴为了一个赚了不少钱的项目还这么坑自己人,我不相信!”

说罢,她坚定地挣脱我的手,一路小跑离我而去。望着她的背影,我突然感到一阵空虚,觉得自己的心也随她而去了,身体只剩下一个空壳——此时此刻,在她眼里,我不就是一个生活在父母羽翼下的空壳吗?难道我们之间的感情如此脆弱?想到这里,我紧紧闭上眼睛,任凭泪水滑落……

“没什么不可能的啊!袁宁家帮了老吴多大的忙,你们看他是怎么报答人家的?想在鑫城财富生存下去,就不能违背老板的意志!”说到这里,大江略一停顿,“当然还有一种可能:他现在把每天的到账资金全部抽走,要么是去外面救火,要么就是在转移资产做跑路的准备,总之是不想好好玩下去了,所以咱们的生死存亡对他就不再那么重要了!”

“不不不,公司需要你,你就继续好好发展吧!我做了半年出纳,也算有点经验,已经说好了去我爸爸战友的公司,就不用你操心了。另外也请你以后尊重我的隐私,不要再来找我!”

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这是今年以来我受到的最可怕、最沉重的打击之一。难道鑫城财富真的到了病入膏肓的状况,吴伟群已经到了快要跑路的地步?那北方总部该怎么办?我又该怎么办呢?

“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在公司干得挺好,不要这么冲动啊!如果你觉得我们没法再共事,我可以辞职!”

“如果担心他出事,那就找人查一下深圳总部和他的个人账户转账记录不就行了?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阿玛尼焦急地说道。

“唉,我刚说的就是你这种不接地气的梦!金融街有什么了不起的?也许在你和岳总心里那条街代表了各种‘高大上’,可是对我来说那只是上班谋生的地点罢了。再说咱们公司本身能在金融街出现就挺偶然的,岳总不是说了吗,咱们是‘非主流’,比起真正的大机构差远了。永远都别把自己想得太高!”

大江顿时流露出鄙夷的神情:“老黄啊,我知道你是银行家出身,可是你们那套方法现在根本就不适用!找人查查并不难,我也能搞定;可是如果惊动了银行,发现存在问题然后冻结账户,整个集团马上就瘫痪了,咱们不也就全完了?”

“芳笑,你说得都对,都是我不好,但是你不要惩罚自己啊!我知道你很不容易,金融街的工作很难找,你千万不能辞职啊!”

“哪有你说得那么夸张!看看,把我们小杨吓得脸都白了。”杜叔叔平静地说道,“我问了深圳和香港的朋友,吴总确实联系了好几家金融机构,好像在谈一个资本运作项目。也许他抽钱就是为了这个事,就像当初想收购金牛家园一样。”

“没错,你是很优秀,又有了不起的父母,所以你可以随便换工作、找女孩。可惜的是,你拥有那么多东西、有那么多见识,却像生活在一场梦里,只是看着别人为了生计忙来忙去,自己永远体会不到那种艰辛!”

大江把面前的柠檬水一口干掉,抹抹嘴,意味深长地看着杜叔叔:“我真心希望自己能有你们这么乐观。今天我和他谈得并不顺利。我给他募了那么多钱,现在是怕了,得好好想想退路啦!”

“我是凭自己的本事考的北大,工作也是自己找的啊!”

07

“我没有在气头上,只是到现在你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早就想过,你的条件那么优越,会有很多诱惑;真发生这种事,我也可以给你改过的机会。可是我不能原谅的是你竟然和我的闺密发生关系,而且瞒了我这么久!晓波,到今天我说句心里话吧,你活得太不真实了,从小父母就给你安排好了一切,上学、工作、联系个大人物什么的都不在话下……”

吴伟群遵守了对杜叔叔和我的承诺,还没等我们离开深圳就结清了拖欠的所有销售提成。不过大江说的也没错,陈巧娟随即暗示阿玛尼:北方总部也应该像其他子公司那样缴纳一定比例的“财务费用”,否则以后恐怕没法保证提成到账的及时性。

“芳笑,我知道我错了,对不起!那只是一个意外,不是我主动想……和别人好的。你现在肯定还在气头上,先冷静一下……”

听到这个要求,我们倒是没怎么着急上火:一是因为早有思想准备,二是因为尚未兑付的交叉销售存量不大,对我们的生存发展不会构成致命威胁;三是因为这次拖欠给北方总部上上下下都上了一课,交叉销售的热情大大降低(正如杜叔叔所愿)——别说销售提成了,本金兑付都会被拖欠,谁还敢给深圳总部效命呢!

她突然转过头,直视我的眼睛:“晓波,请你尊重我的感情!你做出那样的事来,我又算你的什么?”我瞬间哑口无言,只得听她说下去:“这几天我认真考虑过了,咱们真的不适合,还是分手吧!”

到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已经偃旗息鼓,只有程霞依旧在拼命出单。我们实在不能理解她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进入6月中旬,深圳总部的兑付危机此起彼伏。虽然每次持续的时间不长就会得到兑付,而且吴伟群和陈巧娟一直在竭力掩盖,但是大多数子公司都开始警觉起来,互为耳目、探究真相。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危机意识已经传遍整个集团,募集速度明显减慢下来。

“不该在一起……难道你们吵架那天没有分手?”我努力回忆那天的情景,“那你当时为什么在我肩头哭泣?一直以来我只是你的备胎吗?”

程霞在这个时候“顶风作案”让“革命派”很郁闷:如果将来出现兑付危机,从我们这个渠道购买产品的客户是会来找我们算账的啊!杜叔叔特意找她谈了两次话,我猜亦山哥一定也私下劝阻过她,可是这个执着的姑娘却说:北方总部和大多数子公司不同,深圳总部是我们的大股东,出现兑付危机的话最终责任还是落在吴伟群身上,他一定会兜底的。

她把脸别开,声音冰冷地说:“咱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在一起。”

问题是,如果危机大到谁都兜不住的地步时,又该怎么办呢?

她依然沉默,绕开我快步朝家的方向走去。我紧紧跟在后面,在小区花园里一把将她拉住:“芳笑,回答我的问题!”

吴伟群试图用登陆资本市场的方式解决全部问题。就在我们返京当天,集团总裁办对内外宣布:鑫城财富已正式启动转板计划,争取年内上新三板!

“你们一直有联系,对吗?”

其实杜叔叔从“转板”这两个字就挑出毛病来:集团旗下公司的确已经在四板挂牌,不过所谓“四板”只是个区域股权交易市场,挂牌条件非常宽松,基本没有什么价值。而新三板的门槛要高很多,有一系列指标需要满足,与是否在四板上市并无关联,也就不存在“转板”一说。但是令人惊奇的是,鑫城财富这么大的一家集团公司竟然没有几个人看出破绽,真没想到这些所谓“金融精英”的金融知识是如此匮乏!

她选择沉默。

就是这样一个遥远而空洞的新三板挂牌构想引发了很多人的热情,感觉在逆境中又看到了希望,就像在暴风雨中的渔船看到了灯塔。因此,在6月下旬,集团的业务迎来了一个“小阳春”,日均募集量一度接近3月前后的正常水平。这让程霞更加确信自己的选择是对的,一周之内就为深圳总部卖掉了400万元“918”A档产品。

小何走进小区看到我,脸上有些不安,回头望了一眼,似乎是在确认王一萌是否已经离开。我顿时火冒三丈,所有的歉意和委屈都化为怒吼:“你刚才是跟谁在一起?”

2016年6月23日星期四,北京的天气有些闷热,又是轻度雾霾的灰蒙蒙一片。北方总部在这一天迎来了辅导鑫城财富挂牌的证券公司场外市场部团队。

我的心凉了半截儿。

在中国证券业协会公布的2015年度排名里,这家券商的总资产和营业收入都在百名开外,以前也没做过几个新三板项目,连杜叔叔都没和它打过交道,是家默默无闻的小券商。真想不通吴伟群怎么会聘用这种机构呢?

等了一会儿,天色渐暗,一辆我叫不上名字的跑车停到小区外,走下一男一女,在车头前拥抱了一下,然后男的坐回驾驶室,随即跑车轰鸣而去。

他们来访的目的是对我们做尽调。“阿杜”亲自带着陈律师和他们谈了一上午,中午又叫上亦山哥和我一边吃饭一边聊聊业务实操情况。

看着手机上的时钟一分一秒地向前推进,终于到了下班时间。我在金城坊街的肯德基胡乱吞下一个汉堡就赶回天伦北里。时间还不到晚上7点,她家里还是没人。我不好意思再坐到楼下(好几位白天就见过我的老人家已经投来怀疑的目光),于是走到小区门口,在那里徘徊起来。

券商团队的负责人是个女孩,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很健谈,跟我们聊了很多券商现状。她介绍说,券商主要在做三大类业务:经纪业务、资管业务和投行业务;除此之外还有自营和投资等,占比相对较小。目前,经纪业务是券商的看家本领,主要是为客户买卖证券提供服务;资管业务是个新兴板块,其实主要就是通道业务,也有一小部分主动管理;投行业务比较综合,包括上市承销、债券发行、并购重组等。其中,经纪业务纯粹靠天吃饭,与市场行情高度相关,一点都不“性感”;资管业务的通道属性太强,营利性稍弱,未来势必会逐渐萎缩;而投行业务范围广泛、含金量最高、营利性最强,是券商所有业务中最高大上的。

那个下午我过得浑浑噩噩、心神不宁。别说工作,就连上网看新闻都读不进去一个字。我不断给小何发微信,道歉、恳求、倾诉……可是毫无回应。

提到投行业务,她的话里满满的都是骄傲。不过提到鑫城财富的挂牌,她却一脸苦涩:北方总部非常配合工作,沟通很顺畅;可是深圳总部却不然。吴伟群什么都应允,到了陈巧娟那里则是什么都没门。特别是财务审计,几乎完全无法正常开展,到最后陈巧娟干脆打发他们先从北方总部开始做尽调。

可是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决定先回公司,等到晚饭后再回来,那个时候她家里总会有人在了吧!

杜叔叔和亦山哥交换了一下眼神,什么都没说。倒是阿玛尼大大咧咧地说,陈巧娟就是这样,老吴不直接发话,她是不会动一动的。

聪明的几乎的毁掉了我自己……

可是事实证明,在大多数时候,吴伟群和她只是在唱双簧罢了。他们肯定动过上新三板的心思,但是一看券商玩真的,让他们做大量细致的工作配合尽调,立马放弃这个念头——连我都知道,深圳总部的账目根本经不起查验!后来,所谓的登陆资本市场纯粹变成他们忽悠人的一个口号。

结束我聪明,

券商团队确实很聪明(怪不得亦山哥说券商是“猴子”),他们从签约开始只用了不到10天时间就洞察到吴伟群和陈巧娟的真实想法,也就把工作节奏放缓下来。反正签约时收了40%的费用,拖下去也无所谓。于是,鑫城财富短命的新三板计划名存实亡。

开始我聪明,

时间到了7月初。出人预料的是,一场席卷整个集团的挤兑风暴毫无征兆地突然爆发了。

我想问问我自己。

那是在2016年7月1日星期五的早上,京基100楼下聚集了20多位客户。他们高呼“鑫城财富还钱”,在试图冲上楼时被大厦保安和赶来的当地警察驱散。个别客户混进大厦来到101层的深圳总部,在前台大喊大叫,直到李忠出面安抚,答应尽快安排兑付并请他们吃了一顿午饭,才把事态平息下去。

想问天你在哪里。

那天吴伟群并没有在京基100露面。据说老板找了大江一天,最终在晚饭前把大江堵在家门口,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原来子公司管理部发现当天闹事的人都是大江的大客户,而且其中很多人购买的产品还没有到期。再往下问,有个客户交了底:是大江让他们来闹的——他说公司现在不太稳定,资金有危险,根据以往的经验,吴伟群最怕有人闹事,一闹就会给他们提前兑付的!

这个时候,我想起一首老歌——熊天平的《夜夜夜夜》。

大江在上一家私募基金遇到过兑付危机,那段经历让他这次做出了过激反应,就这样与吴伟群撕破了脸。吴伟群一直在力保他这样的募集主力不受兑付危机影响,可是没想到偏偏是自己的爱将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他马上气急败坏地要求陈巧娟停掉深圳公司的一切兑付(“集团一定要严惩这种教唆客户提前挤兑的行为”)。而这个做法反过来引发深圳公司客户更大的反弹。他们经过一个周末的串联和筹备,组织了一个更大规模的示威团,周一上午来到京基100楼下静坐。这次他们学聪明了,并不采取什么过激举动,只是打横幅、喊口号,点名要求吴伟群出来解决问题。最多的时候,大厦楼下一度聚集了50人。这件事也登上了几家当地报纸的版面。

不知又过了几个小时,宁静的小区又躁动起来。出门购物买菜的老人们回来了,中午放学的孩子们回来了,赶得及午休的上班族也回来了,可是我最期待的那个身影却没有回来。

事件很快就平息了,但却留下一个重要恶果:许多宛如惊弓之鸟的子公司和不明真相的客户以讹传讹,把提前挤兑和延期兑付混为一谈,认为集团整体兑付出了大问题,纷纷加入挤兑的行列。

我走到一层,坐在楼门口安安静静地等待。手机不断有电话打进来,我索性直接关机——到了这个份儿上,反正她是不会打给我的。

于是,几乎在一夜之间,鑫城财富在3年半时间里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信用堡垒崩塌了。

她家没人。

很多客户听到风声,马上到卖给自己产品的子公司要求提前兑付。除了北方总部之外,其他子公司都只是深圳总部的募集通道而已,根本没有应对能力。很多子公司总经理被逼无奈,只好陪着客户到深圳寻求解决办法。

马楠楠还在嘟囔着什么,并且伸出一只手扶在我的胳膊上。我轻轻把那只手拂开,不顾她在身后的呼唤,失魂落魄地离开储藏室,离开公司,打上一辆出租车直奔小何家。

深圳总部自然成为众矢之的。由于京基100加强了管理,很少有客户能再直接跑到101层,大多数人只能在楼下抗议示威。为了把不良影响降到最低,吴伟群不敢怠慢,每天都会指挥子公司管理部和行政人事部分期分批接待客户代表,自己也天天驻守在公司,耐心劝导客户不要参与挤兑。可是有的客户并不好对付,要么能够动用公安、证监局或媒体的关系施压,要么死缠烂打、要死要活。吴伟群为了息事宁人,只得开始挪用公司每天到账的资金先行兑付。要知道,那可都是为了别的产品募集而来的,而且随着挤兑事件的发酵,募集量也日渐萎缩。

那一刻,我胸口猛地一痛,脑袋里钟鼓轰鸣,被火车撞了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呢?

北方总部的情况则大不一样。我们的风控一向比较严格,做的项目安全性相对较高,一直以来受到下属子公司和客户的广泛认可。而且我们早就在刻意控制交叉销售的规模,到当时只剩下1400多万元。虽然每天都会有客户上门了解情况,但是没有出现挤兑现象——直到老战带着北分的几个小伙子出现在大会议室。

“她辞职了?”马楠楠显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她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抱着双臂望向窗外,“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上周五,我把咱俩在深圳的事告诉她了。”

5月底,“阿杜”答应魏老大在6月底提前完成海林项目8500万元的兑付。这个项目本来是三部做的,但是由于彭总并不管事,蔡依然又已离职,杜叔叔让亦山哥负责与融资方沟通提前还款事宜。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鑫城财富发生了太多变故,我们几个业务部门的正常工作都荒废下来(亦山哥天天与杜叔叔琢磨应对各种事件,程霞忙起了销售,三部处于停摆状态),谁都没顾得上处理海林项目的事。但是魏老大可没忘记我们的承诺,尤其是在深圳总部遭遇挤兑之后,他更坐不住了。

“我知道小何辞职了,现在又联系不上她,想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阿玛尼当天又没来上班,杜叔叔叫上我们一部三个人一起接待北分的人。老战这次来势汹汹,一改沉默寡言的作风,一上来就质问我们什么时候还钱。亦山哥承认这是自己的工作失误,并道歉说最近太忙了,在这次会面之后马上落实。

“你……你还不知道吗?”

老战冷笑道:“你忙,我们就不忙?客户最近天天上我们那要钱,你说这事咋办吧!要不我让他们直接上这儿来讨个说法!”

“什么意思?你告诉谁什么了?”

亦山哥继续赔罪:“战总,真是不好意思,都是我工作疏忽。不过你放心,黄总和杜总答应过的事,我现在一定全力以赴去办!”

“去储藏室吧!”马楠楠似乎早有准备。储藏室是整个公司里最安静私密的地方:屋子在走廊的尽头,隔壁的阿玛尼很少来单位,除了午休平时大家也很少往这边走。我们一前一后走进储藏室,关上门,她叉着腰,大义凛然地看着我:“是我告诉她的,你想怎么样?”

“全力以赴啥呀,岳总,他们俩答应6月底给钱,现在都过了几天了?我凭啥再相信你们?”老战反问道。

一进公司我就直奔财务室,只见小何的座位已经清空,只剩下电脑屏幕周围的装饰贴。我连忙冲向马楠楠的工位:“马秘书,我有事找你,咱们到小会议室聊聊可以吗?”

杜叔叔安慰他说:“战总,你放心,这次一定说到做到!”

芳笑辞职了?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我的五脏六腑都翻滚起来,再也没听清高腾说的任何一个字。

“你也少来这一套,就说什么时候能给钱吧!”老战态度蛮横,随行的小伙子像打手一般凶神恶煞,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遇到这种场面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吧!

周二早上上班时我在公司楼下遇到高腾,他跟我打了个招呼,热情地说:“哥们儿你真厉害啊,准备金屋藏娇啦?”看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又笑道:“行啦,别装啦!你一做成大项目,芳笑就辞职了,这不是明摆着吗?”

我想缓和一下气氛,把一瓶矿泉水慢慢地推到老战面前:“战总您消消气,杜总和岳总说到做到,这次一定会把问题解决好!”

周一,她请了病假,也没有回复我的问候。

没想到老战不但不领情,反而在打量我一眼之后,一巴掌把瓶子打翻!“这里轮不到你说话!你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我见多了,跟黄天海一样,啥也不是,天天坐个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咋能懂得这些钱都来之不易!”

就在公司聚餐后的那个周末,本来说好与小何一起爬山,可是她突然推说肚子疼,取消了活动。

在那一刻,我气得脸色发青、浑身发抖。我终于明白了老战一直看不上我的原因,没想到我会因为家庭背景而被歧视!

但是人生买不到两服药:一服是长生不老药,一服就是后悔药。

他又用手指了指我们每个人的鼻子:“我看你们是一棍子打不出个屁!这么说吧,这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要是不赶紧还上,我就带他们来跟你们拼命!”

现在想想,如果当时有一次——哪怕仅仅一次——我能把嬉皮笑脸换成郑重其事,不是自作聪明而是换位思考,然后要么认真考虑清楚我和她对这份感情的诉求并确定下我们的关系,要么读懂她眼神里的不安全感并把一切都坦诚地说开,那么到了今天,我们的结局一定会有所不同吧!

说罢,他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打手”们也齐刷刷地跟着起立,一伙人扬长而去。

在为金牛家园项目奔忙的日子里,小何的支持和鼓励给了我莫大的动力。我不止一次充满感动和感激地对她说:“你要是嫁人不要嫁给别人,必须要嫁给我!”她总是眨着大眼睛问我算不算求婚,我的答案每次都一样:咱们还是先入洞房吧!

真是岂有此理!明明还没到合同约定的产品到期日,他们凭什么来闹?契约精神在哪里?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恐怕很多人都感觉鑫城财富大厦将倾,只求自保了吧!

01

我也是从这一天开始,认真考虑自己在公司的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