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经济管理 > 金融街:一个影子私募基金经理的自白 > 第七章

第七章

付总两手一摊,不满地说:“股权价值是以质押前20个交易日均价为基准计算的,咱们最终签合同之前跌多少我都认了,不就是融资金额多一点少一点的事嘛!”

付总给我们上了一节股票投资课,我们对他的理念心悦诚服。不过杜叔叔提醒说,毕竟市场已经跌了这么多,之前的项目方案对鑫城财富来说显得风险过高,我们是否应该重新审视一下条款呢?付总打开电脑,指着K线图给我们解释说,从我们探讨方案以来沪指下跌9.6%,而定增方案里的两只股票同期下跌都不到5%,安全性依然很高。杜叔叔则指出,如果说去年12月初沪指在3500点以上的时候还算观望期的话,现在已经明确进入下降通道。倾巢之下无完卵,股票很容易触碰到警戒线,方案必须要相应调整。

“这个本来就是要随行就市、动态调整的。我是想另加一条:咱们借鉴资产证券化里面的增信措施,设立一个‘现金抵押账户’,也就是由颐和资产额外拿出一定比例的现金放入双方共管账户,以确保在限售股锁定期结束前能够及时补仓,如何?”杜叔叔提出新的建议。

“那更求之不得!”付总看我们迷惑不解的样子,笑了起来。“我做股票有几条原则。第一,到现在这个阶段,我只管理自己的钱。代人理财心态会有变化,影响发挥;都是我的钱,就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今年是否盈利,没有外界的干扰更容易成功。第二,我已经开始分散投资,二级市场上的资金只占整个投资组合的40%,定增接近20%,PE投资只有10%,剩下的都是现金。只要市场出现机会,我随时可以大举杀入。第三,我买股票的心态是以合适的价位买到放心的东西。大盘点位需要参考,但是个股更重要。只要是好股票,越跌越买,碰到暴跌才好呢,那不是送钱嘛!”

付总一听断然拒绝:“那怎么行!我再拿出现金白白放在那里,不是等于把抵押率降低了吗?不可能不可能!”他夸张地挥着手,房间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家都不说话了。

“如果跌破了这个区间呢?”亦山哥追问道。

这个时候还是“顶梁柱”发挥了作用,亦山哥思考片刻,计上心来:“现金改成股票怎么样?而且买什么股票都行,等于把颐和资产的一部分投资组合拿出来,随时用来变现补仓。”

“我对二级市场的判断是:短期不乐观,长期不悲观。所谓‘熊市不言底’嘛,很难说跌到什么点位,我估计在2400~2800点会有比较强的支撑。不过我认为中国A股市场的涨跌和经济的好坏没有必然联系。大家都在悲观的时候,其实机会就出来了。很多人都说A股估值太高了,但是个股分化很大呀,这里面还是有很多金子的。这段时间我的仓位不高,如果跌到我刚才说的区间再加仓吧。”说到熟悉的话题付总侃侃而谈。

这个方法折中了各方立场,大家拍案叫绝。最后经过讨价还价,付总同意拿出相当于质押股权价值10%的等值股票设立补仓账户。这样一来,我们的方案得到了完善,安全性大大提高。

杜叔叔彬彬有礼地回应道:“抱歉打扰您周末休息!岳总是我们公司的顶梁柱,他也非常仰慕您,一直讲应该与您合作。这不,我们就登门拜访来了。”他突然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比起一个月前形势起了点变化:新年A股两次熔断,大盘下跌幅度很大,搞不好还会进一步下挫。您是怎么看待后市呢?”

我用周末的时间把新的交易方案写好,亦山哥修改后发给陈律师。这次我对项目信心满满,但是一想起杜叔叔那天早上说的话,还是不免忧心忡忡:颐和资产项目会不会成为北方总部走向分裂的导火索呢?很快我就发现这个担心是多余的。在引发矛盾的焦点事件里,我们的项目根本排不进前几名。

这时,付总推门而入。亦山哥把杜叔叔介绍给他,4个人寒暄几句后一同落座。付总兴奋地说:“今天早上7点多收到岳总的信息说见面,我很高兴啊!上次说的定增项目也有别的私募来找我谈过,但我只认岳总这个人,还是可以给你们做。”

05

“杜总,我完全认同您的判断。我和晓波没说的,你指哪我们就打哪!”亦山哥的语气无比坚定。他一定是把这个关于站队的表态当作修补二人关系的绝佳机会。

兑付危机刚一结束,阿玛尼的全部注意力都投向了年终奖金问题。搞定陈巧娟之后,他自己不好意思直面吴伟群,就托杜叔叔代为沟通,但是毫无成效:老板装聋作哑,一拖再拖。向小强在工作总结会上的发言也没有得到正面回应。

听完杜叔叔这番话,我惊出一身冷汗。他今天对我们吐露心声,相当于告诉我们北方总部已经产生两条路线(“保皇派”和“革命派”)并让我们站队,这样不会使公司分裂吗?难道我也要深深地卷入公司政治的旋涡了吗?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又一个惊天新闻发生了:1月12日北分传来消息,据说魏老大正在秘密接洽一家私募基金,准备带队跳槽!大家都相信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阿杜”一下子又都紧张起来。

“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黄总带着向小强完全倒向吴总的思路,那可要把我们带沟里去了。我会去努力影响黄总,但是咱们都现实一点,不要指望改变吴总和整个集团,只要能把握好自己和北方总部的命运就行了。你们尽快拓展权益类产品,我会全力以赴支持你们。记住,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工作只对我负责!”

失去北分可是他们绝对不愿承受的打击。2015年,北分为北方总部募集了4.5亿元,占到了项目总募集金额的35%,是我们所有项目募集成功的重要基石。这支队伍对集团同样不可或缺。虽然深圳总部讳莫如深,太祖仍然打探出北分为他们全年贡献了4个亿左右。

“现在我们这种传统的私募基金的确应该迅速转型,但不是盲目提高收益率,也不是孤注一掷押宝P2P。昨天亦山说得很对,负债端要去拿金融机构的钱,私人投资者都转到线上P2P好了;资产端一定要丰富我们的产品线,实现从单纯的固定收益产品向多元化产品的转变。不做这种系统性变革,我们会在一条错误而孤单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吴伟群也深知魏老大一直对成立北方总部的事耿耿于怀,于是想尽办法拉拢和安慰他,明里暗里给了他不少好处。不过,显然这些举措没能解决更根本的问题:北方总部去年的很多项目募集费用较低(不幸的是,大多是我们一部的),项目整体数量和规模都不大;而深圳总部项目虽然不少,还以高收益居多,但是安全性又饱受质疑。因此,北分不断膨胀的募集能力在集团里远远得不到发挥,只好偷偷飞单。

亦山哥深深地点了一下头,我则目瞪口呆,杜叔叔见状特意把脸转向我:“昨天的会议情况你们都心中有数吧!大家都明白,所谓的‘主流产品’就是高收益产品,多做这种产品的话眼前是会多赚钱,但是风险谁担呢?如果业务部门都往这个方向走,最后谁都不承担责任,只想赚一票就走,我们离倒闭也就不远了。”

此外,亦山哥和我都认为单纯提高募集费用已经不能满足魏老大的野心,他的最终愿景是贯穿上下游,自己做一家私募基金公司。李帅帅告诉我,几天前,魏老大在北分的年终总结会上当着全体员工的面说:“北方总部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有八九个业务和风控人员嘛!市场上人才一大把,咱们想自己设计产品是分分钟的事,一定会比他们干得更好!”

刚琢磨到这里,我的思考被脚步声打断,走进房间的竟然是杜叔叔。我发现他脸色灰暗,黑眼圈很深,似乎一夜没睡。他坐到亦山哥对面,说话时的嗓音略带沙哑:“亦山、晓波,今天叫你们来这里碰面是想通知你们:我决定支持你们重启与颐和资产的合作,设计发行定增产品。”

魏老大怀有二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突然爆出这个新闻还是让“阿杜”措手不及。他们俩自知没有把握挽回魏老大,还是第一时间告诉吴伟群吧!杜叔叔拨通手机,电话另一端传来的声音生硬而又急促:我已经到北京了,正在往酒店赶,一会儿魏总来找我。你们先假装不知道,等我消息吧!

这个时候,授意向小强炮轰一部不失为一步“妙棋”:首先,谁都知道向小强是谁的亲信,他力挺现有业务模式一定会得到吴伟群的欣赏,这就成为阿玛尼间接向老板表忠心的一种方式。其次,向小强对亦山哥的态度也是世人皆知,他携“918”成功的余威来挑战一部,会让大家都认为这是一场两个部门老大之间的较量,不会暴露自己。最后,通过业务部门负责人的嘴说出调整年终奖金分配结构显得非常自然。等到解开吴伟群的结,阿玛尼只要顺水推舟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拿走属于我们的蛋糕了!

“阿杜”傻眼了:吴伟群竟然比他们早得到这个消息至少半天以上。没想到即便是在千里之外,老板的耳目还是比我们厉害多了。

不过,联想到集团和北方总部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似乎玄机可见端倪:在“三巨头”当中,阿玛尼对于年终奖金最为看重。他不像杜叔叔早已财务自由、不在乎这点钱,又不像陈巧娟可以在集团领取奖金,金额又远高于北方总部。但不幸的是,刚刚差点儿引发集团兑付危机的南京项目正是阿玛尼介绍的,吴伟群嘴上不说,心里一定埋怨过他一千遍、一万遍。正因为如此,现在他哪还有脸面去找吴伟群谈奖金的事呢!

那天一下班我和小何就先走了。离开时,我们看到马楠楠在食品间泡了两碗方便面。小何叹息说,看来对于“阿杜”来说这一定又是个漫长而难熬的夜晚吧!我却认为他们俩对这件事的态度应该不尽相同:阿玛尼刚刚摆脱一场由自己带来的兑付危机,现在又在争取拿到年终奖金,这会儿最怕再捅娄子;而杜叔叔认为北方总部应该调整负债端的资金来源、逐渐剥离线下募集团队。虽说这次事发突然,但是如果真失去北分,没准客观上能够加快公司转型。

亦山哥进入北方总部时,杜叔叔答应给他许多“特权”,不过,这些承诺在阿玛尼面前打了不少折扣。很明显,无论业务还是外表,亦山哥都会成为公司里的超级明星,这会大大抢走阿玛尼的风头。而且亦山哥是1979年生人,只比阿玛尼小一岁,论业务经验和能力又远超后者,阿玛尼自然会把他当作觊觎自己位置的潜在竞争者,毕竟亦山哥又不像杜叔叔那么与世无争、让人放心。因此,阿玛尼总是或明或暗、自觉不自觉地给亦山哥使绊,比如拖慢一部项目的节奏、卡掉他想招聘的人等。亦山哥呢,这回倒是没有像在信托公司时那样与老板计较,而是韬光养晦,专心致志做业务。再加上有杜叔叔从中调解,虽然少不了磕磕绊绊,也还算相安无事。所以按常理来看,阿玛尼此举毫无必要啊!

恐怕这也不会是两个人最后一次“同床异梦”吧!

这三个字犹如晴天霹雳,让我无比震惊。为什么会是他呢?我的大脑随即飞快开动起来。

第二天早上,从他们俩上班时路过“平民区”的表情来看,我的猜测是正确的:杜叔叔9点准时到达,心事重重地快步通过走廊;阿玛尼9点半才姗姗来迟,一脸轻松,昂首阔步。不一会儿最新消息就流传开来:昨晚吴伟群马到成功,说服魏老大留在鑫城财富!

“阿玛尼。”

所有普通员工都松了一口气。魏老大另谋出路的消息对大家的信心是个打击,很多人都有地动山摇的感觉。不论“保皇派”还是“革命派”,我们都不希望就这么失去北分。最终能够留住魏老大自然是好事,不过以他的个性,不知吴伟群做出了怎样的让步才挽回了他的心呢?

“谁?”

大家正在乱猜一气,吴伟群来了,带着轻松的笑容走进阿玛尼的办公室。一分钟后,杜叔叔也走了进去。

他正色道:“白让你读纳西姆·塔勒布的《反脆弱》那本书了——不要在乎外界评价,在别人的态度面前要保持韧性!而且你想过没有,他为什么敢公开挑起这次争端呢?我才不在乎这小子怎么想,我担心的是谁可能在背后怂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转眼已经到了中午,三个人完全没有出来的迹象,甚至都没人去过厕所,高腾在微信上问“阿杜”午饭怎么安排也没有回音。不知为什么,办公室里的气氛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紧张,我们大多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办公室或工位上坐着,即使互相交流也都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那种感觉好像一群中学生在上自习课,而老师们正在隔壁开会。

“哎哟不错呀,接得还挺快!”亦山哥笑道。过了一会儿,我看他心情不错,小心翼翼地问他前一天为什么不当众反驳向小强呢?

直到下午1点,我们都已经吃完午饭回来准备开始下午的工作了,CEO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吴伟群面无表情地走出来,“阿杜”隔了几步远的距离跟在后面,神情严肃。三个人走出公司大门,直到下午三四点钟杜叔叔才一个人回来。快下班的时候,他把亦山哥和我叫了过去。

不到半小时我就收拾完毕,下楼过个马路就来到英蓝国际。前台女孩把我带进付总办公室时,亦山哥已经在里面喝茶了。“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啊!”他向我挤眉弄眼,我也做个鬼脸道:“但是‘君王仍然要早朝’呀!”

“怎么样,今天恶战一场?”亦山哥想调节一下气氛,用轻快的语调问道。

什么叫被他“抓到了”?挂断电话,我正在纳闷,突然发现手里拿的是一个粉红外壳的苹果手机——这是小何的手机!我连忙找到自己的手机一看,原来在静音状态下错过了亦山哥的几个电话。我一下脸红到耳根。我跟小何谈恋爱在北方总部已经不是秘密,不过被间接发现一起过夜还是挺不好意思的。好在是亦山哥,他对这种事应该司空见惯了吧!

杜叔叔显然没有这个心情。我看他面容疲倦,眉头紧皱,仿佛正在经历一场大病。他的大脑里肯定正在同时思考几件事情,没有回答亦山哥,过了好一会儿注意力才重新回到我们身上。“亦山、晓波,你们做好准备,北方总部已经走向拆分。”

年度工作总结会的第二天上午,我正在威斯汀与小何相拥而眠,手机铃声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我睡眼惺忪地摸起手机一看,是亦山哥,连忙接通,电话那端传来的大笑吓了我一跳:“晓波,还是被我抓到了吧!给你一个小时,10:30在颐和资产付总办公室见!”

听到这句话,我的心一下子凉了:难道“保皇派”和“革命派”这就要摊牌了?“阿杜”之间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了吗?不过杜叔叔继续声音低沉地解释说,这是强留魏老大的代价。“吴总昨天已经答应北分自行组建业务部门和风控部门,并且独立注册公司,成为企业法人。也就是说,北分以后也是一个独立完整的私募基金公司了。吴总说他们仍将服从咱们的业务指导,但是显而易见,从股权上和业务上咱们都已出局,实际上北分已经被拆分出去了。”

04

“在我看来这是最差的结果。北分这样半死不活地拖着会严重影响北方总部在子公司中的权威,也同样会让全国其他有野心的子公司心里发痒,还不如完全脱钩来得干脆。可是黄总竟然对吴总说感觉影响不大,因为北分与鑫城财富过去一直没有股权关系,大家一样合作良好;而且北分募集能力强,从来都‘吃不饱’,自己去寻找项目也不会影响我们的募集。我真不知道他这样说是想讨好老板还是真的仍然抱有幻想!你们也知道魏总一直不把我们放在眼里。现在让他打通整个业务链条、独立注册公司就如同放虎归山,人家还怎么可能帮我们呢?”

“从谷歌到脸谱网,再到淘宝和腾讯,大家都见识过互联网的积极作用和巨大能量。‘互联网+金融’是最新的跨界资源整合,P2P正是这一领域的代言人。最近可能大家听到很多关于P2P行业的负面新闻,这是心理学上典型的‘负面偏差’效应,也就是所谓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媒体和好事者总嫌生活太平淡,非要放大负面信息吸引人眼球,总拿P2P跑路说事,就像有千百万辆汽车正常行驶在路上,却只报道酒驾伤人的案例。科技创新带来的新生事物越来越多,它们能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关键要看是谁用、怎么用啊!请各位相信我,在新的一年里,你们一定能够见证鑫城宝的发展壮大,它会产生几何级增长动力,成为我们实现弯道超车的最佳武器!”

“这个结局也是吴伟群的一个败笔。”亦山哥接过来分析道,“按理说他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不可能看不到这些问题。可能他太在乎募集规模了,无论如何都不愿放走募集团队,所以宁愿让北分名义上留在集团内。其实北分已经是颗智齿了,舍不得拔掉反而会影响旁边的牙。”

“提到诺佳和恒先,我还得多说几句。去年11月我过生日的时候曾经讲过,我们要想追上行业领头羊,一定要弯道超车。到今天,我的信心更加坚定了,不仅因为我们现在的发展势头良好、子公司不断壮大,而且我们自己的P2P平台‘鑫城宝’已于今年1月1日正式上线了!这是鑫城财富第一次登陆互联网金融,为此我们已经精心筹备了4个月之久,完全是有备而来,而且会一发而不可收!接下来,我们将尽快把线下客户吸引到线上,并大力宣传推广,让更多的人成为我们的客户。”

这是亦山哥又一个判断失误——当时我们都还不了解让魏老大动了跳槽念头的真正原因是什么,更不知道吴伟群与魏老大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

“从鑫城财富诞生开始,我们的业务模式已经得到了三年的验证,又有强大的募集团队做支撑,确实不能轻易改弦更张啊。不过呢,尝试一些新东西也是有益的。主流也好,非主流也罢,只要分配好时间、精力,还是可以大胆尝试的,没准会打造出和‘918’一样的爆款呢!”

杜叔叔接下来告诉我们,北分的事情只是个引子,吴伟群借机狠狠地责备了他和阿玛尼一番:北分是北方总部最重要的分支机构,可是我们成立以来没有做任何努力去拉近与魏老大的关系,事到临头也没有任何解决办法,还得他亲自出面。他对北方总部设立子公司的速度也非常不满意,批评我们根本没有投入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去拓展渠道,一直在坐享其成地利用鑫城财富的募集体系发行产品。

直到最后他才回应刚才的争论:“刚才几位同事的发言都很好,说明大家都在思考公司的前途命运,值得表扬啊!不过,我感觉业务部门提出的几个问题和建议其实并不矛盾,是不是可以综合一下啊。比如关于我们现在的业务模式,我在全国子公司也做了调研:去年股市大跌以来投资者非常恐慌,到处寻找避风港,固定收益类产品其实非常紧俏。另外,房地产商一直是我们最大的融资方,最近楼市回暖正好增加了他们的借款意愿和还款能力。所以在我看来,这正是我们大干快上、异军突起的大好机会!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发火。本来南京项目捅出那么大娄子还没来得及算账,这回他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了。”杜叔叔说,“另外,他对于我们营利性的关注还在其次,最不能容忍的还是主动壮大血脉的意识不强……”

吴伟群同样露出了微笑并开始发言。他并没有被亦山哥或向小强的发言打乱节奏,而是按部就班地先代表李忠董事长和集团领导班子感谢我们在2015年的辛勤工作,预祝北方总部在2016年取得更好的成绩。接下来,他总结了我们在2015年的各项业务指标,逐项进行分析点评,并对2016年的工作提出几点建议和要求。

“也许老板跟我们关心的就是不一样呗!”亦山哥抢着解读道,“咱们具体干活的人觉得资本家就是要利益最大化,只要给公司创造了利润就万事大吉。可是老吴更看重现金流吧,毕竟这才是私募基金持续生存的基础。这几年扩张这么快,听说他很少从公司提取分红,一直在滚动投入。”

亦山哥斜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在桌面上转笔玩儿。10秒钟过去了,他一言不发,屋子里静得出奇;20秒钟过去了,他还是不置一词,只是微笑着抬头望向视频里的吴伟群,完全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你还没明白,他是要借着这些理由控制北方总部!”杜叔叔停顿了一下,我的心也一沉。“后来,他提了几个具体要求,比如严格执行陈巧娟去年8月提出的费用包干制,而且超出限额还要报他审批,以及2016年必须新增至少4家子公司,为深圳总部完成3个亿的募集量(交叉销售),等等。这里面影响最大的是最后一条:以后我们所有项目通过评审会后还要上报集团总裁办,他拥有最终决定权。原来他一直抓住年终奖金的事不放就是用它作为谈判条件!”

向小强的每句话都在刺激着我们一部三个人的神经。他的逻辑陷在路径依赖性里面不能自拔,这种故步自封是多么目光短浅!他竟然还妄想切走一大块我们的蛋糕,这种公然的挑衅已经不是单纯的业务分歧可以解释得过去了。参会人员也都明白:向小强正式向一部开火了。此刻,全场的目光都投向了亦山哥,我和淑玲更是迫切地想听到他犀利的反击,好好打击一下向小强的嚣张气焰。

听到这里,亦山哥和我互相看了一眼,我们俩都是一副不太相信的表情。吴伟群这样做就等于卡住了北方总部的脖子,以后我们只能拿更多的募集量向他进贡,换取他对我们项目的批准。

“因此,为了鞭策业务部门集中时间和精力做主流产品,为公司创造更大价值,我们郑重建议将非主流业务收入在业绩考核及年终奖金中的权重调整为原比例的20%!”

“那黄总是怎么说的呢?”我焦急地问道。

“所以我认为业务模式不是问题,制约着北方总部发展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我把它叫作产品类型的‘非主流化’。我们的主流产品应该是什么?整个集团并没有统一标准,我的定义是:有超额收益空间的固定收益类产品,比如海林并购基金和‘918’。大家可以算算账,三部其实去年只做了海林项目一单,却实现了全公司35%的业务收入,这个数字难道还不说明问题吗!我们帮助互联网企业实现行业整合,分享了这个高增长行业带来的高收益,其实安全性一点都不比太阳城项目差!咱们所谓的优质低风险项目一单下来才能赚多少钱呢?正是因为低收益项目占用了公司大量资源,才导致去年募集规模高、利润低的局面!”

一提阿玛尼,杜叔叔苦笑起来:“黄总今天是一边倒啊,对吴总言听计从。”

向小强认为我们无言以对,非常得意。“各位领导和同事,下面说说我的想法吧!新年前我和程霞走访了咱们的一些募集团队,得到的反馈是:虽然外部整体环境不好,我们的产品还是很有竞争力的,特别是像‘918’这样的稀缺产品,募集团队纷纷表示希望多放出一些额度,有多少他们完成多少!而且我们也跟同行聊过,他们非常羡慕我们在北京、内蒙古和辽宁等地的销售能力,认为我们兵强马壮、实力强大。应该说我们经过这8个月的努力,已经组建起一个初具规模的线下募集网络,形成一定的区域竞争优势。这支勤奋高效的募集大军是非常宝贵的资源,是吴总和黄总呕心沥血的结晶,怎么能够轻言淘汰呢?”

“他是不是想奖金想疯了?”亦山哥没好气地说。

这几句话火药味十足,我和淑玲都对向小强怒目而视,但又说不出什么:如果做了颐和资产项目现在确实会非常难受,我们无可辩驳。亦山哥则继续奉行避其锋芒政策,笑而不语。

“我也觉得他今天过于软弱,但是应该还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吧!不过,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下午回来前我和他单独谈过,他认为吴总的思路是正确的,应该先确保抓好募集这条生命线再说。”杜叔叔平静地说道。

首先回应的却是向小强:“岳总的发言很有意思。我记得不到一个月之前项目一部想搞一个定增项目,我看了一眼就给否决了。当时我就提醒过,资本市场风险太高,又正处于下行通道,不太适合搞这种产品。结果呢,大家有目共睹,1月4日和昨天A股两次熔断,沪指从3500点跌到3100点。我记得当时一部说给客户的是固定收益,所以这只是个跟资本市场挂钩的项目,还不能算股权投资。大家说说,要是纯股权的还了得!如果当时发了这个产品,现在可要傻眼了吧,是不是该追责了呢?”

亦山哥缓缓起身,在房间里踱起步来。“完了,这回他真的倒向老吴了。但是他应该更看重利润吧!就这样任由老吴夺走项目审批权,人家要是卡住不让咱们发产品或者少发,利润何来呀?”

亦山哥的这番话振聋发聩,引人深思,并且勇于把枪口对准自己提出终身负责制,但是却只得到稀稀拉拉的掌声:他的很多建议与集团发展思路相悖,大家都在看“四大天王”的脸色。

杜叔叔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倒是信心满满,认为自己一定能说服吴总让我们的项目都通过。这些都是后话,我现在也不去计较,目前我坚决不能同意的是他新提出的建议:在北方总部全面放开‘918’。”

他最后的结论是:诺佳这类的领头羊已经羽翼丰满,明显进入一个起飞期,恐怕很难追赶。我们不如务实一些,降低预期,在调整业务模式的同时寻找独特的生存之道。

06

做影子私募,必然都是靠固定收益起家聚集人气,但是达到一定规模后必须要向权益类投资转型,正所谓“无股不富”。这种调整必将带来短期阵痛,但是只有经过这样的转变才能浴火重生。诺佳是在2008年开始介入PE投资的,到2013年才开始有收益。我们也需要这样的耐心和眼光。

1月中旬的北京处于深冬时节,金融街的夜晚显得比其他地方更冷清一些。其实我在上海陆家嘴、香港中环和纽约华尔街都观察到相同的现象:这些金融聚集区里堆满了写字楼,白天人们在这里热火朝天地拼命工作,一下班就会急匆匆地离开,到更轻松、更温暖的地方去,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街区,零星的行人穿行其间,任由风的宰割。

他还说,我们一直以诺佳和恒先为赶超目标,可是以现在的模式走下去非但不能与它们缩小差距,反而会被越落越远。从诺佳2015年季报来看,它们单季就完成261亿元的募集量,全年募集金额有望突破1000亿元,实现同比50%以上的增长。虽然我们今年也实现了接近50亿元的募集量,增长幅度超过160%,但是与诺佳远远不在一个数量级。

1月14日下午5点,我就是这样的一个行人,从中国人寿广场出来,冒着寒风走在金融大街上。

只剩下一部和二部了。向小强第一次谦虚起来,让亦山哥先说。亦山哥的发言很精炼,最核心的内容是建议鑫城财富尽快业务转型:从当前的市场状况看,通过线下募集团队面向普通老百姓销售固定收益类产品的这种影子私募已经无可挽回地走向衰落。我们若想继续在私募基金行业内生存,必须跟上时代变化,尽快调整业务模式。具体建议是:第一,改革募集方式,以后只在线上面向大众和线下面对高净值人士、金融机构开展募集工作,逐渐淘汰不能适应变化的募集团队;第二,改变产品结构比例,压缩固定收益类产品,大幅提升权益类产品——如PE投资、二级市场投资,并开拓海外投资产品;第三,业务部门对项目实行“终身负责制”,出现问题将追责到底。

那天下午,吴伟群约我共进晚餐,考虑再三我说已经有约,婉言谢绝。他说那就饭前聊一会儿吧!我没有理由再拒绝,况且也想看看是否有机会对他施加影响,帮助“革命派”扳回一局。

接着是各个部门总经理做总结。高腾、陈律师和财务部的一个经理(代表陈巧娟)相继发言,流水账一般介绍了中后台部门这8个月以来的主要工作。轮到太祖时,这个任职时间最短的部门一把手占用了最多的时间,长篇大论地介绍北分及其他子公司具体运营及业绩情况,听得大家昏昏欲睡。最后杜叔叔实在忍不住只好把他叫停,叫蔡依然代表彭总接着发言。小蔡同学并没有当众讲话的经验,磕磕绊绊地读完一页纸的稿子。

更早的时候,阿玛尼单独与吴伟群聊了一个小时,双方达成一致意见:一是阿玛尼确认执行吴伟群前一天提出的几项要求;二是吴伟群同意按照20%的比例发放年终奖金(太阳简直是从西边出来了);三是吴伟群支持“918”在北方总部由试点改为全面放开。

会议由杜叔叔主持,首先请阿玛尼做报告。阿玛尼全面、严谨、客观地回顾了北方总部在2015年的运行情况,既总结了成绩,又指出了不足,内容翔实,数据充分(一听就知道是杜叔叔执笔的),赢得了大家的热烈掌声。

阿玛尼认为自己取得了重大胜利,得意扬扬地回到办公室,不料却遭到杜叔叔的强烈反对。他一直没有答应吴伟群的“无礼要求”,更坚决反对“918”的扩大化,认为这几件事加在一起会使北方总部丧失大部分独立性,并且走上传统影子私募的错误路线。

话说回来,时间来到2016年1月8日星期五的下午,北方总部召开2015年工作总结会。大会议室里坐得满满当当,除了陈巧娟(她和吴伟群视频参会)、彭总和司机之外的所有员工全部在座。

杜叔叔的态度让阿玛尼十分恼怒。平时他们两个人相敬如宾,小心翼翼地勾勒权力边界,逐渐形成双方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的格局。阿玛尼也越来越乐于当甩手掌柜,只过问重大事项,让杜叔叔操持公司具体事务。可是一来二去,当大家平时都习惯去找COO汇报工作的时候,CEO又开始觉得冷清,有种大权旁落的感觉,心中已经积累了一些不满。这次不知他使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说动吴伟群在年终奖金问题上做出巨大让步,为北方总部全体员工(特别是他自己)争取了一大块利益,他自认为是个重大“外交胜利”。可是杜叔叔竟然不以为然,还想在鸡蛋里挑骨头!于是,两个人之间爆发了有史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不过,毕竟向小强与阿玛尼走得很近,而且好歹也是业务骨干之一,在公司中层里的地位还是比较稳固(千年老二)。可想而知,他对亦山哥和一部总憋着一股火,时不时想挑起些是非。而亦山哥呢,完全避重就轻、装聋作哑,从不与他正面交锋。曾有一次我气不过想回顶几句,亦山哥拉住我说:“冲冠一怒谁都会,包羞忍耻真男儿。有人骂你的时候,你就当作疯狗在叫,难道非要扑上去咬回一嘴狗毛才算本事?”

争吵归争吵,冷静下来大家还是要从权力大小上掰手腕。北方总部的第一大股东是深圳总部,第二大股东是阿玛尼(30%),杜叔叔只有19%。只要吴伟群和阿玛尼达成一致的事项就等于通过了股东大会,杜叔叔也无可奈何。最后,他只能以在评审会层面枪毙未来所有阿玛尼中意的项目作为威胁,逼迫阿玛尼做出三点承诺:“918”的销售要与项目匹配,年终奖金分配时不对“主流产品”和“非主流产品”做出区分,以及对颐和资产项目开绿灯。

不幸的是,在公司里向小强最看不惯的人就是亦山哥。两个人都是信托公司出身,前后脚来到公司,各负责一个业务部门,年龄又相仿,业务能力也都很强,自然而然会被放在一起比较。生来争强好胜,向小强总想把亦山哥比下去,但却机会不多,可谓“苦大仇深”:在业务上,一部完成的业务规模和利润总额压了二部一头,直到“918”出现才算不相上下;在生活中,亦山哥那是相当的低调,平时经常坐地铁或者骑车上下班,除了买衣服和旅游简直没有什么消费,(“我可不拿名牌当标签!”)也从不和人攀比,总不能拿特斯拉跟自行车比较吧!再加上亦山哥人缘很好(至少在女士中稳操胜券),而向小强对人比较苛刻,所以公司同事们对他们俩的评价结果高下立判。

两个人不欢而散:他们都认为自己在为公司大局着想,却还不得不向对方妥协,谁都没有完全达成自己的愿望。亦山哥对这场争端的评价是:“保皇派”大获全胜,而“革命派”保住了奖金、赢得了项目,却输掉了路线。

向小强1981年出生,湖南吉首人,也是从信托公司跳槽过来的。有人说他是阿玛尼的小舅子,这点从未被证实;但是看看他天天围在阿玛尼身边言听计从、忠心耿耿的样子,就会感觉他们俩比亲兄弟还亲。他的性格比较强势,对成功的渴望远远超过一般人,在公司里唯一的目标就是“天天向上”——获得更高的职位和更多的金钱。他是中国首批特斯拉车主(“特首”),我们经常能够看到他那辆尾号1188的蓝色轿跑在金融街风驰电掣。亦山哥开玩笑说,也许向小强才真正代表了私募基金公司的风格吧!

我见到老板以后能向他争取些什么呢?我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约定的地方——金融大街甲26号的“东方大班”。说来有趣,我天天在这条街上下班路过都没发现这家高档SPA店,吴伟群却有一种特异功能,能在各种陌生环境里找到最好吃、最好玩、最有趣的地方。

与亦山哥相反,向小强几乎是个一眼就可以看穿的人。

服务员把我带进包间时吴伟群已经到了,他坐在沙发里泡脚,脸色很难看,好像在生闷气。见到我,他故作轻松道:“晓波,现在把你叫出来,高腾不会记你早退吧!”

在我看来,亦山哥是个矛盾集合体,很难想象一个人身上能汇集这么多截然相反的特质。比方说,他有着读书人那种清高劲儿,愤世嫉俗、自视甚高,但同时又能与各色人等打成一片,就连大厦保安、19层的保洁阿姨都能处成朋友;我能感觉到他对身边人的关心和亲近感,但也会刻意与我们拉开一些距离,不会轻易让人看到他的生活全貌;他平实是个很懒散的人,生活比较随性,但对任何想做成的事都会全身心投入,有时甚至有点不择手段;他很懂得商务礼仪,面对客户或陌生人总是彬彬有礼,但在公司内部或熟人中间,又经常不修边幅、口无遮拦……

我连忙说不会的,杜叔叔知道我们要见面。

亦山哥和向小强在鑫城财富的相遇注定就是一场瑜亮之争。

吴伟群又是微微一笑:“那就好。你晚上还有饭局,天气又这么冷,咱们就趁现在泡个脚、按个摩,舒筋活血顺便聊聊天。”

03

我答应一声坐下来,马上又有一个精壮的小伙子走进来给我倒水泡脚。由男技师服务还真不太习惯,我觉得浑身别扭。吴伟群见状哈哈大笑:“你来得太少了!男技师有力气,下手又准又狠,真想按得舒服,还得找他们。”

就在这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没等“阿杜”考虑好如何与老板沟通,向小强又蹦出来兴风作浪,矛头直指亦山哥和项目一部。

相继按完肩颈,我们俩坐在沙发上,技师为我们按起脚来。吴伟群一边翻看手机,一边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两天公司的事你都听说了?”

年终奖金是股东向全体员工的一次让利。同为股东,“阿杜”还可以从奖金中拿回些钱,而吴伟群不可能在北方总部拿奖金(与陈巧娟一样,他也在选择在集团领取)。我们这里的发放比例越高,他的损失就越大。但当时我想不通的是,无论怎样调整比例,对深圳总部(持股比例51%)的影响也就是小几十万元。像他这样一位开着价值数百万超跑的私募基金大佬,为什么非要纠结这点钱呢?

他把我问懵了。这两天北方总部可发生了不少事,在我这个层级肯定只是道听途说地了解一部分,几位大佬之间的对话和协议不可能都搞清楚。他指的是哪些事呢,还是想知道我了解到什么程度?看我沉吟未答,他放下手机,身子倾斜过来,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老弟,你得理解哥哥啊,我做很多决定也是身不由己!”

打发掉陈巧娟之后真相自然水落石出——其实也早该想到——吴伟群真正想卡住的是发放比例。他甚至放出风来:去年北方总部的利润低于他的预期,他正在考虑取消发放年终奖金!

第一次听到老板以这么诚恳的口气说话,我诚惶诚恐。见到我的表情,他的眼神缓和下来,坐回到沙发里。“你应该听说北分的事了吧!北分这个量级的队伍如果离开,无异于一场大地震,对整个公司的打击都会很大,有可能造成一系列连锁反应,比如其他子公司军心不稳、客户信心降低、募集资金速度减慢什么的。所以魏总要是走了,带走的可不止几个亿的募集量啊!这个时候就是公司的关键时刻,我必须出手,你说对吧?”

办法很简单。两天以后,小何收到一份深圳的快递,是一张4万多元的购物发票,杜叔叔指示她立即报销,收款人正是陈巧娟!真不敢相信这点甜头就能满足陈巧娟的胃口,但是可能她也不想把事情搞僵,于是顺坡下驴,同意“阿杜”也可以拿奖金,并且不再坚持分期发放。

“那当然,吴总。您能把魏老大……魏总留下来真了不起,公司上下都非常佩服!”我恭维道。

杜叔叔认为陈巧娟“绝对不是一个人”,她的意见背后肯定有吴伟群的支持,所以一定要先想办法迈过她这一关,才能摸清老板的真实想法。

“但是回过头来看,出了这么大的事,黄总和杜总后知后觉,即便发现了也束手无策,我只好飞过来收拾局面,你说哥哥有多操心啊!北分是我交给他们俩最大的一块资源,结果还维护不好,导致魏总意见很大,甚至不想在鑫城财富干下去了,你说我能不对他们俩有点儿小意见吗?”吴伟群似乎并不在乎我的评判,只是在向我倾诉。当时我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抱怨有道理,谁能想到他的描述与事件真相差着十万八千里呢!

这真是一个强烈的讽刺:几天前还是为了一线生机并肩拼搏的战友,几天后就变成为金钱翻脸的对手。谁让他们是私募基金公司的头头脑脑呢!

“我这次也和他们俩严肃地谈了,2016年的工作必须要有大幅度的调整和进步,特别是子公司和募集量上都设定了量化指标。不这样真是不行啊!老弟,这次北分出事之前,我只给北方总部下放了产品设计权,你知道之前包括魏总在内,有多少募集团队老大争着跟我要这个权利啊!可是黄总和杜总不好好珍惜,总搞一些低收益的项目不说,还得依赖集团既有的募集渠道。”吴伟群说着激动起来,不顾技师的抗议点上一根香烟,“你看过《三体》没有?到最后一些文明私自割据占用了很多空间,搞得整个宇宙都要崩溃了。在咱们鑫城财富的体系里也是一样,必须要讲规矩、有秩序,自私自利、只进不出可不行啊!”

发放方式上的斗争没有那么激烈,但是陈巧娟新设计的一套方法还是让人添堵:她说要向投行和券商学习,奖金要在2016年年初、年中和年末分三次发放完毕,以免人员流失。我的天,您一共才允许分20万元,这还得分三次啊!

“您别着急,黄总和杜总肯定不是自私的人。去年他们都非常辛苦,尽心尽力做业务,一年下来还是取得了不少成绩。”我连忙辩解道,“正好我也想跟您汇报一下我的想法。咱们募集速度的增长确实很快,但是去年年底南京项目的事已经给我们提了醒:募集社会资金去匹配高风险、高收益的产品是把双刃剑,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自毁长城。”

发放范围的分歧集中在“三巨头”身上:陈巧娟认为进入“O”的序列就不能称为员工,不应该拿奖金,而且“阿杜”又都是股东,就不要与普通员工争利了吧!杜叔叔对这点钱意兴阑珊,倒也没说什么,只有阿玛尼强烈反对:只要在公司担任职务就属于员工!其实陈巧娟是有些过分了:吴伟群规定每个人在集团内只能拿一次奖金。权衡金额大小之后,陈巧娟选择在深圳总部领取奖金,那么北方总部这边的发放范围与她就没什么利害关系。我猜她仍然抓着这个问题不放的原因有二:一是对子公司吃、拿、卡、要已形成惯性,在能运用权力的地方总是忍不住要秀一下“肌肉”,没准还能捞点好处;二是赤裸裸的嫉妒,在自己拿不到钱的地方也不愿别人轻易拿到。

“咱们集团如果现在转型是有一定基础和经验的:我们一部有的项目已经使用过银行的钱,我听说大江也一直在募集使用银行资金。这个时候如果能丰富产品种类,抓住一些优质资产再去对接金融机构资金,把风险和收益预期双双降下来,发展会更加稳固、持久。去年集团的盈利状况应该还不错,咱们趁着家底雄厚的时候转型,是个蜕变重生的机会呀!”

关于发放比例,在北方总部成立时公司章程写得语焉不详,只是笼统提到“将计提一定比例净利润作为年终奖金向员工发放”。这个比例到底多少合适呢?在杜叔叔的方案里,这个数字是20%:他认为万事开头难,大家这大半年共同创业都很辛苦,应该给员工多分一些以激励一下士气。可是陈巧娟坚持认为应该向深圳总部看齐,5%就够了。不算“三巨头”和司机在内,当时北方总部有22个人。这么多人分20万元,平均每人才有9000元!再考虑到不同部门和职级会有差别,中后台的基层员工没准只能拿个千儿八百块。但是陈巧娟说了,谁让北方总部赚得少呢!

吴伟群抽完一支香烟,又点了几杯果汁,半晌没有说话。我的劝说打动了他,还是他对我的执迷不悟很失望?我从来都没猜透过他的想法,这次也不例外。喝完果汁,他又把身体倾过来,耐心地说:“老弟,等咱们将来规模足够大了,你说的‘双降’肯定能实现。但是在目前这个阶段,没有那么容易啊!在资产端,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不做高收益的项目哪能满足利益相关方的胃口?在负债端也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大江那头大多还是跟银行业务员的私人合作(其实就是飞单),真正能算作与银行的业务合作也就一两次,但是成本降低了吗?一点都没有——要么是付出风险溢价,要么花在打点关系上!”

摔门而去并不能解决问题。“阿杜”据理力争,迫使陈巧娟勉强做出一些让步。最后,双方的分歧集中在三个关键点上:发放比例、范围和方式。

“所以实际上金融机构的钱既不好拿又不好用,综合成本又不低,纯粹是鸡肋。咱们要转型也不可能一步到位,资产和负债就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啊!老弟,你说说看,对私募基金来说哪一端更重要?”

我们在这样复杂的局面下生存下来,坚持按照严格的风控标准开展业务,虽然在大多数项目上只获得0.75%~2%的管理费收入(深圳总部则是2%~6%),但是这些项目较为优质,安全保障措施充分,钱也就挣得相对安心。毕竟这才是刚刚起步,我们已经做到站稳脚跟、自给自足,理应得到认可、受到褒奖。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说:“还是负债端吧!”

以我的角度来看,这个结果还是可以接受的。2015年是私募基金行业最艰难的时期,宏观经济下行、货币投放宽松、接连降息降准、资本市场暴涨暴跌、一二线城市房地产市场上扬、在人民币贬值预期下海外投资大热等因素叠加,大大挤压了影子私募的生存空间。这一年里,不少大型私募基金公司轰然倒下,从监管部门到普通老百姓都对这个行业产生了深深的疑虑。

吴伟群一拍大腿:“没错!这就是为什么我要这么重视募集、重视现金流的原因。我再问你,募集的成本重要还是速度重要?”

北方总部正式开始运转应该是在2015年5月,我们在8个月的时间里做了7个项目,赚了2200多万元管理费,对于一个新生机构来讲已经可圈可点。不过我和小何估算完运营成本发现利润确实不算太高:开办费285万元,写字楼租金和水电费大概是650万元,人员工资超过340万元,差旅费、招待费接近140万元,车辆购买和保养费80万元,其他办公费用15万元,算下来大约是1510万元。再减去业务部门已经发放的业务提成约250万元,毛利润也就是400万元上下。这点钱恐怕比杜叔叔一个人以前在投行时的年收入还要少吧!

我支吾了半天,挠着后脑勺说:“应该都很重要吧!”

那么陈巧娟的指责是否正确呢?

“老弟,当然是速度啊!”吴伟群的口气有些失望,似乎在叹息我怎么这么缺少悟性。“不管教科书怎么说,西方商业银行经营理念当中我最赞同的是负债管理理论。所有金融机构想要生存,靠的都是现金流嘛!就算咱们宇宙第一大行,如果停掉几天存款业务你看还能不能运转得开?只要资金进账速度不降,哪怕你有些失误和损失,长期来看也都会被源源不断的资金冲洗消化干净。”

刚刚躲过一劫,难道又出了什么事?我习惯性地害怕起来。不过不一会儿,事情原委就从负责会议纪要的马楠楠嘴里传开了:上午“三巨头”开了个视频会议,商讨年终奖金分配方案。在此之前“四大天王”已有共识,2015年的利润不向股东分配,留作今年新设子公司的启动费用,只提取一部分向员工发放奖金。没想到陈巧娟在会上突然发难,认为北方总部2015年业绩平平、利润不高,全盘否定了杜叔叔提出的方案。

“当然了,你说得很对,南京项目已经是个警告,用传统的募集渠道找来追求高收益的钱,逼着我们做高收益的产品,最后很容易出事。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把鑫城宝推上线的原因。我考察了这个行业一年多,一直在找思路、找团队、找资源——哥哥可不是拍脑袋做决策的人啊!行业里头鱼龙混杂是正常的,新生事物出现些问题也是正常的,在我看来,P2P是最佳私募工具。等到鑫城宝成了气候,那会是10个、100个北分的能量!”

2016年1月5日星期二,快到中午12点的时候我去财务室准备叫小何吃饭。刚敲了两下门,就听见旁边大会议室的门“嘭”的一声打开,阿玛尼脸色铁青地大步走出来,后面是面无表情的杜叔叔。两个人一同进入阿玛尼的办公室,紧接着又是“嘭”的关门声。

“我希望你明白,黄总和杜总一直生活比较优越,从来没有生存的压力,也就缺少一针见血地抓住关键问题的能力(这不是也在说我吗)。好在黄总多少有些醒悟了,还主动申请把‘918’搞大。你也得多帮着他和向总劝劝杜总和岳总,让他们看清本质啊!向总这个人真是既有本事又有思想,这不,他约我一会儿吃个饭,谈谈他们正在看的一个大型P2P平台股权转让的机会。”

正当我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北方总部风波再起。

“老弟,哥哥经营这么大个集团不容易啊,你得多理解、多帮助我。以后有什么事,咱们可要一条心、共进退啊!我今天跟你说这么多,是真心觉得你有能力、有资源,在咱们集团大有前途,南京项目的事让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哥哥一定会帮你,早晚把你打造成为金融街上的私募之王!”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从一个寄生者变为创造者,摇身一变成为公司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和金融街上的精英——今天回想起来,那是多么年少轻狂、不谙世事的想法啊!

07

元旦假期结束回到公司,我觉得自己俨然脱胎换骨:刚刚参与了拯救整个集团命运的行动,我成为“四大天王”的新宠儿,也被逐渐知道消息的同事们敬重起来,彻底摆脱了“病鱼”待遇。想起“阿杜”做出的承诺,看来丰厚的年终奖金也是唾手可得呀!另外,我与小何的关系又迈出了一大步,和她的一夜缠绵让我飘飘欲仙,那种满足感大大提高了我的自信心。

1月15日是个星期五,同事们都早早下班了,可是心都在悬着:前一天吴伟群已经同意北方总部的高比例年终奖金发放计划,但是具体方案却非常难产。“阿杜”之间分歧重重,闭门协商数次仍没有最终敲定。为了做到完全背对背保密,我们的薪酬、业务提成和年终奖金的发放都是外包给人力资源公司完成的,指令都是由“三巨头”直接发出。因此,直到那天下班,大家能否在当天拿到奖金、能拿多少,都没有一丝消息透露出来。

这个疑问像一片乌云一直笼罩在我心头,不过,既然“四大天王”对此绝口不提,我又操那么多心干吗,鑫城财富没有损失不是更好吗?

那天晚上我和小何在京滨饭店住下,准备第二天在我家周边转转,熟悉一下我在北京生活了将近20年的环境。吃完晚饭,我们依偎在被窝里看《橘子郡男孩》。这是一部十多年前的美剧,讲述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橘子郡两对高中生及其家人的生活,整部剧充满了阳光、海滩和俊男靓女。我们俩都很喜欢女主角玛丽莎,她美丽、柔弱、善良,特别像小何。

我完全蒙了。南京项目的客户是拿到真金白银离开的,那么8400万元的缺口是怎么解决的呢?难道老板自掏腰包?以他的风格似乎也不太可能啊!他真像是一个金融魔术师,凭空变出来这么大一笔钱。也许在他手里,钱真的是纸、纸真的是钱。

看到剧中的激情片段时我问她,每次和我在一起夜不归宿怎么向爸妈交代?她说这还不简单,去闺密家了呗!我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我在你心里只是个闺密!她扑哧一笑,倒入我怀里:有这样的闺密吗?我心头一热,在她背上吻起来……

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太祖又告诉我,深圳总部年底发行的4款产品都按时按量完成募集,资金都已如约划转给融资方。这就意味着吴伟群也没有从募集资金中拿走1分钱!

就在这时,我们俩的手机短信提示音同时响起来。我迫不及待地放下小何,打开手机,入账提醒短信里的数字是:48375.6元。虽然这笔钱没有之前任何一笔业务提成高,但仍然相当于我三个月的薪水,但后来亦山哥告诉我,这个数字只比“阿杜”和三个业务部门总经理的低!我欣喜地转过身,却看到小何轻叹一声,低头不语。哄了好一阵她才告诉我,她的奖金只有7000元出头。我有点惊讶,转而替她难过,赶紧安慰她说,我的就是你的呀,你想买什么直接拿我的卡去刷!她淡淡一笑,一双大眼睛望着我,流露出一丝忧伤,说出了一席让我终生难忘的话——

2015年本应该是大丰收的一年:整个集团新增募集规模达到49.2亿元,超额完成任务。不过,为了按时完成南京项目的兑付,除了詹总支付的5.52亿元之外,集团还得自己掏出8400万元支付给客户。可是我询问小何,她说从12月开始,北方总部除了发放业务提成就没有大于100万元的支出。亦山哥悄悄向几个实力较强的子公司打听,大家都说没有被深圳总部抽调资金。这样说来,吴伟群一定是选择全部挪用募集资金来补窟窿了吧!

“猪头!我不是想买什么东西,我只是想知道公司领导认为我做了多少贡献、创造了多少价值,或者说就是我在公司领导眼里值多少钱吧。这次发的钱比平均数低很多,我也就清楚答案了。我也能理解:一个中后台部门的出纳,年纪小、资历浅,‘阿杜’是不会关心在意的。其实吧,到公司之前我根本不懂金融,现在也只是一知半解。不过来了以后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金融企业怎么衡量一个人的价值呢?如果只看给公司挣了多少钱,那不就是鼓励大家冒险吗?那这个游戏规则就太危险啦!”

对于鑫城财富的全体员工来说,1月是最值得期待的月份:不仅因为这个月有元旦假期又临近春节,更是因为年终奖金要在上半月发放。

“想这么多,是因为我也想在公司有好的发展。但是我没有什么资源,更没有争强好胜的性格,不可能转到业务部门,也永远都做不到陈总那个份儿上。那么我在这么大一个私募基金里的发展机会在哪里呢?我觉得公司要是能更全面地评价人的价值就好了。像在平时,我们部门和合规部加班都不比你们业务部门少,对公司的正常运转同样有很大贡献,只不过没有直接创造利润罢了,但是我们也应该得到公司认可呀!”

02

真没想到,一向安安静静、似乎与世无争的小何竟然有这么多的思考和感悟!她说得没错,在鑫城财富,除了赚钱没有其他任何价值。想在庞大的影子私募大军中脱颖而出,唯一的办法就是比别人为公司赚到更多的钱,这样才能得到领导的赏识,晋升更快,掌握更多资源,并且自然而然地赚到更多的钱。不用说,只有业务部门才有这样的能力和机会。

她缓缓地转过身,搂着我的脖子,嘴就在离我的脸几毫米的地方,像磁铁一样把我的嘴吸了过去……

这恰恰与国际金融机构发展趋势相背离。

我凑近她的后颈,轻轻吻了一下。

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后,很多著名投资银行、保险公司和对冲基金已经认识到单纯的业绩导向和金钱文化存在巨大缺陷,并开始从制度上和文化上进行变革。例如,不少机构开始从业务部门选调人员到风控部门工作,并拉平两个部门的薪酬待遇。这就使风控部门能够留住具有实战经验的人才,运用其丰富的实操经验迅速有效地衡量风险和收益,使之达到动态平衡。

她毫无反应。

中国银行业更是早在2003—2004年进行股改、引入战略投资者,在上市的时候就对组织架构进行了调整,普遍开始设立首席财务官、首席风险官,强化财务体系和风控体系的专业化和独立性。保监会则在2006年发文要求保险资产管理公司引入首席风险官制度,以便及时防范和化解重大风险。中国证券业协会也在2014年制定了《证券公司全面风险管理规范》,要求证券公司任命首席风险官,并建立健全授权管理制度,确保前、中、后台相关部门之间相互制衡、相互监督。

我连忙钻进被子,靠近那个温暖的身体,慢慢从后面把她搂住。

中国的影子私募显然还没有这样的意识和机制。在这个行业的大多数公司里,合规、财务等岗位只是业务部门的辅助角色,是私募产品发行流水线上的一个螺丝钉,经常会被要求按照业务人员的意志提供意见或服务(我自己就干过无数次),缺乏独立性甚至专业性。这个问题在鑫城财富深圳总部尤为突出,各种重大会议都成了吴伟群的一言堂,没有人敢挑战老板的权威。北方总部情况要好得多(多亏了杜叔叔),但是在2016年年初的领导层纷争之后,“保皇派”路线占据上风,阿玛尼对项目的直接干预越来越多,小何这样微弱的声音进一步被淹没在我们这架私募机器高歌猛进的轰鸣声中。

我第一次在洲际酒店开房,然后扶着小何进入房间,把她放在床上躺好,帮她脱下鞋袜,盖好被子,又烧了壶热水。整个过程她都紧闭双眼,一声不吭,似乎醉得不轻。我站在房间里手足无措,只好去洗澡。出来的时候灯都已经关了,我以为她睡着了,走近才发现她已经脱下毛衣和牛仔裤,规规矩矩地叠好,只是背朝着我,看不清她的脸。

在1月15日的那个夜晚,一向在女孩子面前嘴笨口拙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小何的问题,也不知道该怎样抚慰她,只好把她搂过来,用我的身体温暖她那颗冰冷的心。

我问小何感觉怎么样,她用微弱的声音说没事,趴一会儿就好了。我只好埋了单,坐在旁边轻抚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捂着嘴起身往外跑,我连忙快步护送她到卫生间门口。她处理完毕,一出来就投入我的怀抱,丝毫不顾及旁边人来人往。抱着她柔软而芳香的身体,我又开始心猿意马,内心一个声音悄悄说道:“今晚不要走了。”我不记得是否在小何耳边道出了这句心声,只记得她把我搂得更紧了,这给了我足够的勇气下定决心……

我和小何度过了一个轻松惬意的周末,直到周日晚上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回到家,我照例给亦山哥发了个微信,问他周一早上的业务例会要准备哪些内容,却没有得到回复。快到11点了,我给他打手机,没人接。

马楠楠半推半就地跟着太祖往外走,突然回过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我们,对我说:“照顾好她!”然后一咬嘴唇,扭头离开了。我这才明白刚才太祖的意思,马上一阵剧烈的心跳,可是这样不好吧,君子怎么能够乘人之危呢!

亦山哥的周末生活虽然总是丰富多彩,但是只要和工作相关的事他都会及时处理,从不会拖延或遗漏,所以这还是我们共事以来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不过我也非常理解,毕竟我们处在新年刚过、临近春节的业务淡季,大家经历了非常压抑的一周,又刚发了年终奖金,也许他周末玩得有些嗨吧!本来最近也没多少业务进展值得汇报,最后我决定让淑玲随便写写了事。

当时的我多傻啊(也可能是喝得有点晕),第一反应还以为他的意思是别让小何喝醉。马楠楠还想拉起小何一起走,太祖赶紧拦住她:“你们又不同路,还是我送你吧!”说罢,一把抓起她的手就往外拉。

1月18日星期一,北京的气温降到了零下十几摄氏度,冻得人不想起床。早上我出门晚了一些,又错误地选择了专车,结果在周一早高峰中堵了整整40分钟才从三里河赶到金融街。慢慢悠悠登上中国人寿广场的电梯时,我已经迟到了15分钟。

果真是“撒娇女人最好命”啊!马楠楠兴奋地拍拍手,端起红酒杯和太祖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他们两个人心情大好,提议我们一起玩“逢7过”的游戏:每个人轮流报数字,从1、2、3开始,遇到含7或7的倍数(如7、14、17)要喊“过”,出错就要罚酒。我自以为数学不错玩这个游戏小菜一碟,没想到经验不足还是失误连连。小何更别提了,她完全没有数学头脑,要不是我替她喝了几杯早就不省人事了。几轮下来我们俩已经被灌下半瓶,太祖说一边倒的游戏太没意思,时间也晚了,要不咱们分别送两位“仙女”回家?说着,还偷偷指指趴在桌上的小何,朝我使了个眼色。

走下电梯,只见公司的玻璃大门大敞四开,前台的小姑娘并不在座位上,手提包却放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好一个空城计呀!我暗暗发笑的同时走进前厅,却吃了一惊:从门口望进去,“平民区”里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我快步向前穿过走廊来到“老板区”,“阿杜”的房间和储藏室也都空无一人!

我听着都起了鸡皮疙瘩,太祖却浑身酥软,满口答应:“没问题,我一会儿就给你加‘守护’和‘真爱团’!”

这时我已经感觉到后背冒出冷汗,突然想起电影《香草的天空》里的片段:汤姆·克鲁斯饰演的男主角做了一个噩梦,在梦里整个纽约人去楼空,他一个人绝望地在空旷的时代广场上飞奔着……

马楠楠伸手轻轻锤了一下太祖,并用她的特殊声调嗔怪道:“哎呀,什么命不命的,还不是钱的事!要上‘推荐’得花几万,上‘周星’要十几万,想再往上搞到‘年度’怎么也得上百万吧!所以公爵大人啊,小女子的发展就靠您了哦!”

我突然想到小何,赶紧掏出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跑向财务室。熟悉的铃声在前方响起来,我心头一喜,穿过空荡荡的“富人区”冲进财务室一看——老天啊,房间里不见芳踪,只有她的手机躺在桌子上,倔强地唱着迈克尔·杰克逊的老歌《你不孤单》。

“也不一定吧,这个就看命了,要是遇到喜欢你的大土豪,很容易就被捧红了。”太祖插嘴道。

我完全无法解释眼前这一切,站在财务室的门口彻底愣神儿了。因此,当不远处大会议室的门突然打开时,我差点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两名手提大衣、身着制服的警察从门里走出来,后面是“三巨头”,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从我身边经过,一言不发地陪着警察走进小会议室。好像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

这顿饭的目的之一就是与马楠楠修补关系,我可不想与她再陷入争论,连声称是。她也不愿再搭理无知的我,转而去劝小何也干主播试试。我当然不愿意自己的女朋友抛头露面取悦别人,不过用不着我说什么,劝了几句的马楠楠也想到了小何的性格问题:“你太安静了,可能还是不太适合这个圈子。想当网红,就要能唱能跳、能玩能闹,要不再漂亮也没人关注。”

糟了,出大事了!看到阿玛尼脸上那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我瞬间从恐惧转换到忧虑,眼前闪现出无数种可能性,大脑快要超载了。过了片刻,同事们陆续从门里走出来,个个脸上惊魂未定。终于等到亦山哥的身影,他习惯性地正要点烟,抬头看到我,便放下打火机,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晓波,向小强不在了。”

“这不是白扔钱嘛……”我咂了咂舌,结果又惹得马楠楠生起气来:“什么叫白扔钱啊,这就是有钱人的一种消遣方式,人家有的人就愿意在这上面消费,总比逛夜店和泡吧健康吧!而且我还听说有的资深玩家自己成立公会(类似于经纪公司),捧红几个大主播,赚大了!”

真不愿意再次回顾整件事情的经过。简要地说,那是在1月15日的晚上10点左右,也就是在我和小何卿卿我我的时候,向小强带着老婆从电影院出来,在地下车库与别人发生剐蹭。之前晚餐时他喝了些酒(他总说“没人在金融街查酒驾”),一出事控制不住情绪,跳下车大声咒骂对方车主。没想到从那辆车里跳下两个毛头小伙,其中一个二话不说一刀刺向他的颈部!

马楠楠解释道,所谓的公爵是贵族会员的一种,贵族分为国王、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和勋爵,以交费的多少来区分。勋爵每月交50元即可;而到了公爵就相当尊贵,每月要交1.2万元(太祖竟然能舍得);国王是最高级别,首次开通就要交12万元,以后每个月还要交3万元!这种贵族会员只是一种尊贵身份的象征,更容易让主播关注、让其他人膜拜,没有太多实际意义。

在爱人的怀里,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说太祖,你什么时候变成公爵了?”我准备逗逗他,可是这家伙已经打开了马楠楠的直播间,一手捧着手机翻看过去的视频记录,一边不耐烦地向我摆了摆手:“去去去,真是闲话多!跟你没办法交流!”

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整个北方总部都笼罩在悲伤的气氛之中。无论关系远近,一个朝夕相处的同事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简直让人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直到后来我离开鑫城财富,他的办公室都一直空在那里,接替他职位的程霞就是不肯搬进去,似乎期待着有一天房间原来的主人还会回来。

马楠楠马上喜笑颜开,手把手地帮太祖找自己的直播间。太祖一激动把手机掉在地上,弯腰去捡头又碰到桌角,手忙脚乱的样子活像宅男突然见到梦中女神,逗得我和小何忍俊不禁。

我无法用文字描述失去独子的向父向母是多么悲痛欲绝,我唯一一次见到他们是老两口到公司收拾向小强的私人物品。程霞和后来二部选调来的项目经理汪晨迎把他们接上来,一起走进向小强的办公室。老太太猛然间看到柜子上儿子身穿西装、意气风发的艺术照,立刻扑上去把照片抱在怀里,大声哭喊着瘫倒在地。程霞连忙上去安慰老人家,结果话未出口,泪已先流!不一会儿,两个人竟然一起抱头痛哭起来,最后杜叔叔和亦山哥一起劝开二人。那真是一个让每个在场的人都心碎的时刻。我坐在自己的工位上,和旁边的几个同事也都默默流下眼泪。听着向母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暗自发誓:一定要照顾好自己,更要关爱父母,绝不让他们伤心难过!

太祖两眼直直地望着马楠楠,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你也做主播了?我是公爵啊!快告诉我你的直播间ID!”

在意外发生之后,“阿杜”是最早得知消息的,杜叔叔在周日清晨又依次通知了高腾、程霞和亦山哥。按理说这件事与亦山哥并无直接关系,但是他表现出真正的绅士风度,从早到晚一整天都陪在这几个人身边协助处理善后事宜。在1月22日,也就是向小强的“头七”,亦山哥给北方总部全员发送了一封悼念信,我把这封电子邮件打印出来,珍藏在抽屉里。

“正好我有个朋友在做主播,就叫我跟她一起连麦玩。”说起这个话题,马楠楠一下子兴奋起来,“做了主播才知道天下原来有这么多土豪,喊喊麦、唱唱歌、讲讲段子就有人给你刷礼物!”

各位同事:

太祖关切地询问她的伤情,马楠楠说已无大碍,准备第二天就上班。小何问她这么多天卧床在家是不是很无聊,她的回答却让人大跌眼镜:这两周赚大了!原来她受伤后行动不便,闲来无事加入一个视频网站,当起了女主播。

七天前,我们失去了一位同事,这是我们鑫城财富大家庭的巨大损失,我们将永远记住他!

选在巨扒房,是为了让太祖吃个够。他的饭量比我们仨加在一起还大,现在又没有女朋友约束,正好用“食疗”调理一下心情。小何一如既往地蜻蜓点水,简单吃了几口就饱了,坐在一旁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吃。从深圳回来后我还没跟马楠楠正面说过话,她似乎也有意躲开我。虽然心里有些反感,但毕竟都是同事,她又是小何的闺密,正好通过这个机会修复一下双边关系吧!她受伤后有阵子没上班了,这次见面感觉她变瘦了,眼圈黑黑的,声音也有些沙哑。一次扭伤影响会这么大吗?

我想,可能很多人和我一样,在此之前没有亲身经历过类似的事件,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只有事到临头我们才能深切地感受到世事无常、人生短暂!

洲际酒店紧邻西二环,位于中国人寿广场的西北方向,英蓝国际的南侧。它是在金融街开业的第一家五星级酒店,地理位置优越,功能齐全,餐厅种类和味道都无可挑剔,不过比起另外两家竞争对手来说设施有些陈旧,服务态度也很高冷,只能算是一家中规中矩的高级商务酒店。

大家都知道,在公司里我和他并非密友。但正如爱因斯坦所言:个人的存在都是宇宙这个整体的一部分。我们自以为与其他人和物是分离的,其实这是一个错觉的监狱,会把我们仅仅限制在对最亲近的少数人的爱里。尼古拉·特斯拉也说过同样的话:每一个生命都是推动宇宙运转的引擎,虽然它看起来只能对周遭事物产生影响,但实际上这种影响的范围却是无限大的。要知道,组成我们身体的原子也是宇宙的基本组成单元。因此,我在宇宙,宇宙在我;我是人人,人人是我!

新年假期被我一睡而过。这辈子好像从来没这么累过,相比之下在会计师事务所的日子都不算什么了。到了1月3日下午不得不爬起来,因为晚上要陪太祖、小何和马楠楠一起吃饭——这家伙被刚刚交往不到一个月的女朋友给甩了,在我们焦头烂额试图挽救公司的时候,他整天形影相吊,哭天抹泪。我对他说:“你看,坐在‘富人区’里哭,还是不如坐在‘平民区’里笑吧!”不过,挖苦归挖苦,毕竟是好基友,还是得帮他一把。我让小何约上马楠楠再组织一次四人饭局,地点就安排在金融街洲际酒店的巨扒房。

当然了,每个人又都是独特的、不可复制的。物理学家争论有多少维度、多少宇宙;在我看来,每个人就是一个维度,每个人就是一个宇宙!当一个人离世,就意味着一个宇宙的关闭。也许他还在别的地方以某种形式存在,但是与我们的心智已再无交集!我们眼前的这个宇宙还在膨胀阶段——也就是说,别的天体都在离地球远去,就像所有的亲朋好友终将离我们远去一样。既然如此,我们现在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彼此呢?

在2015年12月29日的傍晚,吴伟群和詹总“决战金融街之巅”,最终达成一致,挽救了鑫城财富。虽然我们在这笔交易中付出了几千万元的代价,但是总算渡过了兑付危机,可以说是跌跌撞撞涉险过关吧!没想到我竟然成了扭转棋局的关键棋子,而“四大天王”向我表示谢意的方式更让我受宠若惊:陈巧娟赶回深圳前单独请我吃了一顿饭,说她一定会在工作上关照小何(其实我宁愿她离小何远一点);“阿杜”一起把我叫去,表示春节后就会提升我为高级经理,并且一定会在年终奖金上给予额外奖励;至于吴伟群呢,只是说1月下旬会在深圳开年会,让我一定参加。我知道他会记住我的贡献并找机会回报,只是没想到他会采取那种方式……

我总觉得现在有些人活得像狗:世事巨变,看不明白;脚步匆匆,停不下来;缺少尊严,活不舒心。他们缺乏信仰,迷失自我,没有底线,充满戾气,就像这次事件中的两个小青年。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学会保护自己,与人为善;能忍则忍,得过且过;切莫一时冲动,后悔莫及!能在金融街工作,我们已经属于这个社会里境遇不错的人群,应该有一颗感恩和知足的心,而不是处处与人计较。逞一时之勇、胜口舌之争,于我何益?

当新年钟声敲响时,鑫城财富的每一个人都长出一口气:感谢上帝,公司活到了2016年。

这些话的意义不在于批判,而在于反省。我们应该从悲剧中汲取力量,从而活得更加明智和从容,能够像史铁生说的那样:镇静而又激动地欣赏生命过程的美丽与悲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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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逝者安息,生者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