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所有的数据都由我们自身产生，但所有权却并不归属于我们。现在，几乎所有的网页在被打开时都会弹出关于缓存的说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起来颇为弱势的对话框中，弹出的却是控制意味十足的霸王条款：本网站有存储并使用你浏览网站时产生的缓存信息的权利（或是表达同样意义但更加委婉的措辞）。同意之后你才能继续浏览网页，不同意呢？对不起，压根儿没有不同意这个选项。这不是询问，这是告知。至于这些数据被拿来做什么，作为数据所有者的我们却一无所知。
但今天的大数据和古代的起居录完全不同。如今已不需要专人记录记忆，互联网正在以无可比拟的全面性与持久性将所有记忆写成永久。数字化的革命使所有信息都可以被轻松复制，海量存储器的价格下降又大规模降低了数字信息的存储成本，数据库技术的完善使得存储的信息能够被轻易地搜索与调用，没有边界的网络又可以使这些信息被任意共享。这样的环环相扣减弱了我们对自身记忆的控制性。
曾几何时，无法抹去的记忆是克格勃或斯塔西的代名词：两者分别代表苏联国家安全委员会和民主德国国家安全部，其作用都是无所不在的内务监控：尽可能详尽记录每个公民的一切信息与行为。这两个机构曾因其鲜明的极权主义色彩而臭名昭著，直到如今还处在无穷无尽的口诛笔伐之中。可今天，我们却同样在舆论的影响下轻易地被技术征服，心甘情愿地把关于自己的一切交给计算机与服务器，甚至唯恐有半点遗漏。假如哪天在这些数据中诞生了足以毁灭人类的超级人工智能，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嘲笑人类的愚蠢。
今天的我们已经拥有了古代帝王才能享受的待遇，想想是不是有点儿小激动呢？
自我保护是人的本能，遗忘正是有效的自我保护机制。人类的记忆本来是特例，遗忘才是常态。遗忘在人类决策中扮演中心角色。它让我们能够及时行动；它让我们认识到过去的事件，却不受缚于它们。信息的共享意味着我们失去了对信息的控制，个人隐私的暴露达到前所未有的级别，随着网络传播力的提升，信息暴露导致的大范围传播与失控的局面已经成为常态。2008年轰动一时的艳照门事件与2014年的i Cloud艳照门事件已经演变成一场场群氓的盛宴，而这正是信息泛滥不可避免的后果。
图7-2 清圣祖康熙起居注文本
2014年5月，西班牙人冈萨雷斯起诉了谷歌公司，原因是每当他在谷歌上搜索自己时，得到的首页首条都是“冈萨雷斯因陷入债务困难其房屋被拍卖”——要知道这已经是1998年的旧事了。冈萨雷斯认为谷歌搜出这件往事对他的名誉造成了损害，要求谷歌取消这篇报道的链接。谷歌公司的拒绝让这桩小事闹上了西班牙的法庭，可由于无先例可循，西班牙法官也理不顺谁对谁不对，又将这个案件转交到欧洲法庭。而欧洲法庭的裁决支持了冈萨雷斯的请求：欧盟最高法院裁定，允许用户从搜索引擎结果页面中删除自己的名字或相关历史事件，即所谓的“被遗忘权”。根据该裁决，用户可以要求搜索引擎在搜索结果中隐藏特定条目。随后，谷歌宣布已开始根据欧盟最高法院的裁定，在搜索结果中删除一些特定内容，给予用户“被遗忘权”。
相比于冈萨雷斯的案例，另外一桩事件则更加让人哭笑不得：一位化名“雷吉斯-V“的网民是一个正在求职的信息工程师，同时也是一位父亲，他曾经和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位失之交臂。原因是什么呢？根据他的说法：“当面试官用谷歌进行了一番搜索后，我就在最后一刻失去了面试资格。当人们在谷歌搜索引擎上输入我的名字时，位于第一页顶端的几篇文章都来源于费加罗报（La Figaro）的网站，这些文章涉及到一起15年前审结的罪案。虽然文中出现了我的名字，但这压根儿就是个同名同姓的巧合啊！我费尽口舌向其他人解释这件事情，并提出自己没有任何犯罪记录，以证清白。可面试官已经产生了先入为主的怀疑情绪，并拒绝了我对这个职位的申请……”
在我国古代，宫廷中有专门记录皇帝日常行为举止的官员，这些记录结果被称为“起居注”。皇帝每天说的话做的事都会被记录在起居注中，作为后世修史的参考。更重要的是，在位的帝王是无法查阅关于针对自己言论、起居的记载材料，更别提更改与删减对自己不利的内容了。正是我国历代史官构建了国家与民族的记忆传承，流传于齐太史简之间和晋董狐笔之下的浩然正气必将万古长存！
欧盟裁决的被遗忘权让个体在自己的信息层次结构上拥有了一个小小的出口。
酒醒之后，面对空无一人的房间，想起那些开心的往事，利亚姆拿起了剃刀……把植入的芯片取了出来……
这一判例在实质上对这样一个问题进行了审查：搜索引擎仅仅是内容的托管方，还是个人数据的“监控者”？对于后一种情况，这个“监控者”事实上需要为呈现给用户的内容负责。对于这个问题，欧洲法院的法官给出的答案是谷歌在处理其服务器上的数据时扮演的是“监控者”的角色，因而应该为相关资料负责。他们还认为“搜索引擎的业务活动是对网页出版商业务活动的补充，既有可能对基本的隐私权产生重大影响，也有可能对个人数据起到保护作用”。
然而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在这个男人删除记忆时，利亚姆意外地发现里面有一段18个月前的记忆——自己的妻子睡在床上的画面，那时他和妻子已经结婚。傻子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回家后，几近崩溃的利亚姆强迫妻子调出18个月前的记忆。目睹着妻子和那个男人18个月以前的性爱画面，麻木的他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挥之不去：自己到底是不是喜当爹？
对个人隐私权利的保障与全面记忆带来的利益之间，冲突正在愈演愈烈。谷歌公司坚称欧盟的裁决称为“知识审查”——又一个臭名昭著且颇具蛊惑性的词汇。通过折中手段，谷歌把删除个人敏感链接的过程演变成夸张的闹剧，授意新闻媒体充当其愤怒的喉舌，因为后者唯恐天下不乱。但明眼人都明白，谷歌公司的说辞只不过是在遮掩这场辩论的真正细微差别。作为数据生产者的用户要求对数据的权利，作为数据消费者的互联网巨头们则希望将数据完全据为己有。海量数据中蕴藏着社会演变的大趋势，在这种大趋势下，所有单独的个体都微不足道。
利亚姆是个律师，敏锐的职业第六感让他在一个派对上嗅到了妻子的秘密。反复观看派对上各色人等的言谈举止后，利亚姆越发确认妻子和其他男人有染。在他穷追不舍的逼问下，妻子向他坦白了那段不堪的往事——与前男友一个月的恋情。性情暴烈的利亚姆气愤于妻子对过往的隐瞒，更难以容忍这段记忆还存在在昔日男友的记忆里。暴怒的他痛殴了那个男人，强迫他把和自己妻子记忆全部抹去。
在大数据时代，记忆外部化的潮流已经不可阻挡，遗忘逐渐成为奢侈。更恐怖的是，在这个去中心化的巨网中，如利亚姆般取掉记忆芯片都会成为奢望。我们将会通过完美的记忆丧失一种人类的基本能力：在当下坚定地生活和行动。英国哲学家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指出：圆形监狱的设计使得囚徒从心理上感觉到自己始终处在被监视的状态，时时刻刻迫使自己循规蹈矩。这就实现了“自我监禁”。关于我们自身的数据散落在网络的各个角度之中，完整地构成了一座无形却更为残酷的数字化圆形监狱。
《黑镜》第一季第三集《你的全部历史》中，存在着一个记忆永不遗忘的世界。通过在耳后植入记忆芯片，所有的记忆都可以以视频的形式保存下来，随时可以查看。
身陷囹圄的我们，却还悠悠然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