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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我的量刑指南

“还有一些他们没有对您说的事,”律师对我说,“但这些事会使您的处境雪上加霜。他们刚刚起诉了第三名阿尔斯通高管——彭波尼(退休多年后他的职位由罗斯柴尔德继任)。他们在打时间牌。”

我严阵以待。卡恩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感觉到,我像是一只被胶水粘住的可怜苍蝇,无论怎么挣扎,都会不可避免地越粘越紧。在卡恩和诺维克的报告中,我被定义为“链条中的一环”。对他们来说,重要的是要顺藤摸瓜,按照涉罪的不同级别,一直追踪到阿尔斯通首席执行官柏珂龙。我们的谈话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两位法官没有向我提出任何问题,对他们来说,今天展示一下“肌肉”就够了。球在我这里,要由我来决定要不要踢出去,但我不能拖延很长时间。因为就像谈话开始前斯坦对我说的那样,时间就是我最大的敌人。

“我实在不明白,斯坦。彭波尼被起诉对我的案子会有什么影响?”

“无论发生了什么,您都不要做出回应。即使他们尝试动摇您,您连眉头都不要皱一下。”

“他们肯定会向他抛出一个协议。如果彭波尼在您之前认罪,并且向检察官提供一些新的信息,那对他们来说,您就没有利用价值了,您也就不能以这种方式和他们达成认罪协议。您最终会成为他们的弃子,他们会把您‘遗忘’。您就只能在看守所里待到被审判,您只有两三天的时间,真的需要尽快做出决定。不能再拖了!”

在纽黑文法院大厅里,卡恩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在投影屏上展示了当前法院掌握的证据。主要有4件——我都是第一次看到的——2005—2009年我们的中间人谢拉菲的一个银行账户的转账记录。里面有一笔是向那位印度尼西亚议员亲信的账户转入28万美元。在他看来,这就是贪腐的铁证,不管怎么说,只要我坚持打官司,谢拉菲就会出庭做证。鉴于谢拉菲和那位议员多年来的商务往来(谢拉菲说,他们甚至合伙在印度尼西亚投资了几家企业),这些转账记录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奇怪之处。怎么能说它们与塔拉罕项目的合同一定有关联呢?就算它们和此事真的有关联,我也没有从谢拉菲或者别人那里听说过,更不知道这笔转账的具体金额。但是,我宁愿保持沉默,像哑巴一样一言不发。就像莉兹在开始前向我极力建议的那样:

“可是,我做出决定的依据是什么?他们真卑鄙。如果我认罪,阿尔斯通就不再为我支付律师费,将完全抛弃我;如果我不认罪,我可能就要被判蹲125年监狱。我要在两天内做出决定,是因为彭波尼有可能‘窃取’我的位置。而导致目前这一状况的根源是,我无法阅览我的卷宗,因为太多了,足足有150万件,而您的事务所无法分析它们。您是不是在耍我?”

我进入法院,看到了斯坦和莉兹,他们身边还站着曾两次严厉拒绝我的保释请求的康涅狄格州检察官诺维克。在他身边,还有一位我从来没有见过,也祈祷永远不要和他打交道的检察官——丹尼尔·卡恩。他是美国司法部反腐办公室的联邦检察官,此次专程从华盛顿赶来。这位毕业于哈佛大学法学院,专攻美国反海外贪腐犯罪的检察官年轻有为、雄心勃勃、精明能干,以打击白领犯罪而著称。他甚至得过美国最佳副检察官奖。

“我们无能为力,弗雷德里克。对有可能被判蹲125年监禁的您来说,不着眼于现在的情况是不切实际的。”

决定命运的一天来了,监狱条例使我重新回到现实中。我又一次如同服苦役一样,手脚戴着锁链,同另外11名嫌疑犯一起被塞进一辆押送车,送往纽黑文法院,检察官正在那里等着给我提出“辩诉交易”。

“但我到底会有什么样的风险?您坦白告诉我!一些犯人对我说的那个臭名昭著的《美国联邦量刑指南》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5月5日就要到了。估量、计算、权衡利弊,各种思绪像旋转木马一样,在我脑海里一圈又一圈地飞速旋转着。

莉兹轻轻地做了个手势,像在安抚一个任性的孩子。

一张精心布置的罗网正在收口,这的确令人生畏。而且无论布局的人怎么做,他都会成为赢家。简而言之,如果想被释放,我就得认罪。否则,我就要做好准备,在审判前长时间被羁押在看守所。我的狱友说的没错,无论你的初衷是什么,检察官最终都会逼你坐到谈判桌前。

“您得冷静下来,皮耶鲁齐先生,请您好好听。”

“我不知道您是否想象得到这意味着多大的工作量!简直是天文数字!150万件!这至少需要耗时3年、耗资几百万美元才能做到。”

莉兹做的陈述是我听过的最荒谬的东西。

斯坦突然变得很愤怒:

“我们做了一项研究,”她对我说,“首先,违犯美国《反海外腐败法》积12分。其次,要计算阿尔斯通在被指控的合同中获取的毛利金额,也就是600万美元,需要加上18分。最后,向印度尼西亚议员行贿,这可是条重罪,还要加上4分。另外,因为有多笔转账记录,根据美国司法部裁决就是多次贿赂行为,又要加上2分。总计36分。这还不算,如果您被检察官视为是这项‘阴谋’的主谋,那还要加上4分,当然,事实不是这样,所以总共还是36分。”

“那就需要律师好好分析一下!在我看来,这是当前律师首先要解决的事!”

“莉兹,您算了半天分数,最后想说明什么?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要知道,我得在监狱里待多少年。”

“问题就是那些邮件,检察官昨天给我们寄了您的全部卷宗,共有11张光盘,少说也有150万件物证。里面主要是阿尔斯通高层近14年的往来邮件,还有联邦调查局以‘内部渗透’的方式录下的一些音频资料。检察官说在录音中没有听到您的声音,但我们不知道里面具体录下了什么。”

“我马上就说到了!您这36分会被放到一个表格中,这个表格有两个输入法,横向是您被判刑的月数,纵向是与您违法犯罪相对应的分数。如果您硬要打官司,在量刑定罪时,法官会遵循这个计算表,通常您至少要被判188个月,甚至可能是235个月。”

“也许,但是这两位证人的手上并没有任何针对我的实质性证据。他们在起诉书中提到的那些邮件并没有直接指向我。如果真的打起官司来,我或许有一线生机。”

“但是,莉兹,为什么美国司法部要这样计算呢?首先,为什么要把阿尔斯通获得的利润算到我的头上呢?钱又没进我兜里,而是进了企业,也就是股东们的腰包里。我从中连1美元都没得到,更没拿什么回扣。那么,对一个为了公司的利益勤勤恳恳工作的职员和一个从中攫取利润、中饱私囊的职员,他们的处置是完全一样的吗?”

“我认为这足以说服法官。如果您一定要打这个官司,您就是在用您的未来玩‘俄罗斯轮盘赌’。”

“没错。美国司法部会认为该职员想要保住职位、想要晋升,抑或想要捞取福利,所以它推算该职员得到了好处。”

“说到这儿,您认为他们的证词有价值吗?”

“但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将这些所谓的好处进行量化说明。”

“我不建议您这么做。他们手上有两张‘王牌’,即他们的两位证人。第一位是谢拉菲,他已经对检察官和盘托出。他指控您对其向印度尼西亚议员行贿一事知情。第二位是罗斯柴尔德,他也表达了类似的内容。而谢拉菲和罗斯柴尔德都和检察官达成了协议。”

“您听好了,讨论这个毫无意义。您总不能改变美国法律吧?积分原则就是这样,无可争议!”

“如果我拒绝呢?”

“还有那些汇款呢?本来是一份中间人合同,即便给谢拉菲的佣金被分成了几次支付,这里的2分又怎么解释?”

“如果您认罪,他们就能坐实其他几个被起诉的管理层成员的罪名,作为交换,您的刑期会减少一些。您现在被控有10项罪名,如果双方谈判顺利,您就可能只是被控1项简单的腐败同谋罪。您就会像罗斯柴尔德一样最多被判5年,当然这是在一切进展顺利,而且法官认可您认罪事实的情况下。”

话说到此,我看莉兹满脸通红,仿佛要气到爆炸。斯坦生硬地搭腔:“美国《反海外腐败法》就是这么规定的,争论这个毫无意义。”我无言以对。

“那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经过3个小时的车程,我被送回了怀亚特看守所,遭到如此的打击,我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我犹如惊弓之鸟,在看守所唯一的公共空间——公共大厅里游荡。有些囚犯在下棋,其中一人下得很不错,攻势凌厉。赢棋后,他过来找我聊天,给我讲述他是如何因在家中藏匿了500千克大麻而被捕的。他13岁时,他的妓女母亲就离家出走了,他父亲把他遗弃在了树林里,我仿佛在听童话故事《小拇指》一样。后来他以偷盗为生,在慢慢摆脱困境后,却开始种植大麻……

“检察官可能会给您提出‘辩诉交易’[1]。说白了,这是一次保密谈话,相当于预先谈判。他们会向您出示一些他们收集到的对您不利的证据,迫使您认罪。这样,就可以省去组织庭审的麻烦。当然,这也便于他们对阿尔斯通高层施加压力,好让他们也能尽快认罪,配合调查。阿尔斯通要为此支付一笔巨额罚款。”

我开始在脑海中把500千克大麻换算成积分,然后把积分折合成刑期。由于他之前就犯过罪,所以还得加上犯罪前科的分数。我停止计算,感到眩晕。“为了在监狱里生存下来,”我的狱友梅森不停地向我重复着,“你得闭上眼睛,然后深呼吸。”深呼吸,活下来,就这么简单。2013年5月5日晚,我第一次在怀亚特看守所跟其他犯人一起在食堂看电视。电视里播放的是欧冠杯决赛的录像。出人意料的是,拜仁慕尼黑队以3比0爆冷战胜巴塞罗那队。

我只能等待,但等待简直要把我摧毁。就像突然间我已不在人世,就像我身体的一部分器官被取走。22年兢兢业业的辛勤工作瞬间化为乌有。我必须尽快冷静下来,因为我必须做出一个十分重要的决定:是否和检察官谈判。他们约定5月5日和我会面,即我被关押3个星期后。他们肯定认为,我被“腌制”得差不多了,已经可以“食用”。斯坦给我陈述了这个过程中的关键要点。我把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记在了一个A4打印纸大小的记事本上,这个本子记录了我被关进监狱后每天发生的大事小情,如食堂的菜单、狱警的呵斥,以及其他囚犯给我讲述的故事。当然,我也记下了被羁押以来审判过程的所有环节。以下是斯坦那天对我说的话:

[1] reverse proffer,根据上下文意译为“辩诉交易”。——译者注

我必须让自己“装甲化”。只有给自己穿上刀枪不入的“铠甲”,才能不被美国司法部这台凶险的机器碾碎。下一次我与美国司法部在“谈判桌”上相见时,要使自己尽可能地具有一些抵抗力。是的,从今以后,我就得用这种视角去看问题。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一手牌,都希望赢得牌局,但是如果遇到下述情形,如何能够保持赢牌的信心呢?莉兹在我被逮捕后就收走了我的工作设备(电话、电脑等)。她刚刚对我说,自从我们上次见面后,阿尔斯通就把我从员工信息系统名单中清除了,我再也收不到企业的邮件,平板电脑不能连接网络、登录邮箱,工作电话的付费套餐也被中止。企业切断和我的联系,在他们看来,这是必然的。无论我是无辜的还是有罪的,我都是他们要尽快摆脱的一个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