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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纸压住的满锅沸油

又如何?读数学系的都去送快递了。未然说。

华年垂下眼睛,未然读的是艺术系。

每次挂电话前,华年都盼着未然说一句,你来吧。未然却始终没说出这句话。

在这里你不会说英语便会低人一等,未然说,我不会说英语,所以很少出门。未然告诉华年,他已经去他姑父上海的外贸公司里上班了。

可未然在那,那便是最诱惑华年的地方。

在未然对上海有限的描述里,华年知道了上海有许多各式各样的外国人,黄皮肤的不一定是中国,可能是日本人韩国人,还有白皮肤黑皮肤棕皮肤红皮肤的美洲人欧洲人非洲人……

未然以前说过的,灵魂是应该飞扬的。想到这句话,华年全部的心思立刻飞扬了起来。或许我应该去上海。这句话像春天的小马驹,不管不顾跳脱出女孩的羞涩,雀跃在了华年的嗓子眼里。

未然去了上海后,有时候会和华年打电话。跨省的电话费十分昂贵,他们总是匆匆聊几句就挂掉。在这有限的几句话里,华年总是要抓住时间问未然,上海真是你说的那个地方?

未然终于说,那你来吧。

你快快来。乐宝持续给华年写信。

华年便再也睡不着了。想要离开这座小城的欲望再次燃烧,然而这次她有了明确的目标,她要去上海。

华年去城里的小电视台前,未然就去了上海。

连着无数夜,华年睁着眼睛,脑子里满满的都是上海。

电视台和上海还是不一样的。华年想。

可若飞会同意吗?家里有没有足够的钱?陈老板怎么想的?华年辗转反侧。电视台那间周围人人艳羡的办公室,如今已经成了华年最讨厌的地方。

所有人的话题最终会转到她的身上。家里还闹不闹?陈老板的债还清了?若飞要和陈老板离婚么?满满一办公室的女人,一半是台长副台长主任的小姨子侄女们,另外一半的便是市里领导或大企业家的小姨子侄女们,说什么都不需要顾忌。华年却只想,陈老板也算本事通天了,家都倒了,还能把她弄到这里来!于是华年笑着给阿姨姐姐们倒水倒茶倒咖啡。

如果能去上海,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把电视台里的指甲锉全折断。华年写信对乐宝说。

华年虽然在电视台工作,却在编制外。编制内人员一个月拿一万元工资,编制外人员一个月拿一千五。怎么干活,都是拿不到编制,这是铁律。于是这清闲就成了磨人的针,让华年越来越不安宁。华年也试着和所有人一样,边磨指甲边看电视剧边讲不在场的那个人的是非。然而不过一个星期,她便知道这是行不通的。

不想还好,想到了就难受了。乐宝回信说。

熬不住的是另外一件事。华年来电视台三个月了,却还是没有事情做。真的没有事情做,一个星期一次的上镜采访,全办公室的老人还要轮流上,哪里轮得到她?时间大把大把地空着。曹雪芹说,宝玉最快活就是做个富贵闲人。是了,闲人是闲人,可惜不富贵。

欲望有了明确的方向,现实就成了更大的煎熬。华年把自己手边的一只指甲锉一折两半。

华年笑了笑,整个大学时期都是这样的,没什么不能适应的。她们和她们一样,都长着一双双漂亮的冰冷的眼睛。世界上最精明的是漂亮女人的眼睛。

必须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半新半旧的小城,到一个崭新的地方,到一个她可以选择自己生命存在方式的地方。这个想法是突然冒出来的,然后,立刻就像炙热的瘟疫一样在华年的思想里不可阻止地蔓延开去。是《格列佛游记》里大人国的奶酪诱惑了她?是《香奈儿传奇》里那大胆的挑逗怂恿了她?还是《堂吉诃德》里魔法战车决斗爱情撺掇了她?或者只是因为看多了电视上报纸上的那些带着泥土味的成功故事,它们正在远方,热腾腾地冒着鲜嫩香味,俗气而又真实,缥缈而又刺激,刺激着她全身的感官。

陈老板还想说什么,终究只是低头掐了烟头,什么也没再说。

可是陈老板和若飞没有一丝想让华年去上海的想法。陈老板和若飞说,你安生些。

家里有。华年说。

然而,机会终于还是来了。

出来的时候,陈老板问华年习惯不习惯,又说明天给你买新衣服去。

电视台一些领导经常组织华年这个办公室里的年轻女孩们和领导们出去吃饭。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办公室里的女人们个个都是关系户,非分之想是有,实际行动却是不敢的。只是有些老领导说话不把门,说出过“宁和一个小姑娘聊天,不要十个老娘们陪酒”这样的话,让这饭局隐隐有了些绯色。

这是要被笑了。华年想。果然,已经有人笑着夸华年的衣服好看鞋子特别。

那天,台里宣布晚上又要出去吃饭。华年在心里欢呼一声。

华年第一天上班,陈老板一定要送。陈老板带着华年从领导办公室出来之后,又带着她去她的办公室。满满一屋子女人,红的,绿的,分不清楚谁是谁。陈老板和几个人看着年纪大些的女人很熟,一上来就一一开了玩笑,又嘱咐华年一一叫了阿姨姐姐。华年仔细打量这些女人。人人都是电视上看到的女主播式的套装,妆和头发也是奔着那方向去的。华年低头看了下自己一身的大学城后街,妥妥的一个局外人。

那次的饭局和平时比,也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领导让华年给另外一个领导敬酒时,平时都只是微微碰下嘴唇的华年,那次却突然豪放了起来,大喝了几杯。华年带着酒意给陈老板打了电话让他来接。陈老板早早骑了自行车在门口等着。看到华年醉醺醺蹒跚着出来时,陈老板当场暴跳如雷,撸起袖子就要去打那些个领导一顿。华年慌了神,她看出陈老板这次是真生了气,陈老板生气时,是说打人就打人的。

所有人立即羡慕起她来。华年突然觉得好像去电视台和去上海也没有什么分别了。

华年只好哭,又说,你要去打了他们,我以后怎么办?档案在单位,他们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也不知道,华年两手一摊说,我爸爸想的办法。

陈老板这才松下了拳头。

是啊,这样落魄的华年,凭什么就进了电视台!

一路上,华年又在陈老板面前添油加醋了一番平时的委屈。陈老板听着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华年知道时机到了,于是便对陈老板说,我要去上海。

所有人都跑来问华年,你怎么进的电视台?

陈老板十分犹豫,华年立刻又说乐宝也在那边,会照顾我,我去了那里,一边读进修班一边找工作,找不到就回来。

那时,互联网还没大范围流行,整个小城还处在对这电视屏幕后面的世界充满好奇的阶段,而这好奇又催生出一些莫名的崇拜。华年好几次看到扛着土摄影机的记者把话筒一放在人嘴巴前,平日里说话再利索的,居然都失了声。

说完,华年又与陈老板说了许多关于梦想啊热血啊之类的故事。陈老板是最听不得这些的。他这一辈子,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梦想和热血。只不过这梦想和热血虽然是满锅沸油,上面却压了层纸,这张纸便是若飞和她。华年清楚,陈老板是一点就要燃的。

华年要去电视台工作的消息,一下子就在她初中同学高中同学和大学同学中炸了开来。

当年你没有实现的梦想,现在我帮你去实现。华年最后说出那个年纪所有少年惯常爱说的豪言壮语。掷地有声。

可没想到不过几天,陈老板就兴冲冲来和华年说,下周一到电视台报到去。华年眼巴巴转向若飞,陈老板做的事情,她从来都没有同意过。可这次,若飞却只说了一句,安安稳稳的也好。于是华年只好安安稳稳地到电视台上班去。

陈老板已经完全被华年说动,但他仍低着头。陈老板问,你妈那边怎么办?

华年大学毕业典礼后几天,陈老板来帮华年搬家什。他问华年将来想干什么。华年想了许久,说想去电视台。这样带着满满虚荣气的要求,华年是为了为难陈老板的。现在的陈老板应该是没有办法的,没有了办法,华年便能提出自己的办法。她的办法当然就是去远方。没想到,陈老板却拍着胸脯和华年打了包票。华年并不在意,陈老板向来三不着两,他打的包票是秋风后的落叶,扫扫就没了。

华年做了先斩后奏的姿势,然后张大眼睛看着陈老板。

若飞却没有一丝想送华年去上海的意思。填大学志愿的时候,若飞拿起笔在志愿表上填上了大学名和专业名。若飞说,就在本地读。

陈老板避开华年的灼灼目光,又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突然,陈老板把烟头重重往地上一扔,踩了一脚,说,把你送过去再说。

乐宝总是催华年快去上海,催得华年的心一跳一跳的。

华年差点脱口而出一声“爸”,然而因为太多年的习惯,这声“爸”最后还是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都记不清楚,那次以后,她是多久没有喊陈老板“爸爸”了。

欲望有了明确的方向,现实就成了更大的煎熬。

华年拍了拍陈老板的肩膀说,老头,我就是知道你不是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