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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的中心

华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上海,这个有人情味时最有人情味,薄情寡义时又最薄情寡义的上海。

高耸入云熠熠生辉的大厦,曲折蜿蜒冒着红烧肉香味的弄堂,各种大人物住过的长满爬墙虎的老洋房,这些都是上海,却又不完全是上海;乌泱泱笼在你头顶永远堵着车的高架桥,成片成片供应着下午茶的咖啡店,永不打烊挑逗着你的酒吧,这些都是上海,却又不完全是上海;角落里升腾着油渍渍热气的生煎铺,十米一家敞亮的随时供应热腾腾关东煮的便利店,摆放着刚从巴黎时装周运来的时装的大橱窗,这些都是上海,却又不完全是上海;骑着助动车汗流浃背的快递员,开着法拉利正在补口红的女青年,走到树下重重咳一声吐出口痰的出租车司机,这些都是上海,却又不完全是上海。

然而,上海也不需要你去形容,明暗交织间,她就在那里,看着你,看着你坠入她的诱惑,看着你对她愈来愈难舍难分。

她一直很想找语言去形容那个时候的上海。那种带着她现在无法置信的热情的二十岁出头女孩的眼睛看到的上海,那种好奇野蛮而又转瞬即逝的初入者的眼睛看到的上海,那种一寸一寸掠过企图立刻扎进上海心脏的眼睛看到的上海。

“我已经出去看过了。”华年对乐宝说。

从此,她再也没有忘记过那个时候她看到的那个上海。

“我带你去看的上海不一样。”乐宝说。

在阳光下,在微风里,在售票员带着软糯吴音的普通话里,在邻座的让座不让座的吵吵嚷嚷声里,在或粗或细或强壮或精致的手臂的推推搡搡里……上海是个什么地方?这次,华年亲眼看到了。

“我带你去看看上海的中心。”乐宝又说。

如果说高架是上海的骨架,那么地铁就是上海的经脉,而公交车则是纵贯上海的血液。骨架是孤冷的,是隔绝交流的,是优越的存在;经脉是点睛的,是承上启下的,却又是见识狭窄的;只有血液,是热力奔腾的,是统揽大局的,是见微知著的。

“人民广场是市政中心,陆家嘴是金融中心,淮海中路是时尚中心,南京西路是商务中心,上海哪里不是中心?”华年笑着说。

许多年以后,老上海人华年总忠告她认识的刚来上海的新人们,如果想迅速融入上海,那么就一定要从坐上海的公交车开始。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缓一缓那颗急切而又焦灼想立刻一眼就望尽上海的心。

然而,乐宝却不理会华年的这些中心,她只带她去了外滩。外滩有什么好的呢?华年前几天刚去过。到处是拥挤的人群,挤过来挤过去,挤出一身臭汗。更何况今天是十一,实在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

后来的那段时间,华年最多的记忆发生在公交车上。

“你懂什么!再多的中心,上海还是只分外滩和外滩以外的地方。”乐宝却很认真地对华年这么说。

“名侦探柯南我每集一看开头,就猜到了结尾,不用人陪。”华年说。

华年一向很信乐宝认真时说的。于是她决定重新好好看看外滩,看看黄浦江,看看高耸着的壮丽的东方明珠塔,看看鳞次栉比的闪闪发光的豪宅,看看川流不息的富丽堂皇的游艇。

“我要上班。”未然不置可否。

华年和乐宝奋力地朝前挤,她们要挤到最前面去,挤到最前面,才能看得更清楚一点。可每次她们好不容易找个空当挤到稍微前面一点去的时候,立刻就会被身边的人推搡着挤开。

“不知道有没有意思,还没看到呢。”华年笑起来。

“外滩哪里好?”华年问乐宝。

“这样有意思吗?”未然问她。

“你在这里看外滩当然是这样的。”乐宝笑起来,“三年前,我就开始有了一个梦想。”

“网吧日夜都敞开着大门,泡面无限量供应。”华年得意地回答。

“我知道,你想要个男朋友。”华年笑。

“你怎么做到的?”未然问。

“谁和你一样!”乐宝斜飞了华年一眼,指了指外滩那一排中国被殖民时期遗留下的万国建筑群,说,“我希望自己以后能随便去那里。”

几天后,当华年拿出她制定的走遍上海的计划的时候,未然是大吃一惊的。华年的计划厚得可以装订成一本书。

“比星矢总想拯救雅典娜的梦想有意义点。”华年说。

华年挂了电话。

“你懂什么!全上海的核在这里。陆家嘴那些高楼看着咋咋呼呼的,却只是个壳子。法租界那些小洋楼乍看是有情致,只是遮遮掩掩暧暧昧昧的,又没风骨又不气派。只有这里,才是上代人留下来的精华,是全中国再也造不出个一样的来的,是顶着天立着地的大手笔,是随便来个人不能霸占的。”乐宝说。

“出去你就知道厉害了。”未然说。

“就是太吵太闹。”华年说。

“古代庭院里的女人是因为裹着小脚被限制在了门框里?大部分倒可能是因为她们一出门就两眼一抹黑。无知才慌张。我这个现代新女性才比天高,又天生胆大,不怕。”华年说。

乐宝笑起来:“有次我帮公司送文件到那楼里去。我坐着那里的透明电梯一层层上去。然后,我在那里看到外滩。人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像蚂蚁一样小,一点也不吵的。东方明珠塔立在那里,也安安静静的,随便我看。从那里看到的外滩,才是真正的外滩。”

“出去浪费时间也就算了,这还得要有名侦探柯南的智商,你乖乖在宿舍待着,我周末来看你。”未然说。

乐宝紧紧抓了下华年的手,“你一定要到上面去看一下外滩,你从来没看到过,所以你不懂。”

华年住的老公寓虽然在中环,可她听说这里去到内环市中心热闹的地方,几乎要用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的时间。出租车自然是舍不得坐的。如果真要去,那就要公交换轻轨,轻轨换地铁,地铁再换公交,足足需要一个小时。这真是华年家乡一个城市到另外一个城市的时间。

华年搂住乐宝的腰,胡乱指着黄浦江对岸的一栋高耸入云的大楼说,“有什么好看的,将来把那栋买下来给你。”

上海严格地按照高架桥划分了环线——内环中环外环。华年住的那个宿舍,在中环边上的一个老公寓里。老公寓周围都是些拆迁到一半的平房。上海的钉子户坚韧不拔,时时奋斗在一线,华年看着他们在废墟上踩着垃圾杂草跳起了广场舞,实在是敬佩。好几次华年蓬着头下楼买烧饼油条,都会恍然她还在那个她从小长大的南方小城,一样的早餐铺,一样的小卖部,一样的小马路,一样的矮砖房。只有耳边人们嘴里的口音,上海话,四川话,东北话和许多未听过叫不出地名的地方话和隔壁家老姆妈用她平时叼着红双喜的手弹起的那首《卡农》,提醒着她,这里是上海。

乐宝笑了笑,“陈老板最近来看过你吗?”

乐宝一边上班一边还要复习,生活过得很紧张。未然又不爱出门。他来上海以后,最远只到过家和公司方圆一公里以内的地方。未然可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华年却是从小就坐不住的。刚来上海第二天就跃跃欲试,想着要出门逛逛。可华年却突然发现,在上海一个人出门这事对她来说,竟也成了严峻的考验。

“他哪里有钱来看我。”华年说。

这之前,华年是一个人去看的上海。

“家里没好起来点?”乐宝问。

“走,带你出去走走。”乐宝说。

“不知道。”

乐宝拿到文凭后过了几天就是十一,乐宝来找华年。

乐宝有时候问起陈老板和家里。华年有时候开心有时候不开心。

你一定要到上面去看一下外滩,你从来没看到过,所以你不懂。

陈老板,陈老板是小时候夏天的竹席子,想起来时,心口总是一阵凉,慢慢又觉得热上来,可一翻身,却又是凉。不像乐宝,总是黏糊糊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