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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王子

华年早些时候听广播里说,人们都已经争先恐后地去踏春赏花,大家早早起床,去赶这锦绣盛会,免得晚了在路上一堵,便迟到了。

初春上海的夜晚,空气还是冷得刺骨。

乐宝和杰克的恋爱,如果算一场恋爱,从开始到结束,一共正好六十六天。

亲爱的乐宝,这便是你的新世界么?华年好想问她一句值不值得。可那天晚上她们一起喝到天微微亮,喝到华年神志不清,这句话她还是没有问出口。她只是拉着乐宝,一边笑一边闹,把她们从小到大会唱的歌全部唱了一遍。

乐宝与方鸿之认识一个月后,帮华年交了半年的房租,搬走了。

“华年,你知道吗?这就是我的新世界。我的新世界打开了,总有一天也要带你走进来。”乐宝说。

搬家的前几天,华年见到了她的新男朋友方鸿之。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标准的斯文俊秀。只是没有未然好看,那个时候的华年还记得未然的样子。乐宝笑呵呵地说,真是穷讲究,眼镜框也要买普拉达的。

乐宝说一句,华年便跟着她点一下头。华年想,只要乐宝觉得幸福,她便也应该觉得幸福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乐宝越说越多,她的脑子越空。幸福虚无缥缈,痛苦却真切在眼前。

乐宝提议一起去吃饭,方鸿之说好。他们去了在离华年打工鞋店两个路口的那家西餐厅。华年以前和乐宝总是经过这里,却从来没有进去过,当然是因为觉得贵。其实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餐厅,不过是一家全国连锁的牛扒店,牛扒是用劣等肉渣拼起来的,一个套餐加汤加沙拉加甜点大约一件H&MT恤的价格。她们小城里以前其实也开过这么一家,刚开的时候骗了小城里好多人。那个时候,洋玩意特别吃香,牛肉渣做的肉饼只要给取名某某牛排,就会立刻大热。开始华年和乐宝经常排队去吃。后来有一天,却突然的,就不流行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倒了闭。当初华年和乐宝发现上海竟然还开着好多家这个连锁店时,吃了一惊。其实,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便是上海,小气起来比谁都小气,包容起比谁都包容。

“他英文名也很好听,叫L.K,我认识他的时候问他,你为什么用字母做名字啊?他和我说,在国外,只有贵族才用字母做名字呢。对了,他美国留学回来的。你猜?他现在做什么工作?他是在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做会计的。你听过四大吗?在四大里三十五岁前年薪就能过百万。他现在才二十八岁。他长得也挺高,一点也不难看,我觉得比未然还要好看点。我们现在感情还不稳定,等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我就带他来见你,我让他请你吃好吃的,他可大方了,真的。”

每次华年和乐宝经过这个店的时候,华年都会特别感慨,以前吃鲍鱼嫌腥吃熊掌怕胖,现在居然对着个肉渣饼流口水。

乐宝在说到方鸿之这个名字的时候,她的眼睛热切地盯住了华年。华年立刻用力地点了好几次头,生怕慢一秒钟,便会让她难过。

路上他们经过路边一个卖石榴的担子。乐宝说想吃。方鸿之就与挑着那担子的老农民讨价还价。老农只穿了一件单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又特别干瘦,那担子在他肩上,看着有一千斤重,压得他直不起腰。

“而他却可以带我去那些我梦寐以求要去的地方。”乐宝接过华年的话,她的声音沙哑间带着种奇异的尖锐,“我要去那种可以正式认识男人的地方,我不要和那些女孩子一样,像破布一样被男人玩一玩就甩掉,你看到的,酒吧里的那些女孩,被他们一个个人传过去,最后天天站在那笑,都没人看一眼,比小姐还不如。但华年,你看,我和她们不同,我做到了。他叫方鸿之,很好听的名字吧?”

华年笑着说:“不还了,不还了。”

“还有就是,你交到真正的男朋友了。”华年低头,“你不要在酒吧那种地方找一个男人,你知道那里找到的男人绝对不可靠,你一直和那些女孩混在一起,酒却越喝越少,这是因为她们和你熟了,不再逼你喝酒,于是你机会也就越来越多。而杰克就是你在这里面抓到的最好的机会。他虚荣又势力,主要是他还很笨,三十多岁了还穿得小丑一样到处混也不觉得丢人,你和他在一起,以你的名声,即使你们稍微亲密些也不会有人怀疑。而他……”

方鸿之说:“你不知道,我妈从小和我说这些路边摊的人最可恶,向来缺斤短两的,再不还价,要吃大亏了。”

乐宝看着华年,嘴角牵动了几次,问:“还有呢?”

华年和方鸿之初次见面,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早就想把杰克甩了。今天晚上你是最后一次和他吃饭,你早就想好了不会让他好过,没想到他自己先钻了进来,把脸送上来给你打。”

他们三个人走到了餐厅,方鸿之问服务员特别要了个窗口位坐下,说要看着风景吃饭。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那你来说。”乐宝赌气似地摔了下筷子。

看得出,方鸿之很爱说笑话,一顿饭他都在说笑话。美国留学时学校篮球队的笑话,美国吃饭给服务员小费的笑话,美国半夜街上买黑酒喝的笑话。他说的话,一句要夹三个英语单词,是漂亮极了的纽约腔,和他晒得均匀发亮的小麦色皮肤一样漂亮,和他的棕色薄开司米毛衣一样漂亮。华年和乐宝练了那么久的英语倒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我知道。”华年看着她点头。

方鸿之的笑话每次还没有讲完,乐宝便开始笑,有时候笑得停不下来。到最后,华年只好跟着她一起笑。但很快华年真心地笑了,乐宝是真的喜欢方鸿之,这个男人迷住了她。

乐宝张了好几次口,才发出了声音:“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爸是个握手术刀的,我妈在四大会计事务所。我进四大,多亏了我妈老上司帮忙。”方鸿之说。

杰克最终还是没有买单。他走了以后,华年和乐宝对视了一眼。华年以为她还在笑,可她脸上却已经冷成凛冬。乐宝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前锅子里烧着的滚烫的蟹肉棒大白菜。华年看着她吃。

“他忙得很。”乐宝看着他笑。华年也笑。

乐宝却突然喊住他,学着华年的腔调说,“你要是个男人就把单买了。”

那天华年吃得很饱,也没有再担心最后的买单问题,乐宝笑眯眯地看着方鸿之掏出钱包买了单,又笑眯眯看着他给服务员塞了五十元小费。乐宝悄悄给华年发了个消息,“男人果然还是买单的时候最有魅力。”

杰克拿起包,朝店门口走去。

华年拱手给她道喜。方鸿之简直是梦中的王子,是专门为苦难女主角设的救赎,是黎明前破晓的那束晨光。

乐宝冷冷地说:“还不走?”

乐宝搬家那天,华年帮她整理行李,她带她去看她的新房子。乐宝的新房子和方鸿之家很近,还是个一室一厅的酒店式公寓,足足要了她半个月工资。华年打量了下乐宝的新家,房子装修家具上倒没什么,却在窗帘沙发床罩子上下足了工夫,一式的深深浅浅的带着珠串子的蓝色天鹅绒。华年看得出,这是乐宝能尽的所有力气。这浅蓝是方鸿之最喜欢的颜色。乐宝说还要买了个大平板电视机把这房东的小彩电换掉,倒是可以去二手市场逛逛,又问华年要不要再装个卫星电视,方鸿之平日里时刻要看BBC新闻。

杰克颓然垂下肩膀,身上那虚张声势的斗意已经无影无踪。

“他要看国外的新闻,没个卫星电视不行。”乐宝说。

“好啊,你去!你看谁会信!我们有一起拍过一张照片?公开牵过一次手?别忘了,平时在公开场合是你对我避之唯恐不知,是你不私下带我去你的任何一个朋友聚会,是你觉得聊天记录不安全,自己删了,还逼着我也删了。”

“国外新闻可以电脑上翻墙出去看,卫星电视贵,又不稳定。”华年建议。

“原来你早就想好了,你好恶毒。我现在就去把我们的关系告诉所有的人,我要毁了你,立刻毁了你。”杰克再一次尖叫。

“不行,鸿之在家里看惯了卫星电视,来这里每次还要翻墙出去看多不方便。”乐宝说。

“如果我是婊子,你连做婊子的资格都没有,你明白自己是什么人。还记得吗?我只不过和你说了句,我这样的外地穷人家配不上你,你就立刻和我说我们的关系最好不要公开。”乐宝说。

“方鸿之的爸爸妈妈倒是开明,听说卫星电视可以随便看那种片子。”华年坏笑。

杰克张牙舞爪,然而这张牙舞爪却是被人一眼就看穿的虚张声势。乐宝对着华年笑了一笑。

乐宝脸一红,“他还在美国读书时,他爸爸妈妈就给他买了新房子,三个房间呢,现在就给他一个人住着。”

“你这个婊子,婊子!怪不得你什么都肯,就是不肯对外公开我们的关系。”

“同人不同命,可惜咱家的金勺子弯了。”华年叹息。

“这和你有关系?”乐宝又是一笑。

“是啊,哪里有他这么好命的人?生得好又长得好的。”乐宝也叹息。

杰克哆嗦着,却还只是问:“你说,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什么地步?”

“我是说你!哪里有你这么好命的,找了男朋友生得好又长得好的。”华年笑。

“我对得起你伐?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这几个月我供你吃供你穿,还陪你睡,你倒是说说,我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乐宝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没有任何的起伏,华年甚至都看不到她嘴唇张开或者闭合。

乐宝搬走以后,周末不再出去玩,她经常会在周末的时候回来看华年。明明白天在一起工作的,可自从她搬家以后,还是觉得好像每天看不到似的。好长一段时间,华年都没有再看到过方鸿之。乐宝说他很忙,在这样的跨国企业里工作,平日里加班出差是家常便饭,周末还有兄弟聚会各种应酬。

杰克站起来,指着乐宝的鼻子,尖着声音叫:“你对得起我伐?你和L.K干的那些事!”

“他这个洋鬼子,说周末是一定要和兄弟们出去喝一杯的。”乐宝说。

乐宝看着她笑,“你倒是说说,我做的什么好事?”

“这是哪门子规矩?”华年问:

过了好一会儿,杰克才说出话来,“别给我做出这样一副样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做的好事!”

“你可不知道,他说这是华尔街的规矩。”乐宝回答。

乐宝一瓶子酒喝完,冷不防就把啤酒瓶子重重地敲在桌子上。一声巨响,把杰克惊得脸煞白。

“正经有这样的规矩?”华年不信。

刚到包厢坐下,冷不防的,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乐宝抢过一瓶啤酒,咕噜噜仰头就喝。乐宝并不会吹瓶子,啤酒花顺着她的嘴角一直流到脖子,华年从没有看到这样的乐宝,十分心疼,就去抢瓶子。乐宝却一手拦住她,一手继续举着啤酒瓶子往嘴巴里灌。华年听到啤酒哗啦啦往喉咙里倒的声音,奔腾腾的,比金沙江还要悲壮。金沙江是华年以前听若飞说起过的。若飞说那是她看过最悲伤的一条江,愤怒地奔流不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华年想乐宝现在的样子大概就是这样的,愤怒地奔流,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乐宝说:“真真有的。Work hard,play hard,他天天挂在嘴巴。他们那个行业都这样。他说他们还是好的,四大服务的那些风险投资机构的人玩得才厉害,周末专门要包架飞机飞海岛的。”

华年怒气腾腾,正要回嘴。乐宝却笑呵呵地叫来老板,问是不是可以换个包厢。这家店虽小,却有两个小包厢,现在都空着,老板做了个顺水人情。

“我不信。”华年说。

杰克阴阳怪气:“哪里学来的小瘪三腔调?”

“我信。”乐宝笑。

听他说一句,华年的火就长一寸。华年让服务员上来六瓶啤酒,在杰克面前摆了三瓶,在她自己面前摆了三瓶。她学着电视里的流氓腔调对杰克说,“我就是个打工妹乡下人,您高级您有品您是人中龙凤,怪我平时看不到您的伟大,您要把这酒喝了,我就信。”

“每个周末消失的男朋友和传销集团一个性质。”华年说。

杰克冷冷一笑说,“好人家穿七浦路?女孩子最重要的是品位,就你这样的,一辈子到头都是打工妹。”

“你以前没听薇薇安说都市男女的交往自然有都市男女交往的规则,不多问不多想不多爱。”乐宝说。

“我外婆一直和我说,穿的可以差些,吃是一定要吃好的。哪有好人家亏待肚皮的?”华年说。

华年叹了口气,问:“风险投资是做什么的?”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她们三个人只不过像往常一样在华年家楼下吃个鸡公煲。华年那天胃口好,多点了几个佐菜,杰克就开始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算价格。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方鸿之说他们是投行,和投资虽然只差一个字,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我再问,他就说,和你说了也不会懂,每次这样,我便要打他。”乐宝说着嘻嘻笑起来。

那一天,乐宝事先并没有和她打招呼。华年事后一直在想,她是之前就想好那天干这事了,还是临时起的意?

乐宝的这个笑容是华年记忆以来她最甜的笑容,比小时候看到漫画里最动人的情节时的笑容还要甜,是五月的蜜浆酒,酥麻麻地醉了开来。

都市男女的交往自然有都市男女交往的规则,不多问不多想不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