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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和下、里和外

上和下又在这里分出了天地。

“这你都不懂,”于成龙做出吃惊状,“也难怪,你不是从小在这生活,我这可是在这里水深火热长大的。在我们这,以前分上只角和下只角的说法,上只角的人看到下只角的人,那简直是要头仰到天上去的。当然,最了不起的就是老法租界那一带的,那简直是宇宙的中心的中心。”

于成龙的这番话让华年断定他是个有趣的人。华年大笑,于成龙也大笑。他并不知道,他嘴里轻描淡写的“出生地”这个词让华年打了个激灵。隔壁办公室一个平顶山来的小伙子,只是因为一嘴平顶山味的普通话,他在被硬生生嘲笑了几个月以后,递了辞呈。他走了之后半年多,华年还在怀念他那一手漂亮的美工活,每次帮华年美化策划案,连边框的棱角都会帮她调整好。

“为什么?”华年问。

也经常有人问华年是哪里人。华年出生的那个小城,因为自带土豪气息,每次被人问起她的出生地时,她的答案立刻便能换来人们意味深长的目光,富二代啊。富二代?华年闭起眼睛,又是那梦里缠绕着她的一双双猩红的吃人的眼睛。怎么来打工?有人这样问。妈妈说要出来历练下,华年每次都这样笑着回答。住哪呀?也有人这样问,你们那的人可把上海的房子都买光了。我要靠自己啦,华年又是笑着回答。这样含混着也是好的,总比别人被血淋淋扒开的好。

于成龙说:“上海分为黄埔区人,静安区人,普陀区人,闸北区人……我不上不下,普陀区人。”

上和下分出了天地,里和外却是分出了一个世界。

于成龙的办公桌离华年的办公桌距离十二米,是乔治一个月前新招的视频剪辑师。于成龙比她大两岁,上海人,准确地说,上海普陀区人。于成龙的回答华年并不满意。每个部门对于他们部门来说好像都是高级别的。然而,她还是对于成龙微笑。她喜欢于成龙刚进去部门时对她的自我介绍。

于成龙作为一个上海普陀区生人,小时候据说是出生在经过改建如今已经十分繁华的长寿路,只是他们家经过动迁,搬到了大华,幸运的是,虽然长寿路离大华半小时车程,大华总也还算属于普陀的。

“那是个高级别的部门。”于成龙回答。

于成龙刚进公司不到两个月,就开始每天偷偷给华年送早餐。乐宝时常来问华年感觉怎么样。华年说她哭笑不得。她从小就没有太多的少女心,对着兔子形状的奶黄包泰迪图案的甜甜圈,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战略投资部有什么特别?”华年问于成龙。

“谁问你这个?”乐宝打断华年,“我问你他这个人怎么样。”

战略投资部要招人这个事情,不出一个小时,就成了办公室的热议话题。

“我觉得他长得十分白。”华年想了半天才回答,乐宝差点撕烂她的嘴。

那天,收到这封总裁办公室的邮件起初对华年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每个国庆五一春节,每个光翼的员工都会收到来自总裁办公室发来的问候邮件,遣词工整,语气诚恳,让人愉悦。以至于华年收到这封内部招聘邮件的时候,脑子的第一反应便是又要过节了。但马上她就意识到这不是一封节日问候,这是比放假更让人肾上腺素飙升的事,这是一封来自光翼唯一直接隶属于总裁办公室的部门——战略投资部的招聘启事。

可于成龙真的长得十分白,他不算特别高,也不是特别好看,可是因为他非常白,所以看起来很干净。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样一类人,你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长相,要想找一个词准确地形容他们,那就只能用干净这个词。这种干净凉飕飕的,像清晨刚刷完牙留下的薄荷味,像小时候刚洗完澡抹上的痱子粉,像夏天午后被雷阵雨洗过的天空。这种干净让人十分舒服,是秋天你走在街上遇到的第一阵风,一下子就能把你夏日的浊气吹走的那阵。

华年诺诺点头。她是后来才渐渐明白这些邮件的好处。发出去的每封邮件都是你无法磨灭的痕迹,它能让每个人工作时职责划分清楚,错误难以推卸。华年一直感谢乔治第一天就对她郑重告诫,让她懵懵懂懂不明就里时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这个习惯在以后多次帮她渡过难关。

“听说于成龙买好婚房了。”乐宝说。

所有的工作都要通过邮件交接,否则到时候没犯错也是错,乔治告诫华年。

“然后呢?”华年问。

怎么感觉和公司在洞房?华年在心里想。只是这想法当然是不敢说的,因为乔治当时正在严肃地教她来公司以后必须遵守的第一原则,那就是要随时确认邮件。

“两室两厅,内环内。”乐宝说,“你没听到办公室里所有没结婚的都在讨论这个内环有房男?”

乔治在华年来办公室的第一天,就给了她一个用她名字做前缀公司名字做后缀的邮箱。

华年摇摇头,其实自从她到这个办公室之后,她与这整间办公室的女性相处就不是特别融洽,特别是从于成龙开始给华年送早饭之后。办公室里的那群大龄少女们已经掩饰不住对她的恨意。各种捉弄她的小把戏层出不穷。马克杯里的口香糖,经理办公室里的小纸条,印错页数的资料……

每天,光翼的员工们都要收到上百封的工作邮件,小到卫生间厕纸的采购大到市值上亿的交易,都是通过收发邮件完成。这些密密麻麻的邮件庞杂而又琐碎,支撑起光翼这个庞大企业的运转。

她们看华年没有一处是顺眼的,她有空就写PPT很讨厌,她每日午间背的英语单词很讨厌,她开会时固执己见的傲慢态度很讨厌,她看人时候总爱睁大的那双眼睛很讨厌……其实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讨厌华年的这双眼睛。很偶尔她也会听到别人对她这双眼睛的夸奖。她的眼睛和陈老板长得非常像,锐利的眼角、深凹着的眼窝,自然便长成了忧郁而又沉静的形状。每次照镜子,她总是嫌弃自己这双长得过于冷淡的眼睛,看着是与年纪不匹配的老成。华年总对着镜子练习微笑,可嘴角笑开了,眼睛却还是冷的。在这点上她十分羡慕乐宝,她笑起来时眼睛便是弯弯的月亮,带着浓浓的酥醉开的蜜意,暖洋洋的。乐宝却很爱夸华年的眼睛,她时常捧着华年的脸说怎么长了这么好看的眼睛,电视里北方冬天还没有结冰的湖面都没有你眼睛好看,好想剜了去,装在我的眼睛上。

二○一二年的一个早晨,每个光翼集团员工的邮箱都悄悄地收到了一封来自总裁办公室发出的邮件。光翼总公司投资发展战略部门面对全公司进行内部招聘。

乐宝,要不是乐宝,她怎么也熬不过这三年的,华年总这么想。乐宝和她们关系很好,马克杯的口香糖乐宝帮她洗,经理办公室里的小纸条乐宝偷偷帮她藏起来,印错页数的资料乐宝帮她重印……

我们可以不喜欢自己,但不代表其他人可以践踏。二十三的华年血气方刚。

于成龙给华年送了两个月早饭后,开始约她出去吃饭。华年十分犹豫,如果让人们知道了这事,还真不知道是怎样天翻地覆地一阵闹。乐宝却十分支持华年和于成龙在一起出去吃饭,她特别严肃地在她们一起出去吃饭前找华年谈了次话。

张天娜家不在上海,却很会说几句上海话,她说她本来是上海人,父母是当年去插队的知青,至于具体去哪插队,一会黑龙江一会甘肃的,也说不大清楚。张天娜很是为她的这个出身骄傲,“乡下宁”这三个字是时常要挂在嘴边。

“你必须去。于成龙是我们办公室整层楼条件最好的。你想,嫁了他,上海的户口,上海的房子,一次性就搞定,以后你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了。”乐宝说。

张天娜掐着嗓子尖叫了一声,倒霉!怎么和你这个乡下宁一个姓?

华年听到安稳这两个字,不知道为何,心里虽然有些怵,却又觉得这个词对她竟是有些吸引力的。外婆的嗓门再大,外公以前有时还是会一边挥着毛笔写字一边对她说,安安稳稳一辈子最好。安稳是一种什么感觉?是不是早上我给你烤面包你给我煮咖啡的感觉?是不是噩梦时会有人温柔地把她叫醒的感觉?是不是什么都不干也不怕饿死的感觉?是不是被逼到墙角后还有条退路的感觉?

乐宝扬着笑容很认真地回答,我姓弓长张。

“你知道人是会被嘴说死的,特别是我们办公室里的那些嘴。”华年说,她还是犹犹豫豫的。

华年记得乐宝和她说过的,张天娜以前当众问过她一个问题,你是姓弓长张还是立早章?

“杜华年!你想男人了!”乐宝却斩钉截铁,她看穿华年轻而易举。

对,乐宝也姓张,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姓,说是俗气得很,偏偏姓了这么大众的姓。初中时她很羡慕隔壁班一个姓欧阳的女孩子,大家都欧阳欧阳地叫她,听着便是女主角的样子。

华年红了脸。乐宝敲她的头:“这个时候还谈什么说死不说死,让她们说去,你现在不要,回头就被她们抢走了。”

张天娜眉毛立刻倒竖了起来,华年把鞋盒子往她手里重重一塞,转头就往回走。

“可是……”华年还要说话。

华年看着她靠过来的脸笑了笑,陡然提高了八度音调说,“你这样的,只配在角落嫉妒张乐宝。”

“没有什么可是的。”乐宝恶狠狠打断华年,“你想啊,你和于成龙,我和方鸿之,我们以后就可以四个人出来double date,我们可以一起去吃饭看电影旅行。”

张天娜果然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期待这句话后面的秘密。

华年立刻就被这个恶狠狠的乐宝打动了。所有顾忌的念头通通消散,华年一直幻想的幸福便是这个场景,她和乐宝带着各自爱的男人,她们一起过幸福快乐的像童话结尾般的生活。当天晚上,她就和于成龙出去吃了饭。

本来华年一直是算了的,听到这,她却在她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她从小就招人妒忌。”

于成龙带她去了富民路上的一家泰国餐厅。富民路盘亘在上海的心脏地带,两旁风格各异的大小酒吧餐厅,来来往往各种肤色的老外,装点着这里充满异域风情。那的餐厅很贵,连湘菜都很贵,老外都去那吃饭,湘菜馆也都是老外,华年听乐宝说。方鸿之以前带乐宝去那的湘菜馆吃过一次饭。

末了,华年送张天娜出门。张天娜又说:“你以为她有好果子吃?你去外面问问,她这样的女朋友,方鸿之多得是,不过新鲜,过几天就把她扔了,扔块抹布一样。”

泰国餐厅有一个漂亮的院子,院子的木门雕着妖娆的异国图腾,漆成艳丽的绯红色,院子里种着各式热带花草,满目都绿莹莹的,又点了浓浓的熏香,这熏香的味道甜丝丝的,混着风中似有若无的花香,和于成龙凝望着她笑的眼睛一起,融化成了一个记忆里绵绵难忘的夜晚。华年想起乐宝以前和她形容过的上海男孩子,那样矛盾的,敢当着你面表白的大胆的,看着你的眼睛却又有那样柔软着,捧你在手心上呵护。于成龙就是这样的,看你的眼睛是胆大妄为的登徒浪子,可又有一种从身体最深处生出的柔弱气息,这种气息从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蔓延开,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软糯糯的,像个糯米团子。

华年欢天喜地地把鞋子包好,肚子里飞快地计算着卖出这双鞋子她可以赚多少提成。

华年和他说话时刻注意,压低声音,垂下眼睛,生怕吓到他。华年一直想找个和陈老板类型截然相反的男朋友,陈老板阿诺德·施瓦辛格似的,华年就偏偏要喜欢贾宝玉,所以不管是外表上还是骨子里,于成龙都正好符合这个要求。

张天娜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华年,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和她说,“鞋子我要了。”

“你知道我妈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于成龙问华年。

张天娜说这些话时,咬牙切齿得厉害,到最后,华年都怕她把牙齿咬碎了。看来这张天娜算是真恨上乐宝了。只可惜她口齿不伶俐,语无伦次的,骂人都不会。华年断定这不是个思路特别清晰的人,于是不打算和她啰唆,直接打断她:“张小姐,这双鞋一千九百九十九块,您要的话,我帮您包起来,这个码子这个颜色最后一双了,你不要我就给别人了。”

“不就想你考上重点考上名牌进个外企娶个美妞生个乖孙么?”华年笑。

那男的一出去,张天娜对着华年的声音就变了个声调,“你可要小心那个乐宝。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我和上个男朋友好好的,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鬼,不过和她一起喝了个下午茶,过几天就和我分了手。乐宝这人绝对不是个东西,她以前就想抢我男朋友,我后来好心和她再做了朋友,没想到她又干出这样的事情。”

“杜华年!”于成龙大叫。

那个被张天娜叫宝宝的男人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借口吸烟走了出去。

华年笑起来,她觉得于成龙和乐宝一定合,他们俩一样,假装生气时都爱连名带姓地这么叫她。

“方鸿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的。”张天娜对那个男人的态度丝毫不在意,继续对着他说,“宝宝,上次听你说那个男的家里做什么的?不是自己开公司的对吧?给人打工的对吧?”

那顿饭以后,华年便和于成龙经常一起出来吃饭,他并不小气,但华年很硬气,他请两顿,华年必定请回去一顿。

那个男的正在看手机,朝她含混点了个头。看来这方鸿之是他们的熟人。

过了一个月之后,华年和于成龙去看了场电影,正式宣布恋爱。

“你不知道啊?乐宝找了个小富二代,还是在四大工作的。”张天娜说完转身,对着和她一起来的男人说,“就是那个方鸿之现在的女朋友,那个乐宝,以前和她一样,在这里卖鞋的,我那时来买鞋子,对我那个殷勤哦。”

华年问于成龙:“以后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华年抬起来,笑着看着她,“张小姐说笑了,什么发达不发达的。”

于成龙回答:“听你的。”

华年半跪着弯下腰帮她试鞋子。张天娜的声音从她头顶飘过,“我记得你。你是乐宝的那个朋友,你叫什么,华年?你怎么还在这里工作?你好姐妹都发达了,怎么不带带你?”

华年又问:“你会随便泡妞吗?”

那天已经是初春,各路鲜花都已经被热得争相开出来,张天娜却还穿着一身丰厚的鸵鸟毛,远远地走过来,像朵开过了季的绣球花。张天娜身边站的男人换了个人,华年细看才分辨出来。张天娜也是好本事,哪找来这么多同款货!

于成龙回答:“以前会,以后只泡你。”

那天遇到张天娜的事,华年一直没有和乐宝提起过。

“和其他女人多说一句话,我就灭了你。”华年摸摸于成龙的头。于成龙笑:“我等着你的满清十大酷刑。”

你知道我妈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于成龙问华年。 不就想你考上重点考上名牌进个外企娶个美妞生个乖孙么?华年笑。

于成龙不大会油嘴滑舌,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