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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半可爱的人

“今天坐下来就觉得和杜小姐有缘,你这个妹妹我是认定了。”终于,一位满面布着蜘蛛网似皱纹的男人带头说出了这话。满桌子的人包括钱中裕立刻十分顺溜地“妹妹”“妹妹”地叫起华年来。

华年憋得快要爆了炸,这一句句的意有所指,一句比一句让她的愤怒愈加沸腾。华年十分想和他们说,比尔·盖茨、扎克·伯格等各路大佬年少有成的故事,让他们知道知道世界的走向,或者立刻拿出这些日子学的金融知识,让他们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但华年看着这群酒气熏天的男人,却突然没了力气。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处,在他们一方土皇帝的生活里,哪会管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人要是只想听自己想听的,就只听得到自己想听的。骄奢淫逸惯了的人,自然认为所有人都爱这骄奢淫逸的。别人的尊严,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随意践踏下,又不是真拿鞭子抽了你。

华年听说过北方爱“妹妹”“哥哥”的称呼。她在电影里也看到过。她曾经也很喜欢过“妹妹”这个称呼。然而,那是冯小刚似老炮的爽直,是北方汉子街上与陌生姑娘打招呼时的一个亲切,或者是长者对晚辈不经意的一个关切,却绝对不是这里乌烟瘴气中意淫出来的这个“妹妹”,是比“杜小姐”还要不堪的。

“是是是,不仅漂亮,身材更是一流……”

谁是你们的妹妹?华年心里呼叫,凭你们也配!

“杜小姐这么漂亮,能力自然是强的。”

“妹妹这么能干,来,哥哥再敬你一杯。”又有人走到华年面前敬酒。

“才一年就出来负责收购案?”

“我代她喝。”钱中裕一把抢过华年的酒杯,一仰脖喝掉,然后再把酒杯放回她面前。华年仿佛看到了酒杯杯沿上他留下的浓稠的口水和他嘴里喷出的恶臭凝成的霜。

华年这回答一出来,举桌皆惊。

华年强打起精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职业化些:“光翼因为自身平台需要,最近对农业方面的企业进行了大规模的收购……”

“一年。”华年如实回答。

一屋子闹酒的吆喝声,华年的声音立刻就掉了进去,无影无踪了。

“杜小姐进天翼投资部几年了?”有人问。

“酒桌上不谈工作。”坐华年旁边一直给她倒酒的那人又给她倒满了一杯酒。他小眼睛转动着,一边看着钱中裕,一边看着华年,“钱总是我的偶像,哥哥和你说,这里开车出去半个小时,这些地都是咱大钱总的,整个地方上,你去打听,要说我们钱总是首富,没人敢争的。”

称呼自古就是个学问,中国人向来讲究。这酒桌上一声声的“杜小姐”让华年起鸡皮疙瘩。“杜小姐”这三个字华年本来是十分喜欢的,有些人叫出来是客气,有些人叫出来是可爱,有些人叫出来也可以是调情。可在这,华年却只觉得轻浮,他们嘴里的这“杜小姐”已经脱出了工作范围,有了男女的嫌隙。她难道已经成了这桌上的一道菜?成了一个供人娱乐的器物?华年微微发了怒。

钱中裕倒是会谦虚,摆了摆手,说,“我这个小老弟爱开玩笑,爱开玩笑。”然而,这谦虚只是言语,神态是十足的志得意满。

旁边立刻有人给华年满酒,“杜小姐真是又年轻又漂亮,来,我敬你一杯。”

“快给钱总敬杯酒。”居然有人催促华年。

钱中裕脸上也因为酒精已经涨红,他笑着说,“没想到杜小姐这么年轻。”

钱中裕立刻眯起了他浑浊的双眼,颇有兴味地看着华年。

那时华年毕竟年轻,许多不正经的故事这时便冒了出来,本来就是处处怕吃亏,时时要提防的,这时她更加坐立不安,扭捏着,一秒钟都不得安宁。

华年意识愈来愈模糊。她开始觉得钱中裕那满是疙瘩皱纹的脸正在把自己一点点吸进去,他那满身巨量的黏稠的脂肪正在慢慢包裹住她的全身。一阵恶心,华年哇一声大吐了一口出来。意识瞬间恢复了清明。

首先,有人开始说起了段子,深一句浅一句的,人人都笑了,越笑越大声。只有华年越来越笑不出来,可她越不笑,却越有人来问她懂不懂这里面的意思。接着,他们的眼睛开始一只一只射向华年,刚开始还是遮遮掩掩的,渐渐地就变得肆无忌惮,华年越来越觉得身上的丝质衬衫太过于单薄了,不足以遮盖住她的身体。

华年一生中许多事情想起来会后怕,这件事就是其中之一。如果不是继承了陈老板的好酒量,如果不是最后那一口吐了出来,如果那天失去了意识,后果又会怎样?华年不敢想象。

“老曹就是个打桩机,见女人就松裤带子,他家媳妇和他最配,见男人就做扩胸运动……”

Miss周说,她从不饮酒。华年也是在那天发的誓,再也不在工作场合饮酒。这个誓言,她遵守了一辈子。

白酒盅喝了三轮后,这气氛才变的样。

华年摇摇晃晃站起来,坚决地说:“我该回去了。”

酒席刚开还好,钱中裕一一给华年做了介绍,在座也有些熟知当地人文地理的,开始讲起故事,讲故事的人周到斯文,讲的故事也生动有趣,华年听得津津有味。

“钱总还不快送下人。”又是马上有人一边闪烁着暧昧的眼神一边起哄。

主人钱中裕三十岁出头开始创业,做冷冻仓库起家,后来又进了农副食品行业,如今五十多岁,已经是他们省有名的养猪大户。华年被安排坐在钱中裕身边。在座其余人等,清一色男性,年龄跨度不小,看着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都有,一上来就各显神通,正面侧面各角度轮番给钱中裕献了殷勤。钱中裕一派自在,大咧咧坐在主人位,俨然一个土皇帝。

华年摆了摆手,态度冷清:“不用,我自己走。”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晚上又是一顿大宴席。宴席设在当晚主人自己开的乡村酒店。一张桌子足足坐了二十个人还有宽裕,桌子中间有个人造假山一直喷着干冰,雾气腾腾的,主人嘴里客气着说没菜没菜,各路飞禽走兽却一一上了桌,看着要不是瑶池的龙肝凤髓已经绝了迹,也已经摆上桌了。华年想起当年在小城电视台的饭局,真是小巫见了大巫。

说着,头也不回,就朝门外走去。

好不容易到了养猪场,下了车,门口一溜的人排着队在等着,一见华年下车就轮流上来握手,只差没安排红领巾给送花环了。华年看着远处凶神恶煞地立着四五只藏獒。实在是没见过世面,华年又一次感叹。

一走出酒店,华年立刻就被寒冷一口吞了下去,她这才知道十月北方冷空气的厉害,华年身体瑟瑟发了抖。这是她第一次来北方,竟然只穿了一件上海秋天的风衣。

司机立刻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是光翼公司在本地的公用司机,估计很少遇到她这么没见识的。华年想。

“要着凉的。”华年听到一个男声,然后一件呢大衣裹挟男人的气息披到了她的身上。

“那是什么?”华年不知道。

转头一看,是整晚酒桌上唯一一个话不多的人。他看着年纪不大,三十岁左右,发型衣着一看就是照着《GQ》上的流行款式做的。华年听钱中裕介绍过,他是他们公司的财务总监。

“柴静的《穹顶之下》不拍了吗?”司机反问她。

“谢谢,明天还你。”华年边说边继续往前走。

“国家不说要治理吗?”华年问,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还早,我陪你散散步聊聊天。”那人跟在华年身后。

“这不北漠工厂多吗?天天往外冒烟,把树都给熏死了。”司机说。

“不行了。”华年又蹲下吐了起来。

“怎么这么严重?”华年的确是没过世面。

“你这样我怎么放心!这需要个人照顾啊。”那人已经一手扶住了华年的肩膀,一手牵住华年的手。

“这几年更厉害了。”司机说,“雾霾,沙尘暴,你过几天就适应了,谁说眼里揉不得沙子?我现在眼里没沙子都不会眨眼睛了。我媳妇说,天天炒菜都多出个佐料,嗑沙子和嗑瓜子似的。”

皮肤的接触让华年敏锐地打了个冷颤。她一把推开了他。就在这时,华年看到门口等着的公司的车,一步并两步就朝车奔了过去。司机还没来得及掐掉抽了一半的烟头,就被华年催着赶紧开车离开这里。

“这沙尘暴每年都这样厉害?”华年问司机。

上了车,不敢给于成龙打电话,打了三次乐宝电话都没接,于是只好在车里发呆,不知是酒精放大了情绪,还是真的万分委屈,华年竟然哭了出来。

能见度不过一米,司机的车速也降到了十迈,即便如此,司机还是伸长着脖子,生怕出什么纰漏。他也是拿命去博。

华年混混沌沌睡了过去。第二天醒来还在车后座。她挣扎着坐起来,看到司机正蹲在车子外面的台阶上抽烟,满地的烟头。

刚才等车时,黄沙被风裹着砸进了华年的眼睛鼻子。华年毫无防备,瞬间就像中了冰魄神针一样,痛得呼天抢地,这疼痛让她忘记了当初听到被派出差这个消息时的快乐,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出差,也是她第一次以投资人出行标准出差。但如今,头等舱、五星级酒店和专用司机都不能阻止她的后悔。这是要拿命去博。

司机也看到了华年,立刻冲着她嚷:“一夜没回去,我媳妇和我视频到现在,都去酒店大堂充了好几趟电了。”

十月的北漠市,漫天漫地的沙尘。

华年这才留意看了这个司机几眼,虽然大脸高颧骨,憨直却是写在脸上的,看着十分讨喜。这世上有一半讨厌的人,就有另一半可爱的人。昨晚的不开心一哄而散。

这世上有一半讨厌的人,就有另一半可爱的人。

打开手机,是乐宝的留言,只有四个字,灭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