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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花顺

钱中裕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拉了老钱一把。

华年也学着钱中裕敲了敲桌子,“钱先生让我去打听他的口碑,那我就去打听了一圈。这里的人都夸钱先生是个实诚人。我明白,您家业太大,有时搞不清楚也正常。再说猪都长得差不多,不像人,一眼就能分出好坏来。”

华年从包里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说:“这是你们猪场防疫局的检验报告,听说每只猪都得去登记做防疫。您随便看看,哦,还有这些是税务局的税表。”

“这是什么意思?”老钱大吼,这次他看着是真的翻了毛枪,钱中裕都拦不住了,一副立刻要掀了桌子的架势。

钱中裕说:“税收我们都是老实交的,有什么问题?”

“稍等,”华年笑着说,“我这里还有份数据,这五万九千只里除去王美凤、秦雪娟、钱大华等名下猪场的猪,剩下在钱先生名下的总计三万两千只,可能上下有个几百只的误差,见谅。”

华年从那一大摞文件里挑出两份文件,“这是地方税务的,这是国税局的。您的确为国家做了不少贡献,只是这贡献有时候做得太大,您实在太牺牲自己个人利益了。”

“按五万九千只猪的估值走,可是亏死我了。”钱中裕又一次真切感叹。

到此刻,华年看到钱中裕的脸色才算真正挂了彩,她明白这最后一击是到他的痛处了。

华年笑了一下:“这也是没办法,人心不古,还是要看开些。”

赚了钱就得交税,税表是最好的财务报表,这些数字明明白白告诉你,这家猪场往年的运营情况。或许在北漠土皇帝能左右的范围很广,造假个税务报表不是难事。但他却左右不了隶属中央的国税局。地方管辖的防疫局、地税和国税提供的数据报表里,猪的数量差异那么大,这里面的玄妙,已经不需要华年明说出来。

老钱还要说些什么,钱中裕却是一个示意让他住了嘴。他叹了口气,神色很是悲凉:“杜小姐帮了我!你知道,我好久不到猪圈里去了,这是被底下人给糊弄了,一定是他们亏了空,我这是要全赔了本了。”

好牌怎么能只有一张?一定要凑个同花顺,一溜出来,炸晕你。

华年不禁得意,这个心智大约是小时候与若飞斗智斗勇培养起来的,狡兔三窟,可别小看了从小各个角落找妈妈藏起来的电视机天线、课外书长大的小孩。

“你是来找茬的?”

想出偷偷给猪做记号的主意是华年初来数猪的第二天。这猪数来数去,十万头的数字都是正正好好,可华年心里却越来越慌。这一望无垠的养猪场,这头走到那头都要一个小时,要作假是太容易了。数第二行的棚的时候,有人把第一行棚里的猪赶到第三行,也不会被发现。要想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做了防疫近距离接触这些猪,在他们身上做上记号。果然,这样一个小小计策奏了效。华年发现,第一行棚里的猪真的出现在了第三行,总算不枉费她这么长时间蓬头垢面滚在猪圈里。

老钱总算真的唰一下站了起来,把桌子掀了。桌子上的水杯哐啷摔了一地,文件飞着到处散开,好不热闹。

华年掏出一只记号笔放在桌子上:“每个猪圈,我都在十到二十头猪上做了记号。”

华年却正眼都不瞧他,只对着钱中裕说,“我年纪再小,再不经事,出来代表的毕竟是光翼集团。司机在门口等着我呢。”

“你说这话可要负责任,十万只怎么就成了五万九千六百零三只。”老钱已经有些咆哮起来了。

钱中裕冷冷看了华年一眼,“你说吧。”

华年笑了下,“除去重复赶来赶去的猪,总共是五万九千六百零三只。”

华年一笑,“我是来谈生意的,按我的数目,我们光翼还是愿意继续和你谈后续的。我的电话你有,随时保持联系。”

“这是哪里来的数据?”钱中裕敲了桌子,眼里射出凶光,土皇帝发威了。

说完,华年利利索索地拿起了包,还伸手和钱中裕握了握手,这才慢悠悠朝外走。毕竟当初刚到这里时,他也是握手欢迎的她。华年心里笑。

“猪是五万九千六百零三只。”华年说。

老钱呼着粗气瞪着华年。只是斗转星移,老钱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一套已经没用。刀和数字的关系,已经悄然变化,或许即使没变,华年也已经不是当年的华年。她想起十七岁时的那场清算,如果那场清算再晚十年,或许她的人生又是另外一个局面。

钱中裕还没说话,老钱已经先说了话,语气里是严厉的责备:“杜小姐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五万九千只,这是在说什么?”

乐宝说,灭了他们。灭了他们不是杀了他们威风,对于一个投资人来说,灭了他们,就是摸清他们的底细,然后再亮出自己手里的牌,用最低的价格拿到最好的项目。她真是来谈生意的,不是来找茬的,也不是来争面子的。华年心里十分确定。她想起一个词语,职业操守。这次,她想来想去,已经做到无愧于心。

“五万九千六百零三只。”华年说。

Miss周说,一万个普通精英中只有一个人才有能力做投资人。既然如此,她就要担得起这万中选一的挑战。华年又对自己多了一份信心。

那天酒桌上一直往华年酒杯里倒酒的男人也在,正笑眯眯地瞧着她。华年只记得他也姓钱,大家都称呼他老钱。

钱中裕再没有联系过华年。

“你看,数目没错吧?”钱中裕笑着问她。

返回上海后,华年身上的猪味渐渐散尽,乐宝不再一见面就给她喷香水,于成龙不再捏着鼻子才靠近她。

再见钱中裕是两个星期后,在他的办公室里。这是华年来这里后,第一次进他办公室。

华年一直以为这个关于猪的故事就这样随着味道的消失就结束了,直到数年后,华年又因为一个项目重返北漠。

钱中裕尴尬地和华年道了别。华年差点在原地跳个圆舞曲,Miss周说,做投资不用陪酒陪笑,那顿酒后她才想起这句话。成熟需要个过程,这个过程也叫变凶悍。让人觉得你好糊弄好欺负,那也是你自己的责任。强者检讨自己,弱者推卸责任给他人。

当地人也给她设了个欢迎酒局。只不过那时,那些小姑娘的紧张、羞怯和害怕都已经离她远去。酒桌上也再没有人对她说哥哥妹妹的话了。一桌子人都客客气气的,只是这过分的客气却让华年有了些感慨。华年突然倒是想起了钱中裕。

“有。”华年眼神一冷,这冷冽眼神是她这几天刚练的,就等着这刻用上。

“钱中裕我可是认识的,”听华年提起,立刻就有人接了话。接话的人三十岁左右,名字叫包大庭。

钱中裕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可毕竟是吃的盐比华年吃的米还多的人,他马上神色一缓笑着问:“可是有人怠慢杜小姐了?”

“他的养猪场卖掉了吗?”华年问。

华年挥了挥手说,“没空。”

“卖掉啦,卖给了一个国际大机构,前几年不是农业热吗?他可是卖了个好价钱。”

钱中裕离开之前对穿着防疫服的华年说:“今晚我有个饭局,杜小姐可一定得来。”

华年吃了一惊,问:“按十万头猪卖出的?”

钱中裕没办法,只好去嘱咐工作人员帮华年做防疫措施。这防疫是怕人感染了猪,可不是怕猪感染了人。

“这具体什么数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卖出去后,后面可是出了不少事,我和他堂弟熟,天天在一起,听说……”包大庭说。

“我一个小职员,不敢懈怠。”华年坚持。

“来来来,你喝酒喝酒。”旁边一位看着老成些的人打断他。

“我虽然养猪,可我也不近距离去看,这些猪的眼睛看起来瘆得慌。”钱中裕说,“何必找这个罪受!”

华年笑了下,“你让他说。”

“我想做下防疫,近距离看看这些猪。”华年说,“你们这的人说这要你本人说了算。”

那位老成点的也笑了下,顺着华年的话对包大庭说:“你好好说。”

“怎么?找我喝酒?”钱中裕慢悠悠说。

包大庭立刻得了意:“钱中裕那个猪场卖得轰轰烈烈,我们这的报纸都给登了个整版,说他为振兴国家农业做出了贡献。没想到那之后不久就出了事。我听说,收购他们猪场的基金派了几个财务总监来,都干不了半个月就走人了,最后一个在回去的路上还被打了劫,被抢走的是他从猪场办公室搬走的几台电脑。最后这个项目投资人自己来了……”

“你来得正好,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华年说。

包大庭说到这停止了,喝了口酒,这算是在吊胃口了。华年也不催他。过了一小会儿,包大庭笑着又说起话来,“这个项目投资人不来还好,来了就真是自找没趣。钱中裕扔了一大摞照片给他,是这个投资人刚到这时,钱中裕带着他吃喝玩乐的照片。”

钱中裕明显的神色一变,华年心情立刻大好起来。

“这也没什么。”华年终于接了话。

“钱先生。”华年对他也改了称呼。小姐对等先生,我很礼貌,华年在心里笑。

“当然有女人那方面的事。这个钱中裕在这方面名声可是很大的。听说这手段不是第一次对人用了,那个投资人已经算硬气了,一分钱没收他的,只是过了一关,还是过不了第二关。”包大庭暧昧一笑,“最重要是那个投资人有个好老婆,他前途是要靠着他老婆娘家人的。他老婆值多少钱,这些照片就值多少钱。”

“我和你说,我是最诚实的,这几十年生意做下来,一斤都没短过人,你就放心吧。”钱中裕说。

到此为止,这猪的故事,才算全部了清。

华年正在数着猪,钱中裕在她身后喊了一声:“杜小姐,这么勤劳。”这已经是华年在这里数猪的第五天,她已经习惯了这里,连猪圈的异味都已经闻不出来,也不再为杀猪声胆战心惊。华年当然还记得第一天从猪圈回来时的情景。当晚她就做了噩梦,这些被放在一个个饲养槽里的猪,它们眼里的绝望,与人类的,一模一样。每看一眼,心都会惊。然而,不过几天,她居然连这个绝望,都已经习惯。

华年这才算想了个通透。原来那晚的接风宴另有玄机,钱中裕那伙人在酒桌上的频频暗示,第一目的是要对她行贿,只是看她年轻生涩,于是就起了贪心,想来个财色双收。而这酒桌上是一层,下了酒桌又是一层,华年突然想起那个给她披大衣的年轻财务总监,眉目的确是十分清秀的,竟然是个美男计,也算连环套了,金钱和美色都面面俱到。

华年再次见到钱中裕是在猪圈里。

都说傻人有傻福,但华年觉得首先这个傻人审美情趣必须得高,那个财务总监一身拼错的《GQ》配上他杀马特的发型,是酒喝得再高也要嫌恶的。

好牌怎么能只有一张?一定要凑个同花顺,一溜出来,炸晕你。

浑浑噩噩,逃过了做投资人后的第一个劫难。那么多年后,华年还是会庆幸自己当年的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