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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花公主

喜欢玫瑰,不过是想要一个若飞和陈老板这样的日子。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风大雨大都不怕,这样世俗的花,才有世俗里最温暖的情谊。可是,她却越来越孤单。外婆走了,外公走了,陈老板要走了,若飞总有一天也会走,如果这个世界上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还要那么多荣华有什么用?站在巅峰,不过是为了看到他们为她鼓掌时眼睛里骄傲的光芒,那么努力,不过是为了与你们共同分享她的荣光。然而,大家都走了。

华年没有告诉陈老板,五月花就是玫瑰。华年十七岁前,陈老板在小城家里的阳台种满了玫瑰。她一直以为她恨玫瑰,总想着是陈老板哄若飞的把戏,是害得家里败落的元凶。她后来才慢慢知道,原来她那么喜欢玫瑰。每到花季,陈老板便会每天去阳台剪一枝玫瑰放在盘子里,放在若飞的床头,他们再吵再闹,只要玫瑰盛开了,便都好了。

陈老板走的那天,华年不在他的身边。华年并不知道他要走,她还在等着他过段时间像往常一样来上海。若飞也是,早上还推着他出来散步,刚刚还给他量了血压。文武叔打电话通知华年的时候,和华年说,陈老板一直嘱咐他,要有什么事,千万不能让她开夜车。

华年笑了,其实她很好哄的。明知道哄她的假话,也哄得住她。

到家的时候,华年看到陈老板躺在那,眼睛眯着,和睡着一样,只是冰冰凉的。她不过半个月没看到他,他竟然就瘦成了这个样子,肉不知道了去向,只有一层皮肤贴在骨骼上,灰白色的。她以后梦见他,大部分都是他这样消瘦的样子。

陈老板笑笑:“好咧,那容易。”

葬礼一切按照小城的风俗。闹哄哄的。所有的人都来了。

华年抬手指了指前面的玫瑰园,“我要是能有这么一片玫瑰园,就再也不哭了。”

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可以随便华年哭,哭得再大声,再凄厉,也没有人再问她怎么了。若飞也哭,哭得也很大声,很凄厉。她们抱着彼此,仿佛要把一辈子藏起来的所有眼泪都洒在这里。也有别人哭。亲人们都在哭。朋友们也都在哭。华年看到好几个和陈老板年纪相仿的男人们带着饭局上的饭气酒气就来了,站在陈老板身前,默默流泪,默默走。

“怎么哭成这样?怎么才能哄住你啊?”陈老板问。

还有感恩的人来,有讨债的人来。人们拉着华年给她讲陈老板的故事,那些她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陈老板的人生竟然是这样的,是她从来都不知道的。他会去帮一个素不相识的渔民,帮人请律师打官司,保住他一家几口人吃饭的家什。怪不得,有段时间,家里天天有新鲜的螃蟹黄鱼。他当然也坏,开车和人追了尾,几句口角,就把人鼻子打得断了骨头,那人现在看着模样还是有些怪。也有一直赖着的债,零零散散的,都是顾念着陈老板的人,听他去世了,到现在才提起来。

陈老板笨笨地掏出纸巾给华年擦泪,可是眼泪越擦越多。

陈老板的人生,到底是怎么样的?陈老板被推进了火焰里,消散成灰烬。

“肉麻。”华年一边嘟囔,一边眼泪还是流了下来,她本来打定主意绝不在陈老板身边哭的。

陈家祖坟在姑奶奶家的后山,芳草萋萋。

“当然分,谁爱护我的宝贝女儿,谁就是好人,谁要是欺负你,谁就是坏人。”陈老板笑嘻嘻的。

小城的风俗要从半道下车走上山。路很远,要走一个小时。骨灰盒太重,男孩子有力气,也要几个人轮换着抱。华年家没有男孩,堂兄弟们被推着帮她抱骨灰。

“你怎么现在分人还分好坏?”华年想起宋星河那天笑话她的话。

华年将骨灰盒的红绳子一把套在自己脖子上,只嘱咐绑得结实些。这是她和陈老板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死人有什么怕的?童话和现实的区别就是童话里坏人都死了,现实中坏人都活得好好的。”陈老板点着头,认真地和华年说。

华年的脖子被勒出了血红印子,手心磨出了脓,额头都是细细密密的汗。华年咬住牙,只默念手上不能松。这是她和陈老板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哪里有死那么多人的童话?”华年气急败坏。

陈老板要进了祖坟,山高路远。这是她和陈老板在一起的最后时光。

陈老板笑起来,拍着华年的脑袋说,“你不知道小时候你听到这个故事都会手舞足蹈地咯咯乱笑,你看它是童话它就是个童话,你看它是恐怖故事它就是恐怖故事。”

华年和身边的陈老板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今天我要吃葱油炒饭。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和王后,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公主……”华年背起故事的开头,“我那个时候那么小,怎么可以和我说这种故事?这哪里是童话,简直是个恐怖故事。”

回上海之前,若飞给了华年一个电话号码,叫她联系这个人。

陈老板眯起了眼睛想了半天。

若飞说,“我和你爸都知道,这两年你很荒唐,他看到你偷偷喝醉好几次。”

华年一边敲着大腿一边问陈老板:“还记得《五月花公主》吗?”

华年默默不言语。

乔飞明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小时候陈老板读给她听的。陈老板很会讲故事,总是配合着动作,栩栩如生的。当然,应该偶尔有些错别字的,但那么小的华年反正也不懂。

若飞继续说:“他也看到你卖房子的合同,去查了你银行账户,知道你把你自己前几年赚的钱全部败光了。”

他问她为什么。她说是因为一篇童话《五月花公主》。

华年想起去欧洲玩,她说她出钱,陈老板拍着胸脯说存了私房钱,不用掉,也是给若飞没收了。

华年记得乔飞明以前问过华年最喜欢什么花,她回答是玫瑰。

“这件事情我是不赞同的,可是你爸爸坚持。”若飞说。

陈老板还总是健步如飞的,看着比华年精神头还要好。只有一次,陈老板实在走不动了,才叫住华年等一等。华年停下脚步,四周一看,原来他们竟然在一片玫瑰园里。刚才赶得太急,一心只想着去前面大皇宫,眼睛里哪里有这片玫瑰园。

华年摇头。

华年知道他是为了不让她操心,去之前找去过欧洲的朋友东打听西打听,问到朋友们都生了厌。

“你爸说,你小时候,他错,你长大后,我错。”若飞最后说。

他们一起爬上了埃菲尔铁塔,摸过了大卫像,住过了水上酒店。陈老板很是做了一番功课,看到维罗纳的朱丽叶之家时,竟然会说那小姑娘的男朋友叫罗密欧。

陈老板给华年在上海造的这片玫瑰园只有欧洲那片一个角落那么大,却是在上海最繁华的闹市区,后面的小屋虽然也只有两层,却保留着那个时代的繁华风姿。每片砖瓦里都是红烧肉,都是葱花,都是嫂子娘舅的碎碎细语,是华年喜欢的上海的样子。华年以前和陈老板说过。

陈老板经常走着走着就突然不见了,在华年快急死的时候,又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每次出现的时候,他手里总拿着冰激凌棉花糖各种零食,偶尔也会是红酒,只是嘱咐华年少喝点,尝尝味道就好。

房子的八角窗户三面敞亮着,每天早上起来,满室阳光,满屋子窗外的玉兰花香。和华年交接的人说,这里以前这是某个大作家的旧居,沾了书香气的。华年就想住一间老上海文人住过的房子,这样在里面读书会更有趣些。华年以前和陈老板说过。

想起来,那是人生最美好的一次旅程。五月的欧洲,有成团成团绣球花的普托菲诺,有日光下蓝澈似海洋的萨尔斯堡,有满室金灿灿中古壁画的威尼斯,有凝望不到底的卢森堡……有成群飞过的白鸽,有清冽的雪山湖泊,还有那个永远的陈老板,傻呵呵笑着的陈老板,到处找人打听好吃地方的陈老板,那个指手画脚比画着说话的陈老板,那个气喘吁吁还企图帮华年拿行李的陈老板。

若飞和华年说,陈老板一直挑了三个多月才帮她挑定这个地方,又硬生生逼她卖了的公司,付了全款。若飞说,上海房价怎么就到天上去了?辛苦一辈子,不过换来几片砖瓦。华年呀了一声。若飞的公司是若飞的命。当年家里那样困苦,那些猩红的吃人的眼睛那样逼着她,她还是咬着牙守着。这一守就是十多年。天天风里来雨里去,那样苦过来,怎么就这样轻易甘心舍得?华年想一下,便心痛一下。若飞看着还是眉眼淡淡的,滚滚的眼泪也并没有灼浓过,只是这淡淡的眉眼却有天下最浓的情和最坚韧的执着。这就是她的母亲,那个《木兰辞》里“关山度若飞”的杜若飞,那个一直在小城里生活的杜若飞。华年想起她以前和若飞的赌约。到最后,她还是靠了若飞。翅膀那么硬,却还是被折断了,血淋淋掉了下来。

有一天,陈老板买菜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张旅游宣传单,说自己这个疗程快做完了,最近精神也好,所以想去欧洲玩一趟。华年之前出差倒是去了两次欧洲,地方很熟,只是没玩过。到哪不都是几块石头几块砖?有什么意思?华年一向不热衷旅游。但陈老板一说,华年还是立刻一边忙着去订机票酒店,一边又和他的主治医生联系,问好所有的注意事项。不到半个月,他们便出发了。

若飞说,他从小就是这样随便宠你,宠坏你,也不管的。你马大哈,自行车一辆辆被偷也没个教训,我不让再买,要给你教训,他还是一辆辆买。你说要个MP3,我怕耽误你学习,严令禁止,可他偷偷买了塞在你被窝里。这辈子,他就是为了和我作对来的。你现在脾气这样倔,吃了这么多亏,都怪他把你宠的。

陈老板什么也没说。身体渐渐好起来之后,开始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给华年吃。吃饭的时候,偶尔还给华年倒一两口小酒,兴头头地看着华年喝。

华年抱住了若飞。她这辈子都不爱说话,现在她却拉着她喋喋不休。

丢了工作的事情终究是藏不住了。

她只剩下若飞了。

华年酒喝得越来越多,陈老板在上海住的时间越来越久。他说来回奔波辛苦,经常一住便是半个月。陈老板在的时候,华年只能忍住不喝酒。若飞开始一直陪着,陈老板却愣是把若飞赶了回去,说是你再不回去,公司垮了,哪里还有钱给我看病。

华年笑着对若飞说,晓得了,妈。

晚霞和晨曦,本来又有几个人分得清楚?

安娜,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创作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女主人公。

华年白天也开始喝酒。

爱玛,法国作家福楼拜创作的长篇小说《包法利夫人》女主人公。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和王后,他们的孩子一个接一个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公主……

贾芸遇到了倪二,贾芸、倪二均为《红楼梦》里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