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读者,如果你是一名单身的计算机技术人员,请立即放弃结婚这一念头。这并不是在吓唬人,男性计算机技术人员结婚困难,已经成为无法忽视的社会现象。
他说着,把那篇文章递给了我,文章的标题是《计算机技术人员结婚中介手册》。
现在,社会上都对计算机技术人员抱有成见,认为他们性格沉闷无趣。很多女性甚至单纯地将从业者和黑客、阴暗、性格变态等标签画上等号。当然,你的谈吐也十分无聊。可能很多人会反驳说:“计算机技术人员也有很多结婚的啊!那他们又算什么呢?”那么请问,那些已婚的公司前辈们的老婆,你真的能接受吗?来,实话实说!把真心话说出来,心里才能好受!
“刚才在过来的路上,在杂志上看到了这样一篇报道。我把这篇报道给我们公司的年轻工程师看,说:‘这篇文章写的就是你们。’对方看过之后苦笑着对我说:‘虽然写法有些极端吧,但说的事情一点都没错。’”
虽然这段十分富于煽动性的文字有些不太适合女同胞们阅读,但文章却通过这样的口吻来鼓励读者使用婚介服务。这一现象反映了不断增加的软件工程师已经成为了婚介产业的战略目标这一事实。
我采访了在一家大型机电集团旗下的软件公司任中层干部的池泽一树。他的公司里算上外包人员一共有两千多人。虽然规模很大,但主力部队同样也是年轻一代。三十岁员工的单身率高达50%以上,可见公司里单身人士之多。
但是据池泽说,公司里的计算机战士们并不是因为“性格沉闷”“谈吐无聊”才没有女人缘,而是因为他们自身的性格本就十分苍白。
虽然比起外星来客“惊叹号超人博士”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但在和奋战在计算机战场最前线的软件技术人员接触的过程中,我时常感觉到他们或多或少都在人情这点上筑起一道看不见的防线,不愿让人接近,或者说他们不愿将目光看向充满人性的、纠缠不清的感情世界会更加贴切一些。
“被称为‘旧人’的上一辈就不用说了,就连我这样从学生运动里走出来的一代人,年轻的时候都是充满了激情和能量的。但看看现在这一波年轻的工程师们,他们身上完全找不到闪闪发光的部分。平时谈吐从来不提异性,看上去对异性也完全不感兴趣。基本上一张嘴就是谈车,或者谈高尔夫球。就像一群初中女生一样,这么点无聊的事情,就够他们叽叽喳喳聊个没完没了。”
厌恶人情味
不知道他说的这些,是所谓“新新人类”们所共通的生活方式,还是这群工程师日夜陪伴计算机这一现代魔性“生物”所造就的特有性格。
自称“外星来客”的他,是不是一个特例呢?绝非如此。工程师和程序员们战斗在计算机化最前线,忍受着高强度、长时间、高密度的工作。当我用聚光灯照出他们的劳动状态和生活内容后,一张张和他十分相似的面容呈现在了我的面前。
“最近有个新词,叫‘技术应激’。”
越看他越像是生活在异次元的新人类的典范。他本人似乎也早已预料到了周围人的看法,常常一脸认真地嘟囔:“等到了一九九几年,我就得回自己的星球了……”
池泽打开了话匣子。
同事这样评价他,大家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原本就对“性”完全没有兴趣。
计算机才是情人
“他对于衣服什么的,一点都不在意。对吃的也没有兴趣。我们谈论异性的话题,他也完全不搭话。看样子也完全不认识什么女性朋友……”
计算机本身只是一个金属构成的机器而已,要让它发挥出超人般的计算能力、瞬间计算出复杂的问题、处理大量数据,就必须由人类事先输入计算和处理的流程。事先设计这些流程,并将其严密地组织成程序的人,就是系统工程师和程序员,他们被统称为软件技术人员。
三十二岁、单身、东大毕业、在超大型计算机公司工作——只要将“惊叹号超人博士”的资料罗列出来,肯定能吸引无数有结婚意向的年轻女性的眼球。但他本人却宁愿选择沉迷于被人造角色所环绕、幼儿式的幻想世界中。
在大型软件公司供职的池泽一树先生口中的“技术应激”这个词,是一个最近在圈内流行的词。
和这家公司同属一个资本集团的婚介公司,每年都会给年满三十岁还单身的员工发来广告信。这家婚介公司采用了当时流行的计算机配对系统。
举两个例句来说,“最近他好像有点技术应激了啊,两个眼睛都空虚无神了”,或者“最近他跟谁都不说话,是不是技术应激了啊?”
最近,他正沉迷于游戏。《勇者斗恶龙Ⅲ》上市时引发了抢购风波,他却早已预订购买,游戏上市后也十分从容,还跟同事说“昨晚玩了个通宵”,然后又毫不掩饰地去打瞌睡。
据池泽说,这个词最早来自美国临床心理学家克雷格·布罗德(Craig Brod)所提出的技术应激(technostress)的概念。这一概念本来有两个意思,其中之一是指中老年人对于计算机的排斥症状。现在,各个公司都争相导入计算机办公系统,很多人跟不上计算机化的脚步,但又不得不用计算机办公……对于计算机的不安、恐怖,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不光如此,只要谈到漫画、动画,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大到作品的名字、主角的名字,小到配角的名字,乃至各种故事细节他都烂熟于心。
但是最近几年,这种“计算机排斥症”不断减少,反而是人们对计算机的过度适应症状开始显现出来。
最近很多高中生、大学生告别不了小时候爱看的《哆啦A梦》等漫画,将它们一直堆在书桌周围。但是这位“博士”的房间里不光堆满了小时候收集的漫画和周边产品,甚至连武士画片之类的小玩具都珍藏得好好的。
按理来说,计算机是对人类言听计从、诚实而又忠心的机器仆人,只要工程师和程序员的程序和命令没有错误,计算机绝不会反抗他们,并会迅速给出正确的运算结果。但是,如果程序有逻辑不成立或错误的地方,或者不小心把逗号打成了句号,就绝不会给出正确的结果。计算机不会揣摩人类的心思,也不会通情达理地帮我们理顺程序。
曾有一个工程师去他家做客,进门之后立刻目瞪口呆。
系统工程师们的宿命,就是面对性格冥顽不灵又不知变通的计算机,在终端的屏幕前一边自问自答,一边重新组织逻辑关系、修改错误,孤身奋战。
佐久间的一个后辈说道。“惊叹号超人博士”这一难得的技术人才,他究竟蕴含着怎样的能力,我完全无法理解。
但是,在孤军奋战中,心理和生理上越是痛苦,问题解决、计算机正常工作后的成就感就越大。每当这时,“冥顽不灵的倔老头”仿佛摇身一变,成了“顺从又听话的老好人”。好多人都说“对机器越来越爱不释手”,或是有“人马合一的快感”。估计就是这种感觉。
“在计算机的世界里,不是1就是0,不是正确就是错误,不是黑就是白。对吧?所以这个行业的看人标准也一样,一个人有能力、没能力,懂技术、不懂技术,黑白分明。”
当人和计算机之间产生了上面这种亲密关系后,每当离开计算机,人心中都会产生不安。这种对计算机过度适应的心理状态,就是所谓的技术应激。
据比他晚来公司的人说,这是因为他作为工程师的能力确实是出类拔萃。
“当人和电脑之间建立了这种亲密关系后,没有感情、无论何时都会正确无误地回应人类的计算机,就会比受感情左右的人类好处得多。相比之下,人际交往就会显得越发麻烦。这样发展的结果,就是越来越厌恶和人交往,逐渐走向自闭,失去鲜活水润的感情。我认为布罗德所提出的,就是这个问题。每当我看到工程师们,都会想起这一学说。”
“惊叹号超人博士”佐久间纯一虽然大白天就敢打着哈欠开始打瞌睡,在其他工程师跟程序较劲的时候笑眯眯地看着漫画,领导看了会火冒三丈的事情都让他干了个遍,但奇怪的是却一次都没遭到过批评。
池泽先生如是说。
外星来客
梦里也要被追赶
就是这个“惊叹号超人博士”,据说以前竟然是从一个二线城市数一数二的重点高中考上了东京大学法律系,毕业之后却进了跟专业完全没有关系的行业。
“跟计算机打交道的工作,跟一般人想象中的‘劳动’是完全不同的。这首先是因为工作内容非常有趣,也可以说充满创造的乐趣。它会刺激人的好奇心。从事过这个行业的人不用我说就能明白,而没从事过的人恐怕就很难理解。”
“有时候在干着活,他会忽然跑到我身边来对我说:‘喂!村林特工!今天上市啦。跟我一块去吧!’然后就带着两三个比他后进公司的同事,一窝蜂地跑到巴士站旁的便利店去买‘惊叹号超人’。每人限买五块,于是我们就每人买五块给他。回到公司之后,他马上迫不及待地拆开画片,还边看边开心地说:‘喂!你看!这人的脸是不是特别像某某(领导的名字)?哈哈哈哈。’因为每次他都一口气买很多,后来还自称‘小朋友的天敌佐久间’,是个挺怪的人。”
川越和臣是一名从业二十年的老资历工程师。为什么工程师的工作强度明明这么大,却还会有人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呢?他回答了我的疑问。
同事对他的评价就是一个“成天懒懒散散的人”,行为举止也十分乖张。哪怕是领导在座的会议,他也会把两条胳膊摊开,张着大嘴仰在椅子上打起瞌睡。
“编程的时候,就像是屏住呼吸向前猛跑一样,会彻底忘记时间。将自己设计出来的逻辑输入电脑之后,无论是否正确,电脑都会给出结果。如果出现问题,就会停下来思考,然后再次输入自己设计的逻辑,电脑马上又会输出结果。这种你来我往的过招实在太有趣了,渐渐地,这种趣味就会像毒品一样作用于你的身体。这样一来,无论你在终端机前坐几个小时,身体都不会觉得疲劳。只要是软件技术人员,无论是谁几乎都会有相同的感觉。”
一个身高一米八、横向宽度也十分惊人的大男人,却长了一张十足的娃娃脸,怎么看也没有三十二岁。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工作产生了一种像是吸毒一样的沉醉之感,工程师们仿佛把自己装进了一个透明的胶囊一样,不愿再和外界接触。
其实热衷于收集画片的不光是孩子们。比村林早一些进公司的前辈,单身工程师“惊叹号超人博士”——佐久间纯一就时常炫耀自己已经收集了超过两百张惊叹号超人画片。
“编程时会在脑海里一直沿着逻辑进行思考,一旦思考被打断,重新回到正轨是非常浪费时间的。所以在工作中如果跟程序员搭话,虽然他表面上会理你,但心里其实很不情愿。也就是说,感觉和人打交道特别麻烦。因为他们都是这样的人,所以就算晚上放下手头的工作准备回家,写了一半的程序也会跟过来。不是说把程序放进公文包拿回家,而是说会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据生产商介绍,这款产品现在依旧十分流行,每年销售额大概在五十亿日元左右。如此盛况对于主打儿童市场的便宜零食来说十分罕见。
川越上班需要乘坐连接横滨、东京、大宫的JR京滨东北线这条铁道的电车。回家的电车也是他的办公室。
如果读者朋友家里有小孩子的话,可能听说过“惊叹号超人”这个名字。惊叹号超人巧克力是一家知名食品公司生产的巧克力夹心威化饼,每个只要三十日元。这款商品于一九七七年上市,大概从三年前起,产品包装中会赠送一张画片。画片有三种,分别是“恶魔”“天使”和“护身符”。这款零食在孩子们中间一下火了起来,每到上市那天孩子们都会成群结队地聚集到小卖店前排起长龙。有些地方甚至规定一个人只能买三块,销售十分火爆。
最近,很多穿着打扮像是销售员一样的人,都会在车站的长凳上或电车里拿出小型计算机和笔记本不停地写着什么。时间和信息像猛兽一样追赶着人们,哪怕是走在马路上都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但是,有一个不得不说的人,就是“惊叹号超人博士”。要了解单身工程师的习性,他是一个绕不开的明星。
“我在电车里,虽然不会拿出纸和铅笔去写些什么东西,但头脑里始终在考虑着编程的逻辑顺序,要先怎样处理,然后要怎样处理……”
“不会。完全不会谈论跟异性有关的话题。我们部门也有几个女工程师,但他们也从来不跟女同事聊天。从来没听说过谁跟谁有一腿这种传言。”
我询问了其他工程师,其他人也有类似体验。
“大家都这么年轻,又都单身,难道不会谈论一些八卦绯闻吗?”
有人告诉我:“哪怕计算机关机了,大脑也不会有片刻停歇。不管在电车里,还是在床上,还有在梦境里也是……”
“午休的时候,我们就吃买来的便当、面包,或者公司食堂的难吃得要命的荞麦面,吃完了就都回到自己座位上看漫画。绝对不会聚到一块聊天,更不会谈论报纸上的新闻,也没人会看经营杂志。大家各自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漫画……”村林这样说道。
另一个工程师则有些自嘲地说:“半夜坐电车回家,一眼就能看出来哪些人是‘业内人士’。脸色苍白、神情紧张的,经常回头、四下张望的,双目无神、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的……因为在公司里随便抬眼一看,全是这样的家伙。”
他们买午饭时,一定会带上一本漫画或是少年漫画周刊。他们对每期杂志的上市日期早就烂熟于心了。每到杂志的上市日期,负责买的人都会赶紧去便利店采购,在同事间传着看。
川越每天半夜回到埼玉县的家之后,都会在自家玄关前举行一个小小的“仪式”,就像是所谓的“驱邪”一样,深深地吸一口气,然后呼气,将计算机程序赶出自己的头脑。
单身工程师们的早饭是便利店买来的便当和方便面,午饭也同样单调,常是几个人成群结队,又跑去巴士站旁边的便利店解决。
“但是这个仪式其实也没什么作用。等我往床上一躺,程序又闪现出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借助酒精把它们从脑子里赶出去……”
工程师都是漫画迷
被时代抛弃的不安
村林的前辈“惊叹号超人博士”也是单身工程师中的一员。
虽然程度上有深有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工程师们都十分热爱自己的工作。
也只有他们这样年轻人占绝大多数的软件技术人员,才能够撑得住这么残酷的长时间连续工作。有数据指出,这一人群“整体平均年龄27.3岁,其中男性软件技术人员的单身率20~24岁为97.5%,25~30岁为76.4%,30~35岁也有40.2%”(数据来自电子计算机相关工会组织的1981年统计数据)
据资深工程师川越和臣说,开发计算机软件的工作会刺激人对知识的好奇心,独具趣味。不仅如此,每名工程师编程都有其独特的个性,如果有一百名工程师同时开发一个系统,那这个系统中就会有一百种独具个性的程序。软件开发就是这样一种富于创造性和个性的工作。
“早晨进公司之后,到处都是趴在桌子上睡觉的人,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横尸遍野’。因为工作实在是太苦,有时候外包公司忽然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所有人忽然就不来上班了。那年一直干到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等我回到公寓之后,电视里都开始直播红白歌会了。”
“说得稍微夸张一些,自己写的程序只有自己才能看懂。自己可以成为程序的主角,我感觉软件开发和其他工作相比起来最大的魅力就在于此。”
这附近还残留着一些田园的气息,所以每到夜里周围就会变得一片寂静。只有工程师们工作的这座大楼灯火通明,就像黑暗中的一座不夜城。
但与此同时, 每个工程师都要面对自身技术落后于时代的不安。
“我是半路加入这个项目里来的,结果来上班的第一天就通宵了。之后,也从来没正点下过班。平时基本上都要到十点多下班,临近交付期的时候干脆没有时间概念了。最严重的一个月,我通了六次宵、周六加班三次、周日加班四次,加班时间超过两百个小时。”
编程是一项十分麻烦的工作。要基于一定的规则,将英文字母、数字、百分号、货币符号等字符像公式一样进行组合,向计算机发出一行又一行的指令,让计算机按照正确的顺序工作,比如需要在这进行四则运算、需要在这替换数据、需要在这绘制表格等。
虽然整个项目耗时数年,但每个部分都有交付期,每当交付期临近,“战场”上就会变得杀气腾腾。虽然公司的工作时间是有规定的,早晨八点四十分开始工作,晚上五点三十分下班。但工程师们仿佛是生活在另一个次元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工作时间的限制。
进行超大型系统开发的时候,工程师们有时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专攻同一个领域,积累起多达十万行以上的代码。
“据说这套系统弄好之后,将会是世界第一的网络系统。但我们所接触到的范围,连一头大象的脚指头都还不到,根本不知道整个系统到底有多大。有多少人在做这个项目呢?我觉得,怎么也该有上千人。这里是个超大型‘工厂’。”
但是,计算机领域的技术革新已远非用“日新月异”能够形容,已经到了“分秒必争”的地步。新型计算机接连登场,而每当有新型计算机推出,都需要更高、更新的软件技术。
因此,公司将系统工程师和程序员等精锐部队调集于此,再加上外包公司派来的援军,以人海战术来推进这个项目。
川越说:“在这个行业,以前积累下来的经验很快就会被淘汰。所以才会有人说,工程师三十五岁就得退休。”
村林工作的地方,就在这座研究所的一角。公司现在正在参与一个超大规模的项目,将遍布全日本每一个角落的某个大型组织的终端,用计算机全部连接起来。预计这套在线系统完成之后,该组织所有用户及其家庭成员的信息和数据都将被汇总到一起,可以做到瞬间调档、浏览,保险、金融等服务都将因此实现效率提升、高效化,收益也将实现飞跃性增长。
三十五岁退休——“工程师拼的不光是知识,到最后决定胜负的其实是腕力和体力。”工程师们苦笑道。一方面,这个行业的工作实在太苦,做到三十五岁体力就到了极限;另一方面,面对眼花缭乱的技术更新,所有人都要不停吸收最新的信息和知识,掌握最新软件的技术,否则马上就会被时代淘汰。掌握最新技术最需要的也是精力和体力,所以才会有三十五岁退休这种说法。
从巴士停车场通往公司正门的路是一段上斜坡。在这里工作的上班族手里提着公文包和在便利店买的便当,一言不发地爬上这条坡道。
计算机领域的工作一方面富于创造性和趣味性,另一方面却无时无刻都需要面对被时代追赶的压力。
一座高楼,像是剜去了山体的一角,矗立在丹泽山脉延绵的丘陵之上。这里就是村林恭平工作的研究所。研究所占地面积八万平方米,大楼周围有游泳池和网球场,再往外,是修得整整齐齐的草坪。
在迈向以计算机技术为轴心的技术化社会的道路上一路披荆斩棘的软件工程师们,无时无刻都需要面对害怕遭到淘汰的心理压力。那么,这种压力会不会使他们的内心产生某种变化呢?
矗立在田野中的不夜城
当考虑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起了这一章登场的年轻工程师村林恭平的一席话。
听村林说到“没有钱”,我顿时想起了昨晚开“卧谈会”时他所说的话。他说,年轻的高科技战士们身上,不知为何没有性的味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这天的采访开始后,我才开始明白他所说的“没有钱”的真正含义。
“计算机的世界里,不是1就是0,不是正确就是错误,不是黑就是白。所谓的‘中间’‘灰色’‘暧昧地带’是不存在的。”
系统工程师、程序员,是走在计算机和网络不断发展的现代社会最前沿的一群人。他们是负责设计并组合驱动计算机工作命令的专业技术人员,全国大概有六十万人,其主力军多是单身的年轻一代。
从早到晚面对计算机,在沉重的心理压力下,连思考方式都要和机器合一。长此以往,人会产生什么变化呢?
他三番五次提到“索然无味”“没有钱”,然后这天早晨也买了一个什锦便当。
喜怒哀乐波澜不惊
“他们都跟我差不多,晚上加班到很晚,所以早晨能多睡一会儿就多睡一会儿。没结婚的人,基本上都在这买上一碗方便面,或者豆腐皮寿司,然后顺便买上一本漫画杂志,再去上班。吃过早饭之后,就可以开始一天的工作了。这附近原本是丘陵地形,一家饭店都没有。所以无论是午饭还是晚饭,基本都是在便利店买点便当之类的,再继续加班……”
村林恭平隔一段时间就会回一趟位于东京的父母家看看。他每天到家的时间几近午夜,所以平时很难有时间见父母一面。
乘客接连下车,巴士几乎成了一辆空车。村林说得没错,下了车的人们面无表情地接连走进了那家便利店,他们看起来年纪轻轻,才二十多岁。
有一次他回到父母家,却十分沮丧地发现,自己和父母之间仿佛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
他手指的方向,是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我回了父母家,跟他们聊天。然后,我就觉得明明对话的内容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但心里却忽然焦躁起来。你们说话再干脆一点!再快点,别绕弯子,先告诉我结论!是对是错,是黑是白给我个确切说法!就是这样的感觉。”
“您等会看着,大家一下车,就会一股脑地涌向那里。”
因为计算机是一个逻辑关系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不是正确就是错误,不是A就是B。村林说他担心如果从早到晚与计算机为伴,人类的思想会不会也逐渐被计算机同化,但他却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了被同化的进程。
在巴士中摇晃了二十分钟之后,他任职的研究所大楼终于从一片丘陵中的台地上露出头来。
“父母大概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我妈对我说:‘你以前都挺乖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急躁了,像变了个人一样?’被她这么一说,我才猛然回过神来。我的生活,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有十多个小时都在跟一个不允许‘暧昧’的人对话,剩下的时间都是独处,也没有人说个话。”
出站后我们换乘了巴士。巴士里塞满了一看便知是“高科技战士”的上班族。他们把公文包垫在膝盖上,手里举着经济类报纸,耳朵里插着耳机,一言不发……这就是现在随处可见的、面目整齐划一的男人们的生活状态。村林恭平也不例外。
像村林这样的经历绝非个例。我还采访了多位从业二十多年的资深工程师,他们也有过类似的体验。
村林恭平,今年二十八岁,供职于开在东京神奈川沿线的一家超大型计算机企业,在其中的研究所里担任系统工程师的工作。近年来,日本全国各地都开始出现高精尖技术研发机构聚集的高新技术产业基地,他所工作的厚木地区也是其中之一。随着超大型企业进驻这一地区,各类周边产业也随之兴盛起来,从东京市中心出城上班的人口亦同步激增。
“如果一件事不是黑白分明,我心里就会着急得不行。一件事非得分出个是非对错不可。所以看人的时候,心里总觉得非得给他定性、分群才舒服。潜意识里就会认为必须给一个人定下来是喜欢还是厌恶……跟妻子对话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呵斥她,说‘给我个确切说法!’‘结论是什么!’之类的话。本来,我就不喜欢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平时除了‘洗澡’‘吃饭’‘睡觉’这些必要的话以外,我都懒得张嘴。”
那晚我们一谈就谈到了凌晨两点多,等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必须飞奔出门的时刻。我们连早饭都没吃,就从家里冲了出来。我在后面追赶着身材高大的村林向车站赶去。明明是出城方向,早晨从东京新宿开往神奈川县方向的特快列车依然挤得人动弹不得。所以,他才会关切地询问我。
很多人都向我倾诉过类似的烦恼,表示和家人的对话十分别扭。
这一天,我终于实现了随行贴身采访计算机企业一线技术人员工作的愿望。前一晚上,我住在独自居住的村林家,次日早晨,和他一起出门上班。
在前几节登场的川越和臣今年四十三岁,仍旧活跃在这个三十五岁退休的行业的第一线。
村林恭平对我说。
“也许跟计算机打交道时间长了,我们的思考方法和感性就都会变得像模子里铸出来的一样僵化。本来我就很少和妻子说话。一旦变成技术应激,就更懒得和她纠缠不清。特别是年轻工程师,他们在这一方面更加明显,都不喜欢在情绪上产生波动,更不会真正发怒。无悲无喜对他们来说才是最舒服的状态。”
“您没事吧?”
将浪费压缩到最低,不断寻求到达目标的捷径。越是陷入这种思考模式,和计算机的对话就越是顺利。但是,这样却会导致和人的交往越发空虚、冷漠。川越对这点似乎很有切身体会。
列车到站之后,我被挤到变形的身体猛地从电车中释放出来。车站的站台上瞬间人潮汹涌。
“这样下去的话,和其他人的交往就会越来越少,视野也会越来越窄。大家的脑子有九成都被电脑占领了,对于政治、社会之类的越发淡漠,至于文学、戏剧什么的就更是像火星人的活动,连都不会去想。我感觉,这样每天都面对计算机,虽然技术会有所提高,但作为一个人是没有成长的。”
战士们贫穷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