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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局

我还没开口,石小刀抢着问了为什么。

石小刀哭完,蒋警官倒了杯温水给他,让他平复下心情,也醒醒酒。石小刀泪中带笑,长长出了口气。蒋警官这时说了句:“其实我觉得,我们有点儿以身作饵的意思。”

“蛇不出洞,就没法捕蛇。打草惊蛇,打了草才能惊蛇,如果陈怀德是蛇,那我们可不就是饵吗?”

生活有时候真是需要一场哭的,因为人不能长久地背负一些很沉重的东西。这与脊梁无关,而是有些东西会损耗人内心的力量,会一层层削减、一层层腐蚀,让你疲惫不堪。最终的涅槃重生,总是在最极致的时候,也因此使人几近崩溃,也愈加坚强。

其时蒋警官还不知具体情况。

我犹记得石小刀喝多后哭了的模样。他的哭不是伤心,也不算单纯的开心,更多是一种释放,从嘤嘤泣泣到呜呜咽咽,压抑而深沉。我想拍拍他的背略作安慰,蒋警官拉住了我:“让他哭吧。”

陈怀德的落马,是多个部门通力配合的结果。这件事原是中纪委牵头,各地、级各部门配合,相关执法机关协查的结果。那个年轻人将刘疏桐与陈泽兴通话的录音分别寄给公安、纪检和检察机关时,陈怀德本就已经进入中纪委的视线。这份证据揭开了陈怀德违纪违法的另一角,成了查处陈怀德的重要证据,并由此牵出了当年汉水花园那个项目上的猫腻,孙战辉也因此被抓,宗越的案子也是这样才进入再审的快车道的。追根溯源,石小刀他们也算受了年轻人那些证据的便利。

拿到判决书的那天,宗越的父母湿了眼眶,石小刀也激动不已。我和蒋警官在法庭旁听的时候就相视一笑,彼此都有几分释然。七年前的案子,如今能够昭雪,使真相拨云见日,实属不易。尘埃落定的那天,三个人聚在蒋警官家一起喝了场酒,掏心掏肺地说了一回。过去的摇摆与灰暗,如今都被这迟来的光明冲刷掉了。

而刘疏桐刘小姐,身处旋涡中,自然摆不脱急流,最终也受了法律的制裁。

吕明突然失去联系,宗越预感不妙。结合石小刀所说的情况,宗越与卓静夫妻二人间的吵架,应该是卓静察觉了一些东西。于是才有了两人吵架、宗越出走被溺亡、卓静意外死亡的事。后来石小刀感觉到的压力,大约就是陈怀德以权力介入司法造成的。要不然也无法解释为何陈怀德接受组织调查后,那些压力就渐渐散了。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两句是刘小姐曾发给尹峰的。那天的尹峰很伤感,说如此明艳美丽的女子却落得这种下场,实在是命运捉弄,让他产生了些“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感慨。可我倒觉得,《红楼梦》中有两句话嵌在刘小姐身上很合适——“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因为后来年轻人告诉我,那些录音是从刘疏桐的电脑中找到的,应该是她留下来想看看能不能在关键的时候用得着。甚至,其中还有几条是刘疏桐与那位副省长的交谈……

公司的性质变了,但业务范围没变。以江州市为中心,卓越水务公司的业务范围涵盖汉江绝大多数市县的市政工程建设,并向周围的省份辐射。借着业务之便,宗越很快与当时的建设厅副厅长吕明打成一片,并为其处理一些麻烦事,而借助公司名义进行大额资金的流入和转出成了巩固两人关系最结实的钢丝绳。宗越担着风险帮吕明他们敛财,而吕明等人以项目为回报,让卓越水务公司也狠狠赚了几笔。

然而论及究竟,这一串事情都源于陈怀德和吕明的贪腐,源于没能坚守住自己内心欲望的权力变现。《汉江日报》上后来曾发表了一篇佚名评论,其中写道:“反腐反贪是手段,绝不是最终目的,如何从源头上杜绝贪腐,是整个社会都需要直面的重大课题。腐败是个历史性的问题,哪个国家都有,哪个历史阶段都没法避免。单靠制度或者单靠某一级组织、某一个人来反腐,那是很艰难的。整个社会需要团结起来,以点带面,以面构体,形成对制度的敬畏与捍卫,打一场全民攻坚战,营造出海晏河清、风清气正的社会环境。”

宗越是汉江省卓越水务公司的总经理。公司的前身是江州市给排水总公司,是由江州市国资委和卓氏水务投资有限公司共同出资建立的,随着汉江水务工程外包的实行,国资委逐渐从控股到撤资,公司的名字也从给排水总公司变为水务集团有限公司。国资委的资金全部撤出后,这家公司完全成为一家民营性质的水务公司。恰在此时,宗越娶了卓氏水务投资公司董事长的女儿卓静并接管水务公司,于是公司的名称变更为汉江省卓越水务公司。

宋一歆说这很难,但这就是目标。几年过去,她如今已成熟了很多。那天她站在我身旁,与我一起沉默,一起看向远方。

吕明刚出去的时候,并没和国内断了联系。确切地说,是并没和陈怀德断了联系。利益共同体的分割总不那么容易,吕明需要陈怀德为他打掩护,陈怀德需要吕明为他处理掉一些尾巴。他们遂达成了一种约定,这约定的结果就是吕明买凶杀人,而陈怀德摆平了汉水花园上的事情。

辛思思去世的时候,我和付雪霏的缘分走到了尽头,那时候我父亲刚刚出狱不久。

吕明的突然外逃使陈怀德陷入被动,他自知有些东西必须毁掉、有些人必须消失才能保得他无虞。但他不想沾手,一旦沾手人命,他这辈子就洗不清了。陈怀德自然也不是省事的灯,他想到了吕明。

这段婚姻维持了不到三年,最终惨淡落幕。

可恨偏偏中间跳出来个江南集团要争。这可不就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当听说江南集团差点儿就搭上老部长那条线后,他们紧急推进项目,利用现管的优势将主动权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但陈怀德没想到,吕明急于敛财,干了一女嫁二夫的事情,不只从万华那边拿了钱,还从江南那边拿了好处。项目被万华拿下后,他安抚江南集团不下,干脆一走了之,留了个烂摊子给陈怀德。

“细节打败爱情”,这是电视剧《裸婚时代》中一句很经典的台词,付雪霏将它用于概括我们这段短暂的婚姻。

汉水花园是一块大蛋糕,那么大的城建项目,他们又岂会放过?

从付雪霏的角度看,我们婚姻的破裂多半是由于我带给她的一次次的失望,而这种失望往往起始于我的沉默。《裸婚时代》热播的时候,正是我最忙的时候。付雪霏每天定时定点守在电视机前,等着看刘易阳与童佳倩裸婚的故事,而我要不在外面跑新闻,要不跟蒋警官、石小刀等人“厮混”,做的都是与家庭没什么关系的事,压根儿不理会她情感上的脆弱与变动。这是她最初对我产生不满的地方。

据陈怀德交代,汉水花园那个项目之前,他和吕明就结成了利益共同体。他们的共有利益总是围绕着项目进行,大修大建的项目最能给他们这种机会,而金钱是他们共同的需求。项目从最初的规划、论证考察到启动建设,他们都有预设和掌控,该拿多少返点、以什么样方式拿,都达成了默契。换句话说,他们将手里人民赋予的权力置换成了自己实现某些非法意图的工具,利用权力产生的寻租现象为自己谋福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权力吃项目。

个性使然,我们两个又都不善于彼此间的沟通,总以沉默来承载这些或浅或深的矛盾。于是问题越积越深、矛盾越堆越多,才会导致了分开的结局。

陈怀德被隔离审查后,宗越的案子进入了快车道。一切果如蒋警官所料。刘念长心虚,又存着坦白从宽的想法,听到录音中自己的话,就已经崩溃了七分,剩下的三分坚持,在公安局肃穆严整的气氛中也悄然消失。法院重新采取证据,最终认定宗越为高个子李三推下河中溺亡,卓静为刘念长犯罪未遂失手所杀。至于雇李三杀人的中年人,直到后来在对陈怀德的审讯中才露了端倪。

“还好我们没有孩子,如果有了孩子,怕是不能这么彻底地分开了。”领完离婚证,出了民政局的大楼,付雪霏突然说了这话。我百感交集,酸涩占了大半。

老张的话使我思绪万千。物换星移几度秋,这五年过得很快,几乎像梦。

于我而言,总觉得我和她之间主要的问题不在于细密烦琐的生活小事,而在于两人的性格和观念的差异上。

“五年了。”老张也感叹了句,“他终究还是记着我们的。”

闪婚让两人之间相互并没那么了解,婚后各种事情使得她性格中原本不轻易显山露水的东西都清晰起来。原来付雪霏内心根本不如表面那般冷静。她敏感、情绪化,对人又有着很强的戒备心。对辛思思,她戒备;对宋一歆,她戒备;对我身边出现的任何女性,她都戒备。她紧张我也好,太敏感也罢,总之我对这样的情境颇不耐烦,便懒得搭话。如此使得她更为敏感,我又只好字斟句酌地解释。可我越是言辞斟酌得巧妙,她越是觉得有迹可循,几次逼问一些我认为没有任何意义的问题。她的疾风骤雨、她的咄咄逼人都让我越发沉默。她越是逼得紧,我越是在心底生发出厚重的执拗。日积月累,两人之间本就单薄的感情基础便活生生消耗掉了。

可我能怎么办?人在岁月面前总是很无力的,那些刻上去的烙印,任凭如何掩盖,总是在不经意间流出来,快乐代替不了悲伤,轻狂也代替不了忧郁。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方面,付雪霏太爱自己了。她始终守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不肯前进一步。她以为那是原则,其实那是畏缩,是自我保护。一个人太爱自己,她就不怎么会爱别人了。

三年前辛思思去世的时候付雪霏说过,我是个怀旧的人,所以放不下很多人、很多事。但怀旧往深里去就会轻易地陷入过往的忧伤中,所以付雪霏也说我的沉默总带着厚重的岁月的气息,与我三十岁的年龄并不相符。

“这世界上每个人终归是孤岛。”这是付雪霏最后留给我的话。

“看书须放开眼孔,做人要立定脚跟”这两句出自老唐曾读的《围炉夜话》,意指读书要放开眼界和心胸,做人要坚持原则和立场。时隔五年,老唐突然寄了这样一幅字给我,我心有戚戚,又想起他当年说过的话:“在趋利避害的选择面前,我们总是缺少勇气的。”但老唐最终是有勇气的,这勇气无关他的逃离。

现在追究谁的过错更多,或许已经丧失了意义。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想起老唐,想起他离婚的原因,我如今竟好像重蹈覆辙。无论如何,一段婚姻的破裂,当事双方都有责任。母亲说得对,在婚姻这件事里,我和付雪霏都是输家,都是失败者。但我们的分开是好的,因为大家彼此放手、彼此祝福。

是的,五年了。这五年发生了许多事,但这许多事中不包括收到老唐的消息。

如今,我站在汉江省第二监狱的门口,百感交集。

“五年了。”是宋一歆率先打破了沉寂。

十二年,多少人事变更,沧海桑田。

“是老唐。”我登时就喊了出来。没有落款,没有印章,但那字遒劲而圆润,分明是老唐的笔迹。宋一歆和老张迅速围了过来,三人目光在字上来回逡巡,后又面面相觑,彼此无话。

吕明在里面,他就在里面。我还没真正见过他,但一切都感觉既陌生又熟悉。我想问他很多问题,包括他恨她吗,包括百汇大厦,也包括他外逃的这十二年。

直觉告诉我,是老唐。按捺不住心中的悸动,我急忙打开层层包装,一卷纸筒出现在眼前,徐徐展开,是一幅书法作品:看书须放开眼孔,做人要立定脚跟。

跨进大门的瞬间,我耳中闪过父亲昨晚老泪纵横时说的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线,即使它不可见,我们也不能忘记。”

2016年6月,去见吕明的前一天,我收到一封快递。寄件人叫张三,地址是南方沿海的一个大城市,快递单上没有寄件人的联系方式。

(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