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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刘小姐,请你转告孙董,劝他走大路别走小路,走晨路别走夜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他是人是神还是鬼,他自己知道。不要打老部长的主意,要拿项目,就大大方方正正经经地凭实力说话。江南这么大的企业,搞歪门邪道,有意思吗?”男人的话一浪高过一浪,绝不留情。

女人这次并没恼,继续说道:“厅长您可是水利厅的红人,又兼着水能开发小组副组长的职务,再说还有您和老部长的关系,到时只要您稍微向老部长做做推荐,那基本上就能成事。”

“是是是,厅长说得对,我们一定合法经营、合法获益。”女人的语气迟疑了下,又说,“您有没有听说,最近纪委的人在悄悄行动,也不知道盯上了谁。”

男人不屑地轻哼了声,说:“别把对付你们孙董那一套用到我身上。他是消息集散地,我哪儿比得上他。”

“既然是悄悄行动,你们怎么会知道?”

“厅长又开玩笑了。以您和老部长的关系,会对这个事情没有耳闻?”

“这我也不清楚。领导怎么说,我就怎么听。厅长,我也是关心您,就算您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那不还有您周围的人吗?可得注意着点儿。”

“这个消息我怎么没听说?”男人来了兴趣。

怎么听,这话都像是威胁。

“厅长应该知道,当年老部长那个大计划落实到汉江时已经变了样,很多设想没得到实现,虽然有一大部分是被历史所限,但老部长一直对此耿耿于怀。这几年汉江经过发展,经济面貌和基础建设有了相当大的改善,老部长在精心考察的基础上,重新提出了一个可行性更强的计划。这个计划据说要以水能开发为基础,以环境保护和城市建设为目的,将新城和旧城连起来。”

“谢谢刘小姐挂心,我陈某人信正不信邪,我相信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刘小姐,我还有个会,今天就到这里吧。”

“说吧,我总得先听一听。”男人的语气松弛下来,投降的征兆已泛了上来。

一阵凳子划拉地板的声音响起,应该是陈副厅长起身了。

“厅长这么好的记性,自然不会忘。”

“厅长,组织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之后陈副厅长开口说:“我没忘。”

再然后,一阵脚步声由大而小,录音结束。

没有人说话,只剩音乐悠扬的古筝声高高低低地起伏着,有声胜无声,沉默占据了听众绝大部分的注意力。

鼠标一动,我点开了第三条录音:

“厅长是忘了当年的汉水花园,还是忘了别的什么事情?”女子的语气仍旧很轻柔,但话语中已然溢出了稍许的不满。“要不,我帮厅长您回忆一下?”

“你好,我是陈泽兴。”

“实话!”

“陈厅长,是我,小刘。”

“厅长说的这是什么话?”

还是熟悉的声音,依旧是两个人通电话的情景。

“搞地产、项目,应该去找主管这方面的常务副省长,或者建设厅的人,再或者找市里的主管领导,找我做什么?”

“我知道。”

“孙董让我问问您,还记不记得几年前的汉水花园,听说现在上面有响动,要构建一个比汉水花园更大的项目。孙董想请您帮帮忙。”

“那您应该也知道我找您是为了什么。”

男人似乎有些不耐烦:“还是说正事吧。”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孙董说一定要代他向厅长问好。”

“厅长,是您在欺负我们。”

轻微的脚步声插进来,“您的铁观音。”然后便是脚步远去的轻响伴随着长长一道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又是窸窸窣窣吹气和吮吸的声音,两人显然是在喝茶。很快,男人的声音再度响起来:“刘小姐既是带了孙董的话来,不妨直说。”

“告诉孙战辉,我这条路走不通,让他另辟蹊径吧。”孙战辉应该就是前两段录音提到的孙董。

男人对此好像不以为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两个字:“哪里。”

“孙董让我带句话给您,‘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我这是关公门前耍大刀,鲁班门前弄大斧,您可是行家。”

“呵,养兵,我陈泽兴什么时候成了你们的兵了?”

男人笑了两声:“刘小姐,好学问。”

“厅长,话不能这么说吧。咱们之间是合作,是双赢。”

“大多数人以为铁观音是绿茶,其实它非红非绿,在种类上属于乌龙茶,以福建安溪最为有名。至于名字,铁是因为这茶在太阳下容易出现铁色,而观音二字就有多种说法了。厅长,您说我说得对吗?”

“双赢个屁,当初是你们非要给我……好了,过去的事情我不想提。总之,江南集团想拿下项目,就规规矩矩做事,我是党的干部,要讲原则要讲党性的。”

“刘小姐也喜欢铁观音?”

“厅长,我们知道您是一个有组织纪律性的干部,讲究实事求是,但是咱们能不能在实事求是的基础上稍微变通一下,在不损害原则的前提下灵活处置下?”

“好的。”随之出现的还有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刘小姐这口官腔打得不错啊!”

“那就来一壶铁观音。铁观音,好茶,我也喜欢。”

“没厅长好。”

“铁观音。”是男人的声音,是上段录音中的陈副厅长。

两个人明显是唇枪舌剑,你来我往,隐晦中透出明明白白的意思。

“您喜欢喝什么茶?”问话的却是清脆圆润的那个声音。

“那我也直说,六年前汉水花园的项目,我是答应过帮孙董联系,那是看在我和他的同学情分上。老部长坚持原则,不肯做这个提携和推荐,并给我上了一堂生动的教育课,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就算现在即将启动的项目是老部长规划和主导的,你觉得他会搭理我吗?”

然后是一阵脚步声,黏而不钝,响而不尖,是鞋底撞击木地板发出的。接着又是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先生,要点儿什么?”大概是服务员。

“可你毕竟是老部长的侄女婿。”

“厅长,终于见到您了。”还是那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我说你们有没有头脑?如果老部长是个没有原则没有党性,只会为自己敛财的人,还能走到今天吗?我有多大本事,老部长知道,我自己也清楚。我的路,都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你们往我身上泼脏水。”

一出场,便是古筝的声音,曲子很熟悉,像是《春江花月夜》。一般放这种音乐的,应当是喝茶的地方。

“陈厅,不要老是唱高调嘛,场面话谁不会说。”

继续点开第二条录音:

“你什么意思?那套房子的事情我可以向组织上说清楚,我可以马上让我表弟他们从里面搬出来。”

“我十一点多到汉江,您什么时候方便就什么时候,我随时等候召见。”

“搬出来也没用。当时你是借这套房子给你表弟住,可后来我们将它过户到了你的名下,而且你应该知道这套房子的市值。”

“那好吧,明天你什么时候到?我安排下时间。”中年人听到“孙董”两个字,改变了态度。

“什么,房子过户到了我的名下?”

“厅长,孙董让我一定要见到您,当面跟您转达一下他的意思。”

“不错。汉水花园那个项目,虽然江南集团没能拿到,但你后来的路走得顺,也一直在往上升,孙董一直寻思着找机会将你和他绑在一条船上。三年前你表弟出了车祸,孙董特意提了套房子,想做个顺水人情给你,没想到你胆小,不敢接受,他只好将这房子挂在别人的名下。其实大家心知肚明这是怎么一回事。后来孙董偷偷将这房子转到了你名下,说要给你一个惊喜。他说现在机会很合适,可以告诉你。另外,他说很羡慕你能有个红颜知己,不过还是要提醒你,要做好保密工作,千万别让嫂子知道。”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在犹豫,对话出现了几秒的空白。

“你……好,刘小姐,请你转告孙董,有什么招数让他尽管使。”

“厅长真客气,怪不得他们都说您很谦虚。您这样的大人物如此客气,倒让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接着便是年轻女子的轻笑,撩人而悦耳。笑声过后,话中突然有了另一种感觉,那是让人难以拒绝的温柔。“厅长,我明天到汉江,想借您的宝贵时间用一用。知道您忙,不敢多要,半个小时就好。”

“厅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是两个人在打电话,一方是陈泽兴副厅长,一方是刘小姐。

“没什么意思,有些事是该了断了。”

“原来是刘小姐,您好,久仰。”

最后一条录音:

“我姓刘,您应该听说过。”这便是那位刘小姐的声音吗?

“厅长,是我。”

“你是?”

“刘小姐有何贵干啊?”

“陈厅长?”这一声清脆、圆润,发声者应当是年轻女子。

“不知那件事,厅长考虑得怎么样了?”

“你好。”声音略带沙哑,但中气十足,显然属于中年男人所有。

“哪件事,考虑什么?”

我点开第一条录音:

“厅长这是铁了心,不打算帮我们了?”

几分忐忑,几分兴奋。

“你们不也铁了心要置我于死地吗?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夜很安静,还带着稍许的凉意,我盖着薄毛毯半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的时候,电脑发出“叮”的一声响动。是邮件的声音,我赶忙坐起,果然看到有邮件刚刚进来。上面还附了年轻人的几句话:东西太碎,我挑了些重要的,你先听一听,记住,不要着急。

“难道您不知道纪委已经开始调查汉水花园的事了吗?如果没有人替您掩护,您怕是逃不过去。”

当晚回家,我马马虎虎吃完饭,就守在邮箱前,等他发录音过来。付雪霏几次来催我休息,我都说还有事需要忙,让她先睡。她催了几次,生了气,索性再不理我,留我自己在客厅对着电脑。

“哼。”

他点点头:“那正好,我这两天还有点儿事,有些材料需要整理。另外,我得好好休息一下。你听完录音,先别着急,等我见过你父亲再说,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一杯白兰地被他喝尽,没了酒精的刺激,他很快被疲倦湮没,哈欠连天。临分别时,他再次强调,一定要安下心,不能轻举妄动,凡事等他见过我父亲后再做决定。

“厅长,厅长……”

“可以,我带你去。不过得过段时间,最近手里有点儿事,脱不开身。”

第四段录音很短,就这么几句话。陈泽兴的意思很明确,不会在项目上为江南集团说话。结合这一年中发生的事情,他们所说的项目应该就是后来的“江东计划”。

事情来得突然,我有些猝不及防,陈泽兴的死亡,和我父亲会有关系?是七年前的汉水花园?我模模糊糊有感觉,年轻人曾经的大胆分析或许就是对的,他呡着烈酒,还在等我的回答。

这几段录音中的内容,和戴森过去跟我说的有些出入,我自己分析有两种可能:一是戴森确实不知在陈泽兴身上发生的事情;二是戴森说谎。我抓起手机想立即向戴森求证。

“是的,有点儿事情要找他确认一下。”

“记住,不要着急。”

“我爸?”

邮件中的六个字及时地闯入我眼中。好吧,明天再说,我放下手机,关了电脑去睡觉。不出意外,神经兴奋,难以成眠。

“我想见见你父亲。”

第二天的时间过得分外缓慢,好像有意与我焦躁的心情作对。下午六点多,我终于等到了神秘年轻人的电话。他再次约我到魅语酒吧面谈。

“什么忙?”

我说:“不能换个地方?那个地方太吵闹了。”

“今天来找你,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就是因为吵闹才安全。”

我也笑了下,暗自揣摩起录音的内容。

“那好吧。”

“你不用管怎么拿到的,我们做这一行的,有自己的方法和渠道。至于录音里说了什么,我晚上发一份给你,你自己听。”他诡异地一笑,“你会惊讶的。”

挂了电话,我就要出门,付雪霏问我去干什么,我说去见一个朋友,她问我什么朋友,让我吃完晚饭再去。我心里焦躁,随口说不吃了,草草出了门。到魅语酒吧,果然看到年轻人已经坐在一个角落里。今天他看上去很精神,也很悠闲。我径直坐到他对面,刚坐下,就有服务生送上来啤酒,是他先前就已经点好了的。

“两个问题,你是怎么拿到的,录音里又说了什么?”

“今天喝啤酒?”我很多余地问了句。

这可是关键性的证据,或许借此就能揭开陈泽兴副厅长自杀的真正原因。

他点点头:“昨天喝烈酒是为了提神,今天不需要了。怎么样,听完录音有什么感受?”

“录音,陈厅长出事前的最后一通电话录音。”

“你的推理很有先见之明。”我说,“我还有几个问题不明白。”

“什么东西?”我当即问道。

“什么问题?”

“这次去江南集团总部,收获不小。今天下午,我和刘疏桐乘的同一班飞机,她也来了江州。”大约是酒太呛人,他咳了一会儿,又说,“我拿到了一个很关键的东西。”

“戴森跟我说过,那套房子是陈泽兴买下来的,怎么到这里就变成江南集团那个叫孙战辉的董事搞出来的?”

喝了口酒,他的面色红润起来,看上去也不再那么疲累。

“我先跟你说说这个孙战辉吧。”他放下手里的杯子,“孙战辉是江南集团的第二大股东,也是董事会的执行董事之一,占有江南集团40%左右的股份。此人善于经营和运作资本,江南的上市就是他运作的。他在商场摸爬滚打了很多年,人脉关系很广。刘疏桐就是他带进江南集团的,可算是他的心腹。刘疏桐到江南集团后,孙战辉的很多意图都是她来传达和贯彻的,包括之前他们在总部所在省市本土及西南部地区进行的几项投资。”

又是魅语酒吧。我不是偏爱这类地方的人,但对这个酒吧如今已不陌生。刚刚七点,天色未完全入暮,酒吧还不到正式的营业时间。客人并不多,演唱席上有乐手在调音,偶尔也简单哼唱几句。年轻人一反常态地要了杯烈性白兰地,我还是一如既往,要了杯最简单的啤酒。

我给年轻人添了杯酒,同时问道:“孙战辉和陈泽兴厅长是什么关系?”

“去喝一杯?”他满身风尘,面有倦色,“有事要跟你说。”

“录音里说了,是同学,我了解过,他们是大学同学,一个专业的。大学毕业后两人就走了不同的路,一个从政,一个从商。路都算走得挺顺,两个人也一直不咸不淡地联系着。汉水花园是江南集团向西北市场进军的第一块试验田,从这个项目开始,两人的联系就多了起来。”

那个神秘的年轻人是在我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截住我的。

他越是知道得多,我越是好奇他的消息从哪里来的。“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录音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可信吗?”

他不知道,就在他放下手中书的时候,他念叨的刘小姐刚刚坐上飞往江州的飞机。他当然更不知道,随刘小姐一起上飞机的,还有一个年轻的侦探。

“你怀疑这个?”他笑起来,“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它从哪儿来,但我敢保证,这录音绝对可信。”

但他尹峰又有什么值得她另眼相看的呢?他想不通。缺月挂疏桐,最终谁会是那轮缺月呢?反正不是他。

“那么所谓陈厅长的自杀,其实就是一场远程操控的谋杀?”

当天晚上,尹峰收到刘小姐的一条短信,内容正是苏轼的那两句词:“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这首词尹峰有印象,但不熟,当时也不以为意。第二天路过书店的时候,他生了想法,特意去寻了寻,买了本《宋词三百首》。翻到苏轼的这首词,才知刘小姐的名字原是来源于此。可她发结尾两句又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表示自己不愿攀附于人?还是自己眼光太高,看不上别人?

“不,这倒谈不上。”他否定了我的说法,又给我扔过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我觉得陈厅自杀,多半是因为他的病。”

礼貌而冷酷,符合尹峰的习惯。对女人来说,你不拒绝就是一种接受;可是对男人来说,他不接受就是一种拒绝。尹峰是个绅士,但绅士的另一面就是接近残忍的冷酷,他不能让她产生丝毫的希望和留恋。

“什么病?”

“等等,”尹峰在刘疏桐就要掐线的时候叫住了她,“刘小姐,请恕我冒失。我有老婆孩子,我希望让他们幸福。”

“癌症,肝癌。”他慢条斯理地说。

“挂了吧。”

“这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好奇心都快超越事情本身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说了,我有自己的方法和渠道,周记者,你总不至于逼着我将吃饭的手艺都教给你吧?”

尹峰没吭声,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好吧,”我只好转了话题,“你跟着陈厅长多长时间,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道你就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他沉默着,半天不说话,突然以一种怪笑看着我,“你真想听?”看我点点头,他又说,“如果有什么说得过分的,你不要生气。”

“嗯?”尹峰闷沉沉地应了声。

我生什么气,真是想不通。

两个人意见相左,再纠缠下去,只会让双方都不快和难堪。一段略显冗长和难挨的沉默过后,刘疏桐突然叫了声:“尹峰。”

“我跟着陈厅长的时间不长,但我知道,他在外边有别的女人。”他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这女人就是你岳母。”

“独善其身?”刘疏桐冷笑了两声,“你怎么会这么天真?覆巢之下,还能有完卵?”

哧啦啦一阵响动,酒吧的调音师在试音响,夜幕降临,黑暗中的狂欢就要登场了。我听到自己的心同时也哧啦啦地响起来,仿佛一阵灰尘被抖落在了阳光下。

上次高远问他站在哪一边的问题,他说和高远站在一边,这次刘疏桐问他,他不好拒绝,只好把自己的立场说成是中立,与谁亲与谁疏,其实在他心底已经很清楚了。

“看情形,你知道这事。”他像是松了一口气,“是戴森告诉你的?”

隔着电话,尹峰被这句话击得不知所措。男人面对年轻漂亮的女人,总是很难生出拒绝的勇气。“疏桐,”尹峰不得已叫了声,“我现在不想站队,也不想搞什么山头,独善其身不好吗?”

“不,戴森他不知道,是我老婆告诉我的。”好像是为了证明岳母的清白,我特意又加了句,“陈厅长早跟他妻子协议离婚了。”

“叫我疏桐!”

他不动声色地笑着,转动手里的玻璃杯,说:“陈厅长这个人,有点儿平庸。他能力是有,待人也不错,重感情,这都是优势,但有一点,他身上没有大格局。”

“这,刘小姐……”

这个评价很新鲜,我问他:“什么是大格局?”

“如果非要你在我和高远之间选一边呢?”刘疏桐语气轻柔,话却犀利得很。

“这就别问我了。我就是说说而已,你愿意当真就当真,不愿意当真就算了。不过我觉得,他个性比较软弱。”

“我站在集团这边。”

“他都能跳楼自杀,还软弱?真正软弱的人在死亡面前是没有勇气的,蝼蚁尚且贪生呢。”

刘疏桐也轻叹了一口气,复又问道:“尹总,你站在哪边?”

“就是因为软弱,他才自杀,如果够坚强,那就应该活着。对他而言,可怕的不是那套房子,不是他和你岳母之间偷偷摸摸的关系,而是面对儿女、面对疾病的态度,在这点上他缺少勇气。一个人的大格局,正是表现在他对世事的认知上,包括接受和面对上。所以我说他是一个没有大格局的人。”

尹峰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结果早在他的预料当中。他对两大巨头的争权不感兴趣,但对江南集团,他有感情,也不愿意看到有人为了自身利益而损害集团的利益。对着话筒,他轻叹了一口气。

我不否认他的话,但现在不是纠结人生境界的时候。“最后一个问题,你打算怎么办?我得提醒你一句,这个事情,当时上面是不让过多宣传的。”

“我的。”刘小姐迟疑了下,还是直白地回答了。

“上面,”他冷笑一声,“恐怕上面的那人现在自身难保吧。”

“是谁的人?”

这话又涵盖了某种意味,他到底知道多少内情呢?我问他:“你说的是谁?”

有人拆股,谁拆?把大股分成小股,增加股额总数,致使每股净产值减少,股价下跌。靠拆股来控制股价、争夺股权的控制并不是一个很高明的办法,因为拆股会吸引散户的目光,而且一旦有超过一定比例的股票交易出现,很容易招来交易所和证监会的质询。既然有人迫不及待地拆股,想冒风险利用这个机会来增持股权,那恐怕他所处的境地不会太好。

他摇摇头:“佛曰:不可说。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不理会我的满脸茫然,他又说,“我能怎么办,把证据送给该送的人,然后抽身而退。”

刘小姐没打马虎眼,给他兜了底儿:“没错,有人拆股,导致了股价的下跌,然后再低价买进、高价卖出,所以咱们的股价前段时间总是上下浮动。不过之后肯定是没这种状况了,监察机构已经发函敲了钟,股价上的文章怕是做不起来了。”

“来去无声,雁过无痕吗?”我调笑道,“像个刺客。”

“我看前段时间股价的波动有些大,是不是?”尹峰留了半句话,他想问是不是有人在用非正常手段操控股价,或者进行大规模买进卖出。这个节骨眼儿上,任何股价的波动都能让他联想到内部的控制权之争上。

他哈哈笑了几声:“那不挺好的嘛!”

“没事。”刘小姐说得很淡然。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撇撇嘴。

“总部那边,没事吧?”尹峰试探了一句。

他一耸肩,笑道:“重要吗?名字只是个代号,你总归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再说,刺客只要代号就行,名字无所谓。”

一把手,商场上一般不用这个词,估摸着这位刘小姐与别的场合中的人走得挺近。

石小刀说他已经说服宗越的父母,两位老人家决心翻案,还儿子一个清白。

“300万怕是太少,毕竟人家也是一方大报,而且这样降的幅度太大,怕是会影响之后你和他们的继续接触。不过终归还是得你来决定,你是那边的一把手。”

闲暇时间里,我和蒋警官为他们找了律师,又帮着整理了些案证。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不免聊起老唐。蒋警官说老唐找到他的时候,他对这件事情并不感兴趣。已经结了的案子,突然又掀起波澜做什么。像这样的案子,经常会遇到。在时间的长河里,这些都微不足道,最后都将烟消云散、归于沉寂。

尹峰在这边皱了皱眉头:“是不是稍微多了一点儿,我原本想的是300万。”

我问他:“那你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

“400万。”刘疏桐的价格比他高了100万。

“老唐5月份找我的时候,说这件案子可能有问题,我没上心,让他别管了。”

两人所有的铺垫其实就是为了这个数字。尹峰心里的数字是300万,也就是要比之前减少40%。这个数字从见到李主任和周正的时候就在他脑海中跳跃着。场面话说就说了,谁也不会当真,最后的结果才重要。

“等等,”我叫住他,“你是说去年5月?”

“那你觉得减少到多少合适呢?”

“是啊!”蒋警官被我问得发怔,“怎么了?”

“《汉江日报》是整个西北部首屈一指的大报,它的发行范围不止汉江,也覆盖了临近的西北几省,要在这块打响品牌,它是不错的选择。但报纸还是有局限性,再加上这段时间来我们的失利,我觉得是时候适当减少一下投放在上面的广告费用。接下来的一个时期内,公司在汉江肯定没有什么大动作,我建议别把大批量的资金花到这上面。”

“没事。”我摆摆手,心里却在想,去年5月那会儿,我跟老唐为了这事情不欢而散,本以为他不会再管这事的,没想到那时候他就已经在帮我联系蒋警官了。我多小家子气,为了这事还与他生气,想起来不禁感到阵阵惭愧。

这道理尹峰自然明白,不消刘小姐如此重复,既是说教,也是多余。尹峰压了心里的烦躁,认真听着。他希望能够听到些有价值的东西,至少也得是有建设性的意见。

“后来隔了不长时间,他又来找过我一次,跟我谈了很久。也就是那次,他说服我帮你。”

“我们这样的民营企业,如果不能把品牌打响,那就等于是在信息时代中做了哑巴。做企业的,一定要学会主动利用媒体,而且得防止被媒体单方面利用。这把剑用得好,能提升企业的知名度,用得不好,那很可能就让企业成为牺牲品。”

我问:“他怎么说服你的?”

所以即使他前段时间刻意拉开了和刘小姐的距离,地位已经有些不稳固的刘疏桐却比以前对他更热情。尹峰很快截停了刘小姐那种让人难以招架的热情,平静地征询她对今年与《汉江日报》合作事宜的意见。说起正事的刘小姐保持了一种谨慎,将自己的身份由尹峰的“朋友”很快转换成了对时局的审视者。

蒋警官说:“他不让我告诉你。不过有一个状况,我觉得现在有必要告诉你。”

如果说汉江分公司现在是一汪平静的水,那总部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从市场到销售,从品牌到公关,从财务到审计,似乎所有的部门都卷入了这场内部的权力之争。刘小姐和高远站在河的两岸对峙,尹峰站在远处的山上观火。前者看似处在旋涡的中心,实际却什么都控制不了,最上层的争斗才是重点,他们只是被拽到岸上助威的小卒。至于尹峰,他仿佛远离风波,其实却是身处其中的当权派人物。用高远的话说,封疆大吏呢,怎可少了他,何况,他手里还捏着江南集团不少的股权。

“什么状况?与老唐有关?”

这次他没联系高远,而是将电话直接打给了刘小姐。

“这个刘念长,好像是老唐家的一个亲戚。”他看向我,若有所思。

从集团总部到分公司,尹峰感受最深的只有一句话:钱不好赚!闭上眼睛细想,他都怀疑去年花500万在《汉江日报》上是自己中了魔怔才做的决定。可尹峰也不是一个轻易会后悔的人。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老唐的离开在我们的预料之外,刘念长的事情更出乎我们的想象。当初老唐走得利落,什么话都没留下,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心中猜想他是不是在这之前就预感到或者知道了刘念长与这件事有关。如果是,那么他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斗争才会决定帮我?疏不间亲,我是疏,他们才是亲,他竟帮着我这个外人来揭露真相。这便是他离开的理由吗?

只是500万有些多。这是尹峰最真实的想法。

“周正,你要知道,有时候我们选择忽略真相,并不是说真相的存在没有意义,而是在趋利避害的选择面前,我们总是缺少勇气的。”对的,他曾想趋利避害,帮我,就可能害了他家亲戚。那我的坚持就是逼走他的理由。周正,你问问自己,你有什么值得周遭人这样牺牲的?

市场在变,行情在变,纸媒的境地也在变。新媒体呈雨后春笋之势,而单一的报纸现出了疲软与没落之态,汉江陆续有几家小报纸停刊。有激进的传媒界人士喊出了纸媒将衰的口号。虽说整个行业不景气,但尹峰心知肚明,作为汉江传媒业老大的《汉江日报》根本没有生存之危。《汉江日报》是汉江发行量最大的报纸,规模不小。最重要的,它很有前瞻性目光,在新媒体初露锋芒的时候就进行了线上与线下两种方式并举的经营尝试,虽然尚未达到很好的效果,但已经领先了全国绝大多数的同行。

我愧疚,并为此难过。

那天李主任和周正走后,尹峰将办公室的门锁上,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了会儿。广告费,500万,今年怕是不好出了。

蒋警官点了这么一句话后再不作声,或许他也如我一般,想到了老唐突然离开的理由。

刘疏桐,这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平心而论,尹峰觉得自己是看不懂刘小姐的,虽然论年岁他要比刘小姐大上许多。

石小刀的积极性很高,一开始是江州、江北两地跑,后来他干脆请了长假来到江州。他对宗越的感情,超乎我和蒋警官的想象,就连宗越的父母也被他感动。他七年的坚持,终于看到了希望。

“缺月挂疏桐。”放下手里的《宋词三百首》,尹峰再次吟了这句。外面阳光正盛,温热的光斜射在他身上,地上便有了一个拉长的影子,瘦削而挺拔。

“我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很兴奋,对着我和蒋警官说,“我现在不相信真相会被埋没,七年了,我从没感觉到这么有希望。好事多磨,最后我们一定要磨出个结果来。”

——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我说:“但愿一切顺利。”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但愿一切顺利。”蒋警官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