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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敲山震虎,用心深远

“真的?”关支书也一拍屁股想站起来,站了一半被两名警察又按了回去,他一下就摔了一个屁股蹲,却毫不在意,又问,“你说话算话?只要不动我家祖坟,你关我一个月都成。”

都以为冷枫会严肃地和关支书大讲道理,不料冷枫一拍腿站了起来:“你先治安拘留,你家祖坟先保留,怎么样,这个结果你还满意不?”

冷枫没再理关支书,一挥手,两名警察就将关支书押了下去。他一步迈到椅子之上,拿过高音喇叭,第一次以县长的身份正式介入流沙河大坝的第一个纠纷。

“我不管你是谁,反正谁挖我家祖坟,我就和谁拼命。”关支书斜了冷枫一眼,“只要不动我家祖坟,什么都好说!”

所有人,包括郭伟全在内,都一脸紧张地仰望站在高处的冷枫,不知道他会怎样全权处理今天的事故。

关支书被人按住之后耍泼皮无赖,坐在地上不肯起来。冷枫就蹲在他的面前,严厉地说道:“我是县长冷枫,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县委县政府会充分考虑到村民的正当利益,但打人就不对了,打人是犯法的行为!”

背后的变故

王车军更是又惊又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顾得上怨恨地瞪关允一眼,就被几人架上了汽车。李永昌和王车军一走,冷枫就来到关支书面前。

冷枫手拿高音喇叭,沉默了足足有几分钟。他登高望远,远处是初具规模的施工现场,高大的支架,各种重型卡车以及临时帐篷,都为孔县的秋天带来了勃勃生机和希望。再近一些是波涛滚滚的流沙河,因为前一段时间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河水丰沛,还有几只水鸟从水面掠过,白色的鸟身和泛绿的河水相映成趣。

李永昌不想走,他一走,大局就由冷枫掌控了。谁知道冷枫会怎么处理关支书,又会怎么处置平坟事件,一切都不再按照他的意图前进了。但不走也不行,头疼得要命,双眼直冒金星,他实在是撑不住了。

第一次,他感觉到这个平原小县的秋天是这么的美丽。

“玉强同志,立刻派人护送李书记和王车军去医院,一定要安排最好的医生救治,再派人维护现场秩序……”一系列的命令传达下去,冷枫的表情依然冷峻。但和他以前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在冷峻中透露出指挥若定的自信,而他平时冷峻的表情,在关键时刻却变成不怒自威的威势。

孔县人民是一群知足而又安居乐业的百姓,日子过得平静而和美,并没有太多的欲望。他上任以来,孔县几乎没有发生过一起群体事件,就连任何地方都避免不了的上访,在孔县也极少见。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了多年,但依然没有吹绿孔县的大地,孔县百姓大多都守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愿意生活有太大的改变。

冷枫上前亲手扶起王车军,安慰道:“车军受委屈了。”他又来到李永昌面前,察看了一下李永昌的伤势:“李书记受累了。”

流沙河大坝放到别的大县富县,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项目罢了。在孔县,它却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它打破了孔县几十年的平静,也打乱了孔县百姓平和的生活,同时,更搅动了县委的局势。

李永昌不相信仅仅是巧合。

冷枫对孔县不能说有多深的感情,但也不是没有感情,他很喜欢孔县平和的气息、宁静的环境以及勤劳而知足的百姓。也正是考虑到孔县自身的特点,从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出发点考虑问题,孔县的经济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还是按着农业县的步伐稳步增长;要么彻底打破旧秩序,来一次天翻地覆的变化。

尤其是李永昌,一瞬间想到了许多,以前崔玉强和冷枫从来没有走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十分疏远。但今天崔玉强紧跟在冷枫身后,时值刘宝家案件还没有最后定性之际,崔玉强在如此敏感时刻和冷枫同行,绝对是非常耐人寻味的举动。

平心而论,冷枫在冷峻的外表背后,其实有一颗敢于冒险勇于开拓的心。他初来孔县之时,也曾想大刀阔斧地打破孔县的旧秩序,改变孔县百姓安于现状的保守观念,彻底扭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小农思想,变农业小县为工业强县,等等。他为孔县设想了种种改变现状的思路,但到最后,却全部锁在心里,没有拿出一份来落实为执政思路。

尽管关允救了王车军,李永昌和王车军对关允非但没有一丝感激之意,还对关允大出风头怀恨在心,更对冷枫和崔玉强同时现身现场,心怀疑虑和不满。

孔县人性格温和,开拓精神不足,喜欢平静而知足的生活,骨子里缺少冒险的精神,如果只凭借他的一腔热情想要不顾实际情况强行改变现状,或许只会收到适得其反的效果。最后冷枫决定,要真正站在孔县人民的角度而不是以唯政绩论为出发点考虑问题,最适合孔县人民的道路就是维持现状,稳步增长。

相比一手捂头的李永昌的狼狈,以及趴在地上脸朝下屁股朝上的王车军的熊样,关允的潇洒出手和冷枫的震撼出场,犹如神兵天降。

孔县底子薄,经不起折腾,但他最终还是没能阻止流沙河大坝项目的上马。这也是政治生活中的常态,他可以不唯政绩论成败,别人不行,上级领导也不会同意。所以,不管他怎样努力,还是阻挡不了流沙河大坝上马的脚步。

冷枫的身后,跟着公安局局长崔玉强。崔玉强的身后,是十几名警察。关允一出手,冷枫一露面,立刻震惊了全场。

也是,每个人考虑问题的出发点不同,政见就不同。他是真心为孔县百姓着想,在李逸风的认知中,上马流沙河大坝何尝不是为了孔县的明天更美好?

关允淡然一笑,身子向旁边一让,人群分开,当前一人一步迈出,顿时四下一片鸦雀无声——冷枫一脸冷峻地现身场中!

他想稳步前进,李逸风却想大刀阔斧,最后谁主沉浮,谁对谁错,只能靠时间证明了。不管是从个人感情上还是从政治立场来讲,冷枫其实也希望流沙河大坝项目大获成功,他不是那种宁愿拿百姓当赌注也要自己笑到最后的官僚。

无数掌声和口哨声送给了力挽狂澜的关允。

但就眼前的平坟事件来看,他又必须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

周围人群刚才已经被吓得目瞪口呆,关允及时赶到,只轻轻一伸腿就轻巧地解救了王车军,顿时引来围观者的哄堂叫好。

“乡亲们,我是县长冷枫……”围观的人群中,至少有几十人是附近的村民,有人拿了铁锹,有人手持木棍,有人举着斧头,形势十分严峻,濒临一触即发的边缘,处理稍有差池,就有可能引发群殴事件。一旦有了人员伤亡,事态就严重了。冷枫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流沙河大坝项目在选址的时候,没有充分考虑到坟地的问题,是县委县政府考虑不周。我代表县委县政府宣布:大坝项目暂时停工,等出台一个让乡亲们都满意的解决方案之后,再重新开工。”

王车军逃过一难,惊魂未定,回身一看,原来使出巧劲救他的人正是关允。

冷枫的一番讲话,当即震惊了郭伟全!

人一摔倒,就打不到王车军,几个工作人员才得了空子一哄而上,将关支书按在地上。

怎么就停工了?这么大的事情,总要常委会研究才能决定,至少也要大坝项目领导小组商量之后才有权宣布。冷枫虽是县长,他这么做也太过分了,完全就是公报私仇!

眼见王车军躲无可躲之时,突然就从斜刺里冲出一人,他既不救人,也不替王车军挡下一棍,而是蹲下身子,伸出右腿一绊——要的就是巧劲。关支书被绊个正着,身子当即失去了平衡,“扑通”一声就摔倒在地。

郭伟全当即冲冷枫的背影喊道:“冷县长,停工是大事,不能草率决定……”话未说完,已经被潮水般的乡亲们的叫好声淹没了。

人群都惊呆了,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失控到这种程度。李永昌也是惊吓得魂飞天外,万一王车军有个好歹,老姐还不骂死他?但要他挺身而出救下王车军也不现实,别说他年纪大了腿脚没那么利索,就算是,也不敢冒险上前,再说他头上被打了一棍,现在耳朵还嗡嗡直响。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老百姓哪里见过如冷县长一般摆事实讲道理的县领导?都以为今天的事情说不定得闹大,得抓不少人进去,不想最后停工了,村民都惊呆了。

关支书疯了一样继续向前一冲,举起棍子就朝王车军的脑袋砸去,这一下要是砸中了,王车军不死也得受重伤。

关允和崔玉强对视一眼,心思各异地点了点头。对于冷枫宣布停工的决定,关允早有心理准备,因为他大概猜到了冷枫的下一步。

危急时刻,到底还是亲人连心,眼见关支书的大棍又要落到李永昌的身上,王车军挺身而出,挡在了李永昌面前,后背被棍子扫中,疼得他惨叫一声,一个踉跄向前一扑,一下就摔倒在地。

崔玉强却是猜不透冷县长宣布停工的真正用意,他带来十几名警察,再加上施工人员,控制住局面完全没有问题。冷县长不是没有基层工作经验,他肯定不是被吓着了,那么冷县长这么做,是不是为了配合刘宝家事件?

俗话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关支书摆出一副拼命的架势,李永昌的随从人员中又没有警察,都吓得躲到一边,不敢上前。

不管崔玉强怎么想,冷枫宣布完决定之后,跳下椅子,将喇叭交给郭伟全,不听郭伟全说些什么,一挥手,上车走了。

关支书被李永昌一脚踢中肚子,他牛劲上来,发疯一样抡圆了胳膊将棍子舞得呼呼生风:“谁敢惹我,我和他拼了,大不了老子一命换一命!”

两名警察将关支书带上警车,关支书还乐呵呵地冲人群挥挥手:“没事,没事,反正管饭,我就当住几天不要钱的宾馆了。”

一棍中头,李永昌只觉眼前一黑,头痛欲裂,差点没有当场晕倒。关支书下手也太狠了,丢人丢大发了!一怒之下,他也顾不上县委副书记的身份,当即抬腿一脚就踢在关支书的肚子上。

人群爆发出一阵或善意或嘲讽的笑声,在笑声中,村民们各自拿起手中的家伙,四散走了,现场只留下一地的狼藉和呆立不语的郭伟全。

刚刚还在关允面前不可一世的李永昌,现在已经狼狈不堪,旧伤未去,新伤又至。前段时间因为用水纠纷被砸了一砖的脑袋上的伤才好,现在倒好,头上又被人打了一个大包!

郭伟全愣了半晌,忽然如梦方醒一般一下跳了起来,一脚踢飞冷枫刚才站立的椅子。由于用力过大,椅子竟然被他一脚踢得散了架,他还不解恨,又上前补了两脚。

李永昌一弯腰,一歪头,躲得十分狼狈,却还是没有躲过去,被一棍敲打在头上。

都是什么事儿?一个小小的坟头,一个大字不识的农民,屁大的事情也要停工?冷枫肯定是故意的,他就是公报私仇,就是要让大坝项目中断,好证明他当初反对上马大坝项目的英明!

“我呸!”关支书红了眼睛,他手中本来就一直拿着一根手腕粗细的棍子,突然就扬起棍子,朝李永昌头上来了一下。

好一个阴险无耻的冷枫!

“你怎么说话的?”李永昌快被气得跳脚了,大坝地址已经选定,不可能因为关支书一家的坟头而重新选址,不但耽误工期不说,损失也太大了。但关支书简直就是一个二百五,没得商量,李永昌就板起面孔,“你不怕坐监狱?”

郭伟全尽管很想拿起高音喇叭,大喊一声“开工”,忍了忍,还是忍下了。他不能公开反对冷枫的决定,毕竟冷枫是县长,他就算是常务副县长,也不能公然违背政府班子一把手的命令。官场规矩必须遵守,否则就会落人口实,被人诟病。

“不行!”关支书眼睛一瞪,“除非你家的祖坟也一起挖了,否则谁敢动我家祖坟一根指头,我就和谁拼命。”

发泄一通后,郭伟会冷静下来想了一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回县委召开紧急会议,最后商议一下解决之道了,相信李逸风不会任由冷枫借机掌控大坝项目的大局。

李永昌刚从城关镇派出所出来,肚子里本来还有气,和关允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他没有大获全胜,让他心里很不舒服。急急来处理平坟纠纷,本以为手到擒来,顺道再出一口恶气,没想到,恶气没出,又被眼前的关支书灌了更多的恶气,气得他差点七窍生烟。还好,他忍了下来,没有和关支书对骂。他努力克制情绪,以和颜悦色的表情说道:“关支书,你看这样行不行,县里考虑给你一定的经济补偿,不会让你吃亏,你说怎么样?”

随后,郭伟全交代项目负责人几句,指出工程虽然暂时停工,但思想上不能懈怠,该进行的工作继续进行,只等开工的命令一下,就立刻全速投入建设之中。

“谁挖我家祖坟,我跟谁没完!”关支书鼻孔一仰,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他才不管李永昌是孔县的旗帜还是孔县的流沙河,反正他就认死理,他家的祖坟不能动,一动,就断子绝孙了。

等郭伟全走后不久,又有几辆警车风驰电掣一般赶到现场,为首的警车上面下来一人,正是钱爱林。

李永昌本身就是农民出身,知道农民工作难做。他以为凭借孔县第一人的身份,走到哪里人人都会让他三分,没想到关支书出言不逊,骂他骂得这么难听,他当即大怒:“关支书,你嘴巴放干净点,小心抓你进去蹲监狱。”

钱爱林一脸紧张和不安,在现场转了几圈,问了几句情况之后,脸色更加阴沉了,上了车,沉闷地说了一声:“开车。”

所以,当李永昌以县委副书记之尊要他站在孔县的大局上考虑问题时,他当即就回应一句:“考虑个屁,让我到你家的炕头上拉屎,再睡了你的媳妇,你也别生气,也要站在大局上考虑问题,成不?”

“去哪里,钱所?”司机小刘问道。

他名字叫关支书,是飞马镇关家村人氏,只是普通的村民,可不是什么支书,只是他那名叫关干部的老爹一心希望他长大后当上村支书,所以就给他起了一个支书的大名。不过他只上了小学三年级就不上学了,大字也不识几个。

本来以钱爱林的级别不够资格配备司机,但为了解决亲戚的工作,他以城关镇派出所是大所为由,特批了一个司机名额。正是因为司机小刘是他的亲戚,所以他平常很少对小刘发火。

粗壮汉子名叫关支书,关支书祖坟被挖,如五雷轰顶,早就急红了眼。他本以为县委领导出面会给他一个说法,谁知才争论了几句,堂堂的县委副书记凭一句“要站在孔县的大局上考虑问题”就想打发他,没门!他才不管什么是孔县的大局,他只知道谁挖他的祖坟,谁就是想让他家断子绝孙的仇人。

今天却突然无名火起:“去哪里?能去哪里?回所里!”

此时的李永昌正在施工现场和一名粗壮汉子对峙。

小刘莫名被骂,气就不顺:“不是要去县委?”

一上车,关允的心思就飘远了,一个坟头引起的纠纷,能闹出多大动静?又想起冷枫才让他看过的内参,以及省长陈恒峰新官上任即将烧起的第一把火,他心里更是笃定了几分——平坟退耕,在思想观念还比较落后的今天,想在农村顺利推广,难如登天。等文件一下,别的县市是不是尽快落实他不去猜测,反正孔县在李永昌的推动下,肯定会成为黄梁市最积极落实平坟退耕政策的第一县。

“去县委干什么?当二百五?浑蛋。”钱爱林火冒三丈,狠狠地骂了一句,又一脚踢在车座上,“被人当猴耍了。”

“温琳,你也一起去。”冷枫吩咐了一句,转身就走。崔玉强冲关允微一点头,紧随其后,关允和温琳也紧紧跟上。

小刘挨了骂,不以为意,他也知道钱爱林心情不好,并非是冲他发火,又问:“谁敢拿钱所当猴耍?反了他了。”

关允和温琳对视一眼,眼中全是惊愕。

“没谁,就是关允那个臭小子。”钱爱林愤愤不平地说道,“这小子太不地道了,阴得很,刚才在所里梗着脖子,连李书记的面子都不给。现在又跟在冷枫后面狐假虎威,指不定关支书闹事就是他的指使……哼,别落我手里,要是有把柄被我逮住,我整不死他!”

终于还是惊动县长和公安局局长,说明李永昌和郭伟全出马,没有把施工现场的事态控制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话才说完,手机就响了。

如果仅仅是冷枫一人也就算了,冷枫的身后,还跟着崔玉强。

本来大坝项目工地现场出事,没人通知钱爱林,不过钱爱林在听说李永昌又被打破了头时,顿时顾不上再研究怎么处置刘宝家三人的问题,马不停蹄地赶往现场。不料还是晚了一步,扑了个空。

动静不小

真有一套,这么说,借一个坟头的问题强行让大坝项目停工,是关允和冷枫要联手反扑?钱爱林越想越不是滋味,怎么好像从抓了刘宝家三人之后,事情就全部不顺了。

“关允,马上跟我去大坝施工现场,麻烦大了。”冷枫神情严峻。

关允被压了一年多抬不起头来,冷枫也是,两个在县委没什么势力的人一联合,就能翻云覆雨?

“讨厌,别拿我比喻。”温琳春宜喜宜嗔的样子确实如秋风拂面,令人沉醉,关允正要再打趣几句,门突然被人推开了。

正越想越憋屈、越憋屈越生气时,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就如一盆冰水从天而降,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关允摇头:“你当我是谁?我是连你都配不上的角色,会对孔县有史以来的最大项目是否出现问题未卜先知?”

“爱林,刘宝家三个人……放了吧。”是李永昌的声音。

温琳察觉了什么,问道:“你好像事事都胸有成竹的样子,是不是早就知道大坝项目会出现问题?”

“李书记,就这么放了,不是白抓了?”钱爱林还不知道在大坝项目停工的背后,发生了什么令他胆战心惊的变故!

关允会心地一笑:“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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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坝项目的地址是谁选定的?怎么没考虑到移坟的问题?换了谁,被挖了祖坟会不怒?”温琳瞪大一双美目,歪头想了一想,“啊,我想起来了,地址好像就是李永昌选定的,你说他也是孔县人,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真不应该。”

“不放还能怎么着?你天天管饭?当祖宗一样供起来?放人!”李永昌的声音压抑着说不出来的愤怒,他又强调了一句,“马上放!”

“你配得上我,是我配不上你。”关允不和温琳斗嘴了,自愿认输,“大坝项目工地确实有了点问题,听说是平了别人家的祖坟,人家不干了,发生了冲突。”

钱爱林再不聪明也知道必定发生什么令李永昌忌惮的事情,正要问个明白,李永昌却又冷冷地扔下一句:“你尽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清楚,别自己屁股不干净还想往别人身上抹黑,小心先被别人黑了。”

今天天气不错,温琳穿了一身百褶长裙,上身是束腰花边小衬衣,头发似乎也装饰了一番,好像还擦了口红,愈加显得她亭亭玉立,风摆杨柳而多彩多姿。其实如果精心化妆,再加上灯光的衬托,温琳拍上一套艺术照,她的美丽丝毫不亚于现在的当红明星。甚至她那尽显健康之美的如白瓷一样的皮肤,会比明星的并不健康的白色更让人心动。

电话断了,钱爱林目瞪口呆地看着电话,不知所措。

“关允,你不要太过分,我要模样有模样,要学历有学历,要身材有身材,哪点配不上你?别以为就你家夏莱好,我除了没有一个当大官的爹,方方面面都不比她差!”

回到所里,钱爱林左思右想,越想越不踏实。李永昌的电话虽然有提示,但钱爱林还是没有完全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就拿起电话打到县委办秘书科,准备从王车军嘴里套套口风。不料打了半天没人接听,他更是纳闷了,秘书科是县委办很重要的一个科室,基本上不会有没人值班的时候,怎么王车军、关允和温琳三个人都不在?

“不是我就不是我,能不被孔县一枝花惦记,也是好事,要不,非得半夜吓醒不可。”

三个人都不在的话,就证明出大事了。钱爱林的心一下就悬了起来,不知何故,后背突然就一阵发凉,主要是孔县的局势变化太快了,让已经习惯了四平八稳的生活节奏的他一下适应不过来。

温琳踢了关允一脚:“得了吧你,还想晚上赏我?还是赏你家夏莱吧,我要把自己留给我最爱的人来鉴赏,他肯定不会是你。”

放人,赶紧放人,钱爱林终于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迫不及待亲自要到后面的看守所放人。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毕竟不是老百姓,关押他们的地方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看守所,而是城关镇派出所的单身宿舍。

“孔县花?孔县还有花?”关允乐呵呵地笑道,“孔县一枝花就在县委办秘书科关允同志的对面,一眼就可以看到。不过只在白天见过,没在晚上欣赏过。”

应该说,钱爱林还是没敢把事情做绝,给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还留了面子。不但安排的地方很舒服,有床有桌子有电视,而且也没有采取任何关押措施,三人可以随时出入房间,还可以在院子里散步。当然,他们不能走出派出所的大门。

“大坝出问题了。刚才王车军屁股着火一样跑了,看他的熊样,差点没笑死我。”温琳才注意到关允一脸喜悦,上来就打了关允一下,“最近你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孔县花。”

说是拘留,其实和羁绊差不多,或者说是软禁。

回到秘书科,关允脸上仍然难掩兴奋和欣喜之意,王车军不在,温琳正坐在座位上发呆,他一进门就笑问:“你最近发呆的次数越来越多,是不是有心事?”

钱爱林才一迈步,刚走到院中,还没有向里一拐走到单身宿舍的大门,就听到派出所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他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一群人——少说也有六七十人,气势汹汹地冲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有几名警察想拦,被直接冲撞到了一边。

关允意味深长地看了冷枫一眼,见冷枫目光闪动中,流露出一丝微微的赞许,他就笑道:“没问题,反正平常休息时我也没事。”

钱爱林一看就知道麻烦大了,为首的三人,正是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的家长。三个家长的身后,还跟着一帮怒火冲天的人群。

“关老弟,有空一起吃饭,我有事要请你帮忙。”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故意卖了个关子,他又呵呵一笑,“我家孩子明年高考,想向你取取经,你看你愿不愿意帮老哥一个忙,抽空辅导他一下?”

糟了,事情都凑一块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他决定要放人的时候才来,不是明摆着让他没面子下不来台吗?钱爱林一缩脖子,假装没看见,就想溜走,却被最前面的刘爱国逮个正着。

“好的。”关允恭谨地一点头,转身就走。他走到门口,才要出门,崔玉强突然冒出一句话。

刘爱国是刘宝家的父亲,是县城老街有名的一霸。当年他号称老街滚刀刘,意思是他和滚刀肉一样难惹,谁惹了他,他绝对和你没完,保准让你后悔一辈子。

“好了,关允,你先去忙,我和崔局长有话要说。”冷枫布局完毕,该进行下一步了。

“老钱,跑什么跑?穿上这一身警皮就不认识我是谁了?忘了你以前掉到粪坑里,谁搭了一把手把你拉了上来?人不能吃里爬外,更不能忘恩负义!”刘爱国的话夹枪带棒,冷嘲热讽,当众揭露了钱爱林以前的糗事。

但……又必须做出抉择!因为非法集资一事崔玉强比谁都清楚,正是见钱眼开的钱开眼干的好事!

俗话说: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滚刀刘却偏偏就是一个当面打脸当众揭短的主儿。如果不是他现在年纪大了,他才不管钱爱林是什么所长,早就大耳光打了过去。

现在关允和冷枫要联手还击了,摆在他面前的,将是一道非常难以抉择的选择题。

钱爱林嘿嘿一笑:“老刘哥,这事不能怪我,宝家他们几个在陈氏火烧店打架,打坏了东西,打伤了人,现在伤者还在医院,我不抓人,没法交代呀。我毕竟是所长……”脸上赔着笑,心里却暗骂滚刀刘真不是个东西,当众揭短,太损。

怎么会?崔玉强不相信归不相信,但事实摆在眼前,也不由他不信。他心中突然就打了个冷战,幸好以前对关允还算不错,没有处处刁难关允。他就是比李永昌有眼光会做人,以关允京城大学毕业的高起点,谁敢保证他的同学之中以后不会出现什么厉害人物?

一边说,钱爱林一边使了个眼色,让跟在他身后的民警赶紧去调集人手。万一滚刀刘发疯起来冲击派出所,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要能脱身才行。

崔玉强进来之时还是镇静自若的表情,等冷枫和关允的一问一答之后,他暗中倒吸一口凉气,不但悄悄打量冷枫几眼,还微不可察地眼皮接连跳动了几下,偷偷看了关允好几眼。他的感觉就是,眼前的冷枫和关允仿佛一瞬间同时变了一个人一般,都由以前在县委处于弱势和受冷落的一方,转眼翻身而起,成了掌控大局的优势一方。

“胡说八道!”刘爱国骂了一句,“谁不知道你钱开眼只认钱不认人,宝家是从小爱打架,但现在他绝对不会再惹事了。如果昨天的打架是他先动的手,我的脑袋割下来让你当球踢;如果不是,你脑袋割下来给我当尿壶,敢不敢打赌?”

怎么办?就看有些人怎么做了。

钱爱林算是遇到棘手的角色了,他从基层民警干起,一直混到孔县第一大所的所长,不知有多少大流氓小混混儿栽在他的手中,但面对滚刀刘,还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钱爱林赔笑道:“老刘哥,咱不扯别的,就说宝家的案子,我刚才经过详细调查取证,已经确认是一起误会。这不,我正要亲自去放人,你就来到了,真是太巧了。”

关允接过冷枫的话头说道:“现在的记者,听风就是雨,就喜欢捕风捉影。行,回头我问问夏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能挡住记者就挡住,孔县可不能出什么非法集资的新闻。”话说得好听,却没有说死,留了悬念,万一要是挡不住,记者来孔县怎么办?

刘爱国的身后是雷汉实和李张,分别是雷镔力和李理的父亲,二人只是站在刘爱国身后,冷笑连连。尤其是雷汉实那一双虽然不大却不时放出精光的眼睛,让钱爱林心里直发毛。

冷枫当着关允和崔玉强的面,突兀地提及记者要采访非法集资一事,用心深远。一是敲山震虎,在和崔玉强正式会谈之前,先抛出天大的难题让崔玉强做出选择,是在提醒崔玉强,在接下来的刘宝家事件上,该交一份什么样的答案,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二是间接抬高关允,加大关允的分量,让关允成为非法集资一事是掩盖还是曝光的决定者。

怎么了这是?好歹他也是堂堂的城关镇派出所所长,下一步就要提县公安局副局长了,面对几个一没权二没钱的平头百姓也怕了?不应该,太不应该!忽然,后面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十几名民警赶到了。

孔县是小县,也是穷县,但孔县确实有非法集资的问题。原本以为冷枫对孔县的掌控力度很弱,没想到,隐藏至深的非法集资一事,即使县委之中的孔县老人也没有几人知道,冷枫却不知何时暗中早就掌握了一切,不简单,隐忍并且时刻准备伺机出击。果然不出关允所料,冷枫在冷漠的外表的掩护下,掩藏着一颗不甘久居人后的雄心。

钱爱林一下又有了仗势,再怎么着他也是公职人员,是堂堂的公安民警。他挺直腰杆,试图在气势上压刘爱国一头。

是的,他心中被巨大的惊喜充满,被冷枫高超的政治智慧折服。他终于知道,他倒向冷枫不仅是非常明智的选择,而且冷枫的政治智慧之高,丝毫不亚于李逸风。冷枫掩藏在冷漠背后的冷静和耐心,也是让关允十分佩服的高明!

“是呀,真是太巧了。”刘爱国对赶到的十几名民警视若无睹,大马金刀地向前站了一步,“钱爱林,放人是你应该做的事情,你不但要放人,还得向宝家几个人赔礼道歉!”

一直以来冷枫以冷面冷语示人,在和李逸风的对抗中,冷酷就是他最强大的武器,以至于让许多人都认为冷枫除了冷漠之外,一无是处,既没有游刃有余的官场手腕,又没有运筹帷幄的政治智慧。但在冷枫突如其来地抛出记者要采访孔县非法集资的消息之后,关允心中蓦然闪过一阵轰隆隆的雷声。

钱爱林终于冷笑:“老刘哥,你带人冲进派出所,本身就是犯法行为。刘宝家几个人打架,不管是不是他先动的手,打坏了东西打伤了人,是事实。他的行为已经触犯治安管理条例,拘留他十五天都没问题。你们也是,非法集会,冲撞执法机关,也可以拘留你们……”

冷枫揉了揉了额头:“麻烦呀,这个报社的人,不受省委宣传部的管制,就算没事也能折腾出事情……孔县是个穷县,又不是沿海的富裕地区,哪里有什么非法集资?瞎胡闹!关允,你女朋友夏莱不是《国家青年报》的记者?你能不能让她出面干涉一下,最好别让记者关心孔县,孔县外面的新闻多的是。”

话未说完,人群之中飞来一个鸡蛋,正中钱爱林面门,鸡蛋一碎,蛋清蛋黄就糊了钱爱林一脸。

推门进去,冷枫正在接听一个电话,他伸手示意关允和崔玉强先坐。打了大概几分钟后,他放下电话,第一句话就是:“关允,刚刚《国家青年报》驻燕省记者站的记者打来电话,说是要了解一下孔县非法集资的问题,我回了他,说是孔县没有什么非法集资。不过对方不依不饶,非要刨根问底,还说要来孔县采访……”

钱爱林怒了,一抹脸,大喊一声:“哪个王八蛋扔的鸡蛋?”

“平坟?”崔玉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老农民闹事,无非是想多要点钱,李书记出面,肯定能摆平。行了,先向冷县长报道。”

“扔的不是鸡蛋,是王八蛋!”人群中有人答了一句,顿时引发一阵哄笑。

关允点头又说:“大坝项目的问题应该不大,我隐约听到一点,说是平坟引起了纠纷。”

钱爱林恼羞成怒,冷冷地说道:“刘爱国,有事说事,别挑事,要是闹翻了脸,谁都不好看。”话虽如此,其实他心里还是没有底气,万一刘爱国带领的一群人真要冲进派出所一顿乱砸,他相信他身后的十几名民警拦都拦不住。

“哦……”崔玉强好像才认识关允一样,深深地看了关允一眼,呵呵一笑,“关老弟,你的消息很及时,和你坐了一路车,收获真不小。这趟车,没白坐,值了。”

县城老街的人,就凭身后几个小民警,没人敢拦。

“崔局说的哪里话,太见外了。”关允客气地一笑,好像才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刚才我在城关镇派出所的时候,李书记也过去了,没说几句话,接了一个电话,好像说是大坝项目出问题,他放下电话就匆匆走了。”

不料也不知刘爱国是怕了钱爱林,还是有别的原因,反正钱爱林一发狠,刘爱国倒让步了:“好,钱所发话了,得听,赶紧放人,我们接到宝家、镔力和李理就走。”

路上,关允向崔玉强简要地阐述了刘宝家事件的始末。崔玉强只是皱着眉头,一言不发地聆听,并不发表看法。等到了县委,下车的时候,关允先一步下车,亲自替崔玉强打开车门,崔玉强才露出笑脸,说道:“让关老弟受累为我开车门,我脸上有光。”

钱爱林有点不敢相信刘爱国的话,刘爱国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滚刀刘可不是白叫的。他眼睛眨了眨,见刘爱国表情认真,确认事情就到此为止,忙顺坡下驴:“老刘哥等一下,我去放人。”

关允心中暗喜,就由他开始来为孔县未来的局势重新设计蓝图吧。李永昌时代,从刘宝家事件引发的一系列的连锁反应时起,就该提前结束了!

“慢着。”刘爱国向前一步,拦住钱爱林的去路,“放人之前,有件事情要先说清楚,宝家三个人打架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说个明白,别一句误会就想糊弄过去。”

崔玉强肯上冷枫的专车,就说明一点,他不会拒绝和冷枫合作,或者说,至少在刘宝家事件上,他不会只听从李逸风或李永昌的指令。

“这个……”钱爱林咽了一口唾沫,想了想,知道话不说清楚,刚才的较量还得重新上演一遍,他可没有底气面对滚刀刘和他带领的一群县城老街的人,就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经调查,事情是由于吃饭时的碰撞引发的误会。年轻人年轻气盛,一句话不对付就打了起来……要不是当时宝家几个人出手太狠,打得几个人都昏了过去,我又正好赶上,职责在身,也不会带他们来所里。”

以崔玉强在孔县的地位,冷枫有意拉拢,崔玉强还未必会靠拢,更不用提要他主动投诚了。因此,崔玉强和冷枫之间的关系别说密切,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冷淡。

“哦,这么说,都是误会?是别人先动的手?没有宝家的责任?也不是人为陷害宝家三个人?”刘爱国又问。

关允是有意邀请崔玉强坐进冷枫的专车。崔玉强和李永昌关系密切,和李逸风也来往不断,独独和冷枫关系疏远。倒不是崔玉强无视冷枫的权威,而是冷枫在孔县一年来并没有刻意拉帮结派,许多人想投靠却不得其门而入。

“是,是。”钱爱林连连点头。

崔玉强以前肯定坐过这辆汽车。冷枫的专车是上任县长留下的,以崔玉强在孔县的地位,上任县长肯定请他坐过。不过在冷枫时代,他估计还真是头一次坐。车还是原来的车,但车的主人变了,车的身份也就变了。

“好,我等着放人。”

用心深远

钱爱林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忙快步如飞赶向后院。后院单身宿舍区,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正悠闲地打着扑克,雷镔力显然是输了牌,脸上沾满了纸条。三人不时还大笑几声,哪里像是被拘留,完全就是在休假。

崔玉强是个人物,关允在听到崔玉强对他的称呼有了改变时,就更加坚信了自己的判断。从崔玉强坐上冷枫的专车的一刻起,就表明他在刘宝家事件上的真正立场。

“宝家、镔力、李理,家人接你们来了,赶紧走。”钱爱林嘻嘻哈哈一笑,推开房门,将桌子上的牌一收,一手拉起刘宝家,一手拉过雷镔力,又招呼了李理,“走了,我送你们。”

不过也就是微一迟疑,他就拉开车门坐了上去:“好,咱也坐坐县长的专车,长长脸。头一次坐冷县长的车,关老弟,算是沾你的光了。”

“钱所,你就别忙活了,我们兄弟几个还真不走了。”刘宝家挣脱了钱爱林的手,一屁股坐回了原位,“这里有吃有喝又不用工作,哥儿几个还可以天天凑在一起打牌,舒服得很。出去还得上班,还得看领导眼色,哪里有现在潇洒?不走,说什么也不走。”

从关允一接触崔玉强时起,崔玉强说话办事十分干脆,丝毫不拖泥带水,终于在关允请他上车时,他微微迟疑了一下。

外面几十号人在等着接人,这边刘宝家又耍赖不走,正是应了一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钱爱林只好说好话:“宝家,论辈分你还得叫我一声叔,叔告诉你,今天你还真得赶紧走人。”

说话时,关允和崔玉强已经来到车前,关允用手一指冷枫的专车:“崔局,上车,我们在路上说。”

好说歹说总算请动刘宝家,他又将刘宝家三人亲手交到刘爱国等人手中。等刘家国一行领着刘宝家几人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时,钱爱林总算长出了一口气,刘宝家事件,就这样不了了之,还好,总算没有出大乱子。

厉害,关允以前不是没有和崔玉强打过交道,但深入接触还是第一次。崔玉强是假装也好,是真不知道也罢,他的神情十分自然,让人感觉不到他有一丝的伪装。比起李永昌的威势和目中无人,崔玉强应付自如的功夫,才是真正的炉火纯青。

钱爱林才回到办公室,电话就急促地响了,接听之后,里面传来李永昌无比愤怒的声音:“钱爱林,你干的好事!”

崔玉强也是漫不经心地问:“刘宝家?宝家怎么了?”

即将上演的较量

“去城关镇派出所了,了解一下刘宝家几个人的情况。”关允漫不经心地看了崔玉强一眼。

“怎……怎么了?”钱爱林结结巴巴地问道,吓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他认识李永昌少说也有几十年,还从未见过李永昌发这么大的火。

关允暗暗佩服,和李永昌相比,崔玉强说话办事更显城府,估计也和他多年从事公安工作有关——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神说神话,人鬼神全在,就说胡话。

当然,以钱爱林的见识,一辈子没出孔县,而且孔县平静了几十年没有大事,他一惊一乍也再正常不过了。还有一点,在他的潜意识里,小小的孔县不管出了什么事情,只要有李永昌在,挥手之间就会全部摆平。

崔玉强脸色不变,好像关允是特意请他还是路过请他无关紧要一样,随口问道:“路过?去哪里办事了?”

“怎么了?”李永昌的声音都颤抖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怎么了,想好了,就赶紧去把事情抹平,别让人把你当成靶子。我要开会了,回头再说。”

关允却是呵呵一笑:“我是路过,顺道请崔局过去。”

“李……”钱爱林还想问个清楚,不料李永昌直接把电话给挂了,他就晕了。要说他耍横充愣还行,冲老农民耍流氓或是收拾几个小混混,也是拿手好戏。但让他去理顺政治关系,用智慧去思索人生,就太难了,不能想,一想就头疼。

至少崔玉强的表面文章做得不错,说走就走,既显得他办事雷厉风行,又表明他对冷枫的尊敬,确实有一套。

钱爱林还是不明白到底他怎么就成了靶子,他身上也没有什么事情让人抓住把柄,除了一个集资的问题。但集资问题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他也不是不还钱,更不是骗人钱,而是替亲朋好友盘活资金,多赚一些利息而已。

崔玉强放下掏耳勺,迅速起身,拿上手包就走:“走,冷县长有吩咐,马上就动身。冷县长太客气了,有什么事情打个电话就行了,还劳累你亲自跑一趟。”

除此之外,他身上就真没有什么能让人当成靶子的事情。钱爱林想了一通之后,反倒轻松了许多,认为李永昌过于小题大做了。在孔县,李永昌自称老二,没人敢当老大,还能出什么事情?肯定没事。

“崔局,冷县长让你过去一趟。”关允对崔玉强的感觉很复杂,既佩服崔玉强一路走到今天的手腕,又对崔玉强和李永昌之间令人琢磨不透的关系而提防三分。

一想通之后,反倒无事一身轻,刘宝家几人送走了,等于是他的麻烦也走了,也该放松一下了。

崔玉强曾经放言,说是如果再见到当年的相面先生,他要恭恭敬敬地向相面先生三鞠躬,以感谢当年相面先生的断语对他的激励。如果不是被一句“长大后是穷苦命”刺激,他也不会有今天。

钱爱林轻松了,李永昌却坐在县委常委会会议室内,脸色阴沉,心情低沉。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坐在首位的李逸风和旁边的冷枫,正要鄙夷地从鼻孔中冷哼一声,不料牵动头上的伤势,一下痛得他差点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今年四十八岁的崔玉强瘦长脸、吊角眉、招风耳,其貌不扬。小时候有相面先生说他长大后是穷苦命,一生碌碌无为,劳累而一无所有。没想到崔玉强中年发迹,从小警察干起,一路上升,坐稳了孔县公安局局长的宝座。

真倒霉,头上先砸一砖后挨一棍,怎么风水变了?他一直顺顺当当在孔县纵横了几十年,别说头上挨砖,就是碰也没人敢碰他一下。但自从关允在县委被提拔之后,他忽然就发现运势大变,不但处处被动,而且没有了以前指挥若定的顺利,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崔玉强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掏耳朵,似乎悠闲得很,见关允进来,也不起身,只是微一点头:“关允来了,有什么事?”

更让李永昌郁闷的是,他在工地现场挨了一棍之后,回到医院包扎,医院替他包扎的大夫都认识他了,看他的目光甚是惊讶。正当他心情郁闷地回到县委之后,又听到另一个更让人心情郁闷的消息——工地暂时停工了。

从城关镇派出所出来,关允坐车来到县公安局,直接就敲开了局长崔玉强办公室的黑漆木门,

李永昌差点冲动之下就要找冷枫问个清楚,还没等他去找冷枫,冷枫却主动找到他,告诉他一个消息,关于大坝停工的问题,马上召开常委会研究。

如果关允可以和李永昌心平气和地对话,他会郑重其事地告诉李永昌,他的目标远大,孔县不是他的终点,只是起点。但他也知道,随着孔县局势的进一步复杂化,尤其是在李永昌制造了刘宝家事件之后,他和李永昌之间已经关上了和谈的大门。

肯定要上常委会研究,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不能由冷枫一个人决定。李永昌正想冷冷地质问冷枫为什么自作主张就停了大坝项目,冷枫是县长,也不能越俎代庖,凌驾于大坝项目领导小组之上。不料没等他开口,冷枫却又冷漠而漫不经心地多说了一句:“有记者非要来孔县采访非法集资的事情,多亏了关允在报社有朋友,暂时挡住了记者。”

以关允为首的几名回县的大学生,必将会成为孔县政坛上的新兴力量,而且又因为有学历在身,在以后的升迁之路上,会比李永昌走得更高更远。实话实说,李永昌是怕了,怕关允会在孔县替代他的位置,成为孔县新的旗帜。

一句话如当头一棒,正中李永昌的头顶。和关支书的一棍打得他头疼欲裂不一样的是,冷枫的一棍是闷棍,打得他有口难言,头不疼,心口痛,胸闷气短,差点没一屁股坐在地上!

和李逸风、冷枫防范他另有苦衷不一样的是,李永昌对他以及刘宝家等人不遗余力地进行打压,从小处讲,是不想让他崛起,从大处讲,是李永昌为了维持他在孔县的地位,不想孔县有新兴势力挑战他的权威,他还想再继续统治孔县十几年!

冷枫原来不止是冷面冷言,还有阴冷无比的政治手腕,难道以前对冷枫的看法是错误的?李永昌蓦然想到冷枫向他提及非法集资的时机正值上常委会讨论大坝停工项目的前夕,难道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李永昌和李逸风谈了些什么,冷枫不知道,关允也不知道。但关允能猜到一二的是,李永昌必定是刘宝家事件的背后黑手,而且他的目的不仅仅是打压刘宝家三人,还要借刘宝家事件最终将脏水泼到他的身上。

再联想到冷枫特意抬出关允,更让李永昌心里发堵又发怵,他最怕的事情就是关允的崛起和关允掌控了局面。冷枫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关允要成为孔县的重要人物了?

李逸风来孔县的时间也不短了,却一直在人事调整上没有大动作,不是不想,而是力有不逮,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冷枫回到办公室,目光落在内参上,脸上浮现出少见的一丝笑意。机会马上就要来了,关允抓住了,他也抓住了,就看李逸风想不想也抓住机会,一举击破孔县近十几年没有改变的政治局面。

冷枫不会回答李永昌的任何疑问,转身就走,他只管抛出问题,永远不会说出答案。冷枫一走,李永昌就立刻打了一个电话给钱爱林,希望钱爱林能聪明一点,及时将事情的后遗症处理干净。但即将上会,他在电话里又不能把话说得太直白,不过他相信钱爱林能听明白他的暗示。

冷枫冲李永昌微一点头,也没说话,转身离开了李逸风的办公室。他和李逸风没有先一步达成共识,确实遗憾,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只能看关允的运作了。关允,真能借刘宝家事件搅动孔县的人事僵局?

紧急召开的常委会,是常委会扩大会议,除了各个常委之外,大坝项目相关的施工人员和公安局局长崔玉强也列席会议。李逸风坐在首位,目光扫过在座的各人,心潮澎湃,心思浮沉,期待已久的孔县大戏,终于要登场了!

优势呀,这就是身为地头蛇的最大优势。

目光落在李永昌身上,李逸风心中闪过一丝浓浓的不快,不由又想起孔县的局势。

来得够快,冷枫见李永昌一脸焦急的样子,就知道必定是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他已经知道了关允的动作。到底是孔县的太上皇,孔县方方面面一有风吹草动,李永昌都能第一时间得知。

孔县的中层干部,十个里面有六个是李永昌的关系。另外四个要么是通过别人间接受惠于李永昌,要么他不是孔县人,只在孔县中转一下,然后跳出孔县。

冷枫本想和李逸风就刘宝家事件达成初步共识,也好在下一步的布局中,让李逸风也乘机出手。不想还没等再继续和李逸风深谈,李永昌就来了。

也就是说,只要是孔县人,只要想在孔县站稳脚跟,谁都绕不过去李永昌!

当然,如果李逸风知道崔玉强和钱爱林的密切关系,他就会立刻明白冷枫的伏笔。

事实就是,在孔县,除了需要书记和县长出面宣布的事情之外,其他事情,基本上都可以由李永昌一言而定!

李逸风意味深长地看了冷枫一眼,心思又转了几转,不明白冷枫拉崔玉强入局是基于什么出发点,按说一个治安拘留事件还不至于惊动公安局局长。不过,如果联想到刘宝家三人的身份,连县委一二把手都惊动了,公安局局长出面也不算什么。

李逸风尽管和李永昌是合作的同盟关系,但在人事调整的大事上面,他来孔县将近两年,还没有任何作为。别说各县直机关大小头头和大局局长的宝座不由他说了算,就连提拔副科、正科等虚职,也要李永昌先草拟名单才行。

冷枫点头说道:“确实是,刘宝家三人不但是正式国家干部的身份,李理还是预备党员。”停顿了片刻,他又说道:“我让关允通知了崔玉强过来一下,书记看看是不是有必要和飞马镇、古营城乡方面碰个头。”

更遑论李逸风根本指挥不动公安系统的专政力量了。

一瞬间李逸风心思闪动,立刻意识到事件的严重性,他心中的怒火越来越盛,将文件重重地一扔:“胡闹!钱爱林怎么回事,怎么能随便抓人?一点头脑都没有!”

李逸风在和冷枫的对抗中,需要借助李永昌的势力,而且李永昌在孔县盘踞几十年,盘根错节,影响之大,不可能绕过,更不可能连根拔起,只能选择合作。市里并不将李永昌调离孔县,相信也是因为李永昌在市委有人撑腰的缘故。

孔县也就是因为有关允、温琳、王车军以及刘宝家等一批大学生人才的回流,才有了一个唯一的闪光点。如果因为刘宝家事件导致孔县在人才引进的工作上出现倒退,就成了笑谈,蒋书记必定大为不满。

从根本上讲,李逸风当然想搬开李永昌,相比之下,李永昌对他的牵制比冷枫更大。冷枫可以随时调离孔县,李永昌却如平丘山一样一直矗立在孔县,高不可攀又阻挡阳光。但李逸风却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孔县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水泼不进,雨打不湿,又如一只蜷缩着身子的刺猬,想下手,却没有漏洞。

是呀,孔县的经济发展再好,从官场常态来讲,政绩虽然也算到李逸风的头上,但如果孔县的人事一团糟,会显得身为书记的他很无能。前段时间市委会议上,市委书记蒋雪松还特意点名表扬孔县在人才引进上的成绩,位居全市首位。

现在,漏洞终于来了!

县长的职责是发展经济,经济提升了,县长的政绩就有了。书记的职责是用人,人尽其能,才尽其用,方显书记的本事。连人都用不好的书记,不是一个合格的书记,冷枫一句话就击中了李逸风的软肋。

漏洞是谁?就是钱爱林。

“我也不太清楚,关允一早向我汇报了一声,就急急去了城关镇派出所。”冷枫微微皱眉,“书记,我个人意见,事态应该控制一下。孔县是小县,是穷县,一年考不上几个大学生,回来的更少。如果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因为一个打架事件影响到个人前途,传了出去,对孔县的形象很不好,会造成孔县不重视人才的负面影响。”

钱爱林抓了刘宝家,到底背后发生了什么,李逸风不得而知,而且他也没有向王车军问个清楚。直觉告诉他,刘宝家事件的背后应该有李永昌的影子,那么问王车军实情,王车军会说真话?肯定不会。

“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逸风直接跳过冷枫的问题,他也清楚冷枫的话含沙射影,或许有故意挑拨离间的用意,却又不好责怪冷枫什么,毕竟冷枫说的是事实。

用王车军当通讯员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县委办秘书科只有三个人,关允不能用,温琳是女性,李逸风一向避免女性秘书在他身边,最后就只能选择王车军。其实在当时他已经决定指名要关允了,但李永昌说了许多关允的坏话,再三提出反对意见,他只好放弃。

科班出身的大学生,分配到县里各乡镇工作,也算是为孔县培植后备力量,县委对回县的大学生都建立了档案,随时跟踪观察,并且重点培养。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也算是孔县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人才,而且都是正式国家干部身份,直接被派出所拘留,稍微处理不当,就会让三人的履历留下政治污点,李逸风会不清楚其中必有文章?

放弃关允,表面上是他从善如流,实际上是他和李永昌暗中较量的第一局以失败而告终。此事,一直在李逸风心中深藏,从不向外人透露。

先副书记后书记,就算王车军和李永昌有亲戚关系,李逸风心中也是老大不快。更何况冷枫抢先一步,都派关允去了解情况了,等于是他在刘宝家事件上已经被动了,他怎能不恼火?

除了王车军是他的心病之外,还有一人一直让他如芒在背,不是别人,正是崔玉强!

一句话说得李逸风心头火起,心中对王车军的印象就打了折扣。孔县无大事,刘宝家三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王车军不第一时间向他汇报,是严重的失职。不用想,王车军肯定是先向李永昌汇报了。

身为一把手,可以和县长不和,也可以接受副书记对他的阳奉阴违,但却不能接受公安局局长不听从他的指挥。公安局是专政力量,作为书记,人事大权不掌控在手,专政力量又不能如臂使指,就太失败了。恰恰李逸风不愿意承认的是,他在孔县只顾和冷枫较量,人事大权和专政力量两个方面都没有抓在手中。

冷枫心中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惊讶地问了一句:“书记还不知道?我已经让关允去城关镇派出所了解情况了。”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管他和冷枫谁是鹬蚌,反正渔翁是李永昌。

李逸风顿时愣了:“怎么回事?”

其实李逸风一直将对李永昌的不满压在心里,在他权衡了利弊得失之后,还是将和冷枫的较量放到第一位。但实际上他心中一直没有放弃对李永昌的反攻倒算,没有一个一把手可以容忍一个三把手在头上作威作福。尽管李永昌表面上对他还算恭敬,但暗地做的事情他又不是不知道,孔县的大事小事,有几件事情由他说了算?

“书记,刘宝家、雷镔力、李理三人在陈氏火烧店因为打架闹事被城关镇派出所拘留了。”冷枫见王车军不在李逸风办公室,李逸风正一人批阅文件,他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上来就挑明了来意。

机会呀机会,官场之中,虽然谁都不想将胜负大事交给运气,但有时又不得不承认,运气不到,时机不来,那么僵局就不能打开。李逸风又微侧身看了冷枫一眼,对冷枫及时送到的一份大礼而心存感激。同时,他心中对关允的感觉又多了复杂的情绪。

在关允动身前往城关镇派出所走后不到五分钟,冷枫就敲响了李逸风办公室的门。

表面上看,停工是冷枫宣布的,僵局是冷枫最先打破的,实际上,最主要的支点还是从中周旋的关允!李逸风甚至想,如果当初他任用关允做他的通讯员,会不会早就突破了被动的局面?

孔县县委。

轻轻咳嗽一声,李逸风发言了,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与会人员大吃一惊。

各方酝酿

“同志们,冷枫同志做出的暂时停工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决定。我个人意见是,在没有协商解决好平坟问题之前,工程无限期推迟!”

钱爱林并不知道,他很荣幸地成为了孔县史上最缤纷的多事之秋的导火索。

第一次混战

话一说完,关允冷冷一笑,转身扬长而去,扔下一脸不知所措的钱爱林呆立半天,不理解为什么现在时机正好,关允又不过问刘宝家事件了。

“哐当”一声,郭伟全的圆珠笔掉在桌子上,他张大嘴巴目瞪口呆的样子,显得他很没城府,又非常失态。李永昌虽然也很震惊,但还是厌恶地瞪了郭伟全一眼,并示意郭伟全别太没形象。

“李书记慢走。”关允冲李永昌的背影礼貌地说了一声,大坝项目的节外生枝,相信足以让李永昌焦头烂额一阵子了,他转身又面向钱爱林,一字一句地说道,“钱所长刚才真是威风,要是晚一步,我说不定就被钱所长当麻袋一样扔了出去,刚才的事情,我是记下了。”

其实李永昌心中的震惊,不比郭伟全少。

关允微微侧身让李永昌过去,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李永昌只是冷冷地看了关允一眼,虽然一脸焦急,但依然迈着方正的步子从容离去。

大坝项目是李逸风一心推动的项目,冷枫未经县委研究决定,擅自决定停工,李永昌就一心认定此举必定会引发李逸风的强烈反弹。他已经做好等李逸风一点火他就放炮的准备,也好报刚才冷枫对他暗藏杀机的威胁。

平坟?李永昌愣了一愣,蓦然想明白了什么,心头一紧:“你先去,我马上到。”说完,他扔了电话就往外走,也顾不上理会关允。

谁知……李逸风也同意停工,李永昌脑子一下就不够使了。李逸风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政绩工程被人强行停工了,不但不生气,不一拳打还回来,还说什么要无限期推迟,他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以李永昌副书记的身份用批评的口气呵斥郭伟全,就过于拿大了。但郭伟全却不在意李永昌的口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正往工地赶,工地停工了,听说是因为平了一户人家的坟地,引起了纠纷,打了起来。”

李永昌在孔县混迹官场少说也有二十多年,迎来送走了多少任书记和县长,还真记不清了,从来没有发生过今天这样的匪夷所思的事情。他怎么都想不明白,李逸风怎么就和冷枫一个鼻孔出气?

“什么大事?孔县除了大坝项目的建设之外,就没有什么大事。”李永昌对郭伟全过于夸张的语气十分不满,他总嫌郭伟全性格太毛躁,“遇事就慌张,怎么能挑大梁?”

李永昌想不明白不要紧,李逸风也不过多解释,只是强调说道:“人死为大,在农村,祖坟不仅是先辈的归宿,也是后代的脸面。我就想问问在座各位,如果你们的祖坟,不,就说先辈们的骨灰盒被人动了,你们心里会怎么想?基层工作,就是农民工作,做不好农民工作,所有的工作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李书记,出事了。”郭伟全的声音火烧火燎地传来,“出了大事。”

“大坝项目的选址工作是大事,怎么当时就不细心一些,为什么没有想到平坟的问题?我想个别同志需要反思一下工作方法,农村工作看似没什么大事、要事,其实不然。农民无小事,他们挣扎在生活的底层,鸡毛蒜皮的事情都是大事,一分一毛都要算计,我们要体谅农民的不易。”

李永昌一脸纳闷儿地接过电话,心中不解,是谁将电话打到了钱爱林的办公室找他,就很不耐烦地“喂”了一声:“什么事?”

李逸风侃侃而谈,讲了一番站在农民立场上的讲话。他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感情深沉,声情并茂,说到激动处,还配合手势用力挥舞,显然,他是有感而发,动了感情。

钱爱林在距离关允不到一米的地方止住脚步,恶狠狠地瞪了关允一眼,回身接听电话,只听了一句就一脸惊愕地将电话交给了李永昌:“李书记,您的电话。”

李逸风的讲话也让冷枫微微感慨,尽管冷枫并不赞同李逸风的政治理念,但他敬重李逸风的为人,知道李逸风来孔县,确实也想为孔县人民做出实事。比起只知道维护自己利益,身为孔县人都不为孔县着想的李永昌,李逸风还算一个合格的政客。

钱爱林在县城威风惯了,何曾受过现在的逼迫?有了李永昌的支持,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挽袖子就冲到关允面前,准备拿出他对付农民的流氓手段,强行将关允拖到门外……正在此时,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只是,冷枫并不赞成李逸风的政治手法,也不认同李逸风为孔县规划的思路。不过没办法,他和李逸风谁也说服不了谁。

不行就用强了,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输了眼下的一局,哪怕因此得罪冷枫也在所不惜。李永昌向钱爱林使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让钱爱林直接将关允推出门外。

对于李逸风认可他暂时停工的说法,冷枫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微微吃惊,随即一想不由心中大慰,李逸风审时度势,要借东风,要紧紧抓住机会了。

李永昌眯起眼睛,双眼几乎喷出火来,他处心积虑防范关允,怕的就是有一天关允会顺势而起,一飞冲天。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防不住关允的上升之势。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关允在淡然而立之中蕴含的自信和底气,心中更坚定了要利用刘宝家事件最后抹黑关允的决心。否则,一旦关允迈出孔县,就会成为心腹大患。

冷枫的目光落在崔玉强的身上,见崔玉强没有抬头,似乎很用心地在纸上不停地写着什么,他暗一点头,崔玉强在乱写乱画,心乱了。

谁能想到,一个是跺一跺脚就能让孔县颤抖的李永昌,一个是县城老街新街大小混混儿都要敬上三分的钱大所长,二人加在一起有几十年的人生沧桑,却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面前使不上力气,怎不能让人恼羞成怒?

李逸风的话打动了冷枫,打乱了崔玉强的心境,却没有让李永昌回头。当然,如果李永昌因为李逸风一番慷慨陈词就回头是岸,他就不是李永昌了。

李永昌逼关允,关允不接招,却逼钱爱林。钱爱林被关允的软刀子刺中,浑身难受,却又偏偏逃无可逃,差点没气得他跳脚。

“逸风同志,我对停工有不同的看法。”李永昌发言了,他的表情很严肃,“坟地的问题,说大就大,说小就小,我是孔县人,最有发言权了。平坟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农民闹事,无非就是想多要点经济补偿。选址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平坟的问题,确实是我的失误,我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关允还是站立不动,淡然而立,既不为李永昌的盛怒而惊恐,也不为他的呵斥而尴尬,只是云淡风轻地望向钱爱林,就是要逼钱爱林表态。

李永昌自嘲地一笑,用手一指自己的头:“因为一个流沙河,我的头上受了两次伤,相信孔县谁也没有我对流沙河感情深厚了,我以付出两次受伤的惨痛代价来证明我对孔县的热爱,对流沙河大坝项目的用心。而且我在孔县工作的时间超过二十年,在孔县生活超过四十年,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孔县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也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孔县人的性格。所以,只因为一个坟头就停工,我觉得小题大做了。我打包票,我出马的话,一天之内解决坟头问题,争取明天下午就恢复施工。工程停工一天,就是不小的损失。”

第一次,李永昌在关允面前露出了獠牙。

冷枫暗暗摇头,李永昌的话,句句在理,或许出发点也是急于复工,不想承受因停工而造成的经济损失。但他的话说得太张狂,明显是以孔县的太上皇自居,口气很大,语气很狂,态度很是盛气凌人。等于是说,由他出马,孔县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言外之意更是暗示,不管李逸风也好冷枫也罢,都是外来者,对孔县的了解只限皮毛,远不如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孔县人。所以,停工的决定,不但仓促,而且不合理。

几次三番逼不退关允,又听了关允暗中威胁要在冷枫面前搬弄是非的话,李永昌终于怒极,“啪”的一声拍了桌子:“关允,你马上出去!”

郭伟全听了李永昌霸气外露的话,微微点头,暗暗一笑,李书记剑刺李逸风,枪挑冷枫,以一人之力力拼县委一二把手,不愧为孔县的太上皇。

关允的话声音不大,语速不快,却字字如箭,一箭射向李永昌的自尊,一箭射中钱爱林的软肋!

在座各位,都微微露出惊愕的表情,尤其是崔玉强,不再埋头写写画画,而是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永昌一眼,目光又穿梭在李逸风和冷枫的脸上,想从中寻找一丝可以探究的表情。不过让他失望的是,冷枫千年不变的寒冰表情,依然不动如霜,而李逸风听了李永昌隐含刀光剑影的话,居然也不动声色,甚至还微微点了点头。

关允却还是赖着不走,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就问钱所长一句话,然后就走。”他刚刚还在笑,转眼却一脸寒意:“钱所长,到底是刘宝家三人寻滋闹事,还是他们正当防卫,你如果没有情况汇总给我,我就会按照我的理解向冷县长汇报。还有,我也会实际调查一下事发经过。”

崔玉强困惑了,冷枫一向表情如冰也就算了,李逸风被李永昌当众挑战权威,身为一把手没有丝毫表示,也太软弱了,还是……李逸风私下和李永昌达成什么共识,要演一出双簧?

李永昌现在就是使出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粗暴手法,直接逼迫关允赶紧走人了事。

“我附和永昌同志的意见。”郭伟全又一次迫不及待地发言了,“永昌同志为大坝项目呕心沥血,付出了一般人无法想象的辛苦和血汗,劳苦功高。而且他是土生土长的孔县人,对于孔县的情况,比谁都了解得清楚。一个坟头是小事,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或许逸风同志和冷枫同志都在大城市待久了,对基层工作没有经验,对付一些胡搅蛮缠的老农民,不能软,只能硬。他们就是欺软怕硬,你和他们讲道理,他们就和你比拳头,你和他们比拳头……”

许多人不喜欢深不可测的领导,因为无法揣摩领导的心思,把握不了领导的脉搏。实际上,深不可测的领导至少会有含蓄的一面,不会当面以权压人,相比之下,直接而粗暴的领导才最让人头疼。

郭伟全侃侃而谈,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双眼几乎放出光来,他环视四周,俨然已经以县委班子重要人物自居了。

“事情还没有查明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哪里有什么情况汇总?关允,你不要无理取闹!”李永昌见凭借他的威风不能一句话就喝退关允,不由大为恼火,“我和爱林还有事情要商量,你先回避一下。”

实际上,常务副县长在常委会排名虽然不会特别靠前,但也不会十分靠后,而且在国家越来越注重经济发展的今天,政府班子的分量在常委会中的分量有增加的趋势。郭伟全身为大坝项目领导小组的第二负责人,他刚才的发言也算符合身份。

“李书记的话当然得听……”关允似乎无计可施了,无奈地说道,“不过,得麻烦钱所给我一份情况汇总,我好回去交差。”

只不过,郭伟全的突击提拔属于政治斗争的产物,他进入常委会的时间还短,而且在县委资历不够,他的发言再高谈阔论,也不会引起在座各人的重视。还有一点,他太紧跟李永昌的脚步了,刚才的发言,几乎就是李永昌发言的翻版。

第一战,事关士气和以后的联手,只能胜,不能败。再说,今天也是他和李永昌的第一次交锋,更是不能后退半步!

桂晓杰鄙夷地看了郭伟全一眼,冷冷地说道:“伟全同志,作为基层干部,首先要从认识上尊重农民,不尊重农民,怎么做好农村工作?你也是农民出身,一口一个老农民,要是让你的长辈听到,他们会不会指着你的鼻子骂你忘本?”

关允如果退了,不但是他的失败,也是冷枫的失败,更是他和冷枫第一次联手的失败。李永昌够狠,不惜以他盘踞孔县几十年的威风来对关允威逼,要的就是让关允和冷枫之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联手以失败而告终。

“你……”郭伟全气得七窍生烟,“桂晓杰,你不要人身攻击。”

什么样的下属最不受领导喜欢?太聪明太自以为是的下属。什么样的领导最让下属头疼?太强势太直来直去的领导。李永昌直接以权势压关允一头,就是摆出县委副书记的威势,逼关允退让。关允可以凭借冷枫的专车来狐假虎威,让钱爱林无计可施,他李永昌就可以摆出孔县太上皇的派头,喝退关允,同时敲山震虎告诫冷枫,不要插手刘宝家事件!

“我怎么人身攻击了,你骨子里看不起农民,不就是对全国农民人身攻击?”桂晓杰不甘示弱,对郭伟全怒目而视。

李永昌脸色微微不喜:“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李书记?由我亲自出面向爱林了解情况,难道县委的重视程度还不够?关允,我的话你不听是不是?”

“好了,好了,不要吵。”李逸风将水杯重重地一放,“在座的各位,向祖上数,三代以上都是农民。农民怎么了?农民是养育我们的衣食父母,没有农民辛勤的付出,哪里有我们的饭吃?我祖上也是农民!”

关允却不走:“李书记,我不能走,冷县长交给我的任务,我必须完成。而且宝家、镔力和李理是我的朋友,于公于私,我都有必要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果被李永昌一句话就打发了,也显得他太没水平。

一番话说得郭伟全无话可说,他梗了梗脖子,又缩了回去。他的目光跳跃时,正好和冷枫冰冷的目光对视,一下就如坠冰窖之中,感觉一阵寒意袭来,差点让他打了个寒战。他不禁心中愤愤地想,怎么都和他过不去,他一心扑在大坝项目上,难道也错了?又一想,李逸风是不是吃错药了,是他一心要上马大坝项目,现在好不容易上马了,却被冷枫强行勒令停工,他不还击也就算了,还和冷枫一个鼻孔出气。难道说,背后有什么阴谋不成?

“哦?冷县长也关心这件事情?”李永昌明知故问,外面停着冷枫的专车,他又不是没有看见,而且他从县委过来之前,县委已经就此事开过碰头会议。他就是有意戏弄关允,好让关允知难而退,“你先回去,转告冷县长,就说有我在,刘宝家等人的问题会妥善解决。”

郭伟全的心思和李永昌一样,他当然不可能知道李逸风的长远用心。从省城空降的干部就是有这方面的优势,可以提前知道省市的政策变化,就有了先人一步的眼光和先发制人的手腕。相比之下,作为县里土生土长的干部,不管是孔县还是别的县,李永昌、郭伟全与李逸风、冷枫相比,在境界上还是有着明显的差距。

“巧了,冷县长也委托我向钱所长了解一下事发经过。”关允及时插话,又强调补充了一句,“就我个人了解到的情况,刘宝家三人寻滋闹事的结论有待查实。”

李逸风又拿起水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大坝项目暂时停工,等省里下发平坟复耕的文件之后,再提复工事宜。”他宣布完决定之后,大手一挥,以前所未有的气势说道:“散会!”

也可以理解,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都不是一般人,其中两人是飞马镇的正式国家干部,一人是古营城乡的办事员,而且全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孔县一年出不了几名大学生,考出去的大学生没有几人回到县里,因此,刘宝家三人在县里大小也是名人。

一举震惊当场。

直接惊动李逸风了?关允心中一惊,够快的,刘宝家事件已经迅速升温,引发县委一号二号的关注不说,还惊动三号直接出动,支点效应突显!

孔县变局

李永昌直接用了案情的说法,显然是想为案子定性。

可以说自从李逸风来孔县上任以来,不管大会小会,还从来没有如此强势过。他一言而定,终于拿出县委一把手的气势,将所有的反对意见全部压下去,而且还是不容置疑地最后拍板。

“关允也在?怎么,你找爱林有事?”李永昌淡然地问了一句,似乎他真不是为了堵关允的路而来一样,只问了一句,也不等关允回答,就又对钱爱林说道,“爱林,逸风同志委托我来了解一下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案情的情况。”

话一说完,李逸风起身就走,不顾会场上各个常委一脸愕然和不知所措的表情,转身推门而去。

一个关允出马,肯定不值得惊动堂堂的县委三号人物,但这一次关允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肩负了冷枫的重托,性质就大不相同。李永昌急急现身城关镇派出所,就说明一个事实,刘宝家事件发酵了。

李永昌和郭伟全对视一眼,都惊呆了,什么省里文件,怎么一回事?怎么一点也没有听到风声?俗话说屁股决定脑袋,境界决定眼光,层次上的差距,让李永昌和郭伟全顿时明白一件事情:和李逸风玩手腕,原来还差几分。

门一响,李永昌推门进来,他见关允在,似乎微微一愣。不过,他瞬息变化的神情没逃过关允的眼睛,李永昌是有备而来,不用想,是为钱爱林解围来了。

李逸风初展手腕,预示着孔县的局势,再次陡然一变。由刘宝家事件引发的以钱爱林为导火索的孔县人事变局,以及以大坝项目停工引发的李逸风和李永昌之间的第一次正面冲突,为孔县的大变,埋下了深远的伏笔。

由故事引申开来,关允对李永昌的评定就是——李永昌此人心智坚定,行事稳重,轻易不会乱了方寸。

李逸风一走,冷枫也站起来,简单解释了几句:“省里近期会出台一项政策,是关于平坟复耕的相关规定,具体规定怎样,现在还不太清楚,赶在大坝项目的节骨眼儿上,还是等一等好,万一和省里的政策起了冲突,也不好向上面交待。行了,散了。”

客人见状大吃一惊,一夜座谈,他不知道换了多少次姿势,在椅子上挪了多少次屁股,而名人竟是连脚都没有动上一下,这是何等惊人的毅力!

一号二号一走,不想散会也得散了,人“哗啦”一声就走光了,只剩下李永昌和郭伟全还坐着不动。崔玉强也留在最后,站在李永昌面前,迟疑了片刻,想说什么却只是摇摇头,也走了。

因为此事,老容头还讲过一个轶闻。说是古时有一位名人和客人座谈,谈得投机,一直聊了一夜。名人有吃瓜子的爱好,天亮的时候已经吃了一地瓜子皮,厚厚的一层铺满了地面,只在中间露出了两只脚的形状。

人都走了,偌大的会议室空空荡荡,让人心里没着没落。郭伟全大气也不敢出,他见李永昌脸色阴沉如水,心里也是敲锣打鼓,完全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李永昌的脚步声很有特点,不但迈出的每一步的间隔相等,而且抬脚和落脚的频率也相等。以前闲来无事的时候,关允曾经测算过李永昌每一步之间的误差,结果十分惊人,他迈步的节奏掌握得几乎分毫不差。

孔县怎么了,眼见一切都要步入正轨的时候,突然之间就风云突变,让人辨不清方向?郭伟全想不通其中的变故,只好用求助的眼光看向李永昌。

不但钱爱林闻声知人,关允也听出了脚步声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永昌。

李永昌也想不通,但多少比郭伟全清楚一点,孔县的局势失控了。先不提省里文件的事情,只说李逸风突然之间和冷枫有联手的趋势,就让李永昌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事件发酵了

李永昌身为孔县的土皇帝,表面上和李逸风合作压制冷枫,实际上他追求的还是自己利益的最大化。借李逸风之手打压冷枫,让冷枫在孔县没有立足之地,再利用他地头蛇的优势,将李逸风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实现一二把手不和,他名为三把手实为孔县真正掌舵人的目的。

钱爱林眼皮大跳,心道,来得好!

当然,李永昌也心里有数,李逸风对他有提防之心,始终在寻找突破口,也好树立一把手应有的权威。因此,他在和李逸风的合作中,处处设防,事事留上一手,暗中对李逸风围堵,就是为了防止在冷枫被压制之后,李逸风趁势崛起执掌大局。

不管了,就按事先编排好的说法圆下去!钱爱林将心一横,正要开口陈述事发经过,忽然,楼道中由远及近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脚步声不紧不慢,每一步的间隔似乎都分秒不差,而且每一声都如同敲打在钱爱林的心上。

还好,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但李逸风和冷枫被他摆布得团团转,还顺带成功地将关允也压得抬不起头来。可以说,他左手糊弄李逸风,右手拳打冷枫,再脚踢关允,将一切可以威胁他在孔县至高无上的地位的隐患全部扼杀在萌芽状态,确保他在孔县依然可以呼风唤雨、高枕无忧。

“怎么了,钱所,想不起来了?”关允似笑非笑地追问。

但直到今天他才突然发现,似乎局势不再掌握在他的手中,慢慢有了微妙的变化,正朝不利于他的方向发展。尤其是今天的常委会,开得莫名其妙,也开得让他胆战心惊!

没想到呀没想到,一辈子在公安系统打转,现在也有作难的时候,而且还是被他最看不上的关允逼到了墙角。钱爱林迟疑了,他可以对冷枫当面说谎,也可以面对李逸风的质问颠倒黑白,却不好直接对关允说假。因为,关允不但是刘宝家三人的好朋友,还是孔县人,他可以亲自从陈氏火烧店里查起,最后还是能摸清事情的真相。

形势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控了?李永昌仔细一想,对了,应该就是从关允提拔了副科之后,或者说,是从瓦儿来了之后。仿佛一夜之间,关允一扫以前的颓势,不再夹着尾巴做人,而是突然就展现智慧的一面,甚至还敢在他面前摆摆威风。

钱爱林本不想说,说了,就如同他向关允汇报工作一样,但不说又不行,关允是代表冷县长而来,他如果不说,就是对冷县长权威的蔑视。但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好,说得符合事实,没办法栽赃到刘宝家三人身上,说得不符合事实,万一事后查明真相,就成了他的责任。

关允……李永昌的目光望向门外,门外几株高大的杨树已经有树叶被秋风吹落,秋天就要到了。他心中蓦然一紧,一阵不可抑制的愤怒冲天而起,一个关允就想搅乱孔县的局势?没门!

“事发经过……钱所能不能详细地说一说?”关允微微一笑,态度不高不低,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味道,又用了不让人反感的征询的口气。

李永昌多少猜到李逸风借题发挥的用意。冷枫现在掌握钱爱林集资问题的主动权,关允也横插一手,想从中渔利。而李逸风则是要紧紧抓住大坝项目的主动权,然后与钱爱林的集资问题合二为一,逼崔玉强表态,从而打破人事问题上的僵局。

他的话,刘宝家绝对会放在心上。但还是出事了,就证明了一点,有人逼刘宝家出手。

等于是说,冷枫制造事端,关允从中周旋,李逸风想抓住机会,借机抓权,最终三方受益,只有他一人受损。

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关允现在不是十分清楚,但有一点他敢肯定,陈氏火烧店的打架斗殴事件,绝对不是刘宝家先动的手。他太了解刘宝家了,以前刘宝家虽然脾气不好,爱打架,但上大学之后收敛了许多。尤其是毕业后分配到飞马镇党委办工作,遇到事情也会三思而后行。况且他刚刚交代了刘宝家,在流沙河大坝项目上马和平丘山开发的当下,不要惹是生非,遇事忍三分。

“想得美!”想通了其中的环节之后,李永昌拍案而起,“伟全,回头领导小组的工作少安排一些给车军,让他最近多在县委跟着李书记。”

到底是在公安系统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公安,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真要到了正事上,公事公办的话语说得也头头是道。

郭伟全会意,知道让王车军时刻跟随在李逸风身上,明是跟班,实则监视。

钱爱林讪讪一笑:“到底是京城大学的高才生,有气势,刚才说话的腔调,和冷县长还真有几分像……”见关允表情严肃,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他就不再废话,咳嗽一声,说到了正事:“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人,昨天晚上在陈氏火烧店寻滋闹事,打伤四人,打坏店内物品若干,财产损失正在统计之中,受伤人员已经住院治疗,伤情也在进一步确认中。”

“还有,银行的第一笔贷款到账没有?”

车在,就如同冷枫亲临。

“到了。”

但刚才关允声音不大的一句话,却蓦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气势,文化的底蕴与权力的魔力结合在一起,一瞬间就让钱爱林在关允面前有了一种底气不足的胆怯。他的目光向窗外一扫,果然,县委二号车就停在院中。他心里顿时就明白几分,从县委过来就几分钟的路程,冷枫的专车亲自出动送关允前来,个中意味就不言而喻了。

“把好关,每一笔款的流向,你都要做到心中有数,没有车军的审核和你的签名,一概不拨款。”

以前在关允面前,钱爱林虽然表面上客气,内心却是十分看不起关允,认为他一个京城大学的毕业生回到县里,混得还不如许多没上过学的同龄人。什么最高学府,什么高才生,都是白搭,书本上的东西还是比不了现实生活中为人处世的手法。就是说,关允是驴粪蛋子外面光,只是一副空皮囊。

“是,请李书记放心,工程款的问题,我一定会严格把关。”

关允的笑脸冷了三分,语气之中微带五分威严:“钱所长,冷县长委托我亲自过来一趟,了解一下事情经过,还在等我回去交差,你要不打个电话到县长办公室问问?说不定冷县长随时要用车,我也得尽快回去还车。”

“还有,你准备一下,今晚和我一起去一趟市里,拜会一下蒋书记。”李永昌终于露出一丝得意,“有人拿事先知道省里文件的优势来压我们一头,我们难道不会直接去市里请动蒋书记来孔县视察工作?流沙河大坝项目放到全市,也是有影响的大项目,请动蒋书记来视察工作,也说得过去。”

怎么会?冷面县长冷枫也变了性子,要从小处入手开始收权了?钱爱林愣了一愣,立刻恢复惯常的笑脸:“冷县长日理万机,怎么也会关心鸡毛蒜皮的小事,关科长不是假传圣旨吧?”

郭伟全点头一笑:“李书记英明,县官不如现管,拿省里的名头压人,装什么大尾巴狼。我们请动市委蒋书记出面,看李逸风和冷枫还能怎么着。”

冷枫在孔县一向不管小事,除了和李逸风在孔县经济发展的大方向上不和之外,孔县其他的大小事务,他不会轻易插手。在刘宝家事件上,钱爱林赌的就是冷枫虽然开始重用关允,但未必会介入其中。

李永昌默然一笑,没有说话,他的用心比郭伟全深远多了。他想请动蒋雪松出面来孔县视察工作,是想抬出蒋雪松向李逸风和冷枫施压,让二人知道,在黄梁市的范围之内,就算是省里空降的干部,也得老老实实入乡随俗。因为,二人的考核和升迁大权,全掌握在蒋雪松手中。

钱爱林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他微显肥胖的大脸抖动了几下,心思闪了好几闪,被关允的话击中,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另外,李永昌也隐隐听说,蒋雪松非常不喜欢关允,对关允的副科提拔也是耿耿于怀,至于蒋雪松为什么不喜欢关允,他并不知道内情。但无妨,他只需要知道蒋雪松对关允非常不喜就行,请蒋雪松来,除了敲打李、冷二位之外,还要借蒋雪松之手,再狠狠压制一下关允。

关允哈哈一笑:“我怎么敢来钱所的地盘视察工作?我是受冷县长所托,来了解一下刘宝家、雷镔力和李理三个人现在的情况。”故意不说案情而只说了解情况,也是表明刘宝家事件还没有定性。

李永昌算是看明白了,孔县不宁,关允的破坏作用最大。如果能将关允打发出县委就再好不过了,省得他再在中间掺和搅事,不但让冷枫想打翻身仗,就连李逸风也跃跃欲试,想从中分一杯羹。

对钱爱林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关允假装没有听到,他只是县委办秘书科的通讯员,虽然级别是副科,却不是真正的实权副科。再说,就算他是县委办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对口负责公安系统,他也没有权力视察派出所。钱爱林是明知故说,就是想呛他一口。

都别想了,孔县是他的孔县,谁也别想从他手中夺走孔县的控制权!

钱爱林一见关允,脸色就缓和了几分,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说是谁,原来是关大高才?哪一阵风把你刮到城关镇派出所了?视察工作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准备一下。”

“好了,你先去准备一下,我先请示一下蒋书记。”李永昌摆摆手,郭伟全忙一点头,心领神会地走了。

关允懂得和人交谈的艺术,上来就借烟抽,也是想先声夺人,不让钱爱林带着偏见和他对话。他不是怕钱爱林,论级别钱爱林还没他高,他要的是在节奏上掌握主动。

李永昌起身走出门外,从会议室一步迈入院中,感受到秋天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不由微微眯了眼睛。他在孔县快一辈子了,再有十年八年就到该人大养老去了,他的最终梦想就是退居二线时,到人大担任一届主任就光荣退休。

钱爱林没上过什么学,很多字都认不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就是认人民币上的字认得最准。他自己没文化,偏偏又最讨厌别人有文化,尤其对大学生有偏见。只要别人说话客气几分文雅几分,他就会嘲讽别人装腔作势,恨不得别人都和他一样张口骂娘闭口骂爹才好。

目前看来,想要顺利实现他的梦想,还要排除几个不小的困难。李逸风他动不了,冷枫他也赶不走,那么最有可能被他拳打脚踢的人,就只有关允了。

关允其实不是忘了带烟,而是他平常就不抽烟,之所以拿起钱爱林的烟假装抽上一支,也是为了制造气氛。

好,就让他集中精力好好收拾收拾关允,看关允还能嚣张几天!

“谁不长眼惹钱所生气了?”关允呵呵一笑,上前一步,伸手抓起钱爱林桌子上的香烟,顺手抽出一支点上,“钱所有好烟,我得沾个光,忘了带烟。”

关允此时却没有感受到秋天的凉意,相反,他正处在小小的兴奋和紧张之中。

关允也不说话,就站在一旁等,足足等了有十几分钟,钱爱林才骂骂咧咧地摔了电话,头也不回地嚷道:“谁让你进来的?赶紧出去!今天烦,谁也不见。”

常委会扩大会议后,关允先去冷枫的办公室,商议一下下一步。虽然他现在和冷枫之间还达不到亲密无间的程度,但对话比以前轻松多了,许多话题也可以敞开说,在讨论大坝停工项目和复工的可能性之后,又进一步探讨了孔县以后的局势。

关允见惯了基层干部的做派,连乡长或镇党委书记都会挽起袖子打人,一个镇派出所所长穿一只鞋手拿锤子的形象,在他眼中就再正常不过了。

“钱爱林放人了。”冷枫淡然地看了关允一眼,“情况变化有点快。”

敲门之后里面无人应声,关允直接推开了门。钱爱林正在打电话,也不知道在和谁通话,反正脸红脖子粗,一副穷凶极恶想要打人的凶狠,一只皮鞋被他踢到窗台上,再看他手中还拿着一把锤子,不时敲打几下桌子,气愤的神情,好像在敲打谁的脑袋一样。

关允微一点头:“人是放了,但事情不一定就完结。其实人放出来更好,梁子是结下来,刘宝家、雷镔力、李理不会就这么算了。”

关允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迈进派出所的办公楼,来到一楼的所长办公室,轻轻敲响了房门。作为他担任冷枫的通讯员之后的第一次独当一面的出击,今天的一局,事关对他的个人能力的考验,也事关冷枫的县长威望!

“打打闹闹的事情就不要有了,要阳谋,不要阴谋。”冷枫摇头说道,“要打得对手心服口服,才能显出真本事。”

越是话少的人说出的话,才越会有暗示,尤其是贾合须身为冷枫司机的特殊身份,更让关允猜测他的话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出自冷枫的授意?毕竟,贾合须比他先得到冷枫的信任。

一瞬间,关允的脑海中又出现一个人的名字——章惇。从处事手法上看,冷枫确实和章惇有相似之处,但从人生追求上看,还不好将冷枫和章惇做一个对比。人生追求决定境界,境界决定手段。但愿冷枫不会如章惇一样,一旦得势就将对手斩尽杀绝。

关允愣了一愣,品味贾合须话中的暗示和分量,点头一笑:“贾哥辛苦了,等我一下。”

“请县长放心,宝家他们现在做事很有分寸。”关允小心地问了一句,“事态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是孔县人,我希望孔县能平稳过渡。”

贾合须没有下车,他只负责开车,其他事情一概不会插手。关允才下车,正要关门时,他突然就冒出一句话:“冷县长来孔县时间也不短了,除了副县级领导之外,你是第一个坐他车的人。”

冷枫皱了皱眉:“从我本意上讲,我也希望一切在可以控制的范围之内。但有两个问题我左右不了:一是李逸风想收多少权;二是李永昌的反应会有多激烈。如果李永昌一强烈反弹,李逸风就收回手,事情还是会重新回到原来的轨道上。”

汽车直接停在城关镇派出所的办公楼前,和县委的平房相比,派出所的办公楼是两层小楼,因为新建的缘故,看上去比县委气派多了。

关允笑了,笑得很自信:“不会,李书记不会早早收手,而且到时他想收,恐怕也收不回来。”

关允暗暗赞许,冷枫的眼光极准,看人不会失误,但为何用了半年时间才看清他的能力和为人?想了想,不得要领,只好作罢。

冷枫微微一怔:“怎么说?你有了什么锦囊妙计?”

贾合须是孔县人,军人出身,沉默寡言,他的性格倒是和冷枫的冷峻有几分相似。从县委到城关镇派出所,一共几分钟的路程,他就和关允说了三句话。关允问一句,他答一句,关允不问,他的嘴巴绝对闭得严严实实。

高参之路

贾合须是上任县长的司机,冷枫上任之后却没有替换下他,以冷枫谨慎的性格,足以说明贾合须为人可靠。司机和秘书是领导身边两个最亲近的人,相比之下,司机比秘书介入领导的私生活还要多,因此司机必须忠诚不二。否则,领导也不会让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司机的一双眼睛看个清楚。

关允并没有什么锦囊妙计,但老容头肯定有。孔县的局势从开始时的迷雾到现在的明朗,都走不出老容头的三寸不烂之舌。根据关允的细心观察和对老容头话里话外的暗示的理解,孔县的矛盾由来已久,必定会寻找一个突破口,将多年的积怨发泄而出。

贾合须是县委的老司机了,在县委上班得有十几年,年龄却是不大,充其量三十五岁左右。不过他长相显老成,乍一看,一脸的苦大仇深,好像四十岁开外一样。

而现在,机会正当时。

关允坐在副驾驶上,和司机贾合须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老容头说过,他要搬着马扎儿看大戏,那么孔县的大戏肯定会如期登场。

直面

而且根据他读史的分析,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李永昌纵横孔县的时间太久,想必也到了盛极必衰之时。

那么关允要去哪里,又要去做什么?王车军眯起小眼睛,一阵风吹过,忽然感觉周身生冷,他打了个寒战,想起了什么,急急折回又向李永昌通风报信去了。

但凡事总要有一个突破口,才能引发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突破口就在钱爱林身上。

关允怎么会坐上冷县长的专车?王车军心里明白得很,如果关允自己出去,不管走到哪里,虽然有冷枫通讯员的身份,但他说话办事都不会受人重视。而冷枫的专车出动意义就大不寻常了,关允的一举一动代表的就不是他自己,而是县委二号人物冷枫的意图。

“锦囊妙计不敢说,但肯定会有意外的惊喜。”关允话说一半,就闭嘴了。一是有些事情他在暗中做了就行,不必非要向领导汇报清楚;二是有些背后的事情,领导假装不知道最好。

当关允坐上县委二号的专车扬长而去时,王车军恰好从李逸风的办公室出来,就看个正着。他一下呆立当场,一颗心狂跳不停,揉了揉眼睛,确认车上坐着的人正是笑容满面的关允。他忽然感觉仿佛眼前陡然出现一团迷雾,迷雾之中,关允的形象变得模糊并且高大许多,让他再难看清关允的本来面目。

看破不说破,是官场的规矩。再者,没有一个领导会喜欢太聪明的下属,他也不想在冷枫面前过于表现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李永昌不会想到的是,关允现在初露峥嵘,而冷枫静极思动,二人开始第一次联手发力还击了!

冷枫是何许人也,见关允不说破,他就不问,而是问了别的方面:“听说,你还爱好书法和古诗?”

果如老容头所说的一样,冷枫不是一个善于蛰伏的人,最近一段时期的平静是因为他暂时没有出手的机会。现在好了,李永昌精力过剩,一个大坝项目还无法牵绊他的全部注意力,还要暗中制造事端,好,来得好。

此话一出,关允顿时心中一跳,上次也是老容头刚说出陈恒峰,冷枫就让他看内参上关于陈恒峰的专访。而书法和古诗的事情他还没有来得及具体去做,冷枫又无巧不巧地问到,真是怪事,怎么好像冷枫和老容头之间心意相通一样?

“是,明白。”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关允步伐坚定地走出冷枫的办公室。

难道仅仅是巧合,还是有别的原因?

“这样……关允,你坐我的车去一趟城关镇派出所,过问一下刘宝家的事情。”冷枫淡然地说了一句,一摆手,“回来的时候,顺道去一下公安局,让崔玉强过来一下。”

关允不好再深入猜测下去,点头说道:“上大学的时候就比较喜欢写字和读诗,毕竟学的是中文。”

关允立刻就领会了冷枫的暗示,有些酝酿中的事情因为刘宝家事件的突发,要提前引爆了,而且也正好是为了配合省里的政策出台。不过,直到此刻,冷枫还没有具体表明他在刘宝家事件之中的立场。

“提高自身的文学修养是好事,就我所知,不少市委和省委领导,都有爱好书法和古诗的……”冷枫起身,难得地拍了拍关允的肩膀,“小关,你是一棵好苗子,希望你一路走得顺利,不要像我一样走一段弯路。”

好一个平坟复耕!关允听到消息后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因冷枫对他的信任有加而感到惊喜,而是为老容头敏锐的政治眼光而震惊。老容头就如一个站在最高峰的高人,冷眼旁观世事纷扰,拨云见日,慧眼看红尘,一言值千金!

冷枫走过弯路?关允脑中的念头一闪,联想到冷枫背景中的秘密,就不敢多想。涉及领导隐私,领导虽然提了,是对他的信任,但他可不敢多问。于是,关允谦虚几句,就离开冷枫的办公室,准备回秘书科。

果然,冷枫没再继续让关允说出想法,而是直接点明了主题:“有消息说,省长上任之后的第一把火会烧到农村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坟头上,平坟复耕,要求三年内完成农村公益性公墓全覆盖,火化率百分之百,逐步取消旧坟头,不再出现新坟头……文件大概近期就会下发。”

才出西院,还没有来到东院,正走到内门时,迎面走来李逸风。

冷枫的深意,就是老容头指点他留意陈恒峰的用意所在,也是他和陈恒峰可能有交集的关键点。现在关允明白了,他和陈恒峰之间当然不会有正面的交集,但间接上的交集,或者说省里政策层面上的影响波及孔县并对他自身产生影响的时候,就等于是有了交集。

和冷枫平常冷面冷言不同的是,李逸风一般的时候总是一脸平静,有时还会有微微的笑意,给人的感觉是平易近人之中微有威严。应该说,李逸风比冷枫更有官威,任谁见了也会认为李逸风会比冷枫官运更亨通。

但在巧合的背后,冷枫的举动肯定大有深意。

但为什么老容头总说冷枫会比李逸风官运更长久?官场之中,冷面冷言的人通常亲和力不足,不够团结别人。人在官场,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就能打出一片天地,而是需要一个团体整体协作。以冷枫的为人,能团结多少同盟,又能让多少亲信追随?

“我可不敢乱说。”关允谦逊地说道。他心中忽然想起早上老容头对他的点拨,不由对老容头更加佩服得心服口服。他也知道,老容头刚刚说到陈恒峰,冷枫就拿出陈恒峰的内参专访让他看,只是一个巧合罢了。

不知何故,关允不由想多了,对老容头关于冷枫的判断起了怀疑。

没有基层工作经历,制定的政策有时会过于理想化。从陈恒峰的访谈中关允得出一条结论:作为一向保守而观念陈旧的北方省份燕省,有陈恒峰担任省长,未必是燕省之福。

“关允。”李逸风平常见到关允,都是等关允主动打过招呼之后,微一点头就算回应了关允,今天却罕见地主动冲关允打招呼,“你有时间没有?”

但有一点关允也心里有数,越是出国留学的官员,思想就越开放,思想开放没什么不好,只是往往在过于宏伟的目标的指引下,会忽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中国是一个传统的农业国家,农民是国家的主体。基层的工作和高层高屋建瓴的伟大政策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国家出台一项惠及农民的政策,也要具体由县里落实。但在落实的过程中,往往会出现许多想象不到的偏差。

关允一愣,心想怕是李逸风有事找他,就说:“有时间。”

陈恒峰的任职经历并无引起关允特别关注之处,但他出国留学的经历却吸引了关允的目光。诚然,在国家越来越注重高学历的今天,提拔官员不再以德干为第一参考标准,而是以硬性的学历指标为第一道门槛。当经济发展作为官员升迁的第一要素之后,有出国留学经历的官员,逐渐受到重用。

“好,你跟我来一下。”李逸风当前一步,负手而行。关允跟在他的身后,一路绕过花坛,穿过县委办公区的后门,来到县委后院。

关允此时正沉浸在对陈恒峰任职经历的回味之中。从表面上看,陈恒峰的履历并无出彩之处,先是在京城部委任职,一直一帆风顺,出京外放第一任就是燕省省长。被任命为代省长以来,他行事低调,在公开场合露面的次数不多,从他公开发表的讲话之中,暂时还看不出他的执政风格。

县委后院位于办公区的南边,是一片空地,原先种植了许多树木和花草,后来没人打理就渐渐荒废了,县里也没钱修整一下,就一直荒废至今。放眼望去,除了杂草,还是杂草。正是秋初的季节,又因为前一段时间下了一场大雨的缘故,个别地方草深过膝,再有不知名的虫鸣和沙沙的风声,在荒凉之中,倒别有一番闹中取静的味道。

“有什么想法?”冷枫罕见地主动问了关允一句。

“怎么样,这里不错吧?我没事的时候会常来这里走走,有时候满眼的荒凉会让浮躁的心沉静下来。”李逸风双手叉腰,迎着阳光而立,他双眼因为太阳的光芒而闭了一半。此时的他,比坐在会议室首位当县委书记时真实许多。

冷枫只让他看陈恒峰的专访,他就不能多看一眼别的内容。

“我在县委的时间也不短了,还真没注意到这里。有时候真是很容易忽略身边的风景……”关允也感慨地接了一句,此时的李逸风少了官味儿,多了文人气息,就不再一板一眼地应答,拿出他中文系高才生应有的水平,“李书记能忙里偷闲,有这样的雅兴,很让人敬佩。”

文由心生,文章风格体现的不是记者的风格,而是被采访者的风格。关允第一次接触到县处级以上干部的内参,更是第一次了解到内参的行文风格。他从头到尾仔细地看完全篇文章,并没有再好奇地翻看别的内容,轻轻合上之后,将内参还给冷枫。

“关允,你是京城大学哪一届的毕业生?”李逸风笑了笑,突然就问起关允的毕业年份。

内参上有一篇冷枫加了批注的文章,是一名记者撰写的对代省长陈恒峰的采访,既简要地阐明陈恒峰的任职经历,又有以问答形式对陈恒峰的政治理念的阐述。文章内容生动活泼,采访形式灵活多变,而陈恒峰的回答也是幽默风趣,展现出与高高在上的省长形象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我是九五届的毕业生。”

内参上面有注明仅限县处级以上干部参阅,关允就迟疑了一下,冷枫却依然将文件向前轻轻一推,关允就不好再矜持,直接拿在手中。

“京城大学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出来的学生都是各行业的精英,你在县委,屈才了。”李逸风忽然就感慨地叹息一声,“条条大路通罗马,好男儿志在四方,不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要我说,你要是去京城或下江,肯定可以大展宏图。”

冷枫点了点头:“一个真正可以为人师表的老师,是社会的财富,是国家的希望。”点评了一句之后,他结束了当前话题,伸手拿过一份文件,是内参,用手轻轻一点:“你看一下。”

怎么和温琳一个腔调?关允心里一惊,难道说夏德长又有什么动静不成?不对呀,夏德长的任命还没有宣布,就算夏德长正式走马上任,他初到省城,光是复杂的人事关系就足够他应付一段时间,哪里会有时间腾出来手对付他?

“可没什么了不起,就是一个教书先生,教了一辈子书,熬坏了眼睛,累坏了身体,最大的欣慰就是桃李满天下。”关允对父亲的职业很尊敬,对父亲的为人也很敬仰。父亲一生淡泊名利,对生活要求很低,但教出的学生却都很优秀。

那……李逸风的意思是?

“一个人能吃透现在的政治,研究透古代的历史,可就了不起。”冷枫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他严重怀疑关允背后的高人就是关成仁。

李逸风笑了笑:“关允,你别多想,其实是有这么个事情,省社科院有我一位同学,他是社会政策研究所所长,想带一个硕士研究生,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教政治和历史。”关允心念一动,猜到冷枫对他兴趣渐浓的原因,恐怕是怀疑他步步为营的手法背后有高人指点。

社会科学院是政策研究机构,表面上看是学术机构,没有什么实权,实际上是不少从政人士的曲线升迁之地。尤其是社会政策研究所,主要研究方向是社会安定研究、社会结构与阶层分析研究、友好型社会理论与实践研究,以上研究方向,和省委政研室的研究方向多有重叠之处。实际上,社科院的不少研究成果都会和政研室互通,甚至会被政研室直接借鉴。

冷枫微一深思,更加怀疑关允的身后藏有一个高人,否则以关允的年纪,断然不能有如此的城府和纵观全局的眼光。他就并不急着对刘宝家事件表态,而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关允,你父亲教什么课?”

在外界的印象中,升迁最快的人是秘书,因为秘书时常跟随在领导周围,是领导的智囊。其实不然,秘书从事的只是文秘工作,负责领导的日常活动安排,大秘书会起草发言稿,但还算不上领导的智囊。事实上,政研室的主任才是领导真正的智囊角色,或者称之为高参。

冷枫几乎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环节,不由心中大跳,接连打量了关允好几眼,心中愈加惊叹,自从他和关允走近之后,关允总能为他带来惊喜。以前,他还真是忽视了身边竟然藏着这样一个深藏不露的人才。

政策研究室是各级党委的智囊机构,是党委的直属机关,专为各级党委研究政治理论、政策及草拟文件,并为党委的决策提供参考性意见。其实各个政研室中不乏人才,更不缺少外放之后担任要职的高官。不夸张地说,政研室里面的人物,个个都是理论上的“高才”。

好一个关允,一下将一个简单的刘宝家事件上升成县委主要领导之间的刀光剑影,很巧妙,很有手腕,完全就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明。

如果能将理论联系实际运用到极致,那么肯定就会是了不起的官才。

而且更有看头的是,李逸风会不会乘机拿捏一把,利用刘宝家事件为李永昌和崔玉强之间的关系,制造一个天大的麻烦?

关允心中暗暗不解,他和李逸风之间交往不多,更谈不上有交情,突然之间李逸风想送一份大礼给他,是何用意?诚然,如果他真能跳出孔县,到省社科院跟随导师,边研究政策理论,边攻读硕士,等两年后出师,或许机缘巧合之下,他还真有从社科院跳到省委政研室的可能。

由刘宝家事件而牵动钱爱林的话,势必会牵动李永昌、崔玉强的利益,到时将事情闹大,李永昌必然会出面保护钱爱林。而崔玉强作为钱爱林和李永昌认识的中间人,他和钱爱林的关系也肯定非同一般,他是什么立场就很有看头了。

如此,也不失为一条迂回通向官场的坦途。

当然,李逸风和李永昌之间原本也不可能没有矛盾,但大多数矛盾都藏在背后,非当事者不可能知道得清楚。崔玉强几乎就是李逸风和李永昌之间最有可能引发冲突的导火索。

不过,关允很清楚其中的凶险之处,万一从社科院跳不出来,就有可能一辈子做学问去了。而且就算能从社科院跳出来,就算机缘巧合之定能到省委政研室,也要有领导赏识才行。万一遇到一个不合眼缘的领导,不欣赏他的观点,不采纳他的理论,他就会在政研室闲置。

崔玉强虽然表面上远离李逸风靠近李永昌,但他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小事或许先请示李永昌,大事要事还是要先向李逸风汇报。由此,他也得了一个骑墙派的称号,成为李逸风和李永昌之间看似风和日丽的合作之下最明显的一片阴影。

想成为领导身后的高参,也不是一条好走的光明大道。纵然真有慧眼识珠的领导赏识,能一直跟随在领导身后,但也有可能一辈子只充当高参的角色,而没有执政一方的机会。关允的梦想中,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实现心中的蓝图,执政一方,造福一方百姓,用自己的能力和实力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

至于是不是真有吵架的事情,外界的说法不一,不好验证。但从此以后,崔玉强向李逸风汇报工作的次数大大减少,同时,崔玉强进出李永昌办公室的次数比以前显著增多,就坐实了李永昌向崔玉强施压的传言。

“这个……太突然了,李书记,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关允露出窘迫之色,手足无措地说道,“我现在已经适应了孔县的气候和环境,还想借流沙河大坝项目的上马,在孔县大干三年。”

崔玉强和李永昌的关系有些奇怪,二人似乎是亲密无间的同盟,又似乎是互相提防的对手。谁也弄不清楚崔玉强到底是紧紧追随李永昌的脚步,还是对李永昌阳奉阴违。总之,自从李逸风到任之后,崔玉强向李逸风汇报工作的次数明显增加,据说还因此惹怒了李永昌,县委还风传李永昌和崔玉强为此大吵了一架。

李逸风看出来,关允其实十分镇静,他的手足无措是故意露怯。李逸风看破不说破,微微一笑:“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往心里去。”他转身就往回走:“瓦儿总是提起你,关哥哥长关哥哥短,她其实是挺傲的性格,也有点孤僻,通常不会将一个人这么放在心上,你能让她念念不忘,可见你很有亲和力。亲和力,也是为人处世一项必不可少的基本功。”

崔玉强在孔县大小也是个名人,作为转业军人,他在公安系统一干就是二十多年,从小兵干到局长,可以说孔县的整个公安系统都有他的力量。他为人又最是长袖善舞,历经几任书记和县长,他都屹立不倒,不但不倒,还地位愈加稳固,是孔县仅次于李永昌的名人。

此话似乎有所暗示,有影射冷枫之嫌,关允假装没听出来,笑道:“瓦儿她说我会体贴人照顾人,她一见我就觉得我有哥哥一样的亲切,肯定是因为我有一个妹妹的缘故。瓦儿很聪明,我确实是有一个妹妹,从小照顾妹妹,事事让着她,习惯成自然,我一见瓦儿就将她当成妹妹。”

初露峥嵘

李逸风慈祥地笑了,眼见走到了东院和西院的交界处,他忽然站住,问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关允,你提个意见,如果我和冷县长对换一下办公室,你觉得怎么样?”

对钱爱林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关允假装没有听到,他只是县委办秘书科的通讯员,虽然级别是副科,却不是真正的实权副科。再说,就算他是县委办的副主任,如果不是对口负责公安系统,他也没有权力视察派出所。钱爱林是明知故说,就是想呛他一口。

关允立刻心头一紧,果然,李逸风要大做人事文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