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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

坐进光线阴沉的办公室,苏所长边骂着不知是谁的祖宗,边将事情经过和我们此行的目的说了。村长慢慢收敛了笑容,接过号码沉思起来。他拧紧眉头,片刻之后,拉开右边的抽屉,翻出个小学生作业本来,用手指在舌头上蘸一下,翻过两页,又蘸一下。大家凑过去,原来上面记着村里的一些资料,其中就有电话号码一项。村长连蘸几下指头,终于找到了。他抬起头,肯定地点点头,“是村东胡老三家。”

不到五分钟,一个留小平头的中年人就大步流星迈进了院子。一进门,他的目光迅速在院子里旋了一圈,然后直奔苏所长蹲的角落而去。“哎呀,苏所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话没说完,从怀里摸出烟来,殷勤地为苏所长点上,待苏所长深吸一口,他才回过头来打量其他人,一脸诚惶诚恐的讨好的笑容。他的恭敬显然让苏所长气顺了不少,慢吞吞站起身,将我们几个一芥绍一番。村长脸上就一直带着受宠若惊的表情,忙不迭地递烟。

大家起身往村东头走,一行人都不说话,脚步匆匆。风携带着树叶在几个人的脚步间乱窜。村子里真叫静,家家户户关门掩户。苏所长不满地斜晚一眼村长,“都窝着堆吧。”村长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冬闲,大家聚一块儿玩玩,素的,不来钱,不来钱。”

村委会居然一把大锁守门。苏所长见了,火气控制不住地往上攀,腾腾腾几步迈出院门,一把逮着个路人。那人见了他,一个劲点头哈腰。“苏所长,您今天怎么来指导工作?”苏所长骂骂咧咧几句,让那人赶紧把村长找来。

说着话,他停在一个小杂货铺模样的屋前。车队进村的时候,就从这里经过。好像这是村里唯一一家杂货铺。村长冲着半敞脸的柜台大叫一声“胡老三”,一个女人挽着头发应着声从货架后面走了出来。   犷哟,是村长,有客呀。”女人的眼睛含笑飞快地掠了众人一眼。

这个村隶属松河派出所辖区。一进村,苏所长的车就抢在前面直扑村委会。

村长绷着脸,不露一丝笑,粗声大气地问:“胡老三呢?”女人眼睛里的笑意凝固了。‘他,他出去了。”

这个村子的情况,一路上通过张副局的介绍,我已了然于心。它处在市郊最西头,交通条件不理想,经济一直处于最末位,是让松河区颇为头疼的一个拖后腿村。从村里的房屋就可看出来,只有一两栋看起来体面点的二层楼房,其余的都是老式平房,有的甚至瞧着特别寒酸。村民的生活过得不怎么样,却普遍好赌,由赌又生出种种事端,所以治安方面也让人头疼。

“8256333是不是你家电话?”

一段水泥路后,车拐上了柏油路面,路况不怎么好,坑坑洼洼的,车蹦蹦跳跳又开了半个小时,拐上了一条更加颠簸的土路。路两边已经可以看到大片大片平整的农田,地里倒伏着许多没收拾的枯秸秆捆。路两旁的树正在脱落最后一茬叶子,纷纷扬扬。枯叶被风卷着,满地乱跑。路边终于出现了一片较为密集的房屋群。红卫村到了。

女人愣愣神,满面疑惑地点点头。村长回头望众人一眼,一副“我说对了吧”的神气。回过头,他加重语气,“你家胡老三是不是给《今日快报》打过电话,给人家提供新闻线索?”女人的两根细眉在眉心那)L拧起来,像被一个小夹子给夹着,想了半天,摇摇头:“没,没听他说过呀?”苏所长耐不住性子,一步插上去,放雷似的说,“就是打死解放军的事。”

正说着,那个在电话里打过交汽的苏所长也带着两个干警赶到了。和我想象的差不多,苏所长五短身材,满脸络腮胡子,脸膛黑红。走起路来,胳臂甩得很开,一个人要占两个人的地儿。几个人一商量,事不宜迟,分乘两辆车直接赶去红卫村。

女人的眉毛倏地展开了。“哦,是这事呀,不是我家老三打的,是张三缺。就今早上,我听见的,我不知道他给谁打,但说的是这事。村里都传几天了……”

一小时后,我们出现在松河派出所。陈局和张副局都已等在办公室。我本想直接下去,可他们说号码交市局技侦科在查,估计吃完饭结果就能出来。已经下午两点了,我这才感到饥肠辘辘。三下两下扒完饭,结果也正好出来,是松河区下辖岳桥镇红卫村的一个电话。

“张三缺,是这狗日的。”村长从嘴里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一摆手,率先往村西头走去。一路上,村长都在闷着头骂,“这狗日的张三缺,尽给老子添乱。”走了一截,苏所长终于忍不住了,“张三缺是哪个狗日的?”村长醒过神来,忙向众人介绍这个如今正被密切关注的人物。

这几个宝贵的数字.马上通过胡秘传到了章书记和李市长的饭桌上。几分钟后指示来了:以此为突破口,.全力以赴,尽快查清。并让我马上赶到松河督办此事,越快越好。我给老婆去了个电话,一刻钟后坐上了雷局的专座,和治安科的安科长同车出发了。

张三缺真名叫张三丰,他的父母给他取了这么个吉祥名字后,就早早地在席卷中国大地的三年“自然灾害”中撒手而去,什么福分都没来得及给他留下。张三丰打小跟着奶奶艰难度日。可怜他白有了这么好一个名字,从小缺衣少食,无父疼无母爱地长大,唯一的亲人奶奶也在他十四岁上段了。张三丰磕磕绊绊总算长大了,人倒不属歪瓜裂枣,可家徒四壁,整天游手好闲,爱占小便宜,滑滑溜溜像上涎的泥鳅。田理不好,猪养不肥,只好在赌桌上耍点小奸小猾,时间长了,村里就没人肯让他上赌桌。他跑到附近村里去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反正一人吃饱全家不愁。谁家敢把女儿嫁给他?而今四十螂当岁了,连媳妇的影子都没说上一个。村里人说,张三丰,你白占了好名儿,干脆改叫张三缺吧。于是张三缺的名儿就取代正名叫开了。张三缺,张三缺,缺老婆,缺孩子,最缺的还是钱。村里的孩子当歌谣唱。

我认真将数字记下来,又复述两遍,将谣言的事简单解释一下,末了对他千恩万谢。

村长走到村西头一座孤零零的黄泥抹墙房子前,停住了。房子还算齐全,可相当老式,门居然还是对开木门,好多地方墙土缺了一块。

我的心坪坪坪跳起来。“那人是男是女,你们有电话记录吗?”“有,我们特地装了来电显示,就怕有人虚报线索。你记一下……对,男的。”

村长敲门的工夫,苏所长一直双手叉腰,在门前空地上转来磨去。村长敲了好几下门,没人应。他张开巴掌啪啪啪地拍门,又握紧拳头砰砰砰地锤门,嘴里嚷着,“张三缺,狗日的开门!”可屋里静悄悄的。苏所长停住脚, 回身问:“狗日的不在?”

他说,今天早上接到A市一个市民的新闻报料电话,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打电话提供这个新闻。因为他叙述的事情让人拿不准,他们一直搁着没理会。可今天,那人又打来一个电话,还在电话里振振有辞,大有声讨之意,说你们这是什么省报,对这么重要的新闻也不敢报道……弄得接线的实习记者一愣一愣的,就直接转到了总编室。总编室一看材料,这事可不小,为慎重起见,他们想核实一下。

村长摇摇头,“村里没人待见他,他也没地方去。再说,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我慎重地拿起笔,准备记录。没听上两句,兴奋就席卷了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说的正是松河事件。

苏所长一听,几步走到门前用手扒开村长,抬起两只拳头,擂出激越如鼓的声响,同时放开粗嘎的嗓门,“张三丰,张三丰。”

《今日快报》是省报去年新办的一份市民报,只一年市场就做开了,很受市民欢迎。我也是它的忠实读者。它的新闻版分量重,信息量也大,覆盖全省,有时比当地报纸还来得及时。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没想到这个粗人,竟然能急中生智想出这等计谋,不愧是老公安。

“我是(今日快报》总编室。有件事,我们想核实一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紧盯着门开处,只见一个头发直竖、眉眼惺松、脸面灰良、穿一身松松垮垮秋衣裤的人,在一片黑底上逐渐显出了回圈的轮廓。衣裤上凌乱地贴着些补丁,还有两处小洞没来得及缝,露出了里面的皮肉。不用说,他就是张三缺,哦,不,张三丰。

“我是,请问您哪位?”我重新坐在了椅子上。

没等张三缺醒过味来,苏所长已经抖着他的领口,让他倒退着进了屋。

那天,“秋瑾”已经回家,我正准备收拾下班,电话响了。我有些不耐烦地抓起电话,里面那人操一口普通话。“喂,是A市政府办吗?”

我们几个赶紧跟了进去。大家心里还没底,巴不得事情早点水落石出,也就没谁出言提醒苏所长稍加克制。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线索自己来了。

进了门,才发现这屋子真是落魄得可怕。整个堂屋什么都没有,空空荡荡,浮着一股潮湿酸腐味儿。大家见没地可坐,就一起拐进了右边的卧室。房间倒是挺大,长条形,后窗根下放了张木头床,一条腿可能折了,用几块砖头,模样惊险地垫着。靠门的墙根那)L放着个水缸,旁边有条长板凳,对面一张漆面斑驳的老式箱子,角落里一只四脚小凳。床上光秃秃的,铺一领席子,上面一条薄棉被胡乱散着。若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不敢相信本市地面上,现如今还有这么寒酸破陋的人家。

没人劝得了她。也没人能劝她回去。她就天天出现在政府大院里.成了一道古怪风景。

苏所长直接将惊恐的张三缺拎到了床头, 自己拖过条凳一屁股坐下。可没等坐稳,板凳一闪,就将他粗壮的身子闪到了地上。原来一条腿是伪装,早折了。张三缺莫名其妙地望着眼前这个气琳唯的闯人者,因预见了他的跌倒,现在果真又看见他狼狈不堪地仰跌在地上,终于缓过神来,一丝狡黯的笑意悄悄地、怯怯地爬进了他的眼睛。

她回答:“很难有多难?!”

“他奶奶的。”苏所长从地上爬起来,一脚踢开破板凳。他的动作迅猛有力,让半边屁股贴在床沿上的张三缺不禁缩了缩身子。苏所长又一把将张三缺拎到地上,叫他蹲下, 自己则坐在床沿上,居高临下地开始了讯问。几个人或站或坐,将张三缺围在了中间。只穿着秋衣裤的张三缺瑟缩着肩,抱紧双膝,像只灰地鼠似的蹲着。

还有人猛摇着头说,你父亲这事,很难!

我有些不忍,可看众人都绷着脸,心里一转念,大家不都是抱着一个目的来的嘛,我应该分清孰轻孰重。

她回答:“我父亲的事没结束。”

“你是不是给《今日快报》提供过新闻线索?”苏所长厉声问。

也有人说,现在还有谁跑平反,平反的工作二十多年前都结束了。

张三缺抬起头,表情木然地望着苏所长,不做声。

她回答:“有意义。”

“我问你是不是?”苏所长一声厉喝。

倒也出现过一两次希望。比如前任市长就关心过这事,可人事部门觉得无从下手,什么材料都找不到,加上前任市长很J决升到省里去了,她的事又一次搁浅。有人劝她,你要那张轻飘飘的纸有什么意义。

张三缺惊恐地赶紧点点头。

十年里,她的女儿靠师范生的补贴,和她每月一百多元的工资,学成归来。先在市一家中学当了两年老师,就义无返顾地下海了。据她说,卖过服装,开过小卖铺,守过电话亭,现在坐进一家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的餐馆里,当起了老板。母女俩现在衣食无虞了,可“秋瑾”没有违背自己对父亲的诺言,依然穿着十年前的衣服,天天守候在政府大院里,风雨无阻。

“提供的什么新闻?”“是不是松河派出所打死部队连长的事?”“是不是?!”张三缺的头已经埋到了两膝间,又轻微地点了点。“什么时间打的电话?有几次?”

在那个漫长的并不平静的秋天里,“秋瑾”做出了平生第一个果断的决定:继续上访。那时节,流行办停薪留职,为了去南方机遇无限的“商海”里遨游。像“秋瑾”这样的,找不出第二个。人人都说她父亲的病,终于显出遗传的迹象了。

“我问你话呢!”

一年夏天,天气出奇地闷热,老人不再出现了。他像一片枯透的叶子,轻飘飘地倒在回家的路上。人人都以为这事该结束了。可没想到,冬天来临的时候,“秋瑾”穿着那件紫色夹袄出现了。在刚刚过去的安静的秋天里,“秋瑾”先后安葬了他的父亲和母亲,把女儿送进了省属一家师范学校,并和认定他们一家都是疯子的丈夫离了婚,在厂里办了提前退休。

“两次。今天上午,还有……记不清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在嗡嗡。

到后来,一拨一拨老人下台了,走了。一拨一拨年轻人来了,也走了。 日益远去模糊的历史,越发成了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谜。晚年的邱海华仿佛走进了一个怪圈,再也走不出来,最后把自己也给绕进去了。他天天痴痴地坐在政府接待处门口,那时政府还在公园路上,见有人经过,他就逮住人家拽着人家的袖子,念叨“我不是国民党特务,我不是国民党特务”。人人都知道他疯了。

“你说是‘亲眼所见”那将你亲眼所见的事情跟我们再说一遍。”

邱海华绝望了,一挫身子跪在那人面前,老泪纵横。“我求求您了,您只需要说句话,证明我确实被人批过斗过,我求求您了……”那人还是一脸密不透风的冷漠,“老人家,凡事是要讲究实事求是的,我不能凭空胡咧。”说完,将两人毫不留情地推操出门。

这次张三缺沉默的时间特别长。苏所长音调提了再提,也没效果。他环顾众人一眼,突然放松语调,“你应该知道,手里没证据,我们是不会来找你的。武汉的录音资料,今天已经传过来了。·你就是现在不说,跟我们回所里做一个声音鉴定,一样逃不了。到时候,事情的性质可不一样锣,你想清楚。”他望着张三缺乱糟糟的后脑勺,放缓语速,加重语气,“现在说,还算你是自首,可以从轻。”

好不容易熬到1977年,好多和邱海华同在台上挨过批斗的“战友”,都纷纷收到了平反文件,他等呀盼呀,却始终没能盼到这一天。在他接近七十岁的时候,他还继续奔波在上访路上。物是人非,不只当年革委会消失了,他被迫害屯定罪的材料竟然也找不到只文片纸,既然没有被迫害的证明,从何平反?当年闹猛得最带劲的那帮人也一个个奇怪地销了声匿了迹。好不容易打听到一个老造反派的下落,“秋瑾”搀扶着头发雪片一样飘飞的老父亲找去,人家死活不让进门,好不容易进了门,人家又一口咬定“没这回事”,还振振有词,拿出了文革中被人迫害的证明,声言“我也是受害者,你一定是记错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众人都默默地看着张三缺。只见他的身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往后滑去,最后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同时,一股细细的暗暗声像从地底下升上来。听了半天,我才弄明白这声音是从张三缺深埋在两膝间的嘴里发出的。

“秋瑾”站在离舞台不远的地方,看见豆大的汗珠从父亲的头发根里,从额头、眉毛、脸颊、脖子源源不断地滚下来。铁丝勒在父亲的头发根那儿,随时像要从他低垂的头上掉下来,让她的心揪得紧紧的。她和众人一起高呼“打倒国民党大特务”、“打倒资产阶级臭走狗”,心却被人用指甲狠狠地掐弄着,疼得异常尖锐。她不敢哭。深怕有人看见了她眼睛里的潮红,她奋力地呼喊,手臂一次又一次用力举过头顶。从那以后,那一场景,那种被人揪着心的感觉,常常将她从梦中痛醒,醒来就发现泪流满面……讲述这一幕时,现实中的“秋瑾”也流泪了。当年少女的脸容已经发福,面颊那儿卧着两团终年不散的红晕,她眼圈红红的,鼻子也红红的,有点像上了.妆的小丑。可那模样,确实让观者心酸。

惊慌失措的张三缺发出了孩子似的哭声,无助,惊恐,委屈,凄惶,无措。伴随着哭声,他交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那是在纺织厂子弟学校的大礼堂里。一群人被气势汹汹的红小兵押进来,“秋瑾”顿时在人群里矮了半截。她看清楚,中间那个弯着腰不停咳嗽的,是她父亲。她缩在人群里,敛眉低头,深怕有人将她揭发出来。可身边的人一律情绪高昂, 目光炯炯地盯着台上。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就看见父亲的胳臂被反扭着,手腕那)L用绳子捆紧,紧得绳子都勒进了肉里。一个红小兵将父亲的胳臂向后抬起来,抬到高得不能再高,父亲的身子和头深深地埋下去,摆出了“向人民认罪”的姿态。他的双手像根大炮,十指古怪地指向舞台上空,胸前挂了块大牌子,牌子上写着硕大的“特务”,字上打了血红的大叉。

原来,张三缺赌遍了周围的村子,也将自己生财之道一条条给堵死了。手中拮据的他整天谋划着如何筹钱。骨子里早懒透了,农活一样做不来,又没一技之长。偷?抢?他又没这胆量。一日,他在外村闲逛,半拉报纸被风卷裹到他脚躁上。扯下来一看,正好是《今日快报》,他胡乱翻翻,瞧见了正中间一个套红方块:粗黑体“提供新闻线索有奖”,底下一行小楷“一经采用,即付稿酬”。

二十年眨眼间就过去了,脱下戎装的邱海华,成了个默默无闻的纺织厂仓库管理员。本以为可以平安度过晚年的老人,却被人从历史旧账中翻找出来,扣上了“国民党特务”、“资产阶级走狗”的罪名。文革中受尽屈辱,游街、批斗挨了不知多少回。“秋瑾”向我讲述过她父亲被红小兵押在台上“坐飞机”的一幕。

只读了三年小学的张三缺,不认识最末那个酬字,可他脑子灵,好使,一结合上下文,马上明白了“稿酬”就是奖金的意思。提供新闻线索,居然也可以赚钱?张三缺仿佛看到眼前猛然闪现出一条金光大道。往家走的一路上,他闷头琢磨起“新闻”的事。如何才能让自己提供的新闻,被顺利采用呢?走到离邻村李家铺村口不远,张三缺迎面看见两个穿制服的干警,正在呵斥一赶车人。那两人中的一个,张三缺认识,本村萧家的亲外甥,松河派出所的。前年春节,张三缺去萧家赶赌局,萧家人对他爱理不理,刚穿一身制服的萧家外甥神气地站在桌对角,阴阴地拿眼瞅他,直看得张三缺心里发毛,主动撤离了萧家赌场。现在萧家外甥正用手戳指着赶车人,怒气冲冲地说着什么。赶车人一脸畏缩,让张三缺猛然想起了前年春节站在萧家牌桌前的自己。

说这话,我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谣言,它是个随风乱窜的东西,出了口就被风吹散罗,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找到罪魁祸了伍。后来打了次败战,战后就被红军收了编。他的国民党军龄算起来只有三个月零九天。可没想到这三个月零九天,却纠.缠了他大半辈子。他随部队一直打到1949年全国解放,可以说为解放事业浴血奋战,九死一生。几次都走到了阎王殿门口了,不知怎么又被踢回来。

他没敢停留,远远地绕道过去了。一个大胆的构思开始在他心里萌芽……为了确保一举中的,他首先确定了框架。张三缺翻过一些小报,特别爱看那些希奇古怪、耸人听闻的东西。路上所见,启发了他,他将军人与公安干警的矛盾作为事件的核心。围绕这一核心,经过两天两夜的苦心琢磨,张三缺终于将一个足够荒唐的事件制造出来……

“噢,李主任呀。”对方的语气立马换了,委屈里面包着火气。“您是为那个谣言的事吧?告您,我已经三天三夜没挨床了。从那天接到电话,我们就将这几年处理过的案子都翻了一遍,确定了几百个涉案人员,又在里面确定了一百多个嫌疑最大的,一个一个过。全所的人都用上了,大家三天没合眼,个个上火,可他奶奶的,没一个认账……”我对松河的作风有所耳闻,去年就经手过两起上访,都是告他们严刑逼供。我不能不敲敲警钟。“你们着急没用,还得注意工作方式和分寸,别这事还没完,又闹出别的事来。你们再拓宽一下思路,多做些调查,尽快摸清谣言是从哪里出来的。”

张三缺异常兴奋,体会到一种创作的快感,每天只吃一顿饭,也不觉得饿,灵感频现。张三缺也考虑到,此事一旦被松河派出所发现, 自己就玩完了。他必须将这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觉。套红方块最下面一行小字,进一步打消了他的顾虑―本报编辑部竭诚为提供线索者保密。可还有一个大困难―他家没电话。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胡老三家铺子里的公用电话。

那边极不耐烦,火星直冒: “你谁呀?!”我冷冷应到,“信访办,李好。”

张三缺事前做了充分准备。他挑了个胡老三老娘守铺子的时间,罕见地往胡老三家柜台上大大咧咧拍出十元钱,说要打个电话,还叫皱纹多得简直快把眼睛封上的胡老三老娘给他量一斤酱油。装酱油的大缸在货柜背后,老人不只耳背眼花,手脚还不利落,一斤酱油磕磕洒洒量了有五分钟。这五分钟,足够张三缺将自己背得滚瓜烂熟的“新闻”兜售出去。临了,怕老人计较,张三缺又罕见地大方了一回,统共付了五元钱。老人满脸乐开了花,一个劲儿在张三缺身后嚷“有空再来”。

放下电话,我转头拨松河派出所的苏所长那里。接电话的.让我等了半天,才听见一阵拖拖沓沓的脚步声,我等得着急上火。“怎么,大所长还在睡大觉?”

张三缺很得意,一切如他所计划的天衣无缝。接下来的几天,他天天情绪饱满地徒步走到离村三里地的路边报亭,看《今日快报》。前后左右翻一通,也不买,装模作样地嘀咕一声“没看头”,掉头就走,权当没看见柜台后面的白眼。可一周过去了,没有。倒是村里开始流传起他一手炮制的那条新闻。松河派出所到底离家门不远,这事传了几天,也就淡了。眼看第二周又过去了,报上还是没有。张三缺渐渐由得意到失望,再到愤怒。愤怒的人就没那么理智了,愤怒的张三缺将先前的种种顾虑抛到脑后,边心疼着长途电话费,边在电话里骂开了。一席话骂得胡老三媳妇,笑弯了腰,收话费的时候还在打趣张三缺,“我说张三缺呀,敢情打死解放军那事是你亲眼所见呀?”

“秋瑾”一脸紧张地望着我。几天共患难下来,她和我仿佛成了同一战壕里的战友。她的话也比以前多了,闲的时候喜欢和我叨叨家常……还感慨说,信访工作吃苦受累不说,还尽听人家的冤枉话,受冤枉气,完全是政府设的一个受气“牌坊”。我开玩笑说,“您的觉悟可真是突飞猛进呀。”我本来想说,既然这么体谅我们,你上访十年那事干脆算了。没说出口。

张三缺撇撇嘴,“敢情!”

我在电话这头面色凝重,一个劲地嗯、嗯、嗯。我知道,章书记马上就要调到省里去了,这消息已经悄悄流传了很久。听说就是最近一两月的事了。谣言事件早不出晚不出,偏在这时候冒出来,一旦传出去,虽然关涉不到章书记上调,可终归影响不太好。

现在张三缺再也得意不起来,也愤怒不起来了。他像只搁了一秋一冬的烂茄子,从外到心全都蔫了。踏着西天最后几缕天光,张三缺被苏所长几个连拉带扯推上了车。他连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泪眼婆婆地拱着两手苦苦哀求,“不是说算自首嘛。你们这是干嘛?带我去哪?”苏所长沉着脸,再懒得理他。

我在电话里详细汇报了事情经过。章书记略一沉吟:“小李呀,这事你们前期工作做得不错,但还不到位,现在松河派出所那边调查得怎样?抓紧问一下。我们的工作不能被动。谣言既然直指他们,肯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你督促他们尽快查清楚。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像什么话!春节要到了,民心稳定是大事。老张刚好出去了,你一定要负起责来,盯着他们办。”

我和安科长准备直接回城。事情总算有了圆满的答案,我椒可以向书记、市长汇报了。临上车.我将苏所长拉到一边,问他张三缺够得上什么处罚。他苦笑着,满脸不屑与不甘,“也就一个治安警告吧,本来想罚点钱,可他有屁的钱,让他背一屁股债,到时候还得老子给他擦屁股。”

原来,章书记在市财政局工作的女婿,昨天到老丈人家过周末,说了传言。章书记这才知道居然有这么回事,而且上自机关干部,下至卖菜的,都在议论这事。他找来胡秘一伺,才知道专线办早几天就知道了,也与松河派出所取得了联系,证实这只是个谣言。

我正色道,“把他带到所里,切不可动粗。这事可能很快见报,到时不管是正面反面,他好歹也是事件的中心,这种时候你们不要给自己再制造麻烦。”

周一刚上班,胡秘的电话从内线进来,问清是我后,又追了句“说话方不方便”。我看一眼“秋瑾”,回答“方便”。接着,章书记低沉浑厚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出来。

衬着越来越浓的暮色,苏所长表情模糊地顿一顿头,“他妈的,便宜这小子了。”

只一天,我对“秋瑾”就放下心来。她接电话极认真,说话也很有一套,似乎比我还能对付难缠的主儿。遇到拿不准的,她会主动将话筒交给我。我抽出身来赶紧写总结。

“还有,尽快问出材料,给我传真一份。”

·尽管是个钉子上访户,可上访十年“秋瑾”从没在办公室里耍过泼,反倒和每一任工作人员都处成了老熟人。她是市府里的一道风景,每天比工作人员还按时上下班,一来就里里外外打扫卫生,末了泡杯茶,坐到门外马路牙上。遇到没经验的上访户,她就和人家闲聊几句,指点迷津。遇到胡搅蛮缠的主儿,她就以过来人身份劝几句,比我们的话管用。

苏所长又一次顿了顿他粗重的头。

我在原地愣了‘刻,涨红脸逃回办公室,闷坐了半天.才鼓足勇气问主任。张主任晒笑一声,“那是个老上访户,算算,都有十年‘工龄’了。”初来乍到,对工作还没人门,我没好意思深问。

张三缺绝望的哭声从紧闭的车窗里传出来,在暮色中绝尘而去。村民突然从村子的角角落落里冒了出来,在村口站成了黑鸦鸦的一片。我又将村长拉到一边,交代他,张三缺很快会被放出来,放出来后,他这个村长要担起责任,给他安排个力所能及的事做,别再让他整天没事干,无事生非了。

谁知她抬起头,一翻眼, 口气硬邦邦地答道:“新来的?当然有事啦,没事坐这干嘛?无聊!”

上了车,我还不放心,又打开车窗,冲村长丢下一句:“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记得我刚来那天,听完张主任的一番谆谆教诲后,心里充满对信访工作的责任感。一出门,瞧见“秋瑾”穿一身紫不紫黑不黑的夹袄坐在风口上,已是深冬,她的一双手绽开了一个个冻疮。我内心的阶级感情立刻涌上来,走上前,语气温和地问:“同志,你来这儿有事吗?”

两天后,《A市晚报》二版头条刊出了通讯《散布谣言张某被治安警告》。署名:通讯员李好。据说当天的晚报特别俏。

实在忙不过来,我将“秋瑾”收了编。她原名叫邱静,骨子里的那股执拗劲儿赛过了当年的女中豪杰秋瑾,大家都这么叫她。说起来,她在信访办摸爬滚打了近十年,“资历”比我还老。

张主任回来了,将我好好表扬了一通。他说,章书记对你很满意呀。带出你这介接班人,我也可以放心走了。我明白这话的内在含义。信访办是个非常锻炼人的地方,也是一个往上去的绝佳“跳板”,这几乎是个不成文的规矩,很多人就是从这个位置起跳,最终一级一级爬到相当的高度。张主任在信访办五年了,早想着能动一动,而且,听他的语气,铺垫得差不多了。他一走,我自然……我的劲头比以前更足了。

市长专线的记录,每天送交秘书处,挑出重要的向市长汇报。一连几天,每天的记录都连篇累犊,秘书处的人跟我开玩笑,说张主任这一走,你们专线组倒是火了。我苦笑。他们也和我一样, 自觉担负起辟谣之责。可就像蚂蚁遇见了洪流,我们的声音眨眼工夫就被淹没了。谣言这东西,明知道它在那儿,正疯狂繁衍,非常活跃,却没影没踪,无从抓捞,也不好急慌慌向市长汇报,所以那边也暂时压了下来。

冬天异常猛烈地来了,北风呼呼地刮走了一切鲜艳的色彩。树光秃秃了,天整日灰败着脸。这一年的冬天对于我,显得特别清晰,也特别鲜明、漫长。

我好气又好笑,如此荒唐可笑的故事,虽然编排了大量细节足以弄假成真,可故事的大致走向,要多荒谬有多荒谬。我不断地解释这是个莫虚有的谣言,我说你们可以亲自到松河派出所走‘趟,干警们好好地上班呢。可打进电话的人说,松河那么远,要是好调查,我们问你干什么?我们问你,是出于对政府的信任。我只好连连说,感谢信任,感谢信任。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解释是否说服了那些人。

“秋瑾”依然每天按时上下班。她坐的地方正好是个风口,前些日子处出了感情,我心里过意不去,和张主任提了几次。张主任说,那总不成让她坐进办公室来吧,我们说话办事都不方便。我给她找了把椅子,搁在楼道下面放自行车的地方,避开风头,多少暖和点。我劝她,“你就回去休息几天,春天到了,你再来。好多动物还兴冬眠呢,你也回家冬眠一回吧。”

司机想从我这里吃颗“定心丸”:这七十五万到底赔不赔?松河派出所的名声确实有问题,司机根本不听我的解释,非常坚决地建议:不赔!让那些他妈的败类去偿命。

她固执地摇头,抬起手抹抹被风吹乱的头发,手上开满了紫色的花苞。张主任不在的时候,我就把她喊进办公室暖和暖和,两人随便叨叨家常。

松河派出所全所上下,这才慌了神。消息迅速通过小战士,汇报到自己所在的部队。市委章书记当时正在刷牙,听得此事惊得牙刷咚一下掉在了瓷砖上,沉思半晌后,他作出决定,由市里拿出七十五万平息此事。可人家还在气头上,不肯善罢干休……

我想着法子开解她,说你父亲若地下有知,也能安心了,有你这么个女儿,这么尽心,是他天大的福分。她叹气,摇头,不说话。沉默良久,长叹一声:“小李,你还年轻,很多事你没经历过,不知道过来人的心情。我爸去世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我用手给他抹了几次……”说着,眼圈红了。

话说10月10日那天,一位从东北某军区来的某部队连长,带着一名小战士顺利抵达A市。在办完一应公事后(公事具体内容不详,部队的公事自然要保密),连长觉得此行意犹未尽,于是努力翻检记忆,想起一位老战友的妹妹正好在这里工作。一番辗转电话联系之后,他找到了那个女孩H,相约晚上在东门外一家“玫瑰园”卡拉OK厅见面。(中间过程从略)到了晚上9点,三人还在包房里聊天,偶尔也唱唱歌,连长一摸口袋烟没了,就让小战士去附近小商店里买盒平装白it.  (众所周知,卡拉OK厅的东西贵得吓人,加上军人囊中通常不十分宽裕,此一情节转承得十分合情合理)偏偏就在这时,’碰上松河派出所的干警前来检查,其实际的目的,大家也都知道,是想做“业务”捞点钱,他们已经五个月没接到上面拨的工资了,心里窝着火。军人和女孩正好撞在了“枪口”上。一方认定两人正在从事不正当活动,另一方则死也不肯承认。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军人因为要到娱乐场所,换下了军装穿着一身便装赴约,可他的军人证还带在身上。干警们就着晦暗的灯光胡乱翻了翻,一口咬定“假的”。现在骗子满天下跑,居然连神圣的军人也敢衰读,罪加一等。军人动了怒,说你们真是没王法了,还讲不讲理。干警说,好呀,你一个骗子还敢这么嚣张,好,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小战士正好进来了,一看这还了得,上去冲着说话的那人就是一个反擒,说你知道和你说话的是谁吗,他是我们连长!小战士的动作尽管专业,可他也穿着一身便装。另外一个干警见势不好,转身冲出了包房。很快,连长和小战士就被七八个干警团团围住了。一场混战稀里糊涂展并。想想看,灯光昏暗的包房里人影憧憧,你推我操,拳来脚往,连长和小战士自然寡不敌众,一来二去,混战之中连长就倒下了。送到医院时,已不治身亡。

我递给她张面巾纸,她按了按眼窝,然后将纸捏在手里,叠起又神开。她半垂着脸,不一会儿,一串泪珠子就不断线地滚落到红背心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水印。她猛摸一下鼻子,顺手抹在凳角上,头依然垂着,来来回回摇了半天。“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那几年,我从来没喊过他,在家里都没喊过。每次,在街上遇见他我都绕道走。记得有一天,他在后面叫我,我听见了,可不敢回头,拼命往家跑。回到家心还坪坪直跳,坐了一会儿,爸进来了,他什么也没说,把一个纸包搁在桌上。母亲问是什么,他说给芬芬的。晚上,他进房了,我才偷偷打开纸包,原来是几块饼干。黄色的油皮纸包着,油汪汪地渗出来.泅了一大块印子。我至今不知道爸是怎么弄到饼干的,他整天不是挨整就是扫厕所,见了任何人都低着头。你那时候恐怕还没出生,不知道当时弄几块饼干,对我们这样的家庭有多难。我将纸包重新包好,咽着口水将它放回到桌角那儿。那几块饼干,我一直没吃,搁在厨房角落里长出了霉,后来被我妈扔了。”

一早,我接到一个的士司机的电话,他说刚从他车上下去的乘客绘声绘色讲述了松河事件的始末。于是,我及时了解到谣言演化的最新版本。

她又猛烈地摄一把鼻涕,张开巴掌抹一把眼泪。“我给他抹身子的时候,才看见他腿根那)L那块疤,足有碗口大,暗红色,皮肉像一团碎布胡乱缝到一起。妈说,每到变天,他的伤口就疼得厉害。难怪他最烦梅雨季节了,一到梅雨下不停的时候,他的脾气就变得暴躁无常。他其实脾气挺好的,特疼我。我有个哥哥,三岁时得猩红热死了,他只剩我一个孩子,虽然是女儿,可他不在乎。到我十来岁的时候,一切突然变了,他一夜之间成了特务。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总想起小时候的事,想他驮着我在街上逛,带我走公园坐木马荡秋千,给我买吃的玩的……我一直忘不了那天站在台下,看他挨斗时的感觉。心如刀刻。真的,直到现在都是,只要一想起来,这种感觉就来了……”面巾纸被她捏在两手间,揉碎了。

谣言,现在可以肯定是谣言,迅速在A市的大街小巷蔓延开来,瘟疫一样具有非凡的传染性和繁殖力,而且发育得越来越生动具体。我的老婆、丈母娘、弟妹、孩子的老师……都从不同渠道获悉了这一“事件”。当我告诉他们这只是个谣言时,个个都瞪大眼睛,停顿片刻, 冒出句:“真的?”

“秋瑾”织起了针线活。她带了个大布包,里面装着毛线和毛线针,杯子搁到了地上。她每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织。我从旁边经过,打趣说:“还嫌手不冷呵?”她不做声,抬起头来笑一笑,手上的毛线针依然飞一样进退。她织的毛线颜色总在不断地变换。一个月后,她突然将一双毛线织帮、上了橡胶底的蓝色童靴、一双红色有花的女式棉靴和一双黑色男式棉靴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愣住了,马上会过意来,她是为我家三口织的。我将鞋一双双拿起来端详,直感叹:“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双巧手。”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别忘了,我原来是纺织厂的。”

以前专线组的电话也算热闹,一天能接到三十多个市民电话,现在上翻了几倍,其中90%都是关于“松河事件”的。

我想起人事局有个老同学,请他想想办法,没准可以帮帮“秋瑾”。倒不是被三双鞋收买锣.我其实早有这份心思.只是这次送鞋帮我下了决心。

我马上给胡秘回了电话,他舒了口气。一个上午的时间打水漂似的飞过去了。张主任走时交代的任务,写年终总结,整理一年的信访材料,还一个字没落到纸上。

老同学姓孙,外号“孙臭嘴”。凡事爱发议论,而且总奔着人的“穴位”去。他先是对“秋瑾”这个人物大感兴趣:“真没想到,人人奔稀松的时代,还有这么‘执著’的主儿。”接着又对我这个老同学产生了兴趣,“你现在也开始忧国忧民了,显然在政府衙门里熏陶得不错呵。”我捶他一拳,“你还是张臭嘴,和原来上学的时候一个德性。”中学时,他和我前后排坐,好得别人都说我们穿一条裤子,一人一根裤管。

“哦,哦。”苏所长可能意识到说错了话,声音低下来,换成了委屈的口吻,“李主任,麻烦您一定向章书记和李市长汇报一下,告诉他们纯粹是个谣言,所里的干警一个不差都坚守在岗位上……”电话又被张副局抢回去,“李主任,我们会尽快针对这事写份材料,详细汇报松河派出所的情况。麻烦您先让章书记安下心来。对这件事,我们会尽全力展开调查,尽快弄清情况。”

嘴臭点,可人挺义气。三杯酒下肚,“孙臭嘴”言归正传,一瓶红酒见底,便帮我想出了一个也算办法的办法。

“这是市民打进‘市长专线’‘说的,我们自然要慎重对待。

两个月后,章书记上调回了省城。张主任也成了市府副秘书长。我还在原地踏步,不过挂了个虚职,代理着信访办的一应杂事。

二十分钟后,张副局来了电话。“李主任吧……”电话里尽是世唯的杂音。我让他大点声,对方不得不扯开嗓门,“李主任,我现在就站在松河派出所的院子里,苏所长现在就站在我身边,遵照您的指示,我已经将整个派出所检查了个底朝天,连半个军人的影子都没发现。这下您该放心了吧……”他还没说完,一个粗嘎嗓门就抢过了话头。“李主任,我是派出所的老苏,这真是没影的事,哪个狗杂种造的谣,让我逮住非好好……”

我找到一个去松河的机会,顺道去了趟红卫村。这一次,我熟门熟路地在村委会找到了村长。他殷勤地倒茶敬烟,可神情有点不自然。待他坐定,我问他:“张三缺,过得咋样?”

“你们是不是官僚作风太严重,市长专线,市长专线,接个电话都那么慢吞吞的。”像是个退休老干部,慢条斯理,真理在握的样子。见我不应声,那人转而问起松河事件。我不得不振作起精神,再次将已经练熟的那套说辞重复一遍。接电话的工夫,“秋瑾”挺善解人意地给我的茶杯里蓄满了水。

他抓抓脑门。“挺好。”

门窗给“秋瑾”关死了,我热出一身汗来,心里毛躁得慌。这边电话还没放,那头的专线又响了。我赶忙三言两语结束了手中的电话,抢火一样抓起“市长专线”。

“怎么个挺好?”

他是张油嘴,在电话里像拉卷筒纸,没完没了地扯出一大通。不过,确实把我高悬的心给说落下来了。我没忘记胡秘的交代,让他一定到松河派出所现场走一趟,只要看见有军人,不管是哪的,也不管是不是退伍的,都得及时汇报,不许隐瞒。我特别强调,这事可开不起玩笑。

村长又猛劲地挠挠脑皮,不接话。

挂了电话,继续拨。这次,电话很快通了。区局的刘局出外办案了,留守的张副局在电话里指天发誓,以人格担保“绝无此事”。他告诉我,雷局长已经来过电话,没头没脑把他批评了一通,“这通批评真是受得冤,连影子都没有的事。”

“我让你给他找个事做,你给他找了吗?”看这样子,我估计事情办得不顺,加重语气道。

现在,我满面笑容地握着一只揣了钉子的手。缠磨了半天,我的好脾气终于使对方找不到新的发泄渠道,堰旗息鼓了。这通电话弄得我口干舌燥,疲惫不堪。

“找了,找了。”村长提高声音,忙不迭回答。左手又不由自主地挠起了脑门。“可他不愿干。我本来想让他守仓库,可您知道那人,叫人不省心。后来,我们几个村干部一商量,让他去守水坝。守了几天,他撂了腿子,说大冬天的水坝有狗屁守头,干脆自己回家‘冬眠’去了。”村长嘴巴一咧, 自己先笑起来,大概为自己用的“冬眠”一词感到得意。

两年前,我刚从市检察院办公室出来,坐进政府信访办的办公室,张主任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吴天祥知道吧?全国劳模,做事兢兢业业,待人诚诚恳恳,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今后你就要以他为榜样……见我一个劲点头,他又接着阐述信访工作的重要性,用了一个比喻―信访办就是政府伸出来给全体市民握的一只手,对面的那只手再脏再不讲理,哪怕它揣着颗钉子,我们也得满面笑容地把手迎上去,热情地握住。

“那你们没再想办法?”我皱起眉头。

“喂,市长专线吧,松河派出所的事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要赔人家七十五万?”一个尖细声音传过来,像被人掐着喉咙。有了前面的电话垫底,我从容多了,一口否认。可对方不依不饶,话里话外仿佛我们已经统一了口径。他在电话里骂骂咧咧,我耐住性子由他说。

“唉,他这人,您也知道,很难办的。”村长满脸委屈地望着我。

接着拨松河区公安局的电话,连拨几次都是忙音。我这边电话刚搁下,“市长专线”又响了。

“很难有多难?!”

见他不像是装疯卖傻,我加重语气叮嘱:“一定要尽快落实情况,章书记那边可等着回话呢。”

我不知怎么火气突然上来了,脱口而出。一出口,马上意识到这是“秋瑾”经常对人说的话。

市公安局的雷局长是个火爆脾气,一听这事在电话里开了炸:“绝对没这回事。简直是无稽之谈!”又炸雷一般,“无稽之谈!”听筒里传出哑闷的一声轰响,估计雷局长厚厚的手掌携带着愤怒狠狠拍击在了桌面上。

村长愣了,好半天才低下头慑懦地说:“我们再来想办法,再来想办法。”

“呕”一声巨响,门被风一头撞开。风打着旋儿在桌上疯跑起来,一桌的材料都给卷到了地上,“秋瑾”赶忙起身收拾。

我又一次踏着暮色离开红卫村。西天飘浮着一簇簇美丽的珊瑚状云彩。可我的心情和上回离开红卫村时没法比,心口堵得紧。一路上,穿着秋衣裤瑟缩着肩背的张三缺,蹲在地上发抖孩子般樱缨哭泣的张三缺,苦起脸拱着手苦苦哀求的张三缺,晃动在我眼前……我问自己,你为什么要关心他?他值得你关心吗?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答案。

“秋瑾”听出点眉目,一个劲儿地摇头,“现在的派出所是不像话,那个松河派出所去年不是出了好几个娄子?就算这事不是真的,我看也是他们名声太差给闹的。”她的脸色终于缓过劲来,呈现出熟悉的潮红。

转眼,春节快到了。信访办开始准备名单,年节前,市领导照例会到一些困难家庭去慰问,办公室让我们从上访者里面挑几个特困户。我将张三缺,哦不,张三丰的名字填上了。不知道村长到底想出办法没有?

我又细细将事情经过复述二遍,那边沉默半晌,说:“这样吧,你以信访办的名义打个电话给市公安局、松河区公安局、松河派出所,看到底有没有这码事。加点压,现在真怕有人出了事遮着盖着,反而把事情搞复杂。问清了,赶紧给我回个话。”

除夕前一天,我将一份盖着大红印章的纸递给“秋瑾”。看着看着,她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打在纸上啪啪啪地响。她赶紧将纸拿开了,用手抹着眼泪,边哭边笑,“你,你……”

好不容易将那人安抚得挂了电话。接电话的时候,“秋瑾”一直坐在张主任的椅子上,神情专注地望着我。我没心情顾及她,马上给章书记的胡秘去了电话。胡秘非常肯定:“没这事,至少章书记没做过这样的决定。”

这是一份平反通知,盖着人事局的大红印章。一切都是我的老同学孙臭嘴帮忙花的心思。我和他一起起草了全文,打印、出来,然后由他利用职务之便盖上章。

我果断截住了那人的话头:“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我们还没有接到任何关子这事的汇报。按您刚才说的,这不是件小事,如果是真的,我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您放心,我们会尽快弄清情况。”

我装出无比惋惜的口吻,“可惜,你父亲走了十多年了,一时也找不到他的档案,你也知道,这些年制度变化很大,本来应该补发一些钱的.可……”

“大家都在议论呢。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说打死了一个连长,这,人家能依嘛,现在松河派出所的干警都被部队的人扣起来了,说书记急了,准备赔人家七十五万,让人家息怒。七十五万呀!有这七十五万,可以解决多少下岗工人的家庭困难。不瞒您说,我是一纺厂工人,现在呆在家一个月才拿二百来块,我的好多同事都和我一样,我们听了这事,心寒呀。如果真要赔七十五万,我们这些工人可不答应……”

“没关系,没关系,有这就够了。”“秋瑾”忙不迭说。她将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进衣袋里,“我明天就拿到我爸坟头去烧了,让他在那边安心。”她这话让我彻底放下心来。好久,她抹干净两边脸颊上的泪水,抬起头来,“我该怎么谢你才好?”

我愣住了,这是哪儿冒出来的事?连一点风影子都不曾飘到我耳朵里。“您别急,这事您是听谁说的?具体经过怎样?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笑了。“谢天谢地,你再不用踏进我们这门槛了。”

刚坐稳,电话响了。我将电话一把抓过来。张主任昨天起程去了南方沿海城市考察,信访办“市长专线”组就我一个守城。刚喂一声,那头迫不及待地发起了连珠炮,“市长专线吧,我早上锻炼,听人说松河派出所打死了一连长,东北的,现在派出所的人都被抓起来了,章书记答应赔七十五万。有这事吗?”

她咯咯地笑起来,脸上浮出好几个笑涡。“我也可以安心做我的事去了。”

我坐下来喘气。“秋瑾”已趁这工夫,从开水房提来一瓶开水,又取下门后的抹布,将我和张主任的桌子擦了一遍,接着洒水扫地。我由着她忙碌,想插手恐怕也没机会,“秋瑾”一准会护住扫帚不放手。

“秋瑾”从那一天后真地消失了。张主任是在春节过后发觉的,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问我:“咦,真是奇了。那个‘秋瑾’怎么不来了?”我笑了,“大概想通了吧。她不来了,您也省心了不是?”张主任一个劲地点头,“那是,那是。”

我看看表,八点过七分了。“怪这风,够邪劲儿。这么冷的天,你也不在家呆着。何必天天来受罪!”“不受罪.不受罪。”“秋瑾”抱起大茶缸,后脚跟我进了办公室。

三年后的一天,我无意间按到电视台的一个专访节目,采访的是我市一位民营女企业家。她烫着板栗色的卷发,抹了眼影,涂了口红,在胸前舞动的手指擦了银色的指甲油,黑色的羊毛衫上挂了一串洋气时尚的暗红色珠串。她语调低缓地讲述自己的创业史,有种挺打动人的从容劲儿、舒展劲儿。

我骑着车,一路上埋头和逆风较劲。拐进市府大门时,鼻尖蒙了层细汗。隔老远,就瞧见“秋瑾”坐在马路牙子上。风将她的一缕头发撩起老高,在空中上下翻飞。那身紫不紫黑不黑的旧夹袄外面,套了件老红色棉背心,身子显得胀鼓鼓的,双腿蜷起来护着她那只巨大的茶缸。听见铃声,她抬起被风躁成了紫红色的脸,迎着风艰难地冲我展开一个笑容,“你今儿可来晚了。”

我越看越感困惑,这个女人的表情神态、说话的语气都让我感到十分熟悉,可我实在不记得在哪儿见过这位女企业家。后来,主持人问起了她的家庭,她沉吟一下,两颊凹陷下去:“我有一位让我深感骄傲的父亲,他为国家吃过糠,扛过枪,打过战,受过伤,文革中受过很多很多委屈,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离开这个世界。在他死后的第十个年头,政府终于还给了他公正……他叫邱海华。”

风像一条性急的蛇,长驱直人钻进厚毛衣里,转个身,又灵活地钻出来,一进一出,将好不容易在热被窝里积聚了一夜的热量,分区分片卷走了。冷直往心窝里钻。白露刚过,冬的影子已清晰得让人不安。

我眨眨眼睛,想起来了。

王芸

原文载于《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