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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你们拿钱走人,我们花钱消灾,彼此两不相欠

文知雪眼中噙着泪水:“也好。你刚从牢里出来,是该好生歇息。”

蒙元亨抚摸着漆黑发亮的琴身,狠心摇了摇头:“改日吧。”

文知雪缓缓起身,推门而去。此刻,天空中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春雨如丝,隔着这缕缕蚕丝,世界万物如同淡淡、蒙蒙的写意画。飞溅的雨花仿佛琴弦上跳动的音符,留下如烟、如雾、如纱的倩影。

文知雪轻轻拨动琴弦,问道:“那今日咱们还能联奏一曲吗?”

几日后,一辆马车行进在秦晋驿道。蒙元亨与段运鹏分坐车头,轮流挥鞭拉缰,蒙佩文与周琪蜷在车内。本就是小马拉小车,偏偏搭的人却不少,自然跑不快。

有关日后之事,蒙元亨已有定见,但他不想告诉文知雪,只叹了口气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蒙元亨抬头看了看逐渐西沉的落日,又使劲抽了一鞭子。周琪探出脑袋,嬉笑道:“蒙大哥,此去京城远着呢,全得靠这家伙,你可要对人家好一点。”

文知雪沉默了半晌,才说:“你总算平安归来了,日后有什么打算?”

蒙元亨笑了笑说:“一会儿到了客栈,就给它喂食。”

“你知道吗?”蒙元亨收回目光,盯住文知雪,“我最讨厌的,便是文家那副自以为是的模样。你们知不知道,世上许多东西是银子买不来的!我爹流放千里,或许这辈子也见不着了。还有我,成了犯人之子,连科场的门都进不去,更别提建功立业。所有这些,是你们补偿得了的?!”

蒙元亨等人昨日离开泾阳,对邻居说是回四川。蒙顺在四川保宁府多年,蒙元亨兄妹幼年时光也在那里度过,此番蒙家遭难,他们回保宁府,在外人看来倒在情理之中。不过马车过了西安,却没继续南下,而是掉头朝东,直奔京师而去。

蒙元亨眺望窗外幽幽道:“好啊,当上大掌柜,保不准哪日又遭人陷害,落得充军流放的结局。”

其实,蒙元亨从未想过回保宁,而是打定主意进京告状,为父亲洗刷不白之冤。陕西官员都被文善达买通,钦差李一功也是睁眼说瞎话。京城,便成为蒙元亨最后的希望。

蒙元亨根本没有搭理,文知雪只好继续说:“你可以到文盛合来,我爹会手把手教你做生意。假以时日,你也可以成为大掌柜。”

段运鹏赶着马,说:“此处离风陵渡只有十几里路了,今晚应该能到。”

“是文家对不起你们。”文知雪低头道,“我爹心里也愧疚得很,他说了,一定会好好补偿你们。”

蒙元亨点着头说:“听说黄河前日便解冻了,咱们今晚在风陵渡好好休息,明日过河。”

“父辈?晚辈?”蒙元亨笑得又冷又苦,“是啊,你的父亲安坐家中,我的父亲却生死未卜。”

“河水刚解冻,排队等着过渡口的人多着呢。就咱们这连人带车的,没准得等上好几天。”周琪年纪最小,但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到过的地方不少,譬如这风陵渡,她便走过好几回。

文知雪说:“你我之间,何必这么客气。”顿了顿,她又说:“蒙大哥,父辈的事,咱们晚辈不便多说。但事到如今,中间确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

“这一趟辛苦你了。”蒙元亨说,“一个小女孩却要跟着我们一起折腾。”

蒙元亨想起那日失手推倒文知雪,有些后悔,说道:“当时我太冲动,对不起。”

“我是犯人之女,谁都不愿收留。有人带着我一起折腾,就不错了。”周琪的语气中既有感激,更有一份身处逆境的坚韧。之前蒙元亨还担心周琪年纪小,许多事瞒着她。但这几日却发现,小姑娘远比自己想象的坚强与乐观。蒙元亨开玩笑说,等咱们小周琪长大了,一定是个巾帼英豪。

文知雪微笑着说:“本来我想和大伙一起去迎你的,但怕你余怒未消,又一把推过来。若众目睽睽之下倒在街上,太难看了。”

众人说话间,只听身后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两匹快马从马车两侧呼啸而过。蒙元亨用余光一瞟,却瞧见马上两人全用黑布蒙面。当下他心头一紧,该不会遇上劫道的吧?

蒙元亨摇了摇头道:“我哪敢班门弄斧。”

快马奔出数丈远,马上之人忽然转过身来,手中张弓搭箭,对准了马车。蒙元亨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扯住缰绳。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箭便射了出来。

数年前,蒙元亨兄妹住在保宁府。一日雷雨交加,院中梧桐树被雷暴劈倒。蒙顺利用残干制成两具七弦琴,一名“崩雷”,一名“雨霆”,送予兄妹俩。

蒙元亨反应很快,先一把将段运鹏推开,自己也跃身跳下躲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他爬起来一看,自家的马已被射中,马车翻了过去。

蒙元亨独自一人朝屋内走去。琴声止住,文知雪起身道:“见到佩文妹妹的雨霆琴,便忍不住弹奏一曲,不知如何?”

蒙元亨赶紧跑到车前,拉出妹妹与周琪,见两人虽受了伤,意识还算清醒。他从车内取出包裹与防身的剑,怒目朝向放箭之人。

此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屋内传出。琴音悠扬清澈,如青峦间嬉戏的山泉。一听此音,蒙元亨便知是文知雪在弹奏。

见蒙元亨拔剑而立,骑在马上的人笑起来:“还是练过功夫的?要比画几下?”

“没事,别哭。”蒙元亨安慰道。

蒙元亨的确练过功夫,自问对付一两个街头混混不成问题。不过,瞧这两人骑马拉弓的架势,显然是行家,自己以一敌二胜算不大。再说如今大事在身,更不是逞强斗勇的时候。

周琪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她抱住蒙元亨,说:“蒙大哥,你在狱中受苦,却三番五次托人捎口信,让蒙姐姐照顾我。”

一番思量之后,蒙元亨把剑插在地上,抱拳道:“两位好汉,大家能在荒郊野岭相遇也是缘分。若是手头紧,招呼一声便是,你们拿钱走人,我们花钱消灾,彼此两不相欠。”

众人刚进院子,便见到周琪。蒙元亨不想让她知道太多事,强挤出笑容说:“你们看,小丫头又长高了。”

对面两人纵身下马,他们身材一高一矮,肩上扛着明晃晃的大刀。高个子说道:“你倒是个懂事的人,只是一点银子就打发了,未免把我们瞧低了。”

蒙家的宅子虽不及文家大院富丽堂皇,但一家人住着也够宽敞。蒙元亨的母亲前年过世,父亲如今又不在了,偌大的院子,显得有些凄清。

“还想怎样?”蒙元亨问。

“知雪?”蒙元亨念叨了一声文知雪的名字,便不再说话。

对方朝寒光闪闪的大刀上吹了一口气,说:“拦路打劫实在辱没了爷的名声,实话告诉你吧,钱无所谓,命得留下。”

“走,咱们回家吧,文小姐还等着你呢。”蒙佩文说,“这次你能出来,多亏了人家,是她逼着文善达来救你。”

“大哥,不用同他废话,赶紧把事办了,咱们好脱身。”矮个子说道。

蒙元亨颇为感激:“时穷节乃见,难得有你这般忠义之人。”

听这口气,人家是要命不要钱。既然这样,只能以命相搏了。蒙元亨拔出长剑,双目如电,摆开了架势。

段运鹏摇头道:“我见蒙掌柜为了商号鞠躬尽瘁,到头来却是这个结局,心里觉着没意思,便不想待下去。”

蒙面人大踏步走过来,蒙元亨正要迎敌,身后却飞出一块石头,不偏不倚砸中蒙面人的额头。石头是周琪掷出的,只听她大喊:“蒙姐姐,段哥哥,咱们虽不会武功,也一起上。有石头砸石头,没石头折根树枝,定要和恶贼拼个你死我活。”

蒙元亨问:“如今你还在商号吗?”

蒙面人只顾对付蒙元亨,不料被一个小女孩用石头砸中,额头发疼,心中暴怒,大喝一声道:“别着急!你们都得死。”

“蒙姐姐,千万别这么说。”段运鹏说,“蒙掌柜对我有恩,他今日遭难,我理应报答。”

蒙面人挥起大刀,自上而下直劈下去,真有石破天惊的气势。蒙元亨奋力拿剑一挡,见另一人朝周琪走去,又赶紧抢过身位,斜着一剑刺去。

蒙元亨瞅着此人眼熟,一时却又记不起来。蒙佩文说:“他就是小段,从前父亲老提起他。这段时间,家里好多事都靠他照应。”蒙元亨想起来了,此人就是文盛合的伙计段运鹏,昔日父亲对小段颇为赏识。

两名蒙面人的身手果真了得,即便单打独斗,功夫也在蒙元亨之上。两人合力,三五招过后蒙元亨便招架不住。段运鹏拾起一根树枝,壮着胆子冲了过去。矮个子看都不看,仿佛身后长了眼睛,往后一脚便把段运鹏踢翻在地。

“蒙大哥,你受苦了。”一旁的年轻男子招呼道。

高个子忽地将大刀一举,左掌猛击而出,这一掌力道非凡,又罩住了蒙元亨整个上盘。蒙元亨知道此时避无可避,只是身形一闪,将胸口要害躲过,用肩膀硬生生挨了一掌。立时,他被震出半丈,肩骨似乎都要裂了。

蒙元亨惦记的乃是周琪。他在狱中听说,周弘毅被发配充军后不久,泾阳县衙便把周琪放了出去。父亲不在了,文家也不会再收留小周琪,蒙元亨捎口信,让妹妹佩文妥为照顾。

矮个子乘胜追击,抢到蒙元亨身旁,几十斤重的大刀眼看就要劈下去。蒙元亨带着伤,无论拿剑去挡或是翻身躲避均力不从心。

“一切我都安顿好了,没让小姑娘吃苦。”蒙佩文说。

不料刀未落下,却听得矮个子一声惨叫。蒙元亨睁眼一看,对方抱住后脑勺,鲜血直往外淌。

“好了。”蒙元亨安慰妹妹。旋即,他又说:“狱中我带出的口信,你收到了吗?我在牢里都惦记着这事。”

高个子扔过一块布,让自家兄弟包扎,而他举着大刀,并不向蒙元亨攻来,只是左右挪动步子,似乎在警惕周围形势。矮个子包好伤口,又捡起刀,恼羞成怒地盯着周琪:“本想先送这小子归西,你却要来抢头香。好,老子成全你。”

妹妹蒙佩文与一名年轻男子等候在外。一见哥哥,蒙佩文忙上前抱住他:“怎么样,伤好了吗?”

“兄弟,”高个子吼道,“石头不是这小丫头掷的。她才多大力气,哪能让你淌血。”他又朝树丛喊了一声:“别偷偷摸摸的了,快给老子出来。”

走出狱门的蒙元亨放眼四望,一切都显得迷离与晦暗。父亲蒙顺受不白之冤,自己救父不成倒引来牢狱之灾。天下之大,连个喊冤的地方也没有。

果然,从树丛中跃出一个身影。定睛一看,竟是一位容貌俊俏的女子。她鼻梁高挺,樱唇抹上了淡淡的口红。脚蹬黑色及膝长靴,手握短剑,从肩膀搭下的斗篷随风飘扬。

漫长的严冬终于过去,和煦的东风吹遍关中平原。这里的春天不像江南那样明媚、秀丽,只是在山涧里、岩石下,三两树桃花,四五株杏花,孤单地吐露芳华。融融的阳光把叠叠重重的灰黄色山峦,把镶嵌在山峦的屋宇、树木,把摆列在山脚下的丘陵、沟壑一股脑地融合在一起,别有一番风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