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怪了。”鹿富晨说，“听吴家兄弟讲，对方显然得到了消息，有备而来。”
“当然不是。”文善达斩钉截铁地说。
“会不会是……”文善达喃喃自语。
“不是你救了蒙元亨？”鹿富晨盯着文善达。
“会是谁，你快说呀。”鹿富晨追问着。
“实不相瞒，”文善达长叹一口气，“对这个蒙元亨，我是杀之不忍，救又不敢呀！”
这时，门被轻轻推开，文知雪站在门口，手上端着两杯茶。她说：“爹，鹿大人，请用茶。”
文善达接着说：“当初你说绝不能让蒙元亨进京告御状，得在半道除掉他，我心里的确犹豫不决，想着蒙顺对我有恩，我却要杀他儿子，实在下不去手。多亏鹿大人体谅，说动手的事你来安排。”
“出去。”文善达说。
“冤枉呀！”文善达指着佛像说，“今天当着菩萨的面，若是我耍了花招，死后就下十八层地狱。”
“我不喝茶。”鹿富晨满腹心事，哪有品茗的心思。
鹿富晨拉高声调：“泄露消息的，除了你还能有谁？救蒙元亨的人，是不是你派的？”顿了顿，他又恶狠狠地说：“好啊，让老子当恶人，你却学关云长义释曹操。”
文知雪却似乎没有听到，径直走进来，恭敬地把茶放到他们面前，接着垂手而立，并没有离开的样子。
鹿富晨说：“这事就咱俩知道。说好了，你负责刺探蒙元亨行踪，我安排人下手。如今看来，分明有人泄露了消息。”
文善达又说：“你出去吧，我和鹿大人有事要谈。”
“人是你找的，他们学艺不精，你冲我发火干吗？”文善达说。
文知雪细声细气地说：“我知道爹与鹿大人在谈什么事，你们不必瞎猜，救蒙大哥的人是我派去的。”
“哦。”文善达神情凝重地点着头，坐到椅子上。他也不知道，此刻心中究竟是懊悔抑或庆幸。
文知雪声音不大，却似平地里炸响一声雷。鹿富晨惊得站起来，文善达端茶杯的手猛颤，杯子掉落地下。
“还跟我装蒜！”鹿富晨说，“这两人的身手，杀十个蒙元亨也绰绰有余，可没想到，姓蒙的身旁突然冒出一伙帮手。”
“你怎么知道的？”鹿富晨问。
文善达身子一颤，赶紧关上房门，问：“你说谁失手了？是吴龙、吴虎两兄弟？”
文知雪说：“前几日也是在这间房里，鹿大人与我爹密谋，碰巧那时我在屋外。”
鹿富晨冷声说：“派出去的人失手了。”
“你这丫头，坏了我们的大事。”鹿富晨气急败坏。
文善达一边揉着膝盖，一边说：“有什么话好好说，大呼小叫干吗！谁跟你耍花招了？”
文善达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指着文知雪：“你，你……”
外面一阵嘈杂，门被重重地踢开。文善达回头一瞧，只见鹿富晨满面怒容闯了进来。文善达忙着起身，但双腿跪了太久，又酸又胀，竟不听使唤。鹿富晨上前一把拽起文善达，厉声问道：“你给我玩什么花招？”
“爹……”文知雪刚要说话，文善达却吼道：“我不是你爹。”他挥起手臂，重重一耳光扇过去，这是他第一次打心爱的女儿。
泾阳城里，文善达跪在佛像前，嘴里似乎念着什么，可谁也听不懂。往日诵经礼佛，他会不时虔诚地仰望佛像，不过今日，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地板，偶尔瞟见慈眉善目的菩萨，心里还有些发毛。
“老文，别打了。”鹿富晨坐下来，说起风凉话，“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文小姐还没出嫁，胳膊肘就朝外拐。她的心早向着别人，你打也打不回来。”
男子说：“我叫罗兵。这是我妹子，叫罗世英。咱们从湖南押镖过来，刚把货送到泾阳，便接了你这单买卖。”
鹿富晨又盯住文知雪：“知道你喜欢蒙元亨，但文善达好歹也是你亲爹呀，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还有文家上下几百口人，一旦东窗事发，你就忍心他们被满门抄斩？”
蒙元亨问：“敢问二位尊姓大名？”
“爹，女儿不愿你错上加错。”文知雪哽咽道。旋即，她又擦拭泪水，面朝鹿富晨说：“还有鹿大人，听说您即将高升去京城当官，晚辈也不想您节外生枝。”
男子掏出银两，赏给帮手，接着对蒙元亨说：“大队人马我请不起，接下来就我和妹子护着你们。收钱时说好了，把人送过风陵渡才收工。”
“这么说，你在替我们着想？”鹿富晨嘲讽道。
女子噘着嘴说：“真等你们，黄花菜都凉了。若不是我提前一步，那两人便得手了，还救什么人！”
“没错。”文知雪答道。
男子又说：“妹子，以后行事小心点。今天若不是我及时赶到，你的小命就没了。”
“荒谬。”鹿富晨说，“蒙元亨去京城告状，那才是节外生枝。只有杀了他，才能永绝后患。”
“去，”男子说，“真流氓，假仗义。就你们这帮人的德行，打完折也不便宜。”
文知雪表情镇定，说：“京城的水有多深，民女不知道，可鹿大人也未必清楚。”
旁边立刻有人笑起来：“罗大哥，你的面子大，咱们可以打折。”
“你什么意思？”鹿富晨说。
“妹子，你还说。”男子说道，“我带着人马赶到，这两个王八蛋原本要溜之大吉，你倒好，死缠着不放。咱们收了钱，只管救人，干吗拼个你死我活！我找的这帮兄弟，来之前讲好了，壮声势是一个价，动手又是一个价。刚才一通打，可打掉了我不少银子，不找补点回来，怎么办？”
文知雪说：“当初举朝哗然，嚷着要杀索额图时，鹿大人与爹只顾着找蒙顺做替罪羊，却没料到索额图案会不了了之吧。”顿了顿，她又说：“那时咱们再死扛一阵子，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哪用陷害蒙顺，被人戳脊梁骨。”
吴家兄弟扭头便跑，女子却说：“哥，你怎么像个打家劫舍的，连这些破烂货也要？”
提及往事，文善达也是悔恨交加。鹿富晨脸色一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是不是又要提银子的事？”
“真晦气，想顺手牵羊都不成。”男子一口唾沫吐到地上，“快滚！把马和刀给老子留下。这马不错，回头去集市卖了。刀也挺沉，找个铁匠铺子，看能不能打出几件铁器。”
“大人误会。”文知雪说，“银子给了就给了，断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再说句不中听的话，鹿大人拿了我家那么多银子，我们就更巴望您飞黄腾达。您若出了岔子，银子才叫打了水漂。”
“银子没随身带。”吴虎说。
鹿富晨笑了笑：“话糙理不糙。”
男子瞪着吴虎：“就不许老子搂草打兔子，再挣一笔？”他把吴家兄弟的马牵过来，取出包裹一阵乱翻，骂骂咧咧地说：“怎么回事？你们不是收了钱来杀人吗？银子呢？为何就这些散碎银两，还不够兄弟们喝顿酒。”
文知雪说：“勾结江洋大盗取人性命，这可是冒着风险的，鹿大人履新在即，何苦蹚这浑水。”
吴虎哭丧着脸说：“好汉，不是说拿钱救人吗？人已经被你们救下，还要怎样？”
“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鹿富晨真是既好气又好笑，“若不是蒙元亨死扭着不放，我干吗要杀人灭口？”
“慢着！”操南方口音的汉子从马上跳下，朝蒙元亨说，“你小子下手也挺狠，差点就给人家一剑封喉了。你的话问完了，我还有事要办。”
文知雪说：“大人说得好，杀人不是目的，关键是灭口。若口已经灭了，何必再去杀人？”
蒙元亨愣了一下才收回长剑，大吼一声：“滚！”
“难不成你有什么法子，让蒙元亨当哑巴？”鹿富晨说。
“是鹿富晨！”吴龙终于吐出实话，“鹿大人找到我们兄弟，让做掉你。”
“大人说笑了，我哪有那本事。”文知雪说，“蒙元亨不会成为哑巴，但有人却有能耐，让天下人成为聋子。”
蒙元亨一脚把吴龙踢翻，接着拿剑用力戳住对方咽喉，吴龙的脖子已渗出鲜血。蒙元亨说：“这是最后机会，再不说，就没命说了。”
鹿富晨盯着文知雪，说：“有什么话直说，我没空跟你兜圈子。”
吴龙嘴硬道：“盗亦有道，不该说的话绝不会说。”
文知雪说：“当初要扳倒索额图的，是皇上；后来要保下索额图的，还是皇上。如今大局已定，最不愿节外生枝的，依旧是皇上。蒙大哥倘若去告御状，当真是自讨没趣。”
蒙元亨把剑架在吴龙脖子上：“谁派你们来的？”
文善达吃惊地望着女儿：“你是说，甭管蒙元亨怎么折腾，朝廷都不会理会？”
蒙元亨几步上前，撕下两人面上黑布。蒙佩文与段运鹏惊呼起来：“吴龙，吴虎。”蒙佩文接着说：“二人是关中大盗，前几日泾阳城到处贴着他们的通缉令。”
文知雪点头说：“皇上是要保索额图的，而要保下索额图，当然不愿旧案重提。”
十余人各执兵器，一拥而上。若论单打独斗，这些人都不是蒙面刀客的对手，但仗着人多势众，终于把两人擒住。
鹿富晨思忖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京城那池子水有多深，文小姐倒是洞若观火。”
刀客见势不妙，便想脱身，女子却连刺几剑，封住他们的退路。瞅着双方都没有罢手的意思，马上的汉子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文知雪说：“做生意讲究将本求利，分明没本钱就能做的买卖，何苦花银子给吴家兄弟，另外还得担上杀人的干系！”
恰在此时，远处簇铃声大作，似有十多匹快马飞驰而来。不过片刻，人马赶到，将此处围了起来。领头的是一个皮肤黝黑、体格壮硕的汉子，他骑在马上，用南方口音吼道：“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东西！把刀给老子放下。”
鹿富晨盯住文知雪：“你的这套说辞，为的还是救蒙元亨吧。”
不过此时并非比武切磋，求的是速战速决。看清对方武功路数后，高个子也挥刀加入战局。两人联手，双刀飞舞，十余招后，女子渐渐不支。
文知雪并不闪躲鹿富晨的目光：“我当然想救蒙大哥，但也是为了爹与鹿大人。爹已经错过一次，不能错上加错。鹿大人前途无量，更不必引火烧身。”顿了顿，她又说：“其实这番道理并不深奥，蒙大哥聪明绝顶，假以时日他会想明白的。”
高个子刀客在一旁凝神观战，心里逐渐松了口气。这女子武功虽比蒙元亨高出一截，但要从自家兄弟刀下讨到便宜却无可能。矮个子二十招过后，已占了上风，百招之内定能取胜。
“文东家，你这位千金不仅重情重义，更慧眼独具呀。”鹿富晨端起茶杯，把玩起杯上的盖子。
女子并不怯战，舞动短剑，但见青光激荡，剑花点点，似落英缤纷四散而下，罩住了对手。矮个子见急攻不奏效，便沉住性子，用刀护住身体。几招过后，见女子短剑一刺而空，瞅准破绽反守为攻，一掌劈过去。女子上半身已全在掌力笼罩之下，当即倒转剑柄，以剑作为手指，想点中矮个子手腕上的穴道。眼看就要碰到手腕，突然白光闪动，刀锋来势神妙无方，险些将短剑削断。女子急退两步，但闻刺刺声响，左袖已给划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
文善达长舒一口气：“能不杀人当然好，谁愿意见着血光。”他又问：“鹿大人，你何日启程进京？在下略备薄酒，为你饯行。”
矮个子被人偷袭，心里正恼怒，吼道：“银子大家都想赚，就凭本事说话吧。”接着挥舞大刀，急攻过去。他本是一等一的高手，此刻复仇心切，更是身手迅捷，衣襟带风。
“咱俩之间，喝酒就不必了。”鹿富晨说，“我要离开泾阳这个是非之地了，倒是你得好自珍重。蒙元亨绝非善茬，还有你家这位千金，更是难得的女诸葛。一个人身旁的聪明人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女子秀眉一动，说：“刀口上混饭吃，全是无本生意，哪有什么本可赔的，无外乎赚不赚而已。”
“这些绝顶聪明的人中，还有鹿大人你吧。”文善达回了一句，鹿富晨却是摇头不语。
“好一个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敢情咱们是一路货色！”高个子哈哈大笑，“没想到这小子的命挺值钱，有人花钱杀他，又有人花钱救他。姑娘，你求财天经地义，但老子就该赔本吗？”
送走鹿富晨后，文善达转头盯住文知雪，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审视着女儿。“爹，怎么了？”文知雪问道。
女子笑了笑，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江湖中人本色，不过今天，我却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你们刀下留人，我便能交差，大家用不着伤了和气。”
“没……没什么。”文善达缓缓说道，“今天我下手重了些，你……”
“原来是个小妮子。你是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高个子刀客语调低沉，透出一股狠劲。
“我没事。”文知雪说。
雁群飞过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嗷嗷地向北而去。赤条条的桃树枝，因为含苞待放的蓓蕾变了色。悠长的秦晋驿道上，此刻暮色渐浓，杀机骤起。
“没事就好。”文善达欲言又止，挥了挥手，“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