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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众人皆醉,我为何独醒,装醉不也挺好

赵明舟当即说蒙元亨糊涂。他说蒙元亨乃大清子民,两国交兵,私谊只能退居其次。赵明舟还说,为朝廷办差,为国效力,尚且只是小义,为天下苍生方才是大义。草原上原本祥和,噶尔丹为了自己的雄图霸业,挑起战火征伐不断,使得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剿灭噶尔丹,正是还草原以安宁,让百姓能够安居乐业。

蒙元亨曾说,独闯龙潭虎穴,个人生死已置之度外,只是觉得曾与噶尔丹有旧,人家还帮过自己,如今却要设下陷阱,心里难免愧疚。

看着饥肠辘辘的流民,倒正如赵明舟所言。为了家国大义,天下苍生,蒙元亨只能有负那雄心勃勃、穷兵黩武的噶尔丹了。

饥民一阵欢呼,蒙元亨却回忆起临行前与赵明舟的一番长谈。除了索额图与自己,赵明舟是唯一一个知道此行真正目的的人。当初索额图有交代,赵明舟总管西征前线粮台营务,所有钱粮都要经他的手,可以把底透给他,以便从旁襄助。

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队骑兵从山坡上猛冲下来,打头的骑兵还放响火铳。

蒙元亨看着流民的惨状,心一软,说:“分半车粮食给他们。”说罢,他又朝着人群大喊:“有半车粮食,足够你们走到长城。大家排队来领,每人都有。谁敢哄抢,一粒米都不给。”

奔到近处,只见骑兵们穿戴蒙古武士盔甲,科尔沁王旗迎风招展。领头的军官大吼道:“我是卓索图王爷手下,你们是谁?”

人群中有人说道:“军爷,我们逃难过来,几天没吃东西,怕是走不到长城。”

蒙元亨驱马上前,抱拳道:“我乃瑞成祥商号的东家蒙元亨,奉命帮办军粮,来给卓索图王爷送粮草。”

领头的官兵举着刀,高喊道:“这是军粮,谁也不能动,动一粒便是杀头死罪。你们继续朝前走,到了长城朝廷自有收容流民的地方,那里有粮食。”

军官朝蒙元亨还了礼,接着说:“既是给我们的军粮,怎么分给饥民了?”

老妪如此一说,所有人都跪了下来,乞求与哀号之声一片。蒙元亨细细一听,发觉人群中既有说汉话的,也有说蒙古话的。唉,连年征战,成王败寇,受苦的却是各族百姓。去问问这些寻常百姓,谁愿意打仗!

蒙元亨说:“在下看他们可怜,才拿出半车粮食。这次我押运来一万石粮草,区区半车,不碍事的。”

流民人数虽众,但哪里是训练有素的官兵对手。他们望着一车车粮食与官兵手中寒光四射的钢刀,眼神中充满绝望。一个老妪颤巍巍走出来,跪在蒙元亨面前:“大人,可怜我们一下吧,好几天没吃东西,实在饿得不行。”

“不行。”军官手一挥,“给我们的粮食,一粒也不能少。”他即刻下令驱赶。

一队衣衫褴褛的流民从前方走了过来,蒙元亨将思绪拉回来,他令手下加强戒备,严防有人哄抢粮食。走近之后,果真有人看着一车车粮食两眼发绿,扑了上来。押运官兵不由分说一顿痛打,并拔刀高喊,谁再上前一步,格杀勿论。

这些粮食可是饥民活下去的指望,他们岂肯放弃,双方顿时爆发冲突。军官手起刀落,斩杀了几个领头的,才把局势控制住。眼看饥民血溅当场,蒙元亨不停求饶,却没人听他的。

蒙元亨早已习惯商场的尔虞我诈,如今却要在老奸巨猾的卓索图面前编织弥天大谎。他曾立志做天下的生意,但这一次,已不是做生意,而是谋天下。一旦成功,不仅有望救回父亲,更为朝廷立下奇功。想到这些,蒙元亨既胆战心惊又兴奋莫名。

赶走了饥民,军官护送蒙元亨一行来到卓索图王爷的大帐。这位王爷肥头大耳,穿着华贵的蒙古服饰,腰间既挂着汉人的玉佩,也别着一把罗刹国将军赠送的火药枪。

朝廷有意以卓索图为饵,索额图让蒙元亨做的便是饵中饵。以押运粮草为名,既消除卓索图戒心,又是养肥他,让卓索图自以为有足够本钱去投靠噶尔丹。

卓索图早年在京师待过,汉语十分流利,他见蒙元亨脸色不佳,便问是怎么回事。得知缘由后,笑着宽慰了几句,又把军官唤来,训斥道:“蒙东家是贵客,你杀几个饥民不打紧,惊吓了客人怎么得了!还不快赔罪。”

卓索图驻地就在长城外,一旦弃守,准噶尔骑兵就能直取古北口。而古北口距离皇宫大内不过百里之遥,且一马平川无险可守。朝廷安插在卓索图身边的密探传回情报,大臣们无不忧心忡忡。然而康熙却决意将计就计,行一步险棋——放任卓索图与噶尔丹狼狈为奸,自己佯装不知,并以此为饵,诱噶尔丹千里东进,为双方决战创造条件。

草原上已是饿殍遍地,但卓索图的王帐内却是牛羊丰盛,夜夜笙歌。清点交接粮草的事自有下面人打理,卓索图对蒙元亨颇为热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酒酣耳热之际,还搂着蒙元亨说:“老弟,我这儿有几个罗刹国的金发美女,你要不要尝一尝洋荤?”蒙元亨连连摆手,推辞说不敢夺人之美。

噶尔丹一代枭雄,既早有与康熙争夺天下之心,也深谙兵法,不会轻易上当。朝廷调兵遣将好几年,将三十六计用了七十二遍,对手就是纹丝不动。然而就在前不久,机遇终于出现。噶尔丹同北边的罗刹国搭上线,挟洋自重,自觉今非昔比。他又与科尔沁蒙古的卓索图王爷暗通款曲,科尔沁部素来与朝廷关系和睦,卓索图却暗中与噶尔丹结盟,并约定一旦噶尔丹率部东进,自己将主动让出一条通道。

一晃半月过去,卓索图并无任何越轨行迹,蒙元亨也当打道回府了。蒙元亨心想,起码粮草送到了,证明朝廷对卓索图勾结外人并无警觉,自己可算不辱使命。至于能否再进一步,只能听天由命了。这就像一场耐力的较量,人家若按兵不动,自己便得稳如泰山。当然,送行晚宴上还有最后机会,就看对手如何发招了。

打仗打的是粮饷!平定三藩,收复台湾,朝廷连年征战,家底实在不够厚实。要让十万大军在草原大漠纵横驰骋,起码得有几十万的后勤保障队伍。这一兵一将,一卫一枪,都得耗银子,朝廷哪耗得起!于是,朝廷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方设法引诱噶尔丹东进。只有让噶尔丹劳师远征,朝廷才好以逸待劳,一举全歼。

蒙元亨早早来到王帐,立刻发觉气氛迥异往常。帐内没有年轻貌美的舞姬,只有卓索图一人。桌上也没有牛羊美酒,而是两杯奶茶。蒙元亨心中一紧,看来卓索图的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自己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见招拆招小心应付。

朝廷要与噶尔丹生死决战,陛下更渴望像汉武大帝那样,命当世之卫青、霍去病率十万铁骑千里奔袭,横扫漠北。然而一番谋划之后才发觉,纸上谈兵易,临阵破敌难。满洲八旗曾纵横天下,战力未必不及汉朝之虎贲军,朝廷猛将如云,也未尝没有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名将。只是可惜今日之大清,远非昔日之大汉。

寒暄几句后,卓索图感慨道:“蒙东家,明日你就要回去享福了。南边自是太平日子,可惜留下我一支孤军,在草原上独撑危局。”

罗世英哪里知道,丈夫跟所有人隐瞒了实情,也包括她。这一次绝非押运粮草那么简单,而是冒生死之险,立卓绝之功。那日在古庙中,索额图见蒙元亨救父心切,交代了一桩极为隐秘之事……

蒙元亨双手抱拳,一副敬佩的模样:“王爷不愧为朝廷北疆柱石。有你在,准噶尔便不敢觊觎中原。”放下手,他又说:“我哪有什么福可享,回去后还不得赶紧筹备,将第二批粮草尽快运来。少则一二月,多则三五月,咱们又要见面。”

罗世英与丈夫经历过无数次生离死别,因此泾阳城中的送行,她倒没太过伤感。不就是押运粮草,又不是上阵杀敌。当初西行茶马古道,北上西安城,乃至第一次奔赴蒙古大漠,都比这凶险得多,丈夫不也平安归来。

卓索图摇头道:“兵凶战危之地,兄弟还是少来。再说连我都不知道,几个月之后草原上会是什么光景。我可听说,噶尔丹的大军已拔营东进,鬼才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就会出现在科尔沁草原。”

罗世英母子是上个月到的泾阳,蒙元亨写信说,自己要在北边待上一段日子,让他们来泾阳小住,一家人也可团聚。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实则是自己这一去生死未卜,临行前太想见妻儿一面。

蒙元亨假意劝道:“王爷担忧什么!从噶尔丹的老巢到你这儿,可有几千里,岂是一时半会儿就到的。再说科尔沁草原中,除了你还有好几位蒙古王爷,朝廷大军也在古北口关隘集结。几路大军互为犄角,自是万无一失。”

纵马前行,草原风光令人沉醉,然而蒙元亨脑海中,始终对泾阳的那一场满城相送念念不忘。除了官商名流,自己的两个至亲之人——妻子罗世英与儿子蒙应瑞也在送行队伍中。无论与谁招呼应酬,蒙元亨的余光总会瞟着妻儿。

卓索图依旧摇头:“老弟做生意厉害,打仗却是外行。草原上的人都说,自打一代天骄成吉思汗之后,就没有谁家骑兵可与准噶尔媲美。他们行军速度之快,火力之强,真是百年来罕见。喀尔喀部的土谢图汗也算一代雄杰,可与准噶尔交手,几个回合便溃不成军。”

就如同茫茫草原,蒙元亨第一次来时,只识得满眼绿色。如今再放眼,却觉得草原分明是彩色。湛蓝如洗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大地旷野一片碧绿,羊群在青青中浮动着白色,还有野花点点斑斑,让草原变得五彩斑斓……

卓索图又叹了口气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科尔沁部的其他几位王爷,平时倒也称兄道弟,只是到了节骨眼怕是指望不上。朝廷兵马更甭提了,他们的算盘我还不清楚,就是让我当炮灰,迟滞噶尔丹兵锋。等到我弹尽粮绝,噶尔丹也精疲力竭,才会出手。”

正因如此,蒙元亨往昔心中的恨意几近消散。一个人成是过江猛龙,败是过街老鼠,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有什么可恨!真要去恨,恨得过来吗!世上哪有什么朋友与敌人,你发达时,朋友都想着来结识你;你落魄时,想结识朋友却不可得。经历过落魄与发达,你未必结识多少朋友,却能识得人生。

卓索图这番分析倒是中肯,只是蒙元亨不明白,对方是诉苦还是有意试探?他说道:“王爷一夫当关,自是万夫莫开。你放心,我一定赶紧筹足粮草,为你送来。”

然而此刻的蒙元亨,又与昔日大不相同。佛家说人生有三重境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又是山,看水又是水。当初看破别人的虚情假意,只是第二重境界。而今历经成败,心境却无比豁达,别人虚情假意,自己也可虚与委蛇。人生如戏,众人皆醉,我为何独醒,装醉不也挺好。

“打仗打的什么?就是粮草。”卓索图端起银杯,说道,“有你保障粮路,我便少了后顾之忧。正因如此,还有一事相求。”

两人心结未解,现场的人又很多,自是再无多言。蒙元亨转过身,与泾阳的大小商家一一话别。有人提到父亲,他只是轻叹一声,并感谢对方的关心。蒙元亨当然清楚,无论是对他还是对蒙顺,所有殷殷关切不过是虚情假意。当初蒙家遇难,蒙顺被驱逐出商号,山陕商帮中可曾有一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正因为众人的薄情寡义,蒙元亨才不惜背负骂名,与岳江南携手合作力战山陕商帮。现在自己成为名震川藏的大商,更是复出后的索额图属意之人,那些昔日骂蒙元亨数典忘祖、勾结外人的,又一个个围过来不吝溢美之词,真是一件无比嘲讽的事!

“切莫这么说。”蒙元亨说,“粮台赵大人与两位总商早有交代,在下职责所在,就是为王爷筹措粮草。王爷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

商帮跟随大军行动,为几十万人马提供军需粮草,俗称“赶大营”。如今朝廷大军云集长城古北口,文知雪也即将动身前往。文知雪点头道:“没错,大伙陆陆续续都要往古北口赶去了。我是总商,自然不能落在人后。科尔沁草原离古北口不远,你凯旋之日,咱们就在古北口见。”

卓索图放下杯子说:“第二批粮食不仅要尽快运来,数量更得增加。不是之前说的一万石,而是三万石。”

蒙元亨微微一笑,说:“怕是不行了吧。我回来时,咱们或许该在古北口相见。”

“三万石!”蒙元亨面露惊恐,心中却是大喜。卓索图索要三万石粮食,恰是他图穷匕首见。一万石粮食大致够一万士兵吃两个月,卓索图手下一万余众,这次运来了一万石,加之第二批还要运一万石,可说绰绰有余。此时要三万石粮食,实在匪夷所思。唯一合理的解释,这粮食是给噶尔丹大军预备的。想必噶尔丹大军一到,卓索图不仅要让出一条路来,还会奉上粮草。

一旁的盛宇峰接过话,貌似殷勤:“知雪与马老东家均为帮办西征粮饷总商,但凡有商队奔赴前线,都会来送行,何况元亨与文盛合渊源颇深,关系非比寻常。早去早回,凯旋之日,大伙还在这儿迎候你。”

“王爷要三万石粮食干什么?”蒙元亨问道。

蒙元亨也抱拳道:“有劳文东家相送。”

卓索图说:“行军打仗,粮草自然多多益善。”

商队即将启程之际,文知雪也现身了。当着众人的面,她与蒙元亨行礼如仪,既不似昔日恋人重逢,也不像仇人相见。文知雪语调平淡:“蒙东家,路上辛苦,多保重。”

“运来两万石粮食,足够大军日常所需,没必要弄这么多吧?”蒙元亨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心中却在盘算,对方狮子大开口要三万石军粮,实在过于反常,若自己一口答应下来,那就更离谱,因此该演的戏还得一丝不苟演下去。蒙元亨甚至祈祷,卓索图呀卓索图,老子不怕你扯谎,只怕你编出的谎话漏洞百出。你赶紧编个稍微像样的谎话,把我糊弄过去呀!

除了陕西官场的大员们,送行人群中还有山陕商帮的头面人物。帮办西征粮饷总商,马福兴商号的老东家马天行早早来到,拉住蒙元亨的手,夸奖他是陕商中的后起之秀。泾阳城里那些大大小小的商家,更无一不对蒙元亨赞不绝口。还有人提到蒙顺,说当年与蒙顺如何交情深厚,没想到如今蒙老哥的儿子青出于蓝。

卓索图或许不太擅长编谎话,他没有回答蒙元亨,而是说:“在商言商,你管那么多干吗!这三万石粮食,我愿意付高价。”

噶尔丹搅得北中国无一日安宁,朝廷决心用兵,保障钱粮自是山陕大商义不容辞之事。蒙元亨虽未担任总商,但索额图亲自关照,要他参与西征粮台营务。这半年多,蒙元亨奔波晋陕两地多方筹措。如今,一万石军粮筹备齐全,由蒙元亨亲自押送,前往科尔沁蒙古。

“这不是银子的事。目前战事一触即发,所有军粮都得按需供应。多给王爷几万石,我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胆。”蒙元亨一脸为难,心里更是着急,只要能引诱噶尔丹东进,区区几万石粮食,朝廷眼都不会眨。但是,你要让我们上当受骗,好歹也琢磨个能应付过去的谎话。本是将计就计之事,无奈你使出的计太粗糙,让我怎么来将就呀!

蒙元亨向赵明舟抱拳作别,赵明舟语重心长地说:“元亨,你是索相亲点之人,切莫辜负朝廷厚望。”蒙元亨一脸肃穆,郑重地点了点头。

卓索图笑了笑说:“你有心无心,或是有胆无胆,都无所谓,关键是有没有法子!这三万石粮食由你私下运作,不必让朝廷知道。”

西安知府、泾阳县令,以及西征粮台总办赵明舟,通通到场。半年前,赵明舟与蒙元亨一同被召来西安,后来才晓得,朝廷欲征讨噶尔丹,为保障大军军需,决定设立西征前线粮台。赵明舟是于成龙门生,素有干练之名且操守过人,朝廷擢升其为员外郎,总管西征前线粮台营务。

“这怎么行!”蒙元亨真是沮丧到极点。卓索图既不威胁,也不利诱,就凭几句空口白话便要我背着朝廷运粮食,我想答应也不敢呀!

去往蒙古大草原的路,蒙元亨曾走过。那时的他刚入商海,为了与文盛合争夺时间,只得悄悄出泾阳,绕道戈壁。如今的他,终于能风风光光踏上行程。为他饯行的仪式,更可谓冠盖云集。

“怎么不行!”这时,从帐后传出声音,一个腰间挎弯刀、身材魁梧的蒙古汉子走了出来。他笑眯眯地说:“蒙东家,多日不见,一切安好?”

无边无际的草原,一片翠绿,被晨光一照,像是刷了一层金粉,随着阵阵晨风,掀起碧波金浪。这些年,蒙元亨走过了崇山峻岭的蜀道,击水曲流荡漾的嘉陵江,再到白雪皑皑的康藏……自信人生一百年,会当纵横九万里!如今,他再度北上,熟悉而陌生的草原风光,又一次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