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人说话。我定神一看，是一位赶路的大伯。
“哈哈，看你们被汽车吓的！”
“这，这就是汽车？”
一九五七年，我十二岁，高小毕了业。母亲带我到外婆家里去。外婆家住在离蓝田街上不远的地方。快到外婆家里时，突然出现了一条好宽好宽的大路。我们在那路上走了约莫里把路，前面一个比牛大，比马大，比……真不好拿我们村里的什么来比。反正，一个有小屋子般大的东西，风一样地滚过来。妈一把拉着我，远远地躲到路边那割了稻子的田里，看着那个小屋子般的东西，风一样地蹿过去，我和母亲都看呆了，闹不清这是什么东西。
大伯点点头，又点点头。
我哭了。
呵，我终于看到了汽车。汽车，也能进山来呵！
我突然想起父亲在外面见过的汽车。汽车，你真的不能到我们山里头来吗？
一年一年，我长大了。十七岁那年，我参加了人民解放军。几年过去，回来探家。这时，公路，已从县城伸展开去，通到了桥头河。这路从花山岭脚下过。不过，足在花山岭那边，而不是在我们村子这边。我们从外面回家，坐车到大塘，翻过花山岭，花个把小时就到了家。比过去便当多了。
开初，挑着二十斤石炭走路，不觉重，一身轻快，一口气翻过了一座山，走了七、八里路。渐渐地，我感到肩膀上的扁担沉了，两条腿迈不开了。当我来到花山岭脚下，抬腿来翻这进屋前的最后一座山时，一步一滴汗，步步都艰难。我这才明白，花山岭上的这条石板路，每一块石板为什么这样的光滑，照得出人影子来呢？那是山里人的脚板磨的，那是山里人的汗水泡的啊！
“大塘！”
父亲这个深长的叹号，沉沉地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不久，父亲又翻山走了。我常常望着屋前屋后的山出神。我真想象不出，山的那边，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十岁上，有一天，母亲交给我一担小箩筐，要我跟村上的几个大人到石炭山里担石炭子（无烟煤）回来。我知道，到石炭山去，要翻过花山岭。我兴冲冲地挑起小箩筐，蹦蹦跳跳地跟在几个大人的身后，翻花山岭奔石炭山去了。我总算看到花山岭那边是什么了。那是山。又翻过那座山，还是山。于是，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全是山啊！
我从省城坐火车到县城——哦，不对，如今故乡由县改为市了，你看这几年的变化！啧啧！出了火车站，我匆匆奔向汽车站。站在售票窗口，大声地报着购票的站名。突然，有人在身后喊我。我回头一看，是我儿时的一个朋友。
“唉，不可能啊！我们这里，这么多的山，汽车怎么能开进来呢？”
“别买大塘。如今，汽车能开到屋门口了。”他兴奋地告诉我。
那时，一个四、五岁的山村孩子，真想象不出机器是什么，汽车是什么。
“真的？”我听了比他更兴奋。
“蠢宝，那才不是人推，是机器发动的。”
“跟我去吧，就要开车了。”
“那后面要几个人推呀？”我想起了大人们推的鸡公车。
“票呢？”
“这回我在长沙见到了。四个轮子在地上转，飞快的。”
“上车再买。那是个体户的车，服务态度好得很呢！”
“汽车？汽车是什么呀？”我忍不住问。
我终于登上了这辆一直能送我到屋门口的个体户的汽车。心里痒痒的，直想说点什么，又直想问点什么。真巧，车上坐着一位在市交通部门工作的同志，他告诉我，涟源，1956年，有了从永丰到兰田的简易公路，这是涟源的第一条公路。涟源境内仅有44公里。如今，全市共有国道、省道、市道、乡道、村道1899公里，铺了柏油的路面达87公里。全市47个乡，乡乡通了客车，全市90%的村通了公路。1978年以前，全市只有630多辆机动车，如今全市的机动车达3700多辆，其中个体户机动车就有1850辆。山民们要出村进村，搬运什么货物，再也不要用脚板，用肩膀了。
我的故乡，躲在湘中一个山沟沟里。出出进进极不便当。屋前，耸立着高高的洪界山。屋后，紧靠着一座大石山。先祖们冠它一个美丽的名字：花山岭。实则，那山上一年四季不见花，连茅草都长不高。可见，这山名上，寄托着山民们多少殷殷的期望啊！山民们进村出村，不是要翻洪界山，就是要爬花山岭。我的父亲，在我们那个山村里，算得上一条闯荡世界的汉子。年轻的时候，他翻过洪界山，从山那边的涟水河上乘木板船到过湘潭。更多的时候，他背上几双草鞋，带上一个竹筒筒，里面装着剁辣椒、豆豉辣椒、霉豆腐渣什么的，还有一些干粮。那是为了在路上少打中伙，节省几个盘缠。他告诉家人，从屋里出发，走到长沙，四百里，四天。有一回，父亲又从外面回来了。他那双长满老茧的脚板上，又鼓起了几个新泡。他用热水烫过脚，不由感叹地说：“什么时候，汽车能开到我们这屋门口就好啊！”
这辆漂亮的客车，终于稳稳当当地停到了我的屋门口。我走下车来，一眼看到驾驶室门上印着“个体”两个字，心间蓦地热了。今天，我的乡村父老姊妹，不仅能坐上汽车出村进村，而且拥有自己的汽车了。国家、集体、个体一齐上，来发展交通运输事业，这不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党的改革、开放政策开拓出来的一条新路吗？
又有好些日子没有回故乡看看了。心里惆惆的，好象遗失了什么最贵重的东西似的。我终于启程回故乡了。决心去寻回那失落的最贵重的东西，以慰藉自己那颗思乡的心灵。
我的故乡，在祖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只不过是一个小丁点儿，只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小小的水罢了。然而，在这滴小小的水上，我们不是看到了一轮太阳吗？
故乡，是游子心海中一个迷人的港湾。
“嘀——嘀——”
喝过天下第一泉的水，登过天下第一秀的山，然而，在我的心里，在我的眼里，我总觉得，它没有故乡的山秀，它没故乡的水甜。
汽车，留下两声欢快的笛声，又开动了，奔向前面的路。啊，归乡的路，愈来愈便当；祖国的路，越拓越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