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缺德少才的人，根本不该坐上市长的高位，受到那么多的宠信和宠用，自己没有做出什么贡献，更谈不上有什么功劳，倘若将西阳市副市长的位子让给适合于这个位子的同志，肯定会给西阳百姓做出更多的好事，更显著的政绩。可是，对于我这个无功的人，组织和社会却给了我丰厚的报酬，其实我是无功受禄，正是由于我的缺德少才又无功，使我时时处处陷于危险境地，今日沦为阶下囚，当是必然的结果了……
我坐上西阳市副市长的重要位子，组织把我作为德才兼备的年轻干部，委以重任。可是，我却没有注意德行的修养，提高自己的才干，为人民做出应有的贡献。相反，我失去了一个领导干部应有的党性，不，连普通人的人性都没有了，我滥用职权，贪财贪色，丧失了做人的本性，哪里还谈得上才干，哪里还会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哪里还像一个政府官员。我已沦为一个时时想着以权谋私、想着敛财索贿、想着与女人寻欢作乐的道德败坏的罪人。
说实话，或者实事求是地讲，就我的德与才，哪里配做官员，这真的是一场误会，发生这种误会全都怪我，是我削尖了脑袋要往政界官员行列挤。为了做官，我欺骗了现在的妻子艾思思，谎称自己没有女友，其实那时未婚妻已怀身孕，自己却冒天下之大之不韪，做出了丧尽天良的恶行，毁掉了一个善良纯朴姑娘的宝贵青春，致使她精神分裂神经错乱成为精神病人；也辜负了妻子艾思思对丈夫的信任，对家庭的期盼，最终毁掉的是我自己……我对不起初恋的姑娘和她的家庭，我对不起妻子和她的父母，我对不起自己的父母姐妹，我对不起组织和整个社会……如果领导能念我年岁尚轻，还有时间悔罪赎罪，让我用自己的余生和绵薄之力，去做一点点对社会对百姓有益的事情，那么，这对我就是天大的幸运和良机，我一定万分珍惜宝贵的生命和自由的时光，去做好自己可能做的事情……
东启聪后悔极了，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间，躺在寂然的监舍大通铺上的他，两眼仰视着片片斑痕的天花板，心灵就像船儿滑入悠长深邃的悔恨长河。他从袁媛媛想到艾思思，从艾思思又想到蓝莹，其实，她们都够可怜的。尤其是对初恋情人袁媛媛，还有妻子艾思思，自己都出卖了亲口的承诺和誓言，背叛了她们的真情。还有岳父艾民，对自己多次预见性的提示，正确的导向，那是他积累的趟走仕途的真经啊！自己却自欺欺人，表面诚心诚意听从他的教诲，私下却找情人作乐，真不该啊！怎么自己变成这样一个不诚实、不忠实、不讲诚信的小人了啊？就连对待蓝莹这个无情的女人，自己做的对吗？她是以一个处女身来傍官员的，而且，她声称不要婚姻，不要孩子，只要自己的爱情。如今看，是只要权力和金钱吧？其实，她付出的代价也是何等高昂啊！蓝莹啊！对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人，这几乎是她的一切和所有啊！可悲的女人！想到这里，他对谁也不再恨了，不再怨了，惟一恨的、怨的是自己，还有那促使自己利令智昏却又让自我感觉良好的美言与氛围。那令自已浑噩糊涂的并非哪一个人，而是日常必须接触和需求的空气、水分和土壤。东启聪心灵的船儿，在悠长的悔恨长河里漂流远行，他写起“由衷的忏悔”，记录着悔恨的轨迹和幡然醒悟的心路。
我可以去扫马路，如果领导能叫我做这事，我一定兢兢业业，把马路扫得干干净净；我可以去烧锅炉，如果哪家单位雇我干这事，我一定用心用力，把锅炉烧得红红火火，或者我回老家农村，做一个勤勤恳恳的农民。总之，我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干一点对社会有益有用的事情，对我来说，这是最大的慰藉和最高的奢望了。如果领导还信任我，让我以一个反面教员的身份，去一些地方，向一些人们讲述我的犯罪历程，以起到前车之鉴的作用，警示后人，千万别重蹈覆辙。我甘愿做这样的活生生的反面教员，并竭尽全力，把我的反面教材公示于世，倘若能产生前事不忘，后世之师的效果，也算我为社会贡献了点滴之力，这样，我负罪的沉重的心也会有一些释然和平静……如果我的余生要在监狱度过，我一定会服从管教……做一个认罪服判的老老实实的囚犯，如果我被判死刑，那也是顺乎天理、国法、人情的结果，是自己罪有应得的归宿。我现在真的明白了，无论对我怎样判决惩罚，都是我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必然结果……我以仅有的诚意，由衷地向人民百姓谢罪，向党和国家谢罪……
想着想着，狱警的一声呼喊：“放风时间到了！”这一句使监舍九名囚犯兴奋的话语，突然唤醒了东启聪的梦幻遐想，他方询问自己，谁叫你出去了，谁给你自由了，你能回老家当农民吗？想得美！你能去省城江口市扫大街吗？想得美！不过，总不能不往美处想啊！东启聪自问自答，企图解脱自己。他边想，边与另外八名监友走出监舍，去享受一天仅有的四十五分钟放风的时光，这是他们最为期盼的黄金时间，只有在这个时段，他们方能尽情地呼吸外面的空气，享用外面的阳光。
东启聪犹如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闪烁着权贵光环，披着权力衣衫的“贵人”了，是在被逮捕之后，等待审判的漫漫日子里，在看守所的东启聪不再有先前良好的自我感觉了，更不会趾高气扬地发号施令或训斥别人，他当然更不能穿梭于热闹非常的宴会与高朋聚集的沙龙，去享受奉承阿谀的溢美和投其所好的抚慰。他只能在看守所的小天地里，去接受管理和教育。
至于妻子艾思思，还有儿子，已经七岁了吧？上小学了吧？自己怎么有脸面对他们呀。特别是岳父艾副市长。真是对不起他们啊，那时候若能听进岳父的忠告，哪里会有落马的今天。唉，本来嘛，就不应该去攀附权贵，就不应该喜新厌旧，就不应该瞒着艾思思，更不应该抛弃袁媛媛，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亲手杀死自己的亲骨肉。唉，这不是报应是什么？本来嘛，自己与艾思思就门不当，户不对，天生的不该成婚联姻啊，真是鬼迷心窍，上苍的意图多么合情合理啊，又将生米做成熟饭，把与媛媛结婚成家的路径铺的顺畅自然，自己怎么不去走呢？非要强求另一条路，事到如今，真是活该呀！如今看，与艾思思的婚姻纯属误会，根本不般配啊，自己又沦落成了囚犯。唉！眼下惟一的出路是与思思离异分手，别因为自己的栽倒，影响人家的后半生幸福。唉！难舍难割的是自己与艾思思有了孩子，唉！又是一场父子离散啊！如果思思不要儿子，那倒好，自己领着儿子回老家去，爸妈一定高兴坏了，看到他们的孙子。可是，思思会放手孩子吗？……
远离省城的看守所，虽然地理位置偏远，但它的设施完善，管理严格，是全省多家看守所中的佼佼者，也许，正是这种环境，方使昔日的官员得以重新认识自己的机会，知道了自己吃几个馍喝几碗汤。先前不可一世的人啊，原来与大凡众生一个样子，只是“上苍”把那顶权贵的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自己才耀武扬威起来，那时候要懂得这个道理，哪里还会那般放肆贪婪，一心感激社会扑下身子为百姓多做好事还来不及呢！唉，还怪自己见少识寡，又才疏学浅，只会做穷人，不会做贵人啊！在这方十多平方米的监舍，东启聪悟出了做人的道道。也许，还有看守所的管教干部的功劳，使得他开始“蜕变”，是东启聪刚被带进看守所，管教干部就十分严厉地向他宣布监规，且要求他背：“在押人员必须服从管理教育；必须认真学习法律、政策，老实交代自己的问题，揭发犯罪嫌疑同伙，检举他人罪行；保持良好秩序，遵守看守所的规章制度；不准超越警戒线和私自串监。”等等。
还是回老家吧，爸妈年岁已老，家中又没年轻力壮的男人，回去就是爸爸的帮手，无论春种秋收，自己都是棒劳力，这么多年一直在外边打拼，也没顾上回家帮忙，一年到头跟爸妈姐妹也见不上两天时光，以后好了，有的是时间陪他们了……
东启聪不仅背熟了这种监规，还身体力行。在十多平方米的屋子里，躺着九个囚犯的大通铺占去了大半空间，屋子一侧靠着墙根摆放着饭碗、马桶和日常生活用品。当东启聪走进监舍，大伙就表现出一种友好和热情，有人接下他的东西，有人拉着他，一道往那个“首席床铺”走去，还有人问寒问暖，与他搭讪，最明显的标志就是让他睡的那床位，是个人都能看出，那方位在整个监舍的确是最佳位置了。这到底因为什么？私下里还有人喊他东市长，听到这已遥远的称呼，他立马纠正，别——别这样叫我，我早不是市长了，现在跟大家一样……不过，从这里他悟出来，大凡人们对做官的人还是尊敬的，即使进了监狱，照样被人高看一眼。不得了，当了官的人不仅光宗耀祖，在人世间是人上人，就是下了地狱做了鬼，还是鬼上鬼啊！那一瞬间，温暖的氛围和热情的话语，又将东启聪已经僵死的心灵唤醒。在他的招呼下，犯人们不再称他东市长，改口叫他东老师，东启聪欣然接受着这种称呼，慢慢的，他似乎捕捉住了新的希望，话开始多起来，情绪也有些好转，常常向“狱友”讲述一些文化知识，还配合管教人员讲法律教育，东启聪真的成了“狱友”的老师，监舍变成了教室。有一天，睡在紧邻马桶那个劣等床铺的囚犯突然患了急性肠炎，上吐下泻的难受不已，东启聪就让出他的“首席床铺”，让那病囚去睡，大家见他这么有风格，哪里依他，纷纷让铺给病囚，东启聪还掏钱，让看守所的小灶为病囚做了可口的病号饭。至于监舍的卫生，还有倒马桶粪便的脏活，先前总是那几个睡“下铺”囚犯的“专利”，改成了所有的囚犯轮流值班做这事。也是这种原因，东启聪住的监舍，在看守所每月一评的“文明监舍”活动中，屡屡蝉联这种荣誉。其实，这一切都是看守所管教人员良苦用心的结果，他们精心策划，让囚犯们监视并帮助东启聪，受到感动的东启聪，反过来又帮助他的“狱友”。无疑，东启聪自然而然成为监舍众人的老大，无论从丰富又高贵的阅历，从学问和学历，还是口若悬河的口才，谁能与他相比。大家服气他，还因为把他视为了贵人，众多的犯人有一种自卑感，哪里比得上人家登过大雅之堂掌过大权的人。正是这样，东启聪成了监舍众人的精神领袖，特别是当东启聪绘声绘色地聊侃他几乎跑遍全世界的著名风景，大家听得更是专心致志，倍加投入，从埃及古老的金字塔到南非旖旎的自然风光；从南美的伊瓜苏瀑布到奇怪的复活节岛；从曼哈顿百老汇大街林立的音乐厅和影剧院，到雾都伦敦的圣保罗教堂和海格特公墓；从瑞典辽阔静谧的维纳恩湖泊到芬兰广袤的森林……原来世界这么精彩，又如此博大，唉，咱们这一辈子是没有看那风景的福分了，狱友们发出各种感叹，真叫咱去世界潇洒走一回，就是死了也心甘啊……
倘若江北日报社还能叫自己回去，就是当一名普通记者，那也是到天堂了啊！怎么可能呢？怎么敢有这种奢望呢？报社记者多神圣啊！那是你东启聪能干的事吗？
这时候的东启聪，又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富有感。比比众狱友，自己还有什么不满意、不知足、不自豪的地方呢？在监舍，狱友们常常问他的是，你出去以后要干什么？想干什么？面对这道问题，东启聪只是说至于干什么，那是听天由命，顺其自然的事。实际他只想回老家当农民，或在都市扫大街，但是这话由他的口说出来，恐怕没人相信。这时就有人说，如果东老师你以后办公司，做企业，一定别忘了俺，俺愿意跟你打工跑腿，接下来，就有诸多异口同声的响应……这时候的东启聪又油然而生一种惬意感、优越感了。蓦然，他有了这样的意识，一个人，无论在哪个层次，在哪个方位，在哪个领域，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自己的价值。既然这样，何以削尖脑瓜，跻身政界，拼争官位呢？回首往事，上苍原本就没有为自己设计做官的途径啊，是自己鬼迷心窍，非要往这里挤啊……
这时候的东启聪，不再想做官掌权了，不再想索贿敛财了，不再想情人了……只想活着走出监舍，享受自由的生活，回老家做一个农民，与父母姐妹一道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如今农村的日子早已好起来，想吃什么，叫妈妈做什么，想穿什么，到县城商场买什么，过年了，杀头猪，全家围在一块吃饺子，享受着天伦之乐，多美的生活啊……若是还在江口市，就去环卫队，当一名清洁工，凌晨四点就到繁华大街，把街道的污秽打扫得干干净净，待人们都起床了，开始在马路上跑步晨练了，自己就收工去吃早点，找一个干干净净的小摊点，来上一碗豆浆或豆汁，再要上两根油条，多美啊，吃过早点就自由自在逛街市，想去哪转悠就往哪去……
东启聪变了。变得虽然缓慢却明显，变得虽然艰难却自然。经历了寒暑春秋的磨砺与敲打，东启聪由坚持抗拒，以期重整旗鼓、回归官位、继续荣华富贵的日子，到心灰意冷，不再想做官的境地，又滑落至万念俱灰，生不如死的绝望深渊。之后，却悄然地从深渊谷底渐渐回升……不知道是在坠入深渊谷底，还是在回升的过程，他开始悟出命运的真谛，人生的含义。生活，朦朦胧胧地向他招手，前路，时隐时现地闪烁一缕曙光，东启聪终于萌生一种信念，他要从头再来，重新开始他的生命……
古人说：“天地间真滋味，惟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栝，惟静者能看得透。”也许，这话不无道理。往时，东启聪在那醉酒盛宴，浪笑恣谈的纵欲中，一直处于沸腾的心绪，哪里有品味天地间滋味的空暇。印制精美的张张请柬不期而至，络绎不绝的贵宾佳丽登门造访，生活在这方喧闹非常的高温氛围的人物，大脑的思维既冷不下也静不得。如今的东启聪，却有空暇品味滋味了，在这个十多平方米的监舍里，在这方温度降至冰点的冷寂空间，他开始感悟人生，体会世变，品味世态炎凉，生离死别，他似乎大彻大悟了。在经历一番大起大落、升降浮沉之后，他看穿了世道红尘，渐渐醒悟起来，反思往事，真是一场噩梦啊！初恋爱情落下的是罪孽深仇，豪宅别墅带来的是无家可归，功名利禄争到的是铁窗手铐，风月美色换得的是身败名裂。走至这步田地的东启聪，还能看不透世情世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