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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寻觅 3

几声车喇叭响,我们回过头,看到一辆轿车驶过来,停到幼儿园门口。

我的心颤抖了一下,苦笑着,把目光望向燕子和周波,周波想要解释什么,我摇了摇头,他把话咽了回去。

季仁永和一个女人走下车,向幼儿园内走来。季仁永看到我一愣,马上现出仇恨的表情,气势汹汹走过来,问我在干什么。

她看着我说了一句话:“你为什么开除我爸爸?我爸爸是好警察!”

我说没干什么,来看看孩子。

燕子对孩子说了实话,说我是公安局长,也是她的爷爷。她听了以后就开始挣脱我,回到燕子的怀抱中,但是,眼睛还在看着我。

他说:“少来这套,告诉你,我爱人就是因为你死的,她的病情本来已经好转,是你非把我赶出公安局不可,使她病情一下子加重了……”

倏忽间,海边的情境忽然都出现在我面前,我似乎看到,我手上牵着一个小女孩儿漫步的背影,沙滩上留下我们两个人的脚印……

季仁永说不下去了,他从燕子怀中抱过女儿,跟阿姨打了声招呼,转身向车走去。

我紧紧地抱着她,忽然想,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孙女多好。其实,如果儿子结婚早一点儿的话,我的孙子孙女也有这么大了,如果真的这样,我就会天天把她抱在怀里……

女人看着我,没有马上离开。她是修丽云。

燕子一时不知咋回答才好。

她的目光……又是那种目光,疑虑、希望、有话要说的目光……

她不叫,用黑幽幽的眼睛看看我,又问燕子,我是她的什么爷爷。

我心又是一动,正想跟她说什么,季仁永的呼声传过来。

燕子让她叫我爷爷。

“二嫂,咱们走!”

我控制住了眼泪,但是,嗓子还是紧紧的,说不出话来。

修丽云看我一眼,向轿车走去。

看来,我是有点儿老了,不然,感情怎么会这么脆弱!

我的目光看向轿车,发现季仁永和他女儿都在看着我。季仁永的眼神在镜片后边模糊不清,他女儿黑幽幽的眸子一直盯着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灵魂。

我把她抱到怀里,眼泪真的涌了出来,急忙借着拥抱她的机会,在她的衣服上把眼泪蹭掉。

修丽云走过去,从季仁永怀中接过孩子,三人再看我一眼,都进入车中,启动,驶去。

我伸出手臂,要把她抱进怀里,她似乎想躲避我,可是看看我又同意了。

我隔着车窗看到,修丽云紧紧地抱着季仁永的女儿,她们两双眼睛还在看着我。修丽云还是那样的眼神,我第一次见到她时那种眼神。

燕子走上前,抱起她,走到我跟前。

我忽然想起白颂说过的话,他们有过一个女儿,后来失去了,想来,他们的女儿离开时,就是季仁永女儿这么大吧,此时,她也一定想起了自己的女儿……

我心疼得泪水都要涌出来了。

我忽然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那就是想要一个女儿……不,想要个孙女,像季仁永女儿这么大,这么可怜,这么可爱,让我抱,让我亲,牵着我的手指,随我在海滨的沙滩上徜徉……

那是一种忧郁的、她这样年龄的孩子不该有的眼神。

我和周波、燕子离开幼儿园,可是,脑海中依然盘桓着这样的镜头。不由想起,老伴在生个儿子后,一直想生个女儿,可是,计划生育国策在前面摆着,在这件事上只能抱憾终生了。女儿虽然不可能了,但是,有一个孙女还不是奢望,不行,应该让儿子快点儿结婚,我要抱孙子抱孙女,我也应该加快工作步伐了,抓紧完成这最后的使命,回到海滨。那时,如果我真的有了一个宝贝孙女,该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事啊,可是……

她用黑幽幽的大眼睛默默地看着我们。

可是,周波的一声叹息和一句话,把我的心绪全打乱了。

阿姨听了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把季仁永的女儿带到我们面前。

他说:“那个失踪的秀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带着孩子们玩耍的年轻阿姨看到我们,急忙走过来。周波对她说,我们是季仁永的亲属,来看看他的女儿。

一瞬间,我的心情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转折,那种美好的感觉消失了,取代的,是一种阴郁的、沉重的心情。

我看了一眼燕子,她的眼里有了泪水。

是啊,我们爱孩子,爱自己的后代,可是,我们留给他们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秀秀不也是爸爸的宝贝女儿、爷爷的宝贝孙女吗?可是,她刚刚十六七岁,还没有成年,却遭到了那样的命运,甚至可能已经失去了生命,还有白颂和修丽云的女儿,父母离异后,她小小年纪就变得忧郁,而后就生病去世了……对,还有修丽云,她小时候,不也是父母疼爱的宝贝女儿吗?可是,她如今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和周波、燕子站在幼儿园门口默默地向里边看着她,一股浓浓的酸涩从胸口向喉咙泛上来。

我们给他们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难道就像华安这样吗?让他们心怀忧郁、不安,甚至恐惧地生活?不,不应这样,他们理应在无忧无虑、充满阳光的天地间成长,而要做到这些,我们,他们的长辈,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就是季仁永的女儿。

我的心中生起一种悲壮的感情,我也忽然意识到,或许,这才是我重新披挂上阵、来华安任职的根本原因。

她是个女孩子,只有四周岁左右,一副可怜模样。

大概,周波跟我想到一起了,他沉默着走了几步,忽然沉重地叹口气说:“严局,谢谢你!”

可是,只有一个孩子不同。她站在一旁,不玩,不闹,不嚷,不笑,只是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我不解地看着他。

春天已经来了,天气已经很温暖了,新星幼儿园的孩子们在院子里快乐地玩耍着,有的荡着秋千,有的在滑梯上攀爬,有的在骑着跷跷板,还有一群孩子在一个年轻阿姨的带领下,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每个孩子都在吵嚷,欢笑。

他说:“严局,你改变了我。”

我听完想了想,带着周波,叫上燕子,走出公安局。

我还是不解地看着他。

一上午,我的心情都是又乱又沉重,什么也干不下去,十点多的时候,周波回来了,也是一脸的沉重。说丧事办完了,除了一些娘家的亲属,就是宏达集团的一些人了,连贾老大都到场了,贾二也打回电话表示慰问,所有后事也都是宏达集团帮着操持的。公安局只有刑警大队过去跟季仁永关系较好的三五个弟兄去了,再没有别人。

他继续说:“你要再不来,我可能就彻底变坏了。你知道吗?从当警察那天起,我就发誓做个好警察,就像我上警校那天发过的誓一样,除暴安良,打击邪恶,伸张正义。可是,等真正当上警察以后,才知道面对的是什么,特别是屠龙飞当上副局长以后,我甚至都觉得无法呼吸,如果我坚持过去的信念,在华安公安局根本待不下去,甚至,稍稍有一点儿良知都不行,不这样就无法生存……可是,你来了之后,把这些都改变了,你也给我树立了榜样,让我知道,一个好警察应该是什么样子。今后,我一定要全力帮你,只是我官儿小了点儿,不过你放心,我有多大劲使多大劲。”

可是,我还是觉得内疚,深深地内疚,我真想去见见季仁永,跟他说几句什么,可是又不能……

我忽然听出,他话里有话。

可是,能怪我吗?他的事在那儿摆着,我能不处理吗?何况他……

燕子在旁笑了:“严局,听不出来吗?嫌官小了。人家这么给你干,应该重用了吧!”

如果不是我坚持,他就不会被清出,他不清出,他妻子可能就会得到安慰,也就不会加重病情,不会死了。可是……

周波急忙说:“邢姐,你可别乱说,我可没那个意思!”

我的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负疚感,对季仁永妻子的死,我负有一定的责任。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我看出,周波的脸已经红了,心里也就明白了。

季仁永妻子生病的事,我早就听周波说过,她得的是乳腺癌,这种病发现得早本来是不至于致命的,可一是发现得晚,二是恰好在她发病时,季仁永出了事,又是进监狱又是被清出公安机关,精神受到沉重打击,病情就不可逆转了。周波说,季仁永跟妻子的感情很好,他所以投奔贾氏兄弟并死忠于他们,多赚些钱给妻子治病也是重要动机之一,可是,最终还是没有挽回她的生命。

我就说了一句:“周波,让你当刑侦副局长,你有信心干好吗?”

我陷入沉思中。

他的脸更红了:“严局,你是认真的吗?屠龙飞那样的都能行,我怎么也比他强吧!”

周波答应着,把钱揣入怀里,走了。

说得也是。

我想了想说,你们以前有交情,这种时候去看看没什么,应该去。然后又拿出二百块钱给周波,说我也想去看看,可是不太好,这钱你拿着吧,不要告诉他是我拿的,就说是你的意思就行了。

刚参加工作的一些年里,也就是年轻的时候,我看到那些投机钻营、托关系走后门往上爬的人,总是觉得无耻,可是后来,这种态度逐渐改变了。因为我察觉到,只要在政界、在机关公务员这支队伍里,甚至在企事业单位里工作的人,没有不想上去的,没有一个甘心一辈子在底层受人管辖的,何况对于那些有志向、有抱负、有能力的男子汉呢?所以,想当官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是正常的事。问题在于,这些年来,想靠工作提拔重用已经被归为“四大傻”之列,而且排在了第一号:“提拔靠实干的,找小姐(嫖娼)留名片的,给领导提意见的……”那么,什么人能上去呢?一是有后台的,二是肯花钱的,三是会搞关系的,四是会来事的……如果这些因素集中到同一个人身上,那这个人就会顺风顺水,平步青云。也正因此,在我们的领导干部队伍中,混迹着相当一部分不良之辈。我就认识一个领导干部,年轻时候就是个流氓地痞,还被我们公安机关抓过,后来不知怎么当上了小干部,可是,身上那股做派跟社会混混没啥区别。对,跟屠龙飞相似,人们都叫他“土匪”,后来,他当上了一个基层领导,就开始作威作福,对下边张嘴就骂,举手就打,在单位说一不二,谁拿他也没办法。可就这么一个人,在十年左右的工夫,居然升到了副厅级,现在还在往上爬,他已经放出风去了,这辈子怎么也得熬到副省级。正是在这种风气影响下,使人们对那些被提拔重用的人总是抱有一种怀疑的态度,觉得他们不是凭本事、从正路爬上去的。因此,我有一个深切的体会,提拔干部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提拔上去一个坏人会鼓舞一大批坏人,他们看到同类上去了,狐假虎威不说,还增强了信心,觉得他都上去了,我也可以上去,于是也会千方百计地学习这个人。而我们的干部机制又缺乏遏制这种人的机能,往往能遂他们的心愿。同时呢,就是那些好的、优秀人才的心凉了,他们或者向这样的人学习,或者放弃了希望,消沉下去。有这样一种认识,所以我在提拔使用干部时特别小心,而且非常注重人的品质,品质不好的人别说他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本事,就是有,也绝不能提拔,这样的人上去了,后患无穷。还有,我也很注重文化素质和业务素质,而且,这两个素质还是互为作用、密不可分的。文化素质影响着一个人的政治素质和业务素质,试想,没文化、不学习、不读书,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较高的思想修养、较好的业务素质呢?

周波又说,今天上午火化,他想到场,问我合适不合适。

那么,具体到周波身上,这些条件怎么样呢?政治素质应该没问题,他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是可以信赖的人;文化素质呢?警校毕业,后来又进修了大学,平时的言谈举止和工作中的表现,也说明他具有相当的修养;业务素质就更不用说了,这小一年来的实践就是证明。而且,他还有更可贵的一面,那就是在政治上比较成熟,不是那种一根筋式的人物。在文学作品或者在生活中,经常会有一根筋式的人物,而且对他们多是歌颂态度。确实,这样的人物不乏正直,而且不止正直,是耿直,也就是倔,认准一条道儿,谁也说不动他。这样的品质对警察来说,当然是优点,可是亲爱的读者,你们不妨在身边找一找这样的人,看他们的境遇如何?在单位到底发挥了多大的作用?有多少人喜欢他?我们会悲哀地发现,这样的人往往被边缘化了,即使他品质再好,也发挥不了多大作用。所以说,太一根筋式的人物不但在今天、在任何时代都不是合适的领导干部人选,作为领导干部,要和各种人打交道,要洞悉社会和人生,知道必要的妥协,一根筋式的人物怎么能做到这些呢?周波如果是这样的人,早就被屠龙飞干掉了。所以我想,如果真的提他为副局长,相信是能够挑起这副担子,再锻炼锻炼,将来我退下去了,让他取我而代之也不是不可能的,如果真的这样,我就给华安留下了一个好公安局长,那我可是积大德了。

我的心一动,又一沉,半晌不出声。

想着想着,我激动起来,回到局里后,马上去了梁文斌办公室。

那天早晨还没上班,周波就匆匆闯进我的办公室,小声说:“季仁永的妻子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