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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年夜 2

在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一走了之,正好,我也想看看她们现在什么样子,就随娟子走进去。外屋也亮着灯,灶台上冒着热气,是在烧煮饺子的水吧。娟子推开屋门大声说:“妈你看是谁?公安局长……”

门开了,娟子从屋内走出来,认出了我,一下惊叫起来:“哎呀,严局长,您怎么来了,快进屋,快点儿!”

我随着娟子走进屋子,老太太已经站起来迎接我。此时,她也穿上了一件干净的新衣服,头发、脸色都比上次来顺眼多了,炕沿儿上摆着一个面板,上边摆放着包了一半的饺子,屋子也显得很温暖,墙角处还摆放着一台不大的彩色电视机,里边正在播春节联欢会,这是上次来没有的。我急忙对她们说别担心,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从这儿路过,顺便进来看看,打扰她们了。娘儿俩急忙说不打扰不打扰,看到我高兴还高兴不过来。然后就是再三道谢,说多亏了我,她们才过上这样一个年,还说周波前两天不但送来五百块钱,还拿来一个旧彩电给她们看。看着她们这个样子,我的心情好多了,跟她们说,今后有什么难事尽管吱声,然后就要告辞。可她们非要我留下来跟她们吃饺子,我抱歉地告诉她们,距午夜吃饺子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还有工作。她们说,那就提前吃,先煮一点儿给我吃,不然心里过意不去。说话间,娟子就去外屋煮上了饺子,我无法拒绝她们的心意,只好等了一会儿,吃了几个热腾腾的饺子,大概是心情好的缘故,觉得饺子也特别的香,我连连称赞,再三谢了她们才离开,娟子一直送我到大门外。在我要走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一句:“局长,我……”

我怕惊着她们,急忙回声:“是我,我是严忠信!”

我看着娟子,问她是不是有啥话要说。她嘴动了一下,摇摇头,说了句:“没有,局长,真没想到,您能瞧得起我们,太感谢您了!”

我向窗子看去,窗上结了一些霜花,但是仍能影影绰绰看到两个身影在忙着什么,我悄悄走近,向里边看去,正是三榔头的母亲和妹妹娟子,她们好像在包饺子,这种情景让我的心中生出几分温馨,几分欣喜,静静地观察了一会儿,我决定还是离开,不打扰她们了。可是,她们却发现了我的身影,娟子的声音传出来:“谁呀?”

我说没什么,我小时也受过苦,今后,她们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转身离去,走了一段路回头看看,娟子的身影还在望着我。这时,我忽然心里一动:她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因为去看守所的时间要到了,我没有回头。

我最先看到的是窗子透出的灯光,是明亮的灯光,肯定是电灯,看到这个灯光,我的心也亮堂了很多。随即看到,不但窗子有了灯光,院子里也和所有住宅一样,挂了一个不大的红灯笼,接着我看到,上次那个歪倒的、几乎要散架的小木门也修好了,但是并没有上锁,我推开它走进院子,看到了整个屋子,它也比上次来顺眼了不少,院子也显得整洁多了。

看守所在郊外,和城里的喜庆气氛比起来,这里要显得严肃冷峻得多,但是,无论是看守所大门还是监区的大门旁,都贴上了大幅春联,院子里也悬挂起一个高高的灯笼,我随着看守所长走进监舍走廊,挨个儿铁门向里边看着,先看到一个个光秃秃的头,继而看到里边的人,他们有的在看电视上的春节联欢会,也有人在打扑克。除夕夜,对他们的管束显然放松了,这也是应该的。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他们都把目光看过来,定定地盯着我。看守所长对我说,过年了,犯人也要改善伙食,食堂那边正在准备饺子。听着所长的话,看着监舍内的这些秃头和目光,我不由猜测起来,此时,他们那一颗颗大脑里边,一个个心灵深处,都在想些什么,估计,所有人都在思念亲人吧。我都有这么强烈的孤独感,思亲感,他们一定更强烈吧,也一定更加感到自卑、自怜吧。看着这些人,我们所有的人都应该感到满足,感到幸福。

既然来了,就看看吧,我随着脚步来到了三榔头家外边。

年节期间,看守所是公安局长最挂心的地方。每逢佳节倍思亲,特别春节除夕,是在押人员思想最不稳定的时候,那种思亲的感觉是本能产生的,是难以克制的,我刚才就品尝到了这种滋味。所以,节前我就布置看守所,对那些并非罪大恶极、而且不影响审判或者已经判决留所执行的犯人,尽量让他们和亲人见一次面,同时,还要管教员和在押人员逐一谈话,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在安全保卫这点上更是讲了又讲。因为看守所一旦出事就是大事,无论是看守所的领导还是我这个公安局长都要吃不了兜着走。所以,在除夕夜,我要求除特殊情况外,所有看守所的民警都到岗,确保不出问题。在监所转了一圈后,我又去了食堂,看到十来个在押人员和看守所的民警在一起包饺子。所长告诉我,这些在押人员都是罪行较轻,人也老实可靠的。

我说不清楚,大概,是一种潜意识的支配吧:当你为自己的不幸而痛苦时,就去看看比你更不幸的人吧……

时钟渐渐指向十二点,城区方向的鞭炮声越来越密集,所长说,差不多了,我们也该放炮了。我跟他们一起来到院子里,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然后饺子就一锅锅煮起来,煮好后,民警们一盆盆送进监舍,然后才坐下来自己吃,我也坐在他们中间吃起来,一边吃还一边想着,这个大年夜居然吃了两顿饺子。吃完后,我又去了武警中队,给官兵们拜个早年,然后才回到城里,此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我怎么会走到这里来呢?

局办公楼自然也贴了春联,色彩缤纷的楼形灯也闪亮起来,门上还悬挂着四个红灯笼,一向严肃冷峻的公安局大楼也透出了几分喜庆的气氛。但是我看到,整个大楼只有几个窗子亮着,那是110指挥室和刑警、治安、巡警、法制及局值班室。我想,此时此刻,全县大概只有我们这样少数几个单位还有人值班,或者说,还睁着眼睛守卫着年夜的平安。我走进楼,发现楼内很静,虽然有几个值班的,和往日相比还是显得太冷清了,我挨个儿走了一遍值班单位,嘱咐大家保持警惕,有什么事跟我打招呼,然后才回到办公室。此时春节联欢会已经结束,鞭炮的高潮已经过去,我也感到疲劳了,为了避免孤独感再次袭来,我决定躺下睡觉,可就在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

我似乎什么也没有想,完全是信步而行,任凭脚步带着我走,不知不觉,我来到一片平房居民区,我停下脚步辨识着,这才发现我来过这里,对,三榔头家就在这一片。我看到,尽管这里都是低矮的平房,但是,照样家家挂起了灯笼,照样家家灯火通明,照样家家门外贴了春联,挂了福字,照样有孩子们的欢笑,照样不时响起一声声一阵阵鞭炮。我甚至觉得,这里的年夜气氛要比那些高层住宅浓得多。

这是个外线电话,来电显示的号码是本县的,但是很陌生,难道出了什么案子?要是出案子,一般应该先打110啊?我疑惑着把话筒放到耳边,还没等说话,里边传出一个男声:

我拿着手机在耳边好一会儿,才放下,然后就穿好衣服,走出办公室。春节联欢会也不看了,本来我也没看,越看屏幕上的欢乐喜庆,越感到孤独和凄凉。

“你……是公安局……严局长吗?”

电话撂下了。

我说我是严忠信,问他是谁,有什么事。

她不再说话,好一会儿才说:“就这样吧,你多保重!”

他说:“你别管……我是谁,我……现在,一个人……在家,挺……不是滋味,想跟你……说说话!”

听着她的话,我的心渐渐冷下来,但是,我努力用缓和的口气对她说:“魏兰,这是不可能的。我跟你说过,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也许时间更短,我把事办完了,立刻就回去,谁拦我也拦不住,那时,我天天陪着你,咱们永远在一起,不分开,行吗?”

听得出,这人喝醉了,我劝了他几句,让他抓紧休息,说我还有事,没空陪他闲聊,就挂了电话。

听了我的话,她似乎冷静下来,抽泣了两声后说:“我还要你来我们这儿呢,你来吗?对,你让我去华安也行,过完年以后,你办妥辞职手续,跟我一起回这边来,行吗?忠信,你都五十大几的人了,为啥受这个罪呀,你就辞职吧,回来跟我们娘儿俩团聚吧……”

可是,刚挂断,电话又响起来,还是这个人。我接起来说:“你怎么回事啊?你要再这么干,我可要找你了!”

她呜呜地哭出声来,我急忙控制住自己说:“行了,魏兰,咱们说说话吧。你还是来华安吧,啊,我真想你!”

可是,醉鬼是什么也不怕的,他说:“找我?那好啊,你……来吧,我等着你,最好,你……把我抓进去,那样,也比我现在……好受得多……”

话说出口,眼泪也涌出来,我再也无法说话了,而那一边,也传来她的抽泣声:“你呀你……我们也想你呀,你这是图啥呀?咱们一家就三口人哪,过年都不能在一起,你以为,我和儿子心里好受吗……”

看来,这是个失意之人,可是,我是公安局长,他要倾诉实在找错人了,何况他又是个醉鬼,我再次警告了他,又把电话挂了。

我说:“你说呢……”我终于忍不住说出来:“魏兰,我想你们……”

可是,很快,他又把电话打过来:“严……严局长,你……咋回事啊,咋对……我这个群众……这种……态度啊?我真有话……跟你说!”

她:“就你一个人吗?”

我生气了:“好,我听着,你说吧,但是,必须是跟我的工作职能有关的,唠闲嗑就免了。”

我觉得泪水在往外涌,忍了忍才说:“没干什么,在办公室里。”

他说:“好啊,我就是要说……说跟你……工作有关……的事。你说,欺男霸女,归不归你管?你管不管?”

她:“你干什么呢?”

我说:“什么欺男霸女,你说明白点儿。”

手机号是儿子的,但是,传过来的声音却不是他,而是她——老伴儿。

他说:“就是……我媳妇让人抢走了……”

但是,现在,各值班单位走过一遍了,距午夜还有两个来小时,这两个来小时对我来说太漫长了,我想跟妻子和儿子说说话,特别是想跟妻子唠唠嗑,哪怕听听她的声音。可是,儿子还没有给我打来拜年的电话,我当父亲的不想先给他打。打给妻子吧,想起那次电话中的怒骂,肯定不会换来好结果。我正在徘徊犹豫着该干点什么,排解一下心中的孤独难过,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了一下,是儿子的。

没听完我就烦了,这种人我这辈子见多了,自己不行,养不住老婆,老婆跟别人跑了,这一过年,就想起来了,感觉到自己的凄凉,所以借酒浇愁,喝醉了又找人发泄,肯定是这么回事。然而,当我正要放下电话时,却突然停住了。

除夕之前,局里好多人,包括梁文斌等班子成员,还有步通俞、周波、丁英汉、耿才、燕子等人都邀我去他们家过除夕夜,但是,人家一家人团聚,我一个外人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了,越看人家热闹,越显得我孤单,所以,对这些邀请我都坚决拒绝了。我说,我的除夕夜是有安排的,晚饭后,要组织民警巡逻一段时间,然后去一些单位检查值班情况,等到午夜前,再到看守所看望武警中队的官兵和值班民警,我的年夜饭就跟他们一起吃了。

因为,他说了句:“严局长,你别以为……我不是……正经人,我……是好人,是歌唱家,你听:‘啊,多么辉煌,灿烂的阳光……’”

我觉得,再这么坐下去,我会发疯的。

我一下怔住了,或者说镇住了。

可是,我做不到,我越这么对自己说,心里越难过,一股股酸涩从心底泛出,上涌,想通过双眼流出来……

因为,这个人唱的是意大利歌剧《我的太阳》,也就是那个世界著名的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罗蒂演唱的曲目,而且,唱得字正腔圆,听上去非常专业,于是我就一直听了下去,听着他把这首歌儿唱完,听他唱出最后的高音。懂行的人说,这个高音是什么C,难度极大,一般人是唱不上去的,可是,这个人却唱上去了,而且唱得非常完满。

春节前,儿子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强烈要求我去他那里,跟他和他母亲团聚。可是,这是我任华安公安局长的第一个春节,全县人民群众的平安系于我一身,我怎么能离开岗位呢?儿子在那边听了我的解释非常为难,一直在旁听的老伴忍不住夺过电话,跟我吵了起来,最后居然说出:“你死在华安吧,永远别来见我们!”然后摔下了电话。后来我虽然打了回去,可是每次都是儿子接的,她说什么也不再接电话。于是,这个年,这个除夕,注定我只能这样度过,注定我要孤独地坐在办公室里等待着这最长的一夜快点儿过去。可是,我却没有想到,此时,我会这样强烈地思念他们,想跟他们守候在一起,我对自己说:严忠信,你怎么这样了?别忘了,你是公安局长,你身上肩负着神圣的使命,你不该这么儿女情长,你要坚强……

天哪,真是个歌唱家,唱得实在太棒了,华安居然还有这样的人?他是谁呀?

可这是不可能的。

我忍不住追问起来:“先生,你唱得确实不错,你叫什么名字,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开始思念亲人,思念我的老伴,我的儿子,非常的思念他们,恨不得马上见到他们,想跟他们一起过年,一起度过这个除夕……

他说:“这回你信了吧,你说,我这样的人能胡说八道吗?咋样,感兴趣吗?要是想听,能不能见见面,我一个人在家挺难受的,咱们能不能唠唠?”

天色暗下来,夜幕降临了,这不是个普通的夜晚,而是除夕夜。此时,我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忽然被一种强烈的孤独感、失落感攫住了身心,我默默坐在椅子里,忽然产生一种要落泪的感觉。

荒唐吧?是荒唐,可是,接着我做出了更荒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