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是。我仍旧是依附在权势人物身上的可怜虫,唯一的区别,是我所依附的人物都对我另眼相看,让我能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我这么说,或许对拿我当心腹当朋友的魏书记、冯大秘以及龙在行不公平,但事实的确如此。
如今我在天远,黑白两道皆有人脉,算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了吧?
4
我原来有些担心,龙在行不会情愿敷衍乐刚和长顺这样的小角色。事实证明我想错了,龙在行实在是个很够意思值得相交的朋友。
新区选址的议案报到省里,很快得到批示,省里原则上同意在七里冲建设新城。想到天远即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所有的人都异常兴奋和憧憬。
我事先跟龙在行打过招呼,在他有空的时候,约着乐刚和长顺一起到新世界聚聚。
冯大秘对我说,新区开发对我而言,或许是个绝佳的发展机遇。届时若成立新区建设指挥部,魏书记将委任我为副指挥长兼办公室主任。之所以安排我过去,是因为指挥长非常务副县长莫属,而他是杨县长的死党,魏书记不放心。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为了前途,值得冒险。更何况,即使我不为他们牵线搭桥,乐刚作为派出所所长,早晚要跟龙在行打交道的。
一旦新区建成,我最有可能成为新区管委会主任,这将为我后续的仕途发展奠定良好的基础。
我一直很犹豫,要不要把龙在行介绍给乐刚。龙在行在天远势力很大,除了与乐刚的最高领导傅红兵相交莫逆外,据说还有特殊背景。如果乐刚能结交他,好处自然不少。只是,福兮祸所伏,将来的麻烦恐怕也不会少。
简直太棒了!如果真如大秘所说,我就能甩掉秘书的头衔,成为一方首脑,不再只是依附在权势人物身上的影子了。
见他变得如此成熟,我心里由衷地为他高兴。
我好希望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顺理成章地过下去,不要再起波澜。可惜,生活总是事与愿违。
乐刚知道自己资历尚浅,一步登天般坐上全县最重要的派出所所长位置,难免会招人不满惹人嫉恨,所以他行事非常低调。所里相熟的小兄弟,邀约着要为他庆祝,他都婉言推辞了。
接到省委省政府的文件通知,魏书记将赴京参加国家行政学院组织的为期半月的“县委书记培训班”学习。
半个月后,胡所长走马上任副局长,乐刚也成功继任城关派出所的所长。所谓城关,是以前的习惯叫法,直接点说,城关镇就是县城所在的镇。乐刚能当上城关所的所长,委实不易,却又理所当然。他有公安局正副局长、县委办大小主任的全力支持,当不上才叫奇怪。
魏书记临行前,反复叮嘱我和冯大秘,要我们保持高度的政治敏感,遇到重大问题随时与他通气,确保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各项工作按部就班顺利进行,不出岔子,不捅娄子。
人生的境遇,有时恰如屋漏偏逢连夜雨,有时却一顺百顺事事皆顺。
我见魏书记说得慎重,心里忽然觉得害怕,不会再有什么麻烦吧?我实在不喜欢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在心里暗暗祷告:杨县长,你就认命了吧。
厄运的出现,向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魏书记前脚刚走,老高这个倒霉催的就来电话了。
杨县长走在后面,不知心情如何,我不敢看他。胜利来得太容易,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杨县长处心积虑这么久,会甘愿就此认输吗?
我知道他找我准没好事,任由手机响着,不愿答理他。古语有云:宁可得罪君子,不能得罪小人。不过事实证明,同冯大秘做朋友远比和老高蹚浑水要好,所以我从未对当初的选择感到后悔。
大获全胜,魏书记和纪委林书记谈笑风生,一同走出会议室,冯大秘喜笑颜开地跟着。
手机持续在响,我不禁有些心烦意乱。能这样坚持害一个人,真不容易。老高不是一般人。
果然不出所料,常委会上,随着许部长弃暗投明,傅红兵再顺水推舟,新区选址的投票出现了一边倒的局面。迫于大势,连杨县长都不得不投了弃权票。
我无奈地拿出手机,接听电话。
“好的,我马上就去。”冯大秘容光焕发,踌躇满志。
“隋主任,杨县长在凤城食府等着见你,你赶紧过来吧。”老高说话终于不再转弯抹角,可喜可贺。
“省里对新区选址的定案催得很紧,是时候作出抉择了。哲锋,通知下去,明天下午召开常委会。两个议题,干部调整和选址定案。所有常委,必须准时参加。”魏书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听他说完,我没回话,直接就把电话挂断了。杨县长的约我不敢不赴,但我必须让他们知道,我对此很不满。我隋越诚不是软柿子,可以任人拿捏。大不了,一拍两散。
“明白。”我利落地应道。我完全明白魏书记的意思——我会告诉傅红兵,许部长已转投魏书记,让他自己掂量着办。
即使是面对杨县长,我也要表现得强硬一点。我驾车赶到凤城食府,在进包间之前,暗暗提醒自己。
“嗯……”魏书记沉吟道,“你马上给傅局长打电话,告诉他,许部长会全力配合他的提议。”
“杨县长,有什么工作安排,给个电话就行,何必多费周折?”
“魏书记,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办吗?”我见魏书记高兴,乘机卖个乖,献点殷勤。
杨县长淡然轻笑,似乎并不在意我出言不逊。他说:“越诚,今天纯属朋友间的聚会,与工作无关。”
魏书记也很高兴,连连夸我办事得力。
是吗?鄙人几时有幸同杨大县长成为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呢。我心里嘀咕着,正待回话。这时,从洗手间里走出一个人来。
大秘非常兴奋,说要是许部长带头反正,对杨县长那边的常委冲击一定很大,届时常委会上估计会出现一边倒的情况。
我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佘老板。靠,有完没完啊?我郁闷得啼笑皆非,欲哭无泪。
转天,我拖着冯大秘一起到魏书记办公室,把我同许部长谈话的情况作了汇报。
佘老板觍着脸跟我打招呼道:“隋主任,好久不见。”
“越诚,我以后肯定紧跟魏书记,绝无二心。”许部长信誓旦旦地说。
没想到杨县长连这种下三烂的招数都能用上。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杨县长,你又要我帮你做什么?直说吧。”我直截了当。
又是大功一件啊!我压抑住内心的狂喜,对许部长说:“老许,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下次常委会你站到魏书记一边,我保证魏书记既往不咎。不过,你以后的立场可不能再动摇了。”
杨县长摇头苦笑道:“越诚,你是聪明人,我就不绕圈子了,这次的事情你要帮我。我不是跟魏书记作对,只是,历来常委分工都是书记管人县长管事,可现如今,天远的大小事情,哪一样不是魏书记说了算?民主集中原则,不过形同虚设。”
哦,难怪老许今天什么事都答应得痛快,原来他早打算倒戈一击。也好,再多他一票,常委会上魏书记定能稳操胜券。
我不无讥诮地看着杨县长,心里说:如果你能说了算,未必你就肯讲民主。
许部长吞吞吐吐地说:“越诚,上次常委会,我没怎么考虑清楚,在某些,问题上的表态很不恰当。你能不能帮我同魏书记说说,让我有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杨县长见他慷慨激昂的演说并没有引起我的共鸣,便冷淡下来,阴沉着脸说:“越诚,我不妨同你直说,我听说有人打算向上级反映魏书记的问题。”
我见不得男人家做女儿状,直问道:“老许,还有什么事?快说吧!”
我听了冷笑着说:“杨县长,别人怎么做是他的自由,何必告诉我?你难道不担心,我把事情泄露出去?”
大功告成,此处不宜久留。这时许部长却又把我拉住,似有难言之隐,欲说还休。
“哈哈哈……”杨县长看着我,大笑起来,“越诚,我一直很欣赏你,想为你指条路,你是魏书记身边的人,假如你能搜集魏书记的材料,多少会给他一点警示,这对我们县的民主风气是有好处的。”
他若稍有犹豫,我心里反倒踏实些;偏偏他答应得这么爽快,真出乎我的意料。他应该不会忽悠我吧?不过他总算官场老人,不至于拎不清形势吧。
“我不整魏书记,你就整我,对吗?”我用嘲弄的语气说道,内心却分外苦涩。
没想到许部长不假思索,满口应承。
“越诚,如果你不这样做,我真的担心魏书记会在专制的路上越走越远,而你恐怕也很难独善其身。”
我靠,就等着你问这句话呢!许部长你总算是个明白人,懂得投桃报李。我三言两语把来意挑明,分析眼前态势,说明魏书记对许部长的看重,然后静观他的反应。
我听懂了他话语背后的意思,脸上硬挤出一丝笑容,然后默不做声地向门口走去。
“越诚,你今天找我来,为的什么事?”最后还是许部长憋不住,开口问道。
在我即将走出房间的时候,杨县长在我身后阴冷地说:“越诚,你有十天时间。”
偌大的包间里,只剩下我和许部长两个人。我和他暗暗较着劲,都希望对方先主动提及今晚相会的目的。于是我们喝着酒,闲聊一些琐碎的话题。我若不提,他也不问。
我闻言心中一震,身躯微微颤抖,然后强压住剧烈起伏的情绪,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为龙在行和许部长互相引荐。龙在行是个识趣的人,稍事寒暄便告辞了。
早已入冬了,寒风吹得愈加凛冽。而我的心,更是冰冷。
我站起身,许部长也跟着站起来。我心里又多了些把握,在我的朋友面前,许部长低调不摆谱,这充分说明他很尊重我。而他尊重我的原因,无非是因为我是魏书记的心腹。既然他在乎魏书记的态度,“策反”他便不是难事。
我把双手拢在嘴前,哈着气暖它们,又使劲搓了搓,等手指灵活些,才打火发动汽车。
侍应生点头答应,出去不一会儿,龙在行便赶了过来。
能往何处去?老地方吧。
我对侍应生说:“你去把龙老板请过来,我想给他介绍个朋友。”
护城河里,流水呜咽,岸边老树,叶落残枝,疏影横斜。
我想龙在行终究是个商人,肯定很看重等价交换,何况他要的只是面子,我还是请他来见见吧。
我点燃一支烟,独自在河沿上迎风而立,惆怅莫名。
我和许部长刚刚坐下,侍应生就紧跟着把红酒、点心以及水果送上来。东西还是那些东西,档次却有很大差异。这瓶红酒应该相当名贵,虽然我对此没有研究,仅看酒瓶的造型便知价值不菲。我对啤酒的研究深些,可惜啤酒上不了台面。
新县城开发在即,我很想好好做一番事业,升官捞钱的念头淡薄了许多。只要若干年后人们念起来,这座美丽的西部小城的建设者名单中,有我隋越诚的名字,夫复何求?
态度比较端正嘛。我热情洋溢地站起来欢迎他,仿佛他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谁若敢妨碍我建功立业,谁便是我不可饶恕的敌人。
许部长是晚上八点多到的,中间没有再打电话问我。也就是说,他可以出门的时候就出门了,并不介意早到而反过来等我。
我不怨杨县长。他执著于自己的理念和追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为同属此类人,我能理解他。
我没有跟许部长约定具体时间,反正我吃过晚饭就在包间里候着。许部长来得早或晚,能说明一些问题。
一将功成万骨枯。莫非古往今来,成大事者必要有这种手腕和气魄?
我倒要看看,他嘴里的款待是个什么标准。
但我无法原谅佘老板。他为了一己私利,几次三番将我逼至绝境,全不顾及在困境中我曾多次救助他的交情。
听说我要在歌城会许部长,龙在行很感兴趣,问我需不需要他过来给许部长敬酒。我想要谈的是隐秘事,许部长顾虑重重,来人多了反而不好,便婉言谢绝。龙在行也不勉强,只向我保证,一定把许部长招待好。
不知道杨县长许给他什么好处,他竟敢蹚这趟浑水!真让我恨得牙根发痒。
“新世界歌城,不见不散。”我叮嘱道。不知怎么一搞地下工作,用语就如此暧昧。
可是,这一切也是我自食恶果。谁让我一时贪心,拿了不该自己拿的钱!殊不知,拿人钱财就要替人消灾,所以金矿出事佘老板就要挟我;现在杨县长抓我的把柄,变本加厉地拿我当枪使。拿别人的钱,就是授人以柄,从此就要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受到牵连,或者受制于人。现在,我真正陷入两难。
我早就想好了地方。反正我已跟龙在行同上了一条船,不妨多用他几次。
要怎样应对杨县长呢?现在拒绝与他合作,会不会太晚了一点?我之前的心思和算计,到头来仍旧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不行,绝对不行。
“隋主任约我,没空都要抽出空来。咱们晚上上哪儿?”许部长问。
我狠狠地把烟头砸在地上,用脚踩灭。
“许部长,我有事找你。晚上有空赏脸,去喝顿小酒吗?”我在电话里问道。
伟人说过,两手抓,两手都要硬!
我为了将功补过,务必拿下许部长。对此,我有绝对的信心。
新世界三楼,特别贵宾包房,我第三次找龙在行帮忙。不除掉佘老板,胸中恶气实在难平,我几乎想要铤而走险。
魏书记手下,要么是共事多年的老朋友,比如纪委林书记;要么是受他知遇之恩的老部下,比如冯大秘。这样的阵营,固若金汤,绝难撼动。反观杨县长阵营,不过是别有目的者的松散联盟,根基不稳,一击即溃。杨县长唯一的取胜之道,只有他背后的神秘后台。
我把我同佘老板之间的恩怨纠葛,大致向龙在行描述了一番,隐瞒了其中与魏书记及杨县长的牵扯。
那天跟许部长一同回家,我能感觉到他的忧虑。
龙在行沉默着听我说完,坐在沙发里悠然说道:“姓佘的不讲道义,那咱们就不必同他客气。越诚,这件事交给我去处理。来,咱们喝酒。”
搞定许部长的任务,魏书记决定交给我。我欣然接受了。
我有些不放心,“龙哥,你打算怎么处理,能说给我听听吗?”
所以说,讲民主的意味是很深远的。
龙在行脸色一变,说道:“我在洞口有个矿,恰好跟姓佘的那金矿挨着。回头我让工人朝他那个矿的方向挖过去,他肯定会带人到我矿上理论。到时候,让严松动手,两边开打。再让红兵出面,以组织械斗的罪名,把他弄到公安局去。”
按理说,副科级别的干部(或科级副职)只需要县委提名,政府任免,再经人大批准就可以了,不必如此大费周折。不过天远县因为金矿的缘故,治安问题比较严峻,所以对公安系统的干部特别重视,副局以上必须上常委会讨论。即使魏书记身兼人大主任,也必须走这个过场。况且,如果全由魏书记一句话搞定,还不能达到逼傅红兵表态的目的呢。
这个办法好!真没想到龙在行这么痛快就答应帮我,反倒让我有些疑惑,于是便问:“龙哥,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我隋越诚何德何能,你竟肯如此帮我?”
OK,分析完毕。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需要许部长简化组织程序,让提拔胡所长任副局长、的动议尽快上常委会讨论。只有这样,才能在第二次讨论新区选址前,逼傅红兵作出决断。让傅红兵保荐胡所长任副局长,比让他公开站出来支持魏书记要容易得多。而人一旦走出了第一步,就不怕没有第二步。
龙在行把酒杯往茶几上一放,看着我,面带笑意地说:“越诚,我同你说实话。除了感觉你我意气相投,可引为知己以外,我料定你将来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所以在你将起未起之时,我愿助你一臂之力,以期共渡难关。待到他日,你身显名扬,自然会回报于我。”
在天远,一个干部能否得到提拔,魏书记固然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但提拔的过程,费时多久,这些或许要由许部长来掌控。
“如果是这个缘故,倒也不错。”我很是惬意地喝口红酒,慢慢靠倒在沙发上。
简化程序、破格录用、火线提拔,为了安插自己人,有时候各种手段都可以用。但必要的过场总要走,比如组织部门的考察。通常情况下,组织部长是县委书记的心腹,唯县委书记马首是瞻。但天远县例外,许部长是杨县长阵营里的大将,他未必肯配合魏书记。
转天,我把胡局长和乐刚约到“皇宫”,在长顺的经理室一起商量。
当然,为了胜利,允许背叛。胜利之后,叛徒的结局往往是,遭冷遇或被毁灭。
胡局长老谋深算,略一思考后说:“龙老板的背景很深,他要是肯帮忙,姓佘的不死也要脱层皮。不过千万不要弄出人命案,关系太大,恐怕不好善后。还不如设法把他关押起来,效果也是一样的。”
上什么山,唱什么歌;一条道,必须走到黑。这,就是政治。
“把他关起来?万一他狗急跳墙,乱咬人,怎么办?”我问。
提前动干部,就能提前让傅红兵作出决断。一旦他推荐属于魏书记派系的胡所长担任副局长,那么接下来的新区选址,他就必须和魏书记保持一致。政治可以接受你保持中立,却绝不容忍你脚踏两只船。
胡局长笑笑,说:“这个乐刚能对付,乐刚你说。”
为了尽快把傅红兵那一票争取过来,魏书记决定提前动干部。公安局缺个副局长是事实,但要一步步按组织程序来,势必耽搁很多时间。新区选址迫在眉睫,必须尽快确定好上报省里,不容拖延了。
既然不打算取佘老板性命,便没有必要让龙在行组织人械斗。我终于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想到自己差一点就堕入深渊,万劫不复,我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心里泛起阵阵寒意。
3
龙在行早已吩咐下去,让矿井的工人们朝着佘老板金矿方向开挖,而且只求进度不计产出。
人性,有时候,就是这么复杂吧。
不出几天,两个矿的井下坑道越挨越近,彼此间甚至能听到对方挖掘的声音。
至于那两间门面……我不也贪过佘老板的钱吗?而我的确希望天远好好发展。
龙在行仍嫌挑衅不够,有意频繁爆破,并且加大了炸药用量,以至于这边矿里一放炮,佘老板那边的矿井就哗哗地往下掉石块。
我现在有些相信,魏书记对天远是有感情的,他是真心实意在为天远谋发展。
如此一来,佘老板那边的工人哪个还敢再干下去,纷纷出井休息。
这一瞬间,我蓦地明白,为什么大秘说魏书记值得信赖。至少,他是坦诚的。
佘老板一开始还忍着,毕竟听说过龙在行的名头,不敢轻易招惹。可出门千里只为财,龙在行的搞法等于断了佘老板的财路。多方联系龙在行未果,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帮忙说情,佘老板心一横,终于带人过来理论。
他竟然在我和大秘面前说出肺腑之言。我很赞同他的话,也被深深打动了。
按照事先的安排,龙在行矿里先派分管技术的副矿长去交涉。佘老板那边的人一看,这边负责的竟是个文质彬彬的知识分子,气焰顿时嚣张起来。佘老板仗着有杨县长撑腰,便没有约束手下的行为。
他说,人之所以能聚在一起,为同一个目标努力开创事业,必然是有某种东西把大家捆绑在一起。不必介意这个东西是理想、情感还是利益,只要我们的最终目的能够实现,其他的,都是小节。
副矿长虽是个知识分子,但有龙在行的授意,并不服软,还话中带话地不时讥讽对方几句。
请傅局长吃饭的事,大秘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向魏书记作了汇报。当然他没提乐刚的事,此事太小,犯不上提。如我所料,魏书记不仅没有生气,反倒有些高兴。
佘老板带过来的人都是些社会流氓,哪里容得下一个书生的嘲弄。双方推搡起来,更有甚者开始乱砸矿上的设备。
我没让乐刚准备钱。反正胡所长上去后,就欠了我的人情,乐刚又一向是他的得力助手,他自然会为乐刚尽力。况且傅红兵承诺过,乐刚当所长问题不大。不送钱好,就算出事,也无须担心什么。我必须为乐刚考虑周全,不能害他。
龙在行的工人们事先被交代好了,并不反抗,任由佘老板的人把矿场砸得一片狼藉。
我不想让傅红兵白帮忙,毕竟我的面子没那么大。
我和龙在行坐在车内,在远处冷眼旁观,之后镇静地拨通胡局长的电话。
把大秘送回家后,我给胡所长打了个电话。我说他托我办的事情,已经帮他搞定,让他准备点钱,给傅局长送去。胡所长很兴奋地答应了。
十多分钟后,我听到刺耳的警笛声。事态紧急,竟动用了武警。
大秘的朋友里只有我,或许还有魏书记。而我的朋友中,除了他,还有乐刚、长顺,或许还有龙在行。
佘老板的人打砸正酣,浑然不顾警察的警告。
我跟大秘最大的不同,在于他认为只有志同道合的人才可能成为朋友,而我却觉得,只要彼此欣赏互为所用就能成为好朋友。
“鸣枪!”胡局长大声喝道。
当然,大秘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一个武警端起冲锋枪,朝天上打了一梭子。
龙在行和傅红兵,一商一警,一黑一白,都是天远县内响当当的人物。若非因为不为人知的利益关系,他们怎会结为莫逆,无所顾忌地呼朋引伴?在居心叵测的名利场,这也算弥足珍惜。让他一让,又有何妨?
枪声惊醒了打砸者。因为早有安排,龙在行矿上的工人纷纷退到一边,都蹲下身。局势稍定,胡局长一挥手,武警和刑警一拥而上,将还未来得及放下凶器的混混踹倒在地,或缚或铐,连佘老板也被铐了过来。
我不太相信大秘的话。就算傅红兵收过龙在行的钱,他堂堂的公安局长就会怕成那样?况且,我觉得傅红兵并不是怕龙在行,而是,在乎。
远远地看到他耷拉着脑袋,被推上警车,我脸上浮现出报复成功后的笑容。佘老板啊佘老板,休要怨我心狠手辣,怪只怪你逼人太甚。
大秘的酸腐劲又上来了,我不免摇摇头。
金矿发生骚乱的消息不胫而走。我必须回到县委办公室,静观其变。不出意外的话,所有消息都会在这里汇总。
大秘鄙夷地说道:“还能为什么?肯定是收受黑钱,叫人抓住把柄。作为领导干部,在钱和色方面,万万犯不得错误。否则,难免被人牵着鼻子走。越诚,你我应引以为戒,彼此共勉。”
傅红兵接到消息,又惊又怒。他立即赶到县委办公室,要冯大秘马上打电话给魏书记,汇报情况并请求指示。
我不知道冯大秘想到些什么,好奇地问:“大秘,你倒是说说看,为什么傅红兵要听龙在行的话?”
电话里,魏书记大动肝火,责令傅红兵严惩肇事者,并要求他配合冯大秘,消除这一事件带来的负面影响。
在车上,大秘颇有感触地说:“越诚,你看得懂吗?像傅红兵这样的权势人物,连书记、县长都未必买账,为何偏偏肯听龙在行的话?”
刚给魏书记通报完情况,杨县长的电话又打过来了。他让傅红兵和冯大秘过去协商,如何处理善后事宜。
吃完饭,我送大秘回家。
我不禁为他感到悲哀。作为一县之长,书记不在,本该由他当家做主,只可惜新区选址一役他败得太惨,没有人再看重他的意见。更遑论魏书记的亲信冯大秘,以及刚投向魏书记、亟待表忠心的傅红兵。
傅红兵闻听“魏书记”三个字,心里一动,脸上有些不易觉察的变化。我敏锐地捕捉到了,看他旋即淡定下来,猜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心。这就对了,选择倒向老大的怀抱,胜算总要大些吧。
不过,他终究是二把手,表面上还得要听取他的意见,给他留几分面子。在冯大秘和傅红兵要出门的当口,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提醒道:“傅局、大秘,魏书记说要严惩肇事者,为什么不追究相关责任人呢?”
大秘会心一笑,说:“有魏书记在,肯定行。”
大秘一愣,旋即笑道:“还是越诚你细心。看来魏书记的指示是抓小放大,只追究直接肇事者,不宜牵涉过多。”
傅红兵听了龙在行劝说,像是下了决心,“那行,推荐这头由我负责。最后行不行……”
傅红兵接话说:“就不知争斗的双方,到底谁大谁小?”
龙在行不知道冯大秘的想法,但他显然愿意借此跟我和大秘建立更紧密的关系。他在一旁帮腔道:“红兵,县委办两大主任求你,你怎么还推辞?冯主任都说了,只需你推荐一下。你就痛快点,答应了吧。”
说完,傅红兵与我对视一笑。虽然我没有告知他事情的原委,但他和我都是龙在行的朋友,况且龙在行矿上的工人都没动手,他自然猜得到该保哪一方。
大秘之所以表现得比我还主动,是因为他太想把傅红兵绑到魏书记的战车上了。现在看好像胡所长拜托的不是我,反倒是他。
既然是抓小放大,保龙在行就不能放佘老板,希望他懂得这一点。
不等我表态,冯大秘抢过话头说:“组织上征求意见的时候,你推荐一下胡所长就行,其他的我去搞定。上常委会讨论也没什么了不起,光是你我就有两票。”
冯大秘没觉出异样,冲我指了指办公室。我知道他要我坐镇这里以方便联系,就会意地点头,目送大秘他们出去。
能把乐刚弄上去,我已经非常满意。胡所长的事不必强求了,我只要尽了力,就问心无愧了。至于胡所长是否埋怨我,我并不在意。
果不其然,杨县长认为是龙在行这边挖矿过界,才挑起争端,应负主要责任,并要求对佘老板取保候审。好在冯大秘和傅红兵顶住压力,据理力争,说佘老板不通过法律途径解决矛盾,擅自纠集社会闲杂人员又打又砸,影响恶劣,是直接肇事者,坚决不能放。
傅红兵有些犹豫地说:“你表弟的所长好解决,我能说了算。胡所长的副局长,我说了不算,要上常委会讨论的。”
两边僵持不下,最后还是傅红兵有脾气。他冷冷地说道:政法综治工作由我负责,除非县委有指示,否则,任何个人无权干涉。
大秘同我一样,有些紧张地等待傅红兵的回答。想当副局长的,绝不止胡所长一人,有求到我头上的,自然会有求到杨县长一派的。即便没有,在目前派系纷争不断的情况下,傅红兵若是选择帮我的忙,就意味着他倾向于魏书记一边。这种抉择很难,因为在权力斗争中,不是朋友便是敌人。
真是有个性啊,连县长都不怕!我佩服。
傅红兵听我说完,并不感到意外。也许听到风声想谋取副局长宝座的人,已经有几拨找过他的,所以见怪不怪了。
金矿那边发生的争斗,毕竟离普通老百姓的生活很遥远。下了班我走到街上,丝毫感受不到它的影响,天远县城依旧是我熟悉的安宁祥和的模样。
我跟大秘、龙在行都提过设宴目的,所以当下把胡所长打算回机关做副局长以及乐刚想继任所长的事,一一道来。
杨县长对傅红兵和冯大秘无计可施,又把矛头对准我。此刻我的手机铃声,如同催命符般让人烦躁。
傅红兵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和大秘请他来是另有目的。因为酒喝得融洽,他心里高兴,便主动问我们有什么事。
“越诚,我真看走了眼。万没想到,你这么狠。”
说完,我们一齐欢笑。
我轻笑一声说:“是吗?杨县长。”
闻听此言,我们三人相视大笑起来。我看傅红兵似有不解,解释道:“傅局,你是真觉得这酒好,非让自己多喝几杯吗?”
“越诚,你不要以为佘老板栽进去了,就万事大吉了。”杨县长威胁道。
傅红兵嘿嘿一乐,不以为意,朗声说道:“那好,算我说错话,我自罚三杯。”
我知道他所言不假。像我这样的小人物,又有把柄在他手里,堂堂县长要整垮我,就跟捏死只蚂蚁一样容易。何况他目前仿佛陷入癫狂状态,一着不慎惹恼了他,我还真没有好果子吃。
龙在行不满地说:“红兵,你若说不来斯文话,不说也罢。什么叫借花献佛?在座的都是好朋友,哪里有什么佛?”
“杨县长,你要罩着姓佘的,无非是想利用他,逼我同你联合对付魏书记。如果我答应跟你合作,那姓佘的,就让我来处理吧。”
我有事要求他,自然不能怠慢,跟着举杯说:“难得今天相聚,傅局这杯我必须干。”
杨县长沉吟道:“两天之内,你把魏书记的材料整理好。其他的,我不干涉你。”
傅红兵释然一笑,给我们三人杯中略添了些酒,举杯说:“那我就借花献佛,敬三位一杯。我先干为敬。”
靠,我哪有魏书记的什么黑材料?别说两天,给我两月我也鼓捣不出来啊!我跟魏书记这么些年,从没见他做过什么贪赃枉法的事。他家有钱倒是不假,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
大秘在一旁哈哈笑道:“是啊,傅局,自斟自饮有什么意思。坐下来,我们一起整几杯。”
干脆把上次替林阿姨买门面签的合同当做黑材料拿去,给杨县长充数好了。我当时多长了个心眼,复印了一份合同。
龙在行终于松口,拦住傅红兵说:“美酒虽好,你也不能贪杯独享啊。我们都没怎么喝呢。”
我回到家,翻箱倒柜一通好找,终于找到了这份要命的合同。看着它,我深深陷入郁闷之中。
我冷眼旁观,猜不透傅红兵为何要让着龙在行。看得出来,他的忍让并非出于恐惧。
交还是不交?这是个问题。
说完他仰头一饮而尽,再自个儿斟满。
不管选择哪样,后果我都承受不起。百般权衡后,我决定,还是先顾当下吧。
傅红兵为自己倒了杯酒,端起来说:“在行,不是我不给老朋友面子,实在是公务在身。”
杨县长催逼得紧,我拖了两天,还是不得不拿着合同去了杨县长办公室。杨县长见我来,十分欣喜,等看到我只带来一份售房合同,眼里又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也赶紧说:“傅局长能抛下市局的客人过来,已经很给我们面子了。政府部门的,不比龙哥你们生意人,要遵从的繁文缛节太多,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
“就这些吗,越诚?”
大秘很是善解人意,连忙打圆场道:“没关系没关系,能来坐坐就好,大家都不是外人。”
我很无奈地说:“我尽力了。如果你需要更多,就多容我点时间吧。”
傅红兵颇有些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杨县长看出我没有撒谎,不再逼我。他很希望我能投向他那边,就摆出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说:“有这些足够了。”
龙在行把脸一沉,自己先坐回座位,冷冷地说:“你给多少面子,就留多久吧。”
我苦笑一下,心里说:希望你以后不再纠缠我。
“对不住对不住,让各位久等了。今天正好要宴请市局下来的客人,实在是走不脱。我刚从凤城食府赶过来,就坐一会儿还得回去。”傅红兵有些不安地道歉。虽然面对我们三个人,他却像专说给龙在行一个人听一般。
走出政府大楼,我越想越觉得憋气。合同交上去,若真把魏书记害了,我心里过不去;若魏书记没事,那估计有事的就应该是我了。
“红兵,你今天来得可有点迟啊。”龙在行面带笑意地埋怨道。
要怪就怪佘老板,他不仁,连累我不义,我绝不轻饶他。
傅红兵姗姗来迟。我和大秘、龙在行一齐站起来跟他招呼。
想到这里,我开车直奔县公安局而去。
我相信龙在行是有这个能耐的。就好比以我和长顺的关系,即便将来我坐到书记、县长的位置,如果长顺有事找我,我能不来吗?当然,龙在行和傅红兵,未必是我跟长顺的这种关系。但龙在行敢如此托大,他跟傅红兵的交情绝非一般。不论他们之间有何瓜葛,我相信傅红兵一定会来。
作为金矿打砸案的主谋,佘老板一直被羁押在审讯室,这样他就脱离不了胡局长的权责范围,易于掌控。乐刚虽不是刑警,仍被抽调进专案组,协助审讯。这样蹊跷的安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秘不相信龙在行这么简单说两句,就能把天远政法界的头号人物请到场。他偷偷向我使眼色,我知道他有话要讲,却装作不知。
佘老板被反铐在椅子上,据说连续两天没能睡觉,精神委靡,痛苦不堪。当我走进审讯室时,他已经神情恍惚,昏昏欲睡。
在我和大秘的坚持下,龙在行终于掏出手机,联系上傅局长。龙在行对着电话,简单寒暄了几句,告诉傅局长自己在什么地方等着,让他赶紧过来。交代完这些,他便挂了电话。
乐刚走过去,照着椅子猛踢一脚。佘老板受惊不惊,无力地抬起头四下打量,眼神涣散。
不管龙在行是不是真那么牛,至少我和冯大秘要为傅局长留点面子。我很奇怪,龙在行待人总是客客气气的,为何对傅局长如此不拘礼?
他终于辨认出我,仿佛见到了救命的稻草,挣扎着带着椅子挪到我跟前,苦苦哀求道:“隋哥,你帮我求求情吧,我晓得错了。”
龙在行一坐下便吩咐服务员送菜上来,若不是我坚持要等傅局长,他肯定就无所顾忌地开吃了。
乐刚冷笑一声,“放过你?当然要放过你,今天不弄死你,就算是放过你!”
有魅力的人,挡是挡不住的。没多大会儿工夫,大秘谈兴渐浓。
说完他抓起一个坐垫,抵在佘老板头上,开始施以老拳。
大秘并不欣赏龙在行这样的人,所以只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并不热络。龙在行倒不介意,当下热情地与大秘攀谈起来。
佘老板咿咿唔唔地叫着,我知道他在求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过,此刻绝非了结恩怨的时候,我喝停乐刚,叫他往旁边让让。
我先向大秘介绍说:“哲锋,这位是我们天远的首富,龙在行龙老板。”又转向龙在行,指着大秘说:“龙哥,这位是县委办冯哲锋冯主任,我的顶头上司。”
佘老板突然意识到什么,异常惶急地挣扎着,带着椅子摔倒在地。刚一倒地,他又坚持着蠕动身子向我爬过来。
对龙在行,冯大秘有所耳闻,却没见过他本人,所以用疑问的眼神看着我。我赶紧给他们介绍。
“隋主任,隋哥,你饶了我吧,我求你饶了我吧!”他带着哭腔,涕泪横流。
“怎么还未上菜,你们不饿吗?”
“你求我?怎么不去求杨县长,他可以罩着你啊!”我恨得咬牙切齿,一脚踢在他的肚子上。
毕竟是传奇人物,气场就是不一样。龙在行刚一进来,提的问题就跟冯大秘有所不同。
佘老板痛得蜷缩起身子,哀号不已。
他就是天远县最大的金矿主,第一流娱乐场所新世界歌城老板、亿万富豪——龙在行。
乐刚赶紧抱住我,连声劝我:“哥,你冷静点,冷静点。这样打可不行,留下外伤就麻烦了。”
号称可以让天远县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局长傅红兵随传随到的传奇人物出场了。这个人我一点都不陌生。
我踢了姓佘的一脚,发泄了胸中怨气,情绪稍稍缓和。亲自动手虽然解恨,但确实不太妥当,我不禁又有些后悔。
冯大秘简直要急疯了,在他即将发作的时候,我瞧着窗外对他说:“别急,有本事的人来了。”
“佘老板,我可以保你没事,但前提是,你不要给我惹事。可懂?”
哦,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千金难买我乐意。不错不错。”
“懂懂懂,我懂的。”佘老板略一愣神,立刻反应过来,瞪大眼睛忙不迭地应道。
冯大秘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没好气地说:“他自己愿意,你管得着吗?”
出来站在公安局门口,我问乐刚,刚才我动手打佘老板时一旁有人看着,不会出问题吧?乐刚笑着安慰我说,没事,都是好兄弟。
我不理他,自言自语道:“傅红兵明明是政法委书记,你们怎么不叫他傅书记,偏偏叫人家傅局长呢?不对啊,书记明明比局长大呀。”我做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我点点头,上车走了。
“是吗?”冯大秘满腹狐疑地问,“谁有这么大本事呀?”
其他的事交给胡局长和乐刚处理吧,我懒得再理了。
“我原本打算提前预约的,可有人说不必,说是只要他出面,傅局长随请随到。”我轻描淡写地说道。
最麻烦的是,杨县长和魏书记两方无论谁胜谁负,我的结局都难以预料。
大秘生气了,责怪我道:“越诚你怎么回事,你请人吃饭不事先预约的吗?”
5
我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还没给他打电话呢。”
天气越来越冷,晚上竟飘飘洒洒下起雪来。
大秘哭笑不得,求饶般地说:“越诚,认真跟你说呢。别闹了。”
我没有回父母家,而是去了锦绣名城自己的新居。
“不知道啊。”
前些日子,我让开家具卖场的亲戚送了张新床过来。我把床放在孩子的卧室里,偶尔去那里休息,感觉很好。
“你约他的时候,没说时间?”
今夜如此寒冷,我异常疲惫和孤单,心里空空落落的,唯有待在孩子卧室这里,才能感受到一些温暖。
我耸耸肩说:“不知道啊。”
我关了灯,让自己淹没在黑暗中。窗帘没拉严实,似有月光洒落在窗台上。下雪的夜晚也会有月亮吗?
一进房间,他就问我:“越诚,傅局长什么时候到?”
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我用手摸索着,抓过手机,定睛一看。
我在百味阁订了个雅间,然后打电话给冯大秘。大秘心里明白,立马放下工作赶了过来。
于婷打来的?我睡意全无,赶紧坐起身,但电话里传来的却是于婷母亲焦急的声音。
锦绣广场附近,新开了家酒楼——百味阁。听说就餐环境、菜式味道包括服务都很不错,在天远县内称得上顶级水平。
“越诚,于婷要生了,你快开车过来送她去医院!”
2
靠,我一掀被子,迅速地穿好裤子披上衣服,趿着拖鞋,往楼下冲去。
正因为如此,本来对我的宴会邀请心存疑虑的冯大秘,开始变得积极热情。前两天他甚至主动问我,打算什么时候约傅局长吃饭。我知道他想借机笼络傅红兵。对魏书记,他倒真是忠心耿耿。
天气实在太冷,车子打了好几次火都没有启动。真是越忙越乱,我气恼得直拍方向盘。
傅红兵在常委会上投弃权票,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尤其是在目前的局势下,他那一票显得尤为重要。他把票投给魏书记,则赞成人数过半,新区选址非七里冲莫属。他若投给杨县长,则双方人数相等,对鼓舞士气非常重要。杨县长那边的几个常委,毕竟跟的是二把手,先天不足,立场必然不稳,多斗上几个回合,势必会发生动摇,比如许部长。
于婷,你可千万等着我。我暗暗地祈祷,尝试着再打一次火。感谢老天爷,总算点着了。
其实,从目前了解的情况看,显然是魏书记的方案更切合天远的发展实际。但现实中,有很多事并不总是选择最优方案进行。如果真能那样,世界或许早就大同了吧。
雪仍在持续地下,街道上已铺满薄薄的一层。我驾车疾驰,雨刷晃动的快节奏恰如我的心情,紧张而又兴奋。
这对魏书记而言,应该这是虽胜犹耻的事情。如果新区选址迟迟决定不下来,最终难免闹出去,等到上级来解决的时候,一切都完了。
我摸出手机,给乐刚打电话。
对那两个方案,支持者都没有超过半数,也就是说,二者均未获得通过,争斗还将持续下去。
“乐刚,你嫂子要生了。不,不用你来,你先去医院,帮我打点好一切。”
五比四,虽然魏书记一方还是多得一票,却显得很不正常。有哪个地方,常委分歧能有这么大?这事要传出去,势必引起上级对魏书记领导能力的质疑。而且这对杨县长来说,也未必是好事。当然,杨县长不会跟一把手摆明了对着干,不然显得他这个领导干部不具备协作精神、没有大局观,到时候追究下来,会挑哪一个的不是,就得看谁的后台更硬了。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的较量永远只会在内部暗中进行。外面的人看到的,始终是一团和气。
终于赶到于婷家,岳母抱怨我来得慢,嘴里不住地念叨。岳父冲她瞪眼,嫌她啰唆。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通过大秘,我才了解到会议的全过程。那晚的常委会上两派只能算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除了傅红兵和秦部长弃权以外,另外九名常委,支持魏书记的只有四位,分别是纪委林书记、宣传部詹部长、邓副县长以及冯大秘。
于婷倒在沙发上,蜷缩着身子,很压抑地轻声呻吟。我和岳父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她,架着她往楼下走。
刚才杨县长真是做得出,相当于正式翻脸了吧?不过,常委里还是没有人敢公开跟他走——他先输掉了一轮。
她似乎疼得很厉害,当我搀她的时候,她紧紧攥住我的另一只手,我的心轻轻一颤,胸中涌出莫名的温暖。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需要的,依然是我。
魏书记总算没有介怀。我松了口气——幸好没有押错赌注。若不是许部长身居要职,很多事难免要仰仗他,我真不想冒这个险。今天我给许部长解了围,他以后总要卖我点面子吧!
车开至县人民医院门口停下,医生和护士立马推着担架车迎过来。我和护士把于婷扶到担架车上,疾步往产房推去。
“今天的表现还是可以的。”
乐刚正守在产房门口,我顾不上与他招呼,一心想早点把于婷送进产房,却被护士拦在了门外。
“是,我知道。我今天太冒失了。”
乐刚见我着急,掏出香烟递一支给我,说:“哥,来一根,解解乏。”
“还行。我并不希望我培养的人,是只会执行命令的机器。对有些事,有自己的想法是好的。不过,事先一定要考虑清楚。在某种意义上,你做的一切并不只代表你个人。”
我接过烟叼在嘴上,刚要点上,忽又想到这是在医院,抽烟不合适,更何况是于婷在待产呢。
“魏书记,您不说,我也可以想象。我今天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我把烟卷在手里,轻轻一揉,扔在走廊上的纸篓里。扭头对乐刚说:“乐刚,在医院呢,把烟灭了。”
魏书记批评我道:“越诚,你这叫什么话!有什么敢说不敢说的!在常委会上,该说的不该说的,老许他可没少说。”
于婷的父母动作慢,现在才赶过来。乐刚不高兴地埋怨道:“怎么不早点把嫂子送到医院来待产,搞到现在,乱成什么样子了?”
我恭敬地答道:“没说什么,我在半道上就下车了。许部长没跟我说啥,也不敢多说。”
我知道他其实是在为我打抱不平,在于婷和我离婚的事情上,我的岳父母起到的基本是反作用。
魏书记情绪非常平稳,仿佛一切如他所料。他说:“越诚,后来老许跟你说什么没有?”
于婷的父母嗫嚅着不便应答,毕竟乐刚这么晚还跑过来帮忙,是应该感激的。
我家到了,我下车回了家。记着大秘的嘱咐,刚到家就赶紧给魏书记打电话。
我心肠软,不忍看到他们尴尬,在心里暗暗盘算一下,对乐刚说:“莫怪哪个,于婷是早产的,谁都想不到。”
“呵呵。”我笑着说,“许部长,那我们说好了。以后有什么事,我可真就来找你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产房里似乎没有丝毫动静。我内心焦灼不安,第一次感受到等待的漫长和煎熬。我不由得在走廊上来回地走着。
“隋主任,要有什么事你尽管说,我能办的一定给你办。”
岳母忍不住说我:“越诚,你别晃来晃去的,晃得我眼晕。”
“许部长,你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小事一桩而已。说不定以后我还要找你帮忙呢!”
我看了看她,没有答理,继续晃。
“隋主任,今天真得感谢你。”许部长见离县委远了,我又接完了电话,由衷地说道。
产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女护士走出来,这个瞬间我仿佛听到于婷痛苦的尖叫,赶紧走上前去。
“我知道,放心吧。”许部长在,我不便和大秘多说。多少感激之情,放在“放心”二字上面。
“怎么,还没生吗?都这么长时间了,情况到底怎么样?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我急切又担心地问。
我知道他的意思,大秘确实是个好朋友。我这招儿实在太冒险,如果魏书记反感,我势必里外不是人。
女护士安慰我说:“没什么大问题。孕妇可能有点难产,医生正在想办法。”
“越诚,你到家后,千万记得给魏书记去个电话。”
“什么叫可能、有点、难产?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握?还想办法?你们要是真有办法,至于到现在都没生下来?都几个小时了!”我情绪激动地嚷道。
车开到半路,我接到冯大秘的电话。
女护士似乎见惯了产妇家属的不理智,白我一眼,径自走了。
司机启动车子,载着我们离开县委大院。魏书记站着没动,其他常委也不敢挥手,这让许部长走得很是尴尬。
什么态度!我想跟过去继续与她理论,乐刚赶紧把我拽住了。
许部长自己开了车门钻进去,我尾随而入。若是平时只有我和他在,我肯定要帮他开车门的。此情此景,还有魏书记在,我哪里敢?
其实我并不敢真过去找护士麻烦,做做样子而已。于婷和孩子还在她们手上,惹恼了她们,给我捣乱可怎么办?回头再找你们算账!我心里暗想。
我冲他微微一笑,又把目光投向魏书记。魏书记看我一眼,不动声色。我心里有了底。魏书记若对谁有看法,脸上会是不屑一顾的表情,比如刚刚他跟许部长说话时,眼睛根本不看许部长。他能和我对视一眼,说明他没觉得我的举动有何不妥,至少他可以理解。
“乐刚,我们来错地方了。于婷明明是早产,她们却说是有点难产。要真的是难产,又怎么可能早产呢?”我心存忐忑地说。
许部长感激地向我轻声道谢,“谢谢了,隋主任。”
乐刚愣愣地看着我,一时无语。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所有惊诧的眼神,齐刷刷地指向魏书记。魏书记微微有些错愕,旋即朗声笑道:“好啊,越诚你替我送送许部长,带好这个头。要不,谁都不肯先走,我哪能实现送送大家的心愿呢?”
因为我的焦虑,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我想在这个时候,任何有眼色的人,都不会来惹我。
“许部长,我家跟你家一个方向。我能不能搭一下你的顺风车?另外,我代表魏书记送送你。”犹豫不决中,我竟然脱口而出。
见鬼得很,该死的手机铃声竟敢在此时再度响起。靠,看我不砸扁你!我双手从胸口顺次摸到裤兜,管你是谁的来电,我一定要砸了这个破手机!
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很想去赌一把。当然这个风险很大,如果做错了,后果很严重。不过我真的是跃跃欲试。
乐刚见我一副抓狂的样子,连忙解释道:“哥,是我的,是我的手机在响。”他一边说一边转到走廊的一角,去接听电话。
“啊,不不不,我晚点走,晚点再走。”许部长颇显尴尬,嘟囔着怎么都不肯先走。他固然是跟杨县长一个战壕,但他肯定没有杨县长那么大的脾气。他是管人的,魏书记也是,如果魏书记蛮横点,完全可以让他成为空架子。其实他现在差不多就是个空架子。这也是他为什么会站到杨县长那边的根本原因。
我略有不满地看着他。烦,真烦!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许部长,要不你带个头,你先走?”魏书记话里暗含机锋地说道。
又过了许久,医生终于走了出来。我们一窝蜂围上去。“医生,情况怎么样,大人和孩子都好吗?”
常委们面面相觑,都不愿先动步子。
医生慢条斯理地摘下口罩,说:“大家放心,母女平安。不过,因为是早产,还有点难产,母女俩身体比较虚弱,需要特别护理。”
魏书记冷笑着,对大家说:“以前都是同志们送我,今天我送送大家。都不要客气了,上车吧。”
噢,我心里长舒一口气,只要没事就好。
到了停车场,杨县长跟魏书记简单告别,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上车就走了。撂下一大群常委目瞪口呆地站着,火药味此刻才显露出来。
乐刚在后边拉了拉我的衣角,示意有话同我讲。有什么话一定要现在说吗?我心中狐疑,跟随他走到走廊另一侧。
我赶紧站起来,在前面引路,送领导们出门。
“哥,癞子的酒吧出事了。”
场面中丝毫没有我想象中的火药味,一切都像是轻描淡写的,若非感觉敏锐的人,根本感受不到其中压抑且沉重的气氛。
什么!长顺那边出事了?我大吃一惊,这小子不出事则己,一旦出事,事情肯定小不了。虽然我跟长顺情同兄弟,但此时此刻我别无选择。毕竟于我而言,于婷和孩子更为紧要。
一直折腾到凌晨两点多,会议室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我冲乐刚摇摇头,不想再说什么。
已经是深夜,会议依然没有结束的意思。我只恨自己职位低微,无缘亲眼看到里面的战况。
“哥!”乐刚犹豫着叫住我,“癞子想让你过去,商量怎么善后呢。”
十一名常委当中,如果简单分,县委这边五名,政府那边四名,傅红兵是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占两头,加上一个永远弃权的常委人武部秦部长。看起来,魏书记占上风。当然,事实不是这么简单。如果能按所属系统划分势力,世界早就清静了。比如组织部的许部长,算是县委系统的,但他肯定跟杨县长是一伙。
靠,我恼怒地看着乐刚,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们都嫌我麻烦不够多吗?
我感觉到大秘似乎有点紧张。这可以理解。他第一次参加常委会,就遇上这么严重的冲突,紧张在所难免。
但不去也不行,长顺是除乐刚之外对我最仗义的兄弟,我不可能撒手不管。
会务工作由我操持。过一会儿他们开会,按大秘的意思,我最好在办公室等着,随时听候差遣。
“越诚,你不等于婷出来吗?她马上要转到看护室咯。”看到我黑着脸要往外走,岳母急忙唤道。
当然,要说魏书记能够完胜,也不现实。本来书记办公会可以搞定的事,现在要拿到常委会上讨论,说明杨县长确实一心跟魏书记对着干,搞到僵持不下。
“我有急事,不等了。你们先看着,一会儿我打电话让我爸妈过来。”我边回应边往外走,乐刚紧跟在后。
所以我实在不明白,杨县长到底是怎么想的。莫非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走出医院大楼,天已经麻麻亮。外面的世界,一片银装素裹。
会还没开,胜负已分。冯大秘是魏书记的心腹,他能在会议之前顺利进入常委之列,个中意味,不言自明。
“乐刚,坐你的车吧,我的车老打不着火。”
或许是形势逼人无法再拖,或许是准备充分足以应对,确定新区选址的县委常委会,终于要在今晚召开。
嗯,乐刚应道。我们一同上了他的车。
要走的,已经走了;该来的,总还会来。
“昨晚的雪下得好大啊。”乐刚感慨着。我轻轻点头,眺望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天远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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