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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高层博弈,明眼人占得先机

他边说边走,直至站到一侧墙上贴着的省内地图前,“如果不是省里有规划,五年内县县通高速,我当然会同意把县城新区定在渡桥。那里毕竟是天远连接外界的枢纽之地。我们设想一下,要是把新区建到这里,几年后省里修高速的话,天远的路段该修在哪个位置?七里冲,板凳坡,可能吗?最后还不是要让新区挪地方!在七里冲建新区,固然投资多一点,费时长一点,但它是省里统筹的项目,省里出大头,市里出小头,轮到县里,才出多少?时间长点又如何,这不比拆了建、建了拆好吗?咱们都是天远本地人,对家乡有真感情。杨县长好多想法是不错,很多事情我也支持他。但他毕竟是外来干部,只想着搞两个政绩工程,做好这一届县长就走人。急功近利,欲速不达。我跟杨县长绝无私人恩怨,只是他若想拿天远的未来、人民的福祉,去做个人前途的跳板,我决不能答应!”

魏书记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双手撑住扶手,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道:“越诚,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听魏书记慷慨激昂地讲完,我在心里权衡了一番。如果五年内真的县县通高速的话,魏书记的看法绝对正确。回想起来,杨县长算是个具备开拓精神、敢想敢为的人,但确实有急功近利、搞政绩工程之嫌。比如,现在基本废弃的河滨公园,就是他头脑发热时搞出的“杰作”。

我低下头思考,偷偷瞥了眼大秘,他冲我鼓励地笑笑。我把心一横,鼓起勇气说:“如果我能决策,我还是倾向于选渡桥,投资少见效快,综合起来看,确实比七里冲要好。”

可我一想到林阿姨那两间门面房,以及他们的宝马、奥迪车,不禁又有些怀疑:魏书记,你对天远的感情,是真的吗?

魏书记饶有趣味地听着我和大秘的对话,然后说道:“越诚,我再问你个问题。如果不考虑其他因素,你个人觉得,新区选址的两个方案,哪个更好?”

魏书记目光犀利,觉察到我嘴角的一丝冷笑,便问我:“越诚,你有什么问题?”

如果真是这样,权力斗争也太他妈好玩了。

我心里一惊,深悔自己不善于掩饰,只得回答道:“县县通高速的规划,杨县长知道吗?”

我苦笑着说:“你的意思是,即使我瞒过了魏书记,杨县长还会把我供出来。”

魏书记冷哼一声,说:“省里虽未正式下文,但跟各地的书记、县长都通过气,他能不知道吗?”

冯大秘在一旁说:“越诚,你想过没有,其实杨县长的目的,还不在于发这么一篇文章。更重要的是,这样他就可以向大家证明,魏书记身边的人,也是可以分化瓦解的。”

冯大秘接过话题:“杨县长省里有人,消息灵通着呢。”

我点点头,承认魏书记说得对。这本来就是强者的游戏,是你们非拉我进来玩的,我有什么办法?

魏书记摆了摆手,大秘才没有说下去。

魏书记一直和颜悦色地听着,等到我说完,才微微颔首道:“越诚,站在你个人的角度,这件事你做得非常漂亮。只可惜,你不是局势的掌控者。不论你做到哪种程度,只要稍加分析,就知道你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毕竟,你的分工摆在那里,你的责任摆在那里,并不是你让文副主任拿过来,就可以推托过去的。”

我现在感觉在新区选址的问题上,魏书记是正确的,所以有些担心我的失策会给魏书记带来不利影响。我指着老板桌上的《决策参考》问:“魏书记,这个……有办法应对吗?”

现在只能用一个错误去弥补另一个错误,用一个谎言去掩盖另一个谎言了。

魏书记笑着拍拍我的肩,不屑一顾地说道:“越诚,你太年轻。常委会讨论什么不讨论什么,都由我决定。我有必要费那个劲吗?杨县长他蹦跶得再欢腾,又能怎样?我还有一票否决权呢。”

于是,我把杨县长怎么找我,我又如何吩咐文副主任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向魏书记交代了,只隐瞒了杨县长利用金矿爆炸案威胁我的事。这事实在不敢说,如果说了,魏书记就会知道我曾经糊弄过他。领导也许会原谅你干过坏事,但肯定不会原谅你曾经欺骗过他。

我刹那间好似醍醐灌顶,看破了这场斗争胜负的关键——权力。

我知道魏书记肯定会问我,大秘能想到的,他自然想得到。只是在大秘那里,我可以有所隐瞒,在魏书记这里呢?我不敢去赌。

我怅然若失地站着,心里想自己真的好傻啊,混了这么多年,才真正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

“越诚,我很想听听你真实的想法,说说吧。”

魏书记看到我一副若有所失又似有所得的表情,不动声色地转头对冯大秘说:“哲锋,天不早了,我先回去。你和越诚过一会儿再走。”

我和大秘相视无言。

等魏书记下楼,开车走了。大秘和我才开始动身。

“你说的是这本吗?”魏书记指着办公桌上的《决策参考》说,“刚刚翻过,没什么新鲜东西嘛。”

出门前,大秘突然问我:“越诚,其实今晚魏书记可以不来,他什么都知道的。可他还是来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魏书记,这期参考,你看了吗?”大秘问道。

我点点头,说:“大秘,也许你真的没看错。”

我感觉魏书记话中有话,捉摸不透,就没答话。

此刻,夜色迷离,月光如水。

“哈哈哈!”魏书记爽朗地笑着,“我要是不把你们当自己人,能让你们跟在我身边,做我的秘书吗?现在才看出来,不嫌太晚?”

杨县长吩咐的事,我已经照办。魏书记那边,对我的所作所为也表示谅解。

大秘感觉到我的局促不安,便接过魏书记的话头说:“这说明越诚已经感觉到,书记您是真把他当自己人了。”

我甚至感觉到,经过那一晚的交谈,我跟魏书记的关系更近了一步。突然我很希望局面能这么保持下去。虽然我知道,有政治的地方就有江湖,斗争始终无法避免。

我尴尬地赔着笑,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我只是个位卑言轻的小人物,左右不了大局。我不希望卷进政治的旋涡,成为牺牲品;却又盼望着风暴快些来临,让该沉的沉下去,该浮的浮上来。

魏书记笑着说:“越诚,这是我第一次,见你这么不客气地直接坐下去。”

冯大秘进常委的任命,由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在今天的全县领导干部大会上宣读。同时宣布的,还有其他几个副处级干部的任免,被免的大多是年限到了,倒没什么意外。除大秘以外,这次任免的副处级干部基本是政协口的,真不知道是谁陪衬了谁。

冯大秘毫不客气,一屁股就坐了下去。我本有些迟疑,但是有大秘的榜样作用,便也跟着坐下。

会议结束,仍然是去天远宾馆,为常务副部长饯行,同时也向得到晋级的同志表示庆祝。

我们不加通报便闯进来,魏书记不以为忤,反而十分欣赏地示意我们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

这种场合往往为大家热衷。谁不想跟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套近乎呢?自己想去就巴不得别人不去。所以这不像其他活动,不参加还要挨批评。

我比大秘走得稍快一点,先到了魏书记的办公室门前,正打算叩门,大秘跟上来,直接推门而进。

我暂时不必去巴结吧。冯大秘刚上去,至少要待几年。如不出意外,我将来应该转到乡镇或是县局,无须凑这个热闹。

车停在县委大楼前,看到魏书记的车也停着,知道他先一步回来,我和大秘快步疾走,不敢多耽搁一秒钟。

我悄悄地,不惹人注意地,一个人磨蹭到最后。

“回县委。”

我想到锦绣名城看看。那里有自己的房子。

上了车,我问他:“去哪儿?”

3

“越诚,快走。”打完电话,大秘催促我。我站起来,大步朝车子走过去,大秘紧跟着。

交房两三个月了,住户都基本装修完毕。为了买这套房,我的口袋几乎被掏空了。虽然原本就是样板房,不必为装修再费工夫,可我看到邻居们都在忙,又有些心痒。我攒了点钱,按照自己的意愿,重装了一个小房间。

每次我有麻烦,都会到这里来。这是我小时候养成的习惯。那时候,这里是满是石头的河滩,河对岸是成片的农田。现如今,对岸有千家灯火,这一边则是未成型的河滨公园。

就是这一间,我希望用做女儿的婴儿房。房间的墙壁上都贴着鹅黄色的壁纸,窗帘也是温暖的橙色。地面铺的是实木地板,以后也许还需要垫上地毯。做了一些小家具,有婴儿床、小书桌、小书架、小衣橱、小箱子、小摇椅。大人有的,她几乎都有,只不过都小了一号,边角都是圆弧状。因为家具都小,到天花板还有一段距离,我在书桌书架还有衣橱上面,放了好多布绒玩具。我不好意思一次买很多件,就哪天有空去买上一个,拿回来放着,也算一种装饰吧。可惜还是显得空荡荡,我只好从天花板上垂下几根绳子,挂了些色彩艳丽的玩具风筝,这样感觉好多了。

我无意听他跟魏书记的谈话,走到另一旁,坐在河堤边上,想起和乐刚坐在这里的那个夜晚。

我躺在房间的地板上,脑袋枕着双手,惬意地望着天花板。我最得意的就是它,上面画着美丽的森林,有可爱的卡通动物,开满了美丽的花。动物的眼睛,最美的花瓣,都可以发光,因为它们都是隐蔽的彩灯。

我给大秘一个眼色,大秘心领神会地摸出手机,拨通魏书记的电话。

女儿应该会喜欢我的设计吧?

手机响了,是小刘的来电。不必去接,肯定是酒会已结束,魏书记出门了。

不知道有人统计过没有,平均一天之中,我们的手机会响几次。我的来电其实是很少的,但每一次都来的不是时候。

我得意地瞧着他,不说话。

当时我沉浸在关于孩子的想象里,安然恬适。可乐刚那小子不停地打我电话。

大秘用夹烟的手指,指点着我说:“哎呀,越诚,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啊!”

“喂,干吗?”我躺在地板上,懒散地接电话。

哈哈哈,话音刚落,我和大秘开心地笑起来。

“哥,你快来,有急事找你。”乐刚依旧咋咋呼呼的。

“大秘,有一点你始终比我强——你看人比我准。”我开玩笑地说。

“知道了,就来。”

我轻咬着下嘴唇,微笑着,坚定地点点头。

我挂掉电话继续躺着。好安逸啊,真不想走。

“越诚,很早我就觉得,你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大秘笑着说道。

傍晚的“皇宫”看起来,依旧不怎么皇宫。

大秘听我说完,很是激动,夹着香烟的手指,微微颤抖,眼角似乎有泪光闪动。仕途险恶,知己难求,他嘴里喃喃地念着。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踱着步子,走了进去。

我和大秘下了车,走到河沿上。我点了支烟,再递一根给大秘。这个去处,我只跟乐刚一起来过,我能和大秘来到这里,说明我已经把他看做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感受说给大秘听。我并不需要在急难时,靠讨好一个人来获得帮助。我只想把最真实的感受,告诉我珍视的朋友。这样的话,我对乐刚说过,对长顺说过。今天之所以会对大秘说,是因为他对朋友(包括魏书记)的赤诚,以及他身上的理想主义色彩,感动了我。

刚到门口,乐刚就迎上来,拉着我说:“哥,怎么今天这么慢,等你有一会儿了。”

办好这些事,我和大秘约着一起出去。大秘是有专车无私车的人,此时显然不适合用专车,所以我们都上了我的爱车。我自作主张,把车开到护城河边。车停在这里既不惹人注意,又方便随时出行。

我满不在乎地说:“那就罚我两杯,行不行?”

我和大秘先回到办公室,各自处理相关事务。我想起文副主任,他上午可能受了些惊吓,决意好生安抚一下。大事当前,更需要注重细节。老文虽然地位不高,但谁又知道,在关键时刻他会否起到一些作用?影视剧中,很多雄才高手并非败在敌人手下,往往是栽在不起眼的小人物手里。

“哥,今天是真有事呢,你严肃点!”乐刚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

按魏书记的活动安排,这时他正在出席答谢外来客商的酒会。酒会的规格比较高,书记、县长、副书记等头面人物均要到场。我打电话给司机小刘,让他酒会一结束就立刻通知我,我和大秘有急事找魏书记。

“是吗,那我严肃点。”我把笑容一敛,胸脯一挺,说,“乐刚,这样行吗?”

2

乐刚把我领向一个包房。我有些奇怪,今天怎么不去长顺的经理室呢?一进门,我就明白了。

县委办正副两个主任,一起出来太久很不合适,尤其两个都是为魏书记服务的。

“胡哥,好久不见!”我一眼认出里面坐着的人了,就热情地迎上前去。人家是乐刚的领导,看乐刚这意思,肯定有事求他,我敢不热情点?

最主要的是,现在去找魏书记,有大秘陪着。大秘已经知道事情的大部分情况,到时候肯定会为我打点掩护。我相信他,完全相信。

胡所长也笑着站起来,抢步上前,双手握住我伸向他的手,用力摇着。

我和大秘从德胜茶庄走出来,感觉形势紧迫,必须立即去见魏书记。虽然尚未想好应对之策,但能让魏书记有个准备也好。

“隋哥,自从你做了主任,兄弟是难得见你一面啊。想请你吃个饭哪,又怕影响你工作。今天能跟你一起喝杯酒,还真不容易啊。”

我在演戏吗?感觉有点像,但又不完全是。人生本是一出戏,谁敢说自己完全不是演员呢?有时候,你能尽情去演本色的自己;有时候,你却要被迫出演别人期待的你。

我听出了胡所长的不满,赶紧赔笑道:“胡哥,你这样说,我真就太惭愧了。这一段我确实很忙,但要说见个面吃个饭,我保证随叫随到。而且你说让谁埋单就谁埋单。”

或许男人天生就有种历史使命感吧,虽然我一直在为金钱、权力和感情苦恼,但这一瞬间,我还是被冯大秘深深地感染了。我望向奔腾不息的河流,充满豪情地说:“如果真能改变你我的命运,那就让它早点到来吧。无论成功或是失败,我愿意。”

“哈哈哈!”胡所长满意地笑着,连连拍腿,“那就好,那就好。上次为水厂那个事,我跟隋哥你打过交道,一眼就看出,隋哥是个爽快、够意思的人。我是真想跟你交个朋友啊。”

“越诚,将要改变你我命运的政治斗争,或许就要来了。我们会怎样,天远会怎样,真难想象啊……”望着奔流向东不停息的河水,冯大秘感慨地说道。

我听他提起水厂的事,感觉这次不像是乐刚求他,是他托乐刚求我吧?

我知道大秘是理想主义者,就不想告诉他林阿姨让我买门面的事。我并非什么好人,魏书记是否如大秘所想,于我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让我前程远大、一帆风顺。我还记得当年高中毕业,班主任送我的临别赠言——“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是的,好男儿当如是,管他用什么手段。

不过,他确实帮过我的大忙,我也的确应该帮帮他,如果我能帮得上的话。

冯大秘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然后把手搭在我肩上一字一顿地说:“越诚,请你相信我。魏书记他,完全值得你信赖。”

“胡哥,彼此都不是外人。有什么事,我们先往开了说。什么都说透了,才好放心喝酒,是不是?”

我走到冯大秘身边,固执地说:“你我都是天远本地人,一心爱着自己的家乡。如果新区选址纯属个人之争,我肯定站在魏书记一边。如果真是为公事而权衡利弊,我保留我的意见。”

“行。我们兄弟俩就耿直点。我们局这回要提个副局长,我呢,当所长也当得腻了,想转到机关去。不晓得隋哥能不能在里面帮点忙?”

冯大秘气得站了起来,想发作又忍住了。他站到窗户前,看着远处的护城河,情绪激昂地说道:“越诚,你以为魏书记选择七里冲,只为意气之争,因人废事吗!我追随他那么多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杨县长选择渡桥,固然看其中很多有利因素。但魏书记属意七里冲,会没有原因吗?魏书记的胸襟和眼界,非常人所能及。越诚,在这一点上,我们应该相信自己的领导。”

我心里想的,也是这方面的事。所以他说出来,我并不意外,就爽快地答应道:“行,这事我帮你弄。”

“你说的我都明白。不过,我还真是觉得,新区建在渡桥更好一点。要是一开始,魏书记也选这个方案,不晓得能省多少麻烦。”我感叹道。

胡所长没想到我如此痛快,不禁喜出望外,但又有些不放心,“哎呀,隋哥,你真是太耿直咯。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谢你咯。办事的时候,需要多少钱,你尽管跟我说。”

“政治上的事,哪有那么简单。在新区选址上,大家都知道魏书记属意七里冲,杨县长青睐渡桥村。且不谈其中有无利益分歧,在重大决策上,你今天若是让了一步,日后恐怕要退十步都不止。等大家全看出来,你说了不算,大权旁落,以后怎能服众?”

我很豪爽地说道:“说钱干啥,你本来就是城关派出所的所长,跟副局长一个级别。平级调动很正常嘛,还需要花钱?”

“有那么严重吗?一定要闹到你死我活?就让一步,把新区建在渡桥又如何?”我实在费解。

“是是是。”胡所长巴不得我这么说,高兴地举起酒杯,说,“隋哥,我先用这杯酒,对你表示感谢。哪天事情办成咯,我再上我们市里最好的酒店,给隋哥你道谢。”

冯大秘似乎有些头痛,揉了揉太阳穴,过一会儿又说道:“越诚,我们是魏书记的嫡系,任何时候,务必站在魏书记一边考虑问题。否则的话,唇亡齿寒啊。”

我故意抠字眼,说:“意思是,办不成就不请咯。”

“杨县长能从外地调到天远做县长,上面自然有人。猛龙过江,胜负难料。”

“不不不!”胡所长着急地纠正说,“不是那个意思,办不办得成都要请。我说错了,我自罚三杯。”

“是吗?”我心里一惊,问,“魏书记胜算大吗?”

我笑着拦住他:“胡所长,我要是帮你把事情办成,顺理成章地,这所长的位置,是不是该轮到乐刚了?”

冯大秘慢慢躺靠到沙发的靠背上,徐徐说道:“这是一篇文章,也是一个信号。魏书记和杨县长在工作上,一直不很合拍。不过其间关系复杂,彼此还算相互忍让,旁人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是火山,终有爆发的一天。杨县长处心积虑地想发这篇文章,不过是以此为由头,正式向魏书记摊牌,这说明他已经有足够的自信,可以与魏书记放手一搏。要是魏书记压住文章不发,杨县长师出无名,或许还能推迟摊牌的时间。”

闻听此言,乐刚一喜,胡所长一愣。

我看大秘频频点头,看似同意我的想法,就决定继续装白痴,“大秘,一篇文章而已,撼动不了大局。魏书记和杨县长,怎么就这么在乎呢?”

胡所长犹豫着说:“乐刚到所里有些年头了,一直是我的得力助手,按理说当个所长也不过分。不过城关派出所地位特殊,很不好弄。要是其他乡镇,我觉得应该没有问题。”

我苦笑道:“人家堂堂县长,考虑问题不比我们周到吗?他指明了要我在他在场的时候送过去。这就说明文章非发不可,发不了的话,我还能有个好?”

我瞥一眼乐刚,乐刚暗自点了下头。我就知道他是愿意的。

我的委屈之情似乎感染了大秘,他有些同情地对我说:“越诚,你若是为难,稍微透露些给魏书记或者我,不就可以既不得罪他,又让他这事办不成吗?”

我微微一笑,转向胡所长,说:“那也行啊。我既然有信心帮你办到副局长,自然也有信心帮乐刚搞定所长。不过,胡哥你本来就是老资格,推荐你合情合理。乐刚呢,资历尚浅,如果所内无人推荐,我很难说上话的。胡哥,你升迁的时候,顺便向局领导提一下乐刚,那就两全其美了。”

“有什么办法,杨县长的命令,我敢不从吗?更何况,他只是要我拿个调研报告出来,仅供参考。你说我有什么理由拒绝?我一直在拖,杨县长一直在催。我实在是没办法,只好让文副主任负责去弄。稿子拿上来,我亲自改了又改,一心想把影响搞得越小越好。谁知道文副主任整了个重点推荐,我的心思全白费了。”

双方的意思已表达得很清楚,开始喝酒吧。但可能是说得太清楚,反倒没了酒兴。胡所长再待一会儿,便告辞而去。长顺瞧见了,就摸了进来。

我知道大秘想说什么,我能怎么回答呢?告诉他,我有把柄在杨县长手上?不,不行。即便是生死朋友,也不能毫无保留。我和大秘的友谊,尚待考验。

喝酒还是要找意气相投的人,和长顺我们就喝得比较尽兴。要回家的时候,乐刚问我:“哥,你真的有把握吗?”

冯大秘看我情绪激动,自己反倒冷静下来。他思忖着说:“天远县的最高领导是魏书记。魏书记以外,能让你不计后果、俯首听命的,除了县委第一副书记兼县长,还有谁?只是我不明白,越诚,你为什么……”

我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事,笑着说:“说实话,乐刚,我没有一点把握。不过,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

“是,都是我的安排。你以为我就心甘情愿吗?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又是听谁的授意和安排!”我压抑已久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当然,如果不是把大秘当朋友,我肯定还会压抑自己。跟不是朋友的人,犯不着真情流露。

其实,我是这么想的:胡所长帮过我的忙,又是乐刚的领导,他有事求到我的头上,我要说不帮,根本行不通。我必须得帮,还不能收一分钱。不收钱,即使事情办不成,他对我的怨恨也少点。假若我能办成,副局都可以搞定,乐刚的所长自然不是问题。到时候,胡副局长还能帮乐刚说话,我们不吃亏。最不济,胡所长没办成,乐刚也莫办了。我自己兄弟都没当上,胡所长好意思怪我吗?他对乐刚,不就跟我对他一样,心怀愧疚吗?

冯大秘闻言,再度坐起身来,一拍茶几,怒道:“越诚,你可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这篇文章的意义!你也不要告诉我,文副主任不是听从你的安排!”

当然,我没把这些想法告诉乐刚。这件事我要尽力去争取,也算是对我的一个考验。

“大秘,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我叹口气,感觉很不是滋味。我已经把冯大秘看做挚友,当然在乎他的感受。他如此生气,我也不好受。若是以前,我才懒得理他,大不了图穷匕见,鱼死网破嘛。

不知怎么的,我再见到冯大秘,突然觉得很好笑。我一个人偷着乐的时候,被冯大秘觉察到了。看到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他走过来说:“越诚,你高兴什么呢?如果我没记错,好像进常委的是我,不是你吧?”

冯大秘黑着脸,又半靠在沙发上,不说话。

我很阴险地一笑,说:“你娃这么嚣张,像个常委的样子吗?小心我给你捅出去,你娃就完了。”

我用手打断他的话,示意他先走。老文无奈地走了。

冯大秘装作很害怕地说:“别啊,我不是没做过常委,不知道常委啥样吗?你教教我呗?来,越诚,你教教我。”边说边装模作样地要拉我起来。

老文看看我,不情愿地说:“隋主任,你看……”

我看他搞怪的样子,差点没笑岔气。这与他平日的形象,反差也太大了,我乐得连连摆手,让他别闹了。

“老文,没什么事,你先回去吧。我和隋主任还有事要谈。”冯大秘打断他。

“大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我止住笑说。

“冯主任,我……”老文着急地要解释。我在一旁也很着急,生怕他把我抖搂出来。

冯大秘神情正经了,说:“什么事,说吧。”

冯大秘用有些陌生的眼神望着我,却回答老文说:“没什么,领导们没什么意见。不过以后出参考,不管别人怎么说,还是要拿给魏书记看了再发。县委办终究是为县委服务的嘛。”

“我想请公安局傅局长吃饭,又嫌自己面子不够大,所以想请你作陪。”我不确定大秘是什么态度,有些讨好地同他商量。

“魏书记说,‘杨县长让你发,你就拿去发吧’。我当时感觉两个领导都没兴趣看,还有点失望。”老文不无遗憾地回忆着,又非常焦急地问,“冯主任,是不是哪篇稿子出了问题?魏书记和杨县长不满意?”

“你是县委办主任,魏书记面前的红人,谁敢说你面子不够?”

“魏书记他,怎么说?”冯大秘用手指点着茶几,紧接着说,“说原话,说魏书记的原话。”

我最怕冯大秘这样说话,一般对不便拒绝的人,他都会说得如此委婉。

冯大秘本来半靠在沙发上,小憩般地闭目听着。听到老文说到杨县长,腾地坐起身来,眼里精光四射。他确实是个政治嗅觉非常灵敏的人,一听就听出了关键所在。如果不是有点迂腐,他的前程不可限量。

“你少说一个字,是副——主任!”我强调道,“再说,你们都是常委级别,我一个副科,上不了台面啊。”

“当时杨县长也在场,好像在跟魏书记讨论重要问题。我过去的时候,杨县长有点不耐烦,说有冯主任和你把关的东西,直接发了就是,不要什么都拿来请示魏书记。”老文嗫嚅着说道。

“放心,越诚。县委办本来就高配半级,我都要副处了。我想很快,你就会是正科的。”冯大秘安慰道。

“老文,你送样刊过去,魏书记当时就看了,还是没有看?”我继续问。

“我无所谓啊,提不提也就那么回事。”我双手一摊,表示真无所谓,转而说,“大秘,你耿直点,同不同意去?”

“是啊。隋主任,你当时说来不了,让我直接送过去的啊。”

“越诚,你请傅红兵吃饭干吗?”

“老文,本期《决策参考》,是你直接送到魏书记那儿审查的?”

我觉得没必要瞒着冯大秘,大家都是朋友嘛。

在这个屋内,冯大秘是老大,轻易不发言。我来问吧。

“城关派出所的胡所长,惦记上副局长的位置了。我欠他个人情,人家催着要我还。”

还是县委办的老同志好啊,真把领导当领导,真拿豆包当干粮,哪怕只是平级或者高半级,态度都是毕恭毕敬的。不像现在的某些年轻人,稍不如意就闹情绪,大不了辞职嘛。去年选派的几个大学生村官,现在都走得差不多了。有一个大学生还直接跟当地的副乡长产生了矛盾,搞得副乡长灰头土脸的。魏书记大会上点名批评他没水平,连大学生村官都压不住,其政治前途基本终结。所以,遇到懂事的下属还是该爱护,要不换个愣头青来,气死你。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不该拖文副主任下水。

冯大秘坐下来,说:“如果是老胡想上来,倒没那么复杂。他那个所长的位置,比当个副局长实惠多了。他在城里混那么久,关系也挺广的,怎么会求到你头上?”

老文接过茶杯,放到茶几一侧凉着,说:“冯主任,隋主任,你们想了解什么情况?我一定如实汇报。”

“你管他为什么要求我呢,你就说去不去吧。”我不耐烦地催问。

“老文,我们请你来,没什么大事。只是想了解点情况,过来坐下说。”我招呼着他,再大的事也不必像大秘这样,搞得人家不明所以,惴惴不安吧。我提起茶壶,给老文倒上一杯茶。

“越诚,你知道,我不喜欢这种场合。”大秘有些为难地说。

我感觉到他的不安,都是同事,何必呢?其实我和老文都是副科级,如果他不是那么谦恭谨慎,真把我当领导待,就算跟我顶起牛来,我又能拿他怎样?他在县委办的资格可比我老得多。

我握拳轻轻捶了下桌子,站起来说:“大秘,你到底有没有理想?你看看人家魏书记,无论出席什么场合,哪回不是八面玲珑、得心应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要一直独善其身下去,县委办主任就是你仕途的终点。”

他看到冯大秘也在,有点意外,再加上大秘脸色不好,他又有点紧张。不确定是什么状况,他赔着笑脸道:“冯主任,你也在啊?”

冯大秘不无嘲讽地说道:“越诚,照你的说法,你还是在帮我咯?”

挂断电话,再等一会儿,文副主任就到了。我看他微微有些气喘,估计赶得还是比较急,心里就安逸了些。

“那当然了。我问你,要是为你自己的事,你会出席这种场合吗?这要是为我的事,你去了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多去两次不就适应了?”

我离开办公室之前,考虑过要不要通知他,地点改在德胜茶庄。不过,同一件事我打电话跟他说两次,显得我太没谱,所以没告诉他。该让下属着急的,就让他着急去吧。

大秘听了忍俊不禁,笑着说:“这种事,去一次就够了,还多去几次?”

正喝着,文副主任来电话,问我在哪儿。

我听他的意思,知道是同意了。

惆怅无法排解,喝茶吧。

“行,只此一次。我以后决不再麻烦你。”我很兴奋地允诺。

大秘他不说便罢,一说就滔滔不绝。不过,他说得我心里很是感动。人心都是肉长的,魏书记待我不薄,我又何尝不知。这不是被杨县长那狗日的逼的吗!

只要冯大秘答应去吃饭,这件事就成功了一半。县委办的两大主任,请你公安局长帮点忙,稍微晓事些的,都会掂量掂量吧?傅红兵又不是傻子,会不知道我们跟魏书记的关系?如果他愿意向组织推荐胡所长,再加上大秘,就有两个常委支持。一般情况下,组织部长自然会通过。魏书记要笼络心腹冯大秘,而杨县长呢,若想挑战魏书记的权威,势必不肯多树敌。如此一来,两大权势人物都会投赞成票。OK,搞定!

大秘长叹一声,继续说道:“越诚,其实我个人,更喜欢你叫我大秘。魏书记于我,有知遇之恩。作为他曾经的秘书,还在他县委书记的任上,我要进常委了,这在中国,我不敢说绝无仅有,确实非常罕见。还有你,越诚,你从普通科员一步提拔到县委办副主任,靠的是魏书记栽培。你别以为副主任不过副科级职务,你提上来很正常。县委办向来比别的县局高配半级,你能坐到这个位置很不容易。魏书记的两任秘书,都得到超常规提拔,其他人嘴上不说,但心里意见大得很。作为你我,在这种时候应该多为魏书记分忧,少给他添乱哪。”

我呸!提拔一个副局长、一个副科级,有这么复杂?我真是暴殄天物,把自己的智慧浪费在这里。

我颇有感触地应和着。冯大秘是一介文人,有一个最大的好处是,他若认定了你是好朋友,就愿意同你掏心掏肺。大秘在我心里,渐渐也成了不可或缺的挚友。

想想看,我还算幸运的,有了状况,都有人能帮我。唯独一样不如意——缺乏圆满的感情。

大秘笑笑,不好意思一直给我脸色,“越诚,我跟你说过,‘仕途险恶,知己难求’。你叫我什么,无所谓。而且我知道,你会分清场合的。”

已经很久没跟于婷联系了,她还好吗?

我强挤出笑脸说:“哲峰,我都叫惯你大秘了。你进到常委,我是不是得按规矩来,叫你冯主任?”

4

在茶庄的包间,大秘仍旧沉默着不说话。我感觉很不是滋味,他变成这个风格,让我心里很没底。

“越诚,明天魏书记要参加锦绣广场购物中心的开业庆典,除了剪彩以外,还要致辞,你给写个稿子吧?”

我跟着大秘坐进车里。大秘不言我也不语,只吩咐司机去德胜茶庄。

靠,我一下站起来,说:“大秘,你没搞错吧?一个破购物中心,需要县委书记致辞吗?”

我愣了愣,有点意外又有点感动。大秘待我可谓坦诚,若非引为知己,不会把这么重大的事情预先告诉我。

“谁说不是呢!就算要写,也没必要让隋大主任亲自操刀啊。”

我跟着冯大秘一起出门,要上车的刹那,冯大秘突然说道:“越诚,我很快要进常委了。”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说:“你知道就好。我的文笔,你又不是不知道。”

冯大秘考虑一下,说:“让他到德胜茶庄。我们先过去。”

冯大秘轻叹一声道:“唉,谁让人家是同学呢?你不想写就算了。”

“大秘,一会儿文副主任回来,要不要换个地方谈?”我担心冯大秘过于生气,万一控制不住吼起来,难免造成恶劣影响。毕竟魏书记还没发话,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我猛然想起,林阿姨说过,锦绣名城的老总跟她是同学。我怎么把这茬儿忘了,想什么呢。

冯大秘还站在我身边,没有走的意思。

“大秘,怎么想到让我写啊?”

“老文,你马上回来,马上!”我说完就挂断了电话,让老文知道事情紧急,不容延误。

“爱写不写,问那么多干吗?”

从不动怒的人发了火,说明问题确实严重,我得悠着点。

靠!我抬头看大秘,他冲我直乐。这就是成为朋友的坏处,都他妈常委了,也没个正形。

我看大秘发火,心里有些犯憷。我跟他共事以来,关系最不济的时候,他也就是不阴不阳说点怪话,从未大动肝火。这最后一句“少说废话”,不知道是说我,还是说文副主任。

写就写吧,从来没有付出是白费的。

“你让他马上赶回来,少说废话!”冯大秘怒喝道。

我绞尽脑汁忙活一整天,终于拿出篇像样的文章来。我知道,这不过是练手之作。这种文章写好写坏,问题不大。魏书记审都懒得审,拿去直接就用。

我用手遮住手机,对大秘说:“人在长岭,暂时来不了。”

活儿干完了,我打算回家。因为想起于婷,我心里十分伤感。

“隋主任,有什么事吗,急不急,方便在电话里说吗?”文副主任问,感觉到我的不耐烦,解释道,“我现在在长岭乡调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在家吃过晚饭,我留住习惯性想下楼打麻将的老妈,想跟她说点事。

我正有此意,就掏出手机,拨通了文副主任的电话,“老文,有点事找你,到办公室来一趟!”

老妈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她不点破,就等着我自己说。

冯大秘沉吟不语,隔了一会儿,说:“你把他叫过来,问清楚情况。”

我被逼无奈,吞吞吐吐地把我的想法告诉老妈,希望她出面帮我把于婷请回来。

“送样刊的头一天,我陪交通厅的人吃饭,喝高了。魏书记让我在家休息,样刊是政研室文副主任送去的。魏书记是否看过样刊,我不清楚。”我稍事停顿,接着又说,“魏书记应该看过吧,文副主任胆子再大,也不敢自作主张啊。”

老妈叹气道:“越诚,你以为爸爸妈妈没有替你想办法吗?我们早就去过于婷家劝她,可她就是不愿意回来啊。也难怪,俗话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这么久都没有去看她,她怎么可能跟我们回家呢?”

我犹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如果可以测算,冯大秘现在的焦虑程度,肯定是五星级。事态严峻,我只有出下策了。

老妈的话说得委婉,可听她的意思,还是在怪我。但我有什么办法?我没有去过,没有争取吗?只是这一向好多麻烦在身上,我做得不怎么到位罢了。

“越诚,你老实说,之前送审的样刊,跟现在这本一模一样吗?”

想起那天在于婷家受到的冷遇,我忽然感到疲惫。算了算了,我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吧,何苦拖累父母,让他们跟着难堪。

我想冯大秘是对的。以魏书记的个性,与他意见相悖的文章,怎么可能通得过他的审查。

我冲老妈笑笑,说:“那还是我自己去找她吧。你去打牌嘛。”

冯大秘不相信地摇摇头,对我说:“魏书记真要看了,这篇文章绝发不出来。”

老妈有些欣慰又有些不放心地说:“不是妈妈不想陪你去,有些话,两个人在一起才好说。你姿态放低点,女儿家都有点小脾气,哄哄就好了。”

“瞧你说的,魏书记没过目,谁敢把文章正式刊登出来?”

我点点头,往外推她,“我知道了,你去玩吧。”

“越诚,这篇文章,魏书记过目了吗?”冯大秘很严肃地问。

等老妈离开,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认真地考虑一番。我掏出手机,给于婷发了条短信:出来再见一次好吗?我想见你。

大秘都是这种态度,魏书记要看到还不得气死?杨县长到底使了什么高招,让它涉险过关的呢?不过,不论这篇文章多不合适,总是魏书记点头批准了的,我担心什么?

在于婷家门口,时隔三月,我们第一次再见。

冯大秘接过杂志,翻看着。他是这方面的高手,一眼就看出了问题。他翻读着那篇文章,脸色凝重。

她在门内,我在门外。

冯大秘伸出手来,我只得无奈地把杂志递过去。

她慵懒地站着,头发散乱纠结,宽松的衣服遮掩不住隆起的腹部。形容如此憔悴,叫人心疼又担心。

我把杂志合上,摇摇头。

孩子是否在健康成长?此刻,我本该陪在她身边的。

冯大秘看出我情绪不对,走了过来,见我拿着《决策参考》生闷气,问道:“怎么,这期参考有什么不对劲吗?”

于婷怔怔地望着我,似乎想哭,虽然眼角并不见一滴泪。我知道的,凭我对她的了解。

那篇文章呢?我用目光搜索着。我靠!我把书猛地一合,文副主任这个傻瓜,居然把它作为重点文章推荐。我逐字逐句改了又改,为的就是把影响力减到最小,如果作为重点文章刊出,再轻描淡写的话,也会被人解读得意味无限。郁闷啊。

再看看自己。因为最近很多事都进展顺利,我心情不错且衣着光鲜,再加上出门前稍加收拾,看起来与分开前区别不大。

我安心回到办公桌前,开始工作。嗯,《决策参考》出来了?我有些紧张地拿过来,翻看它的目录。

这或许就是男女之间最不公平的地方吧。在这种时候,男人应该给女人更多的关爱,而我……

不过他没拒绝就好,说明不是真的生气。

我颇有感触地摇头苦笑。我看着这个我爱怜的女人,心隐隐作痛。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难不成他介意昨天我的不识时务?可这关消息灵不灵通什么事,莫名其妙。

于婷看到我的笑,误会了,冷冷地问:“有什么事吗?”

冯大秘乐呵呵地看着我,说:“你小子行啊,消息很灵嘛。”

我深吸一口气,沉稳下来,说:“能跟我去个地方吗?”看到于婷有些犹豫,我紧接着补了句,“就这一次。”

“大秘,好久没一起坐坐了,下班带你去个好地方。”

于婷默不做声,用脚在鞋橱里钩出一双鞋来,用脚蹭着穿上。

第二天再去上班,我惦记着昨天的事,想稍微跟大秘解释一下。

我候着她出门,她却径直走过我面前。我本想扶着她下楼,她避开了。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往下走。

我原以为魏书记叫我坐后面,会有什么事交代,或是有什么好处。没想到他一句话不说,只顾自己闭目养神。我郁闷。

她上车的时候,很不方便。看她艰难地挺直身半倾着坐进车里,我的眼眶不禁变得湿润。

“哎。”我习惯性地要去坐副驾驶室,听魏书记一喊,连忙去到后面坐。

我把于婷带到锦绣名城,那套属于我们的房子里。

“坐后面。”魏书记说。

我想让她看看我为孩子装修的那间房子;我还想告诉她,一个心里装着自己孩子的男人,绝不可能背叛他的妻子。这个逻辑,是否成立?

我小心翼翼,不敢太过张扬,答应一声走了过去。本来我兼职魏书记秘书,和他同坐一辆车也正常。不过今天的情况实在尴尬,去一处地方,陪同了正副两个县委办主任。既然冯大秘先过来,我本不该来的。

于婷看似平静地站着,但我知道她很感动,真的。

“越诚,你还是坐我的车走。”说完,魏书记坐进车里。

“于婷,我们和好吧?”我恳求道。

到了停车的地方,大家都站住,等魏书记先上车,小刘已经替他打开了车门。魏书记转身看看,又向校长伸出手,校长激动地抢身上去,双手握住。

于婷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泪流下来,嘴咧开了,要哭出声来。

我跟在冯大秘身后,轻声说:“大秘,待会儿我上你的车。”冯大秘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我走过去,想安慰她。

给了慰问金,即意味着拜访结束,魏书记起身告辞。金老师应是多次经历此种场合,也不挽留,笑呵呵地送我们出门。

她扭转身,不让我靠近。我手足无措,尴尬地站在一旁。

拜访虽有作秀之嫌,我却看得出,魏书记对金老师是有真感情的。我是不是也该找个时间,去看看班主任老师呢?

于婷用手挡着自己的脸,拼命地止住自己的哭泣。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在小书桌上,无声地走了。

大秘够细心,记者够专业,这都怎么练出来的啊!

我愣愣地待在原地。这张纸,我再熟悉不过,它已经是第三次出现了。只不过,这一次有些不一样——纸上,已经写好了于婷的名字。

记者赶紧多角度摄像拍照。

我对她的伤害,有那么深吗?

魏书记对金老师嘘寒问暖一番,又伸出手来,冯大秘立刻送上一个红包。魏书记接过去交到金老师手中,重重握着。

我苦笑着,拿过女儿的小板凳,坐在小书桌前。我摸出随身携带的签字笔,规规矩矩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隋越诚。

金老师七十多岁,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因为退休较早的缘故,家里条件一般。现在在职的老师,经济条件都还不错。

这就意味着,缘分尽了吗?

到了县一中,冯大秘和校长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县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大家一起走到金老师家。

我坐到地板上,斜靠着孩子的婴儿床。想起最初的那个温暖的午后,她固执地拉着我的手,奔跑在大街上……

我从后视镜里观察魏书记的情况,魏书记眯着眼,看似想休息一会儿。小刘看了看我,我对他说:“走吧,开稳点。”

如果在她离开的刹那,我也倔犟地拉住她的手,她还会不会放手?

我理解老何的想法,语气透着轻松地说:“放心,没什么。”挂了电话。

走到大街上,冷冷的阳光,让我流过泪的眼睛微微有些刺痛。我想把我和于婷曾经走过的地方,再走上一遍。

“隋主任,没什么状况吧?”何局长有些担心。

我怅然若失地走着。世界上只有一个我,脑海里唯有一个她。可惜到了结束的时候。

“好的。”我回转身,对着手机说,“何局长,魏书记让你配合林县长把收尾的事情安排好,这边就不用过来了。”

我下意识地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字我签了,我寄给你。”

“让他陪同林副县长。我是私人拜访,用不了这么多人。”

电话那头,传来于婷的啜泣。你也会舍不得吗?

我笑了。魏书记临时动议要去看金老师,也没同何局长打招呼,确实让他为难。我用手轻捂手机,转头向魏书记,“教体局何局长问,他要不要跟您一起过去?”

“不要哭,让女儿好好的,好吗?”我心里很是酸涩。

“隋主任,我要跟着去吗?”何局长着急地问道。

“嗯。”于婷答应着,啜泣着挂掉电话。

刚坐好,手机响了,是教体局何局长。我示意小刘稍等,接听电话。

也许,即便是还爱着,有些事发生了,就不能任凭它过去。也许,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彼此还爱着,却决定要分开。

我答应着,赶紧把车门关上。走到副驾驶室那边,开门上车。

我习惯性地想打电话给乐刚,还在拨号中,又被我掐断。这次是真的分了,什么安慰都已经没用。

我朝他摆摆手,正要把车门关上。魏书记发话道:“上来吧,一起走。”

莫名其妙地,我来到新世界歌城。歌城的主管记得我,直接把我领进一间贵宾房。

小刘早就候着了,看见我们出来,立刻把车开到跟前。我走近一些,打开车门,护着上沿,让魏书记坐进去。小刘冲我说了声:“谢谢隋哥,一起走吗?”

一旁的侍应生问我,需要些什么。我无力地说了句,随便。

魏书记对分管副县长说:“老林,你留一会儿。我先走。”说着他站起身,我赶紧过去帮他抽开椅子,然后跟随在他身后走出宾馆。

等他把吃喝的东西拿上来,我不耐烦地把他打发走了。我一个人待在包间里,把音乐打开,静默地坐着。

班主任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怕耽误事,没再搭茬儿。

当我深陷于自己的情绪里时,包房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我一惊,有些恼怒地抬头望去,满腔火气等待发作。

“好!”魏书记带头鼓掌,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气氛重又热烈起来。我长舒一口气,两大杯酒下肚,终于弥补了刚刚的失误。虽然胃里还在灼热翻涌,但我觉得值。

可惜我不能,因为进来的是这里的老板——龙在行。

魏书记既然有安排,我不便再跟班主任寒暄,几句话做了了结,然后同班主任干杯。

“老弟,今日是何缘故,让你孤单一人?”

一中校长把筷子一放,起身回学校通知金老师,作准备去了。冯大秘把询问的目光投向魏书记。魏书记微微颔首,冯大秘紧跟出去。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喝酒。

冯大秘听魏书记这么一说,赶紧走到县一中校长旁边,耳语几句。一中校长望了望魏书记。魏书记目不斜视,仍看着我和班主任。

他呵呵笑着,坐到我身边,说:“有什么麻烦,说来听听。我或许能帮上忙。”

魏书记笑道:“该喝,该喝!给老师敬酒就要多喝点。可惜金老师退休了,没有来。一会儿你们再陪我去金老师家看看。”

你能帮就好了,难道你还能让于婷不跟我离婚?我懒得跟他说。不过老不理他也不合适,我迟疑着,打算提起另一件事。我把乐刚想做城关派出所所长的事告诉了他。原本我不抱什么希望,他一个生意人,在这件事上能有多大作用?

说完,我一口把酒干了,再拿起酒瓶,嘟嘟往大酒杯里倒酒。班主任有些不落忍,想拦着,“好了好了,少喝点,意思到就行。”

没想到,他哈哈一笑,说傅红兵跟他熟得很,他若出面,这事绝对没有问题。

我赶紧换了个大酒杯,往里面多添了几小杯酒,“恩师,刚刚我是一桌桌地敬酒,没单独敬您。本来想回来吃几口菜,缓一缓,就过去单独敬您。没想到老师您先过来了,叫我怎么担当得起哦。我先认罚一杯,然后再敬老师一杯。”

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又有点后悔——没事我欠他人情干什么?

等班主任来给我敬酒的时候,我窘迫至极。虽然是件小事,但往大了说,是忘本啊!官场上的人,最怕别人说自己忘本,要是有这样的口碑,谁还肯提拔你?

话已出口,开弓便无回头箭。我给他倒了杯酒,说:“龙哥,我敬你。”

真没想到,我高中的班主任也在。刚才一桌一桌地敬酒,我怎么没注意到呢?

龙在行笑道:“刚刚在陪客人,喝得不少。听说你在,我过来看看。这杯我喝一点,就不干了。”

才歇了一会儿,几个老师跟着校长又跑过来敬酒。魏书记开始以茶代酒,我们却不行。

我无所谓地说:“你若干了,是给我面子。只喝一口,是拿我当好朋友。要我选,我还是选后者。”

好不容易走了一圈,我回到座位上,顾不得保持形象,夹了几口菜,塞到嘴里大嚼。

龙在行微笑着说:“难得你了解。你敬我,我喝一口;回敬你,我满杯。”

冯大秘跟分管副县长一对,我跟教体局局长一对,其他人又各自组对,每桌三杯,走着!

没办法,遇到龙在行这样的人,不知道是我的幸运,还是不幸。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是个有魅力的人。

魏书记是老大,他可以单独去敬酒。杨县长若在,也可以。其他人就不行,所以我们去敬酒时,还得互相结对子。一般来说,结对子讲究同级别的,工作有联系的,但有时候也不那么严格。谁邀你结对子,说明他看得起你。

我同他干了一满杯,然后他便急着去陪客人了。

我晕,我还以为今天可以少喝点呢。毕竟给老师敬酒是不可能代的,所以不必帮魏书记挡酒。可魏书记这么一交代,每桌得多喝两杯,算起来喝得更多。

我又坐了一会儿,包间门再度被推开了。我以为还是龙在行,刚想问他为何去而复返,抬起头才发现是个女人。而且竟然是上次遭我非礼的那个陪酒小姐。

开宴后吃了一会儿,魏书记便开始挨桌敬酒。他特地交代说,在座的每位领导,一会儿去敬酒时,每桌必须喝三杯。

今晚她看起来更显窈窕。她扭着身子走过来,挨着我坐下,说是龙老板让她来陪我的。

魏书记举起酒杯,连着向老师们敬了三杯酒。老师听说酒会后有奖金可拿,很兴奋,所以宴会气氛很热烈。

我戏谑地道:“你男朋友不会再来了吧?”

无论地位多高,任何人在老师面前总是比较低调,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魏书记没有像平时那样,一说就是几个钟头。简短的致辞后,宴会就开始了。

她忸怩地说,不会的,老板跟他说好的。

天远是本省的文化大县,尊师重教是历来的传统。不过现在县里的政策越来越侧重经济发展,对教育的重视不免流于形式。渐渐县一中就被市一中抢了风头。好在底子足够厚实,一般平民家长不改追求。沉寂多年后,理科状元再度花落县一中,着实可喜可贺。

我感觉很滑稽,忍不住笑道:“既然你男朋友不过来,那我就只好走了。”

九月十日是教师节。天远县今年的高考成绩特别理想,县一中出了个全省理科状元。所以魏书记决定,表彰大会后,在天远宾馆宴请全县优秀教师代表。

郁闷的心情稍稍好转,我起身离开了新世界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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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灯火通明的街道上,我给龙在行打了个电话,谢谢他的美意。他说:“越诚,之前我说我了解你,你不信。你看今天,你的选择和我想的完全一样。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