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高明开始屈服了,说:“我不是杀人犯,是国家干部。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都是因为触犯了国家法律,才走到了一起。我们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才对啊!”
他以前做过这个动作,那年他的颈椎病犯了,医生建议他每天晚上做这个动作,一定要坚持十分钟以上。那时他做五分钟就坚持不住了,而现在他已经坚持了半个多小时了。站了一会儿,靳高明头冒虚汗,把脖子往前伸了一下,摇了摇头。“啪啪!”小白脸上去扇了他两耳光。他的头又恢复了原位。他看着天花板上的监控探头,知道这时候警察都已经休息了,再说房子太暗,也看不清楚,他就是被整死在这里,也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知道你是干部,说话一套一套的。是受贿吧?”瘦高个问。
“起来,起来!”络腮胡子拎着他的胳膊,把他提了起来。“站在墙根!快点。”靳高明看见那三人都站了起来,只好按照络腮胡的要求站在了床对面的墙根。络腮胡子叫他把头、背、脚跟和两只手掌都紧贴墙,说这叫“蝎子贴墙”。站立的姿势不能改变,如果稍微动一下,就会遭到惩罚。
靳高明说:“是受贿,你怎么知道的?”
熄灯哨子吹响了,整个看守所都笼罩在夜幕中。淡淡的月光从铁栅栏天窗上洒了进来,整个号子显得更加阴森。
瘦高个走上去,“啪”地抽了一个耳光。“你也有今天!”“啪啪啪!!!”瘦高个儿边说边打,直打得靳高明眼冒金星,鼻子嘴里都是血。住手后,瘦高个对络腮胡子说:“好了,下一个节目。”靳高明知道这才是他们说的“老三样”里面的第一样。
晚饭时间到了,送饭的刚来,他就大声喊道:“报告政府,我有重要事情汇报。”送饭的是看守所的雇佣人员,正忙着给犯人送饭,看了他一眼说:“先吃饭,饭都堵不住你的嘴?”他只好端着碗坐到了自己的床头。奇怪,这顿饭他吃得很安生,没有人和他争抢。不过,他听到瘦高个给络腮胡子说:“晚上开始修理,老三样。”他没有听懂什么意思,但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袭上了心头。
第二个节目是“看电视”,名字怪好听。只见小白脸提起墙角的屎尿桶,叫靳高明弓着腰,把脖子伸过来。小白脸把屎尿桶往靳高明脖子上一挂,说:“开始看电视,讲电视里面的故事。”
靳高明把碗放到床头,没有了吃饭的胃口——他想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反映出去,他一天也不能在这里待了。
靳高明的脸距离屎尿只有四五公分,他憋住呼吸,说:“看不清楚有什么电视啊!”
又到吃饭时间了,中午饭是米饭和炒土豆丝。送饭的人刚走,络腮胡子就把靳高明的土豆丝扣到了瘦高个的碗里。靳高明看了看头顶上的摄像头,一把夺过络腮胡子盛土豆丝的碗又将饭菜扣回自己的碗。络腮胡楞了一下,放下米饭碗,握住拳头照着靳高明的脸就是一拳。刹那间,靳高明的鼻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络腮胡子举着拳头还要打,瘦高个拉开他们说:“算了算了,都是落难的弟兄,何必呢?”靳高明用毛巾擦了擦脸,抬头看了看摄像头,心想安着摄像头,怎么没有人管呢?瘦高个看出了靳高明的心思,说:“这个摄像头在吃饭的时候和睡觉的时候是没人管的,警察也要吃饭睡觉的。”
络腮胡子几个“哈哈哈”大笑起来:“怎么看不清楚?明明在演《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我们都听见了,快讲。”
好不容易等到天亮,随着一阵哨子声,每个号子的门都打开了。他跟着他们走了出去,来到了一个空旷的院子,院子周围是五六米高的围墙,墙上扯有铁丝网,铁丝网上挂有铃铛。一名武警战士背着枪在墙上来回走动。他知道这是叫他们放风。半个小时以后,放风结束了,他们被撵进了号子。他有意识地走在最后面,想和锁门的警察说说话,反映一下里面的情况。可他刚要张口时,瘦高个一把把他拉了进去,说声:“甭逼干!”他知道这几个人都不是善茬,于是闭了嘴,进去后,躺在床上默不作声。从他们的聊天中,他知道瘦高个儿是贩毒的,络腮胡子是肇事司机,还有一个年轻的小白脸是盗窃犯。贩毒的瘦高个可能要判较长刑期,所以在这个号子里自然就是老大了。
靳高明知道不讲是过不了这一关的,于是他吸着屎尿桶里面的恶臭气味,边忍着恶心边讲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五分钟左右他讲完了,也快窒息了。不愧是领导干部,他故事讲得生动圆满。瘦高个们满意了,放下屎尿桶时,只见靳高明泪流满面,泪水和吐出的饭菜污物混在一起,沾了满脸。
晚上,靳高明肚子饿得“咕咕”地响,翻来覆去睡不着,心想这样下去怎么行?他要把这里的情况报告给看守所的警察。
第三个节目叫“老牛犁地”。小白脸和络腮胡三下五除二就把靳高明扒了个精光,他们一个人抓住他两只胳膊,一个人抓住他两条腿,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来回推拉,每推拉几下后,便停一下,瘦高个便趴在地上看有没有划痕,即所谓的犁地痕迹。可能出于同情,也可能是玩累了,瘦高个看了看说:“好了,地犁得还不错嘛。今天就到这里,再不老实下次就是新三样了。”说完,他们把靳高明赤裸裸地扔到了床上。
瘦高个儿知道靳高明说谎,因为杀人犯是要戴脚镣和手铐的,便说:“我看你这油头粉面的样子,不是杀人,是造人吧?”说完几个人“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靳高明用被子蒙住头“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放声大哭……
“三个,女的!”
从此,靳高明在这里再也不敢提反映问题的事情了。他慢慢地习惯了这里的环境,慢慢地开始屈服于他们,任凭他们言语和肢体的蹂躏。果然是人至贱则无敌,慢慢地,他们信任了他,同他融为了一体。他明白自己已经是个名副其实的罪犯了。
“啊!杀人,几个?男的女的?”
一个多月后,靳高明接受了法院判决,他请了律师,但没有上诉。很快他就离开了这里,被关押在了省城的新生监狱,开始了漫长的服刑生涯。
靳高明没好气地说:“杀人!”
党森林到这里来看他,是他始料不及的。通常看望在押犯,是要经过办理一系列探望手续,然后通过几道大门才能进去的。进去后见到犯人也只能是隔着玻璃窗,拿着电话互相说话。党森林找到了他昔日的大学同学,新生监狱的狱政科科长于剑亮,表达了想单独见一下靳高明的愿望。于剑亮说:“可以在警察值班室见,但必须要有警察在旁边,时间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办完各种手续,于剑亮给他们安排了方便谈话的场所——警察值班室。
瘦高个吃完饭,伸了个懒腰说:“新来的,犯了什么事?”
党森林在值班室等了一会儿,靳高明在一名警察的带领下走了进来。眼前的靳高明较以前瘦了许多,昔日一丝不苟的黑发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黑白相间的头发,像刚刚收割的麦茬齐刷刷地翘在头顶;宽大的囚服套在身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寺庙里的和尚。带领他的警察站在了门口,有意作回避状。
络腮胡子看了看头顶的监控探头说:“不要说话,把馒头拿过来。”靳高明不知道何因,把馒头递了过去。络腮胡子又把馒头交给了旁边脸色蜡黄的瘦高个,瘦高个拿起馒头咬了一口,说:“开吃!”这时候大家才开始吃饭。靳高明没有了馒头,只好就着白菜喝完了小米粥。
靳高明抱住党森林,趴在肩头像小孩子一样“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党森林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好了,说说话,探望时间不会太长的。”
“开饭了,开饭了!”随着一阵喊声,房门打开了。只见其他几个人像饿狼一样,忽地起身,拿起饭碗向门口扑去。靳高明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拿起饭碗到门口盛饭。他是最后一个盛饭的,一个大馒头,一碗小米粥,一碟两筷子就能夹完的炒白菜。盛完饭,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同室的案犯并没有急着吃饭,而是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问道:“你们怎么不吃啊?”
靳高明停止了哭泣,说:“谢谢你来看我,我把人丢尽了。”
靳高明进号子的时间,正是快吃晚饭的时候。他看见里面有四张木板床,在地板上平摆着。他把东西放在了空着的床板上,向其他几个在床上躺着的人点了点头,表示问候。这几个人仰着头,朝天花板上看着,谁也不理他。他觉得奇怪,也抬起头看天花板,发现天花板上有一个来回转动的监控摄像头在“吱吱”地响。他知道他们在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个小精灵的窥视之中。他整理好自己的床铺,对临床躺着的络腮胡子说:“兄弟,在这里想解手怎么办?”络腮胡子用嘴朝墙角努了努说:“那里有个马桶,怎么刚进来就吓尿了?”靳高明听了这不靠谱的话,不想搭理他,便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党森林说:“孩子的工作问题已经安排了,你就放心地好好改造,争取提前出狱。”
号子(监舍)里如果有重刑犯,那他就一定是这里的未加冕老大,社会上叫狱霸,狱霸在这个小环境里颐指气使,随意使唤、打骂其他人犯。狱霸并不是像电视剧里面演的那种满脸络腮胡子、个子大、力气大或者有武功的人,而是由罪行最严重、刑期可能最长的人担任。有的死刑犯可能是非常瘦弱的人,但其他人也不敢惹他,因为他已经是快见阎王的人了,如果惹这种人生气,他会在你睡着的时候,卡住你的脖子,叫你在睡梦中不知不觉地去下地狱。
靳高明已经知道孩子的工作情况,是妻子上次探监时说的,他说:“孩子的事情是我们全家的大事,多亏您的关照,我出去后一定会报答您的恩情。”
秦州市看守所坐落在一个叫狼牙沟的地方,是专门关押未决犯的。看守所把他和三名刑事未决犯羁押在一起。这三个人,一个是入室盗窃的,一个是贩毒的,一个是酒后驾车撞死人后逃逸的。
党森林说:“孩子是无辜的,我们会照顾好他的。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一定要加强锻炼,不要心急。”
在秦州市看守所里,那可真是度日如年,现在想起来还像在做噩梦一般。
靳高明说:“怎么能不心急?失去自由是最最可怕的事情。”他一连说了几个“最”。“在这里看到天上飞翔的鸟儿都羡慕;想想过去自由的日子,是多么幸福美好!早知会有今天,何必当初……真的不如当个农民好……当个乞丐也比在这里强。”
新生监狱位于省城北郊。这里是专门关押职务犯罪人员的,一般是正处级以上的犯罪人员。靳高明是副处级,到这里后,他才知道自己是被“破格”关进来的。靳高明和这些人比起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过,他觉得这里关押的人员文化程度、职务都比较高,起码不会互相打架斗殴。到这里,比起在秦州市看守所羁押的一个多月里,真是换了人间,登上了天堂。
党森林说:“在这里吃不饱吗?”
自从靳高明被“双规”,被移交检察院,被判刑关进监狱,党森林还没有见过他。算一算,时间也有半年多了。出于对昔日同事的关心,党森林决定去看看他。
“没有没有,吃得很好,比起在市里面的看守所要好多了。”
两名法警拿着手铐走到他身旁,他自觉地伸出了双手。从手铐“咔嚓咔嚓”的响声中,他似乎听出了四个字:“咎由自取!”
说到这里,靳高明想起了在市看守所里的遭遇,他把在那里的一切都告诉了党森林。党森林还是第一次听说看守所里面的情况,颇感意外和震惊,他告诉靳高明,叫他安心改造,他会把有关情况给政法部门反映的。
他又想起马航空难的梦境,他感觉“暗物质”还是起作用的,它会给你某种暗示,会给你预测未来,那个巨浪吞噬他的情景就是告诉他可能要掉入深渊……
他又问靳高明:“这里面犯人互相斗殴吗?”
身后有人推了他一把,他摇了摇头,又回到了现实中。他知道刚才的现象是大脑间歇性缺氧。他看了看法庭上庄严的审判席,法官们已经开始整理卷宗、关闭电脑;又看了看旁听席上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这中间有他的妻子、儿子和几个亲戚,另外还有交通局的部分干部职工,他明白这是法院要求他们来旁听接受警示教育的。他没有看见安丽娜,没有看见上官小姐,也没有看见昔日那些要好的酒肉朋友。
靳高明说:“这里管理严格,当然主要还是犯人‘档次’高,犯事前都是领导干部,囚服一穿就给你定位了,就平起平坐了,一个个谦虚得很,见了送饭的临时工都规规矩矩地喊:报告政府!”
他身子晃了一下,大脑瞬间一片模糊,那一年马航空难的梦境又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的确被卷入到大海之中,他奋力挣扎,大声呼救,苍茫浩瀚的大海似乎无视他的存在,照样怒吼,照样奔腾,照样把他吞噬到无底的深渊。他感觉了自己的渺小、软弱、卑微和无助……
说到这里,他们两个都“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嘭!”随着法槌的击落声,靳高明以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
靳高明的笑是无奈的、苦涩的,党森林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个字: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