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检委的人走了,靳高明长长舒了一口气。晚饭是送到房间里来的,两个馒头,一碗稀饭,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他感觉到饿了,不到十分钟,桌上的盘子就底朝天了。他给送饭的同志提出想出去走走,送饭的同志说,可以出去,但只能在办公楼前面的院子转转,不能走远。
高常委:“好了,今天就到这里,晚上好好想一想,明天继续调查。”
出去后,他感觉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寂寞,院子里空荡荡的,远处传来蛐蛐的叫声。楼道里有几个人影在走动,大门口也有几个人影在走动,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纪检委的监督之下。大约半个小时后,有人喊他:该休息了。
靳高明:“借了六十万,母亲突发脑溢血住院,急需要钱,我就借了,还打了借条。”
他回到房间,怎么也睡不着,难道这样问了问就结束了?如果这样就结束了,下来的事情就是还钱了,只要把钱还了,于德利就不能把他怎么样了。他回忆了一下欠条的内容,好像很简单,是在医院楼道里垫在手提包上面写的:
高常委:“什么时候借的?借了多少?借钱干什么?”
欠于德利现金六十万元,一个月内归还,靳高明。
靳高明:“我借过于德利的钱。”
有了这张欠条,就能认定于德利给他钱就是借贷关系了。想到这里,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靳高明发现高常委对他和上官小姐之间发生关系并不感兴趣,上官小姐肯定做了证人,看来要说实话了。
第二天,询问继续进行。
高常委:“于德利给你送过什么东西没有?”
高常委:“昨天晚上考虑得怎么样了?今天问你的问题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回答,这关系到你对组织的态度问题。”
靳高明:“认识后就成了朋友,经常来往。怎么,有问题吗?”
靳高明:“我考虑好了。”
高常委:“你们认识后有过什么来往?”
高常委:“你母亲是什么时候住院的?”
靳高明:“你们是问上官小姐吧?认识,是于德利介绍认识的。”
靳高明:“应该是秦直道旅游路开工前的两个礼拜吧,大概是九月初,对!是九月八号。”
靳高明想:上官芸就应该是上官小姐吧?他奇怪自己和上官小姐认识这么长时间了,竟然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高常委:“于德利给你钱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一共给了几次?钱数是多少?”
高常委:“上官芸你认识吗?”
靳高明:“给钱的具体时间说不清楚了,就是我母亲住院需要钱的时候吧!”
靳高明:“具体时间记不清楚了,谁介绍的也记不清楚了,秦州市就这么大,有名气的企业家一般人都认识。”
说完,他看了看高常委,也看了看旁边记录的女干部。他发现他们并没有记录他说的这句话,他又重复了一下自己说的:“应该是我母亲住院的时候。”高常委看了看表说:“上午就到这里吧,你一定要认真考虑我们提出的问题,一定要实事求是地回答,你的态度将决定对你的处理结果。”
靳高明想:认识的时间很重要,不能说是秦直道旅游路招标开始时认识的,一定要错开这个时间段。
下午,纪检委的同志没有找靳高明谈话,晚上也没有找他。他心里发怵,不知道是福是祸。他决定扛一扛,能过一关是一关。
高常委:“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谁介绍你认识的?”
第三天上午,市纪委书记郑秉义和高常委一起来到了靳高明的房间。靳高明认识郑秉义,见面后立即起身迎接,并表现出很委屈的样子说:“郑书记啊,你一定要为我做主,在这里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的母亲还在医院里啊!”郑秉义叫他坐下后,说:“我就是来看看你,希望你认清形势,不要有任何幻想,事情已经查清楚了。只希望你有一个好的态度,争取从宽处理,争取早日出去。”靳高明连连点头,说:“我听组织的,一定说实话,争取从宽处理。”郑秉义走了,询问继续开始。
靳高明:“认识。”
高常委:“于德利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给你钱的?一共给了几次”
这么快就切入主题了。靳高明心想:于德利告他无非就是男女关系和送钱的事情,他和上官小姐的事情最多就是个作风问题,钱的事情可以理解成借钱,谁还没有个困难?想到这里他心里稍微放松了一下。
靳高明:“是在快乐岛酒店给的钱,时间记不清楚了。”
高常委翻了翻桌子上的卷宗,看了看靳高明,突然问道:“你认识于德利吗?”
高常委:“给了几次?给了多少?”
靳高明:“我一直是单位的副职,手里没有什么权力,也没人求我办什么大事,能违反什么党纪国法啊?”
靳高明:“我昨天回忆了一下,共给了两次,一次四十万, 一次二十万。”
高常委:“你好好想一想,作为党员领导干部,你做过什么违反党纪政纪的事情吗?”
高常委:“给钱时,有人知道吗?”
靳高明:“不知道。我正在参加开工典礼,就把我叫到这里‘双规’了,我也觉得奇怪。”
靳高明:“上官芸知道,二十万好像是她取的。”
高常委:“你知道为什么要对你进行‘双规’吗?”
高常委:“现在请你回忆一下给钱的时间。”
高常委喝了一口茶,笑了笑说:“不要紧张,放松一点,先说说你的基本情况。”靳高明意识到自己的神态有点不太自然,他苦笑了一下,把自己的简历熟练地叙述了一遍,接着一问一答的询问开始了。
靳高明想:说出上官芸在场,时间就瞒不住了,而且上官芸在银行取钱的时间,银行里也是有记录的,他感觉到有些扛不住了。
看着两个陌生的面孔,靳高明在想:他们能问什么问题呢?于德利都告诉了些什么?怎么回答对自己有利呢?如果一言不发,他们能把我怎么样呢?他鼓了鼓勇气,伸直了腰板,眼睛看着高常委,等待着询问的开始。
靳高明:“时间的确记不清了,就以他们说的为准吧。”
询问就是在他的房间里进行的。询问开始时,有人搬进来两张桌子,让他坐在桌子对面的一把椅子上。询问他的是市纪委的一名姓高的常委和一名女干事。高常委是从部队转业不久的团职干部,和靳高明不熟悉。
高常委:“我们查到的时间是七月份,你再好好回忆一下。”
当天晚上,纪委就开始了对他的调查、询问。
靳高明:“那就是七月份吧!”
靳高明看着孤零零的木板床,上面有一床单薄的被褥。当年在这里学习时,四个人住一间屋子,下午没事了,不是下棋就是打扑克,那个热闹劲儿,现在想起来都甚为温馨。然而,此刻,叫他一个人在这里考虑问题,接受调查,他心生寒意,一筹莫展。
高常委:“你母亲住院是九月份,你怎么说是给你母亲住院借钱呢?”
“我们会通知家属的,你不用操这些心,好好考虑你的问题吧!”
靳高明:“住院也需要用钱,我就给他打了借条。反正……我打了借条……算是借的钱。”
靳高明知道“双规”的含义:即责令双规对象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就涉及的问题接受问询。靳高明知道自己成了掉进深渊的蛤蟆,但强打精神说:“我随时听候询问,就是能不能给家里打个招呼?我母亲还住在医院,时间长了,她会担心的。”
高常委:“你一定不要抱有任何幻想,事情已经很明白了,你只有老老实实地说清楚,才有可能得到从宽处理。”
“想什么呢?走吧!”纪委一个干部打断了他的思路,把他带到了办公楼一楼的一个房间里。进了房间,他愣住了,这间房子正好就是他当年学习时住过的房间,因为在房门里面的门框上,有他亲手用毛笔写上去的“腾飞,从这里开始!”几个大字,那时他年轻气盛,踌躇满志,雄心勃勃,觉得前途一片光明。纪委同志指了指房间里的木板床说:“从今天开始,你就被‘双规’了,住在这里,随时等候询问。”
靳高明彻底扛不住了。他知道今天纪委书记郑秉义来见他,是有了确凿证据才来的。如果再扛下去,可能真的要“抗拒从严”了。于是,他把于德利怎么安排上官芸和她发生关系,怎么分两次给他钱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作了交代。他请求组织看在他母亲住院的分上,对他从轻处理。
面包车停下后,靳高明被带下了车。他伸了伸腰,看到这里已经杂草丛生,荒芜了很久,只有办公楼前面才显现出刚被人打扫过的痕迹。他对这里非常熟悉,那年,他被提拔成副县级领导的时候,就是在这里参加学习班、接受培训的。那次学习班好像是一个月时间,学习的内容好像是“讲学习、讲政治、讲正气”,他们住在办公楼一楼的一个房间里……
高常委:“从轻处理是有条件的,比如有立功表现,就可以从轻。”
两个小时候后,靳高明被面包车拉到了远离市区的市委党校旧址。这里以前叫秦州六十二号信箱,是一个军工企业,后来迁到了外地,办公楼和厂房就留给了地方,市委就把党校建在了这里。再后来市里面办起了职工技术学院,建院时也把党校纳入其中,党校也就跟着迁到了市区。当时流行一段顺口溜:中央党校风风光光,省级党校稳稳当当,市级党校窝窝囊囊,县级党校哭爹喊娘。在这种情况下,市委党校能够搬迁到市区,足以说明市委对党校的重视。
靳高明:“怎么才算是有立功表现?”靳高明急切地问了一句。
开工仪式由主管交通的副市长主持,本来议程安排由靳高明介绍工程概况,党森林给施工队伍提出建设要求,田市长宣布开工令。靳高明被带走了,工程概况和施工要求就由党森林一个人照本宣科了。仪式进行得很顺利,大家都不知道在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鞭炮照样放,各种机械照样轰鸣,彩旗迎风猎猎,施工队伍热情高涨,一副大干快上的气氛弥漫在人们周围。
高常委:“除了说清楚自己的问题,还能揭发其他人的问题,就算是有了立功表现。”
靳高明看完,脸色煞白。“该来的终归会来。”这句话就像咒语一样又在他耳边响起。他看了看田市长,又看了看党森林。田市长朝面包车努了努嘴,意思是说:跟他们去吧!党森林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认识下车的这两个人,他们是市纪检委的一名常委和一名工作人员,他猜到可能出事了,只好招了招手,意思是说:一路走好。靳高明戴着嘉宾的小红花和佩条,一步三回头地向面包车走去。
靳高明这时候突然想起了于德利叫他给党森林送钱的事情,这件事情也是发生在秦直道旅游公路建设招标期间,这也应该算是受贿,说了就应该是立功表现,反正他一天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这时候一辆丰田面包车驶入了开工仪式现场,车门一开,下来两个人。他们径直走到田市长面前,小声嘀咕了几句话,接下来就走到交通局副局长靳高明面前,掏出一张纸,递给了他。
靳高明看了看高常委,又看了看记录的同志,试探性地说:“如果检举揭发了他人,你们能给我保密吗?”
秦直道旅游道路建设开工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礼仪人员安排有关领导和嘉宾按照指定位置就位。
高常委:“保密是我们的纪律,你放心说吧。”
出了隧道,田市长问党森林:“秦直道旅游项目选的队伍怎么样?如果还是这种迷信思想严重的队伍,一定要清退。”党森林知道市长在招标问题上对交通局有意见,所谓迷信思想只是个出气的由头,于是他心平气静地说:“好的,一旦发现有迷信思想苗头,立刻清退!”
靳高明干咳了两下,清了清嗓子说:“于德利还送给了党森林二十万,嗯……不,是十五万,是经我的手给的。”
田市长明显生气了,总共走了不到一百米,卸下安全帽,递给党森林说:“好了,不看了,什么入乡随俗?这里是我们的乡,他们要随我们的俗。今后招标一定要找我们了解的队伍,有迷信思想的队伍,怎么能按科学发展观办事呢?”党森林笑了笑,低头不语。
靳高明冷不丁冒出的这一句话,是高常委和他的同事始料未及的。他们对视了一下,给靳高明倒了一杯水,继续进行调查。
党森林解释说:“他们看见记者中有女士,认为不吉利,而且闪光灯在隧道里闪光也不安全,咱们就入乡随俗吧!”
高常委:“到底是二十万还是十五万?”
“什么忌讳?乱弹琴!”田市长不悦地说道。
靳高明:“是十五万。”
党森林说:“这个施工队是福建来的,具有专业隧道施工经验,就是忌讳太多。”
高常委:“在这个问题上,你可一定要老老实实地交代,诬陷他人可是犯罪的行为。”
他扭身问党森林:“怎么回事?电视台的到哪里去了?”
靳高明:“我说的都是实话,于德利可以作证。”
田市长知道,此刻,新闻记者们都跟着他,摄像机的镜头也对着他,他觉得应该说几句话了。说什么呢?他打起了腹稿:一般应该讲三点,一是科学组织施工,在强调速度的同时不能忽视工程质量;二是注意施工安全,安全为天嘛;三是搞好廉政建设,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能忽视廉政建设,出现腐败问题。好!就讲这三点,讲完后必定有掌声。这三点他思考了不到一分钟。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电脑,装着无穷无尽的信息,需要时可以信手拈来,他每天要到多少个单位检查、指导工作啊!现在是工地,下午可能就是医院,或者是学校,或者是武警部队……行业跨度之大,讲话内容之庞杂,没有一个好的脑子怎么行?这脑子闪现出来的灵感,将成为指导部门工作的“重要指示”,将推动这个部门的整体工作。今天讲的这三点,明天将会出现在秦州市电视台和《秦州日报》上。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清了清嗓子,慢慢转过身来。突然,他发现身后跟了一群脚穿雨靴、满身泥巴、满脸汗水、目光好奇的民工,竟然一个记者也没有。
接着,靳高明把他在哪里拿的杏仁露盒子,又如何用杏仁露盒子装的钱,又怎么样送到党森林办公室的过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党森林边走边给市长介绍建设情况,市长抬头挺胸,目不斜视,步履矫健地向前走着。后面跟着一群人,他们第一次见到这么高个子、这么高职位的官,一个个仰着脖子,一双双眼睛聚焦在市长戴着安全帽的后脑勺上,大家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看着。
高常委说:“我们要对你说的事情进行调查,如果属实,可以视为立功表现。”说完,叫靳高明看了记录,并让其在记录纸上摁了指印,签了名字,然后写上“以上是我所说,无误”的字样。
十几分钟后,市长一行来到了隧道施工现场。隧道已经掘进到了二百多米,党森林陪同田市长戴上安全帽,在工地施工人员的引领下向隧道深处走去。此刻,几名记者扛着摄像机,拿着照相机,也要跟着步入隧道,但几名施工人员却把记者拦住了。
纪检委的同志走了,靳高明瘫倒在了床上,他感觉到了这几天来从未有过的疲惫。
开工仪式在帽儿山下举行,距离帽儿山隧道口不远。那天市上领导和交通局领导以及施工队伍近百人参加了开工仪式。仪式开始前,市长田福杰提出要看看隧道施工的情况,党森林看了看表说:“时间还早,看完隧道再举行开工仪式来得及,难得市长来一趟,欢迎指导工作。”
这三天对他来说,每一分钟都是漫长的,他真正体验了什么叫度日如年,什么叫如坐针毡。当他紧绷的神经崩溃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脆弱、无奈和不堪一击。他想起平日里自己的趾高气扬,颐指气使,引经据典,高谈阔论,此刻竟变得是如此滑稽可笑,如此愚昧无知。平日里见到的阿谀奉承,拍马溜须,趋炎附势,毕恭毕敬,又是多么的虚伪,多么的阴险。如今看来这都是一个个陷阱,一个个圈套,让你迷迷糊糊、心甘情愿、义无反顾地陷进去,然后作茧自缚,不能自拔。
秦直道旅游开发的几个项目,只有道路建设项目完成了设计招标。市里决定立即开工,为后面的其他工程做好交通保障工作。
他交代完自己的问题后如释重负,但他揭发了党森林的问题后又忐忑不安起来,因为他只交代了送钱的过程,没有说退钱的过程,如果追究他是诬陷,那就是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下来的事情怎么变化,他心里真的没有一点儿底,他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嘴里骂了一句:狗日的于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