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辉:“那么,昨晚你送瑞合回家时,在宿舍楼前碰到胡凤岐了吗?”
刘晓:“这个事儿……我也就那么一说,实际上,我是嫌添香阁的饭菜价位太高,故意找个借口去乡巴佬的!”
刘晓:“黑灯瞎火的,我也没看清是谁!”
岳父:“上午你亲口跟我说,昨晚你和几个同学到添香阁吃饭,后来看到了胡凤岐,为了避嫌,你们去了乡巴佬……”
岳父:“小刘同志,我想问你,上午你跟我说没说过在宿舍楼前碰到的那个人是胡凤岐?”
刘晓:“没看见!”
刘晓:“说过!”
范子辉:“那么,你看到胡凤岐了吗?”
岳父:“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说没看清?”
刘晓:“我不认识白雪媚!”
刘晓:“当时,我听大张子说那个人是胡凤岐,我想也许是胡凤岐吧!就跟他一起那样说了,现在想起来我还真的不敢确定。因为,昨晚大张子喝醉了,他不一定看得准!更何况,昨晚我也喝多了……”
范子辉:“昨天晚上,你看到胡凤岐和白雪媚进了添香阁?”
范子辉:“这么说,你昨晚看到胡凤岐与白雪媚在一起的说法是不存在的喽?”
我清楚我家的房屋结构,为了采光、通风,卫生间与厨房之间的隔墙打了一个小窗。我来到卫生间,范子辉和刘晓的对话很清晰地飘了进来。
刘晓:“是!起码我没有亲眼看到!”
我无奈,默默地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下。客厅里很静,我的心里十分烦躁,想象不出刘晓会怎样回答范子辉的询问。大约过了几分钟,我坐不住了,倏然站起来,装作内急的样子,一溜小跑进了卫生间。
……
我停止脚步,驻足在推拉门前,想听一听餐厅里范子辉如何向刘晓询问,这时,身边的那名警员很礼貌地拉了我一把,向客厅一角的沙发伸了伸手。
一阵晕眩,我几乎昏厥过去。懵懂中,我没弄明白餐厅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刘晓这是怎么啦!他疯啦、傻啦、精神失常了?他怎么会说没有见到胡凤岐?我重重地拍了几下脑袋,一遍遍问自己,难道是我记错了,难道是我喝醉酒后产生了幻听幻觉?
“是!”
不!我没有幻听幻觉,是刘晓在说谎!
“你叫刘晓?”
懵懂渐渐化为愤怒,我按捺不住自己,冲出卫生间,不顾警员的阻拦,气急败坏地闯进餐厅,怒冲冲地对刘晓说:“刘晓哇刘晓,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良心哪,你这样说话,还知道什么叫天地良心吗?你成心毁我是吧?”
我来到客厅,一名警员拉上了客厅与餐厅之间的推拉门,与此同时,范子辉与刘晓的对话从我的身后传来。
范子辉不满地拍了几下桌子,挥着手斥责道:“嘿嘿嘿!张瑞合,谁叫你进来的?还有没有规矩?出去出去!”
警方询问刘晓,我该回避。于是,我站起来,向外走去,走到刘晓身旁时,我稍稍迟疑了一下,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肩膀,以此传达了我对他寄予的希望。我做这些时很随意,什么话也没说,感觉中,刘晓好像看我一眼,嘴角还扯出一丝笑。我暗自庆幸着,心想,亏得昨晚碰到了刘晓,否则,以我现在的处境,举证胡凤岐与白雪媚昨晚幽会,是没有人相信的。
我梗了梗脖子,指着刘晓说:“他居然说昨晚没看到胡凤岐!”
范子辉冲我努努嘴:“瑞合你出去吧!”
范子辉虎着一张脸说:“我问他话呢,又没问你,你跑进来干吗?我这是在工作懂吗?你再这样擅自闯入,别怪我不客气!”
刘晓来了,额头汗涔涔的,进了餐厅,先是怯怯地同范子辉和我岳父点了点头,之后,看了我一眼,在一名警员的指引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我气满胸膛,指着刘晓的鼻子:“他明明……可他……”
范子辉果断地说:“这样吧!把刘晓找来!”
刘晓平静地打断我的话,不软不硬地说:“大张子,没事儿的时候,有些话说说也便罢了,现在,你爱人死了,警方介入了,人命大案,你就是借我一个胆,我也不敢随便乱说呀!没看清就是没看清,一是一,二是二,我不能对自己、对他人、对法律不负责任,你说对吗?”
我点头:“没错儿!”
我的心彻底凉了,刘晓的话分明是在告诉警方,所谓胡凤岐与白雪媚的暧昧关系是没有根据的,这样一来,我在白雪媚之死的问题上所供述的一切都将会打上问号。
范子辉默默倾听着我与岳父的对话,此时,他饶有兴趣地问我:“瑞合呀!照你这么说,胡凤岐昨晚回定陵带着雪媚进添香阁,这件事儿除你之外,还有刘晓作证?”
真是知人知面难知心,刘晓分明是在害我!他安的什么心?我的火“腾”地一下蹿了上来,情急之中,为了表现我酒醉后仍有记忆力,我当面直问刘晓:“刘晓,昨晚你以为我真的喝醉了吗?你以为我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现在,我就给你背一背酒桌上你们说的那段顺口溜: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现使现抓;四等男人下班回家;五等男人回家看不到她;六等男人回家以后看见了她的‘那个他’……”
我记得刘晓曾经跟岳父提起过昨晚碰到胡凤岐与白雪媚在一起的事儿,现在,岳父居然怀疑刘晓说过的话,而且怀疑我与刘晓订立了攻守同盟!这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一口气将顺口溜背了下来,我问刘晓,“这说明什么呢?”
岳父不屑地看我一眼:“你敢保证刘晓昨晚没喝多酒吗?更何况,谁知道你跟刘晓有什么猫腻儿!”
刘晓“嘿嘿”冷笑,不慌不忙地说:“说明这首顺口溜确实刺激了你,你觉得胡局长和你妻子有那种关系,你就认为顺口溜是专门说给你听的,认为我们是在有意地挖苦你污辱你,所以你才掀翻桌子,用很脏的话骂人,你说你要报仇雪耻杀人,还说要让世人看看你是一条汉子,这些你怎么不说?这些你为什么不记得?”
我说:“这一点儿,刘晓和我都看见了,你不相信我,可以问刘晓!”
刘晓翻动的嘴犹如一支火焰喷射器,我被他喷射的毒火烧着了,我痛苦地挣扎着,想还他以颜色,可是,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知道,在这一点儿上,刘晓说的完全是事实,正因为是事实,我才极有可能被警方划定为杀人的元凶。
岳父打断我的话:“瑞合,上午你跟胡凤岐通电话,好像也提到他昨晚回定陵的事儿,人家否认了这一点儿。”
我看到我岳父脸沉似水,眼里射出两束毒针,这毒针带着哨音穿透了我的心。
话儿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不得不把我昨晚亲眼看到胡凤岐和白雪媚手挽手进入添香阁,以及如何遇到刘晓并与之喝酒至醉的经过又说了一遍。为了论证胡、白二人有不正当关系,我特别强调了一个细节,我说,胡凤岐这些天到省里开会,吃住都在省城,为了跟白雪媚幽会,他居然偷偷开车跑回定陵,两人的亲密程度可见一斑……
我心想:“完了!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刘晓为什么会如此这般地陷害我?”
岳父冷笑了一声,长舒一口气,平静地对我说:“瑞合,媚子当初为你转业安置的事儿,认识了胡凤岐,这些没有谁比你更清楚。你们两家关系处得好,他们之间有点儿交往难道不正常吗?你总不能不让媚子跟男同志说话吧?你说他们不正常,有什么事实根据?”
我愤怒地瞪着刘晓,嗓子眼聚集了一个硬硬的疙瘩,嘴唇痉挛般地抖动着……
我认真想了想,还真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于是,含糊道:“总之,他们经常在一起,很亲热,关系不正常!”
刘晓走后,餐厅里的紧张气氛莫名其妙地松弛了下来。
岳父问:“你看到什么了?”
范子辉在餐厅里转,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打开冰箱,睁着一双大眼睛,低头仰头一遍遍地看,看了几个来回之后,自顾自地嘟囔一句:“什么吃的都没有哇?”
我痛苦地说:“我没抓到,不是抓不到,是没胆量没勇气去抓。胡凤岐是我的上司,雪媚是我的妻子,我抓到了又能把他们怎么样?到头来受伤的还是我!话说回来,这些年,我虽然没有捉奸捉双,可我却不止一次地看到他们俩……”
岳父说:“雪媚做生意,总是往外跑;瑞合工作忙,经常不在家吃饭,孩子跟着我们老两口儿,这个家是轻易不动烟火的!”
岳父听了我的话,愤愤地“哼”了一声:“瑞合,我早就料到你会这样说!媚子殁了,她不能为自己说话了,你咋说咋是了,你就可着劲儿地往她身上泼脏水是吧?你说他跟胡凤岐!你是抓到了,还是看到了?你有什么证据?”
范子辉不知从冰箱的什么地方掏出一根黄瓜,用手捋了一把,“喀嚓”咬下一口,切大白菜一样地嚼了起来,一边嚼一边平静地对我说:“瑞合呀!刘晓走了,屋里也没了外人,你和我都是你岳父的老部下,有些话干脆挑明了说吧……在如何对待、处理雪媚的死这个问题上,你岳父跟我交了实底,一个原则,不愿节外生枝弄出是非来,雪媚死了,你和雪媚还有儿子,你们的儿子是你岳父的外孙呀!老人家戎马一生,老来遇到这样的事儿……他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我嗫嚅道:“实话告诉你们吧,雪媚和胡凤岐……他们两人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我点点头,偷偷望了岳父一眼。对于白雪媚的死,我感觉岳父确实不想“节外生枝”,他从一开始就认准白雪媚是我杀的,所以他一直想方设法逼我承认……
“媚子怎么你了?”岳父逼问一句。
范子辉“喀嚓喀嚓”嚼着黄瓜,接着说:“你能理解就好……可是,雪媚死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不查清死因,不仅对不起死者,连活人也对不起,这就是一对矛盾。”
我再次低下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儿,默默地说:“爸!不是雪媚死,我一辈子不会说,我没脸说……”
我又点了点头,暗想:没错!岳父肯定很矛盾,他“不愿节外生枝弄出是非来”,实际是既想让我承认杀了白雪媚,还不让我抖落出白雪媚与胡凤岐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所以,他才要求范子辉在处理这件事上不要张扬……
岳父望着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喃喃道:“瑞合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按理说,你们小两口的事儿,我这个老辈人本不该听,可是,雪媚死了,我想明白她到底是为什么死的……所以,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就当我没在这儿!”
范子辉继续说:“可是,话又说回来,瑞合呀,雪媚是死在你怀里的呀……我不明白,从酒醉回家到发现雪媚死去这段时间的事儿,你模模糊糊的什么也讲不清楚,可偏偏咬住胡凤岐与雪媚幽会的事情不放……当然,他们两个幽会,这只是你的说法,从现场情况和证人证词来看,到目前还没得到确认,但是,有一点儿可以确认,雪媚是死在你怀里的,这一点儿没错吧?”
我无奈地望一眼岳父,叫一声:“爸!”
我不能不承认这一点儿,于是,无奈地叹息一声说:“是!”
范子辉斩钉截铁:“你必须说!而且必须毫无保留!”
“那么,你为什么总是揪住胡凤岐与雪媚幽会这件事情不放呢?”范子辉把吃剩的一截黄瓜扔在垃圾袋内,放在餐桌上,抬起头望着我,不解地问。
我问:“能不能不说?”
我认真想了想,觉得胡凤岐之所以引起我的怀疑,完全在于他否认昨晚曾经回来过。否认这一点儿,也就否认了他与白雪媚在一起,可是,昨晚我确实看到他们在一起了!胡凤岐为什么不承认?如果说,胡凤岐是害怕暴露了他与白雪媚的奸情,那么,刘晓呢?
范子辉紧跟一句:“这是问题的关键,怎么能说没用呢?”
我越来越想不明白,越想不明白,我就越是生疑,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范子辉的提问,只得顺着自己的思路固执地论证着:“胡凤岐昨晚确实回定陵跟雪媚幽会了,我是亲眼看到他从他的奥迪车上下来的,那车我一眼就能认出来……”
我低下了头,沉默半晌,为难地说:“雪媚死了,我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范子辉苦笑:“这又能证明什么呢?雪媚并不是那辆奥迪车轧死的呀!”
诱发并促使我与白雪媚怄气、争吵的原因,我自然很清楚;可是,面对虎视眈眈坐在一旁“陪审”的岳父,我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可是,这说明胡凤岐确实回来过,另外,我是开着我的桑塔纳跟踪胡凤岐的……”说到桑塔纳,我忽然想起那辆车直到现在还停放在乡巴佬饭馆的门前,于是,忍不住补充一句,“你们要是不信,我现在就领你们到乡巴佬门前看看有没有我那辆车?”
难以启齿的问题终于来了,当我又一次表示我“因为喝了酒,记不得打没打过白雪媚”时,范子辉忽然对我说:“瑞合呀!你不要避重就轻,也不要以喝醉酒为名对一些主要情节进行搪塞,实话告诉你,我喝醉过酒,也曾经大醉过,你蒙不了我,喝醉酒的人并不是一切记忆都消失。按照记忆规律,对一些诱发重大事件的因素,他们事后一般都能回忆起来。因此,我可以认定,促使你和雪媚争吵以致大打出手的原因,你是一定有记忆的。这一点儿,你不要回避,也不能回避!”
范子辉大摇其头:“瑞合,有那辆车能怎么样?它又能说明什么?”
我格外小心地回答着范子辉的问话,或许是精神过于紧张,我的回答总是显得吞吞吐吐,模模糊糊。然而,范子辉并不在意我的回答是否流畅,他吸着烟,眯着眼,很随和的样子。我尽其所能地回忆着昨晚的每一个细节,经他的启发和提示,不时勾起一些记忆的碎片。
我心里有些犯急,范子辉为什么听不进我的话?为什么一再回避胡凤岐与白雪媚幽会的事儿?此时,我渐渐意识到,如果现在还不能证实胡凤岐昨晚回定陵与白雪媚幽会,那么,杀死白雪媚的罪名毫无疑问就会落到我的头上。可是,直到现在,我确实想不起自己怎样杀死的白雪媚,现在,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继续咬住胡、白二人的不正当关系,于是,我气急败坏而又苍白无力地说:“不管怎么说,胡凤岐和白雪媚反正关系不正常……”
范子辉的问话有如谈话,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执笔的警员。我知道,从现在起,我的每一句话都将记录在案,成为我有罪无罪的依据。
一个垃圾袋迎面飞来,“啪”的一声落在我的脸上,还没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岳父忽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张瑞合,你还算人吗?雪媚是你老婆呀……”
就这样,在我家的餐厅里,我接受了范子辉局长的询问……
脸,火辣辣地疼,那个装着一截黄瓜的垃圾袋“呱哒”一声落地。我吃惊地望着怒目圆睁的岳父,猛然间,一股悲怆情感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心头。
范子辉回答得很勉强:“按理是不可以的,不过,你是老首长……我只能破个例,网开一面了!”
几年了,白雪媚与胡凤岐关系火热,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从来不敢深究。在人们的眼里,我成了吃老婆软饭的男人,明里暗里遭了多少人的耻笑,我活得哪里还有个男人样儿?这种刻骨的苦痛埋在心底,我从来没跟人倾诉过,也无法跟人倾诉,现在,岳父居然把一个垃圾袋摔在我的脸上,还骂我不是人。我的情绪再也控制不住了,我声音哽咽地对岳父说:“爸!你也不想想,雪媚是你闺女,也是我老婆呀,你顾全她的名声,难道我就不顾?假如她跟胡凤岐没有那事儿,我这个做丈夫的能红口白牙地往自己脑袋上扣绿帽子吗?这些年,我为了你的面子我的面子咱们大家的面子,我说过什么?你怕人笑话,难道我就不怕?可是,现在雪媚死了,雪媚昨晚确实跟胡凤岐在一起你们为什么就不信……”
我听到了我岳父无奈的声音:“小范啦!也许我是老糊涂了……既然是程序,就按你说的办吧!不过,我想参与你的这个程序,不知道可不可以?”
范子辉打断我的话:“瑞合,雪媚与胡凤岐昨晚是不是在一起我们不是正在调查吗?可是,他们在不在一起,是导致雪媚死亡的直接原因吗?”
范子辉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老首长,雪媚的死是命案,你告诉了我,就等于报了警,我们无论是出动法医还是刑警,都叫出警,既然出了警,就得按出警的规矩办,这是没有错的!你不愿张扬,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程序还是需要履行的……本来这个程序是要在公安局完成的,但你是老首长,我怎么着也得给你这个面子,有些程序咱们改在家里进行,你女婿是雪媚死时唯一的见证人,现在我开始正式向他询问一些情况……”
我梗了梗脖子,只好如实回答:“这些,我还不敢说……”
岳父粗着嗓门儿继续喊:“就算是他杀、谋杀,也该等查明死因以后再采取手段呀!你瞧你,事情还没弄清呢,警察来了一大堆,让我怎么收拾?我叫你出的是法医,不是警察!”
范子辉手一摆,刚要说话,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老首长,既然动了法医……我们只能按程序办了……再说,假如雪媚真的是他杀、谋杀,我们最终还是要进行侦查的……背着抱着一般沉,我只不过是把工作做到了前边,两步并做了一步……希望老首长不要介意。”
胡凤岐推门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他的专车司机马长民……
我听范子辉小声跟岳父解释着,那声音时断时续,似有若无,我不由竖起了耳朵:
我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胡凤岐耷拉着嘴角向我走来。
喧哗声、脚步声响起。片刻后,屋里沉寂下来。
“我来晚了!”胡凤岐沉痛得几乎要哭出声来,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粉红色的肉瘤在眼角奇异地抖动着,那双熟悉的、熊掌般的大手便缓缓伸到我的面前,毫不迟疑地抓住我的手紧紧握住。
范子辉没有立即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才飘了进来:“喂喂喂!大家注意啦!如果有什么情况需要反映,下来以后再找我们,现在,请大家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各回各家,散了吧散了吧!”
我的心“怦怦”狂跳,在胡凤岐目光的凝视下,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站在胡凤岐的面前,我总觉得有一股阴森逼人的杀气,那杀气是从我骨头里放射并渗透到全身的。我禁不住缩紧筋骨,犹如阿Q面对假洋鬼子举起黄藤棍等待“啪啪”声落在头上一样。我知道自己从骨子里带有一种奴性,这些年,我对胡凤岐怀有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理,敬畏、感激、佩服、痛恨等种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这种复杂的心理统统凝结成一片沉积在心头的阴云,我知道,这片阴云中蕴藏着雨雪电闪,只是长期以来没有风或气流的推动无缘释放,使其爆发出霹雳与雷霆。
我弄不明白!这时,我隐约听到岳父粗着嗓门儿说:“你这是怎么搞的嘛!我让你不要张扬不要张扬,你倒好,瞧你把事情闹得多大……我只是查清媚子的真正死因……你出动这么多警察,还拍照,拍照有什么用?这个现场,摆上菜摊儿就成自由市场了,你能拍出个鸟来!”
“瑞合你一定要节哀!”胡凤岐摇着我的手说。
人们这是怎么啦?他们在商量什么?难道他们都把我当成了杀人犯,难道我要被隔离了?
我低着头,不知咕囔了一句什么,只注意到眼前是胡凤岐那双宽大厚实的脚。
有人警惕地走到餐厅门口,怪怪地看我一眼,悄悄替我关上门。
胡凤岐慢慢松开我的手,那双脚走出了我的视线。
他们把我推到餐厅,硬摁在椅子上,匆匆地回到客厅,团团围住我的岳父,神神秘秘地小声汇报着什么,之后,我便看到面带愠怒的岳父气呼呼地将范子辉拉到了一个角落……
“老人家节哀!保重身体!”显然,胡凤岐又握住了我岳父的手。
我是回家后听到岳母被送往医院急救的消息的,我本能地冲出屋要去医院探望,没想到,屋里的人立即拦住我的去路,急急地说:“大张子你不能去,老太太见了你,没准儿还要死上一回!”
“感谢胡局长!请坐吧!”岳父低声说。
邻居们对警察说,他们夜里的确听到了我家的吵架声,也听到了我的大骂声和白雪媚的呼救声,还听到了我摔桌子打椅子砸玻璃的声音,只是因为夜里小两口打架,外人进入室内劝架多有不便,再加上后来的声音渐渐平复了下来,所以,谁也没有在意……那时,我岳母正哭得死去活来,听了左邻右舍的证言,更加认定是我害死了白雪媚,连喊几声“张瑞合是杀人犯”后,倒地昏厥了过去,很快被众人送往了医院……
我挨了电击一般迅速行动,规规矩矩地拉出一把椅子,轻轻推到胡凤岐肥硕的屁股下。我恨我自己不争气,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像清宫戏里的小太监正在惶恐地侍候慈禧老佛爷。
我知道他们是在说我,但我还不知道就在我们去医院送白雪媚的尸体时,另外一辆警车呼啸而至。几名警察风风火火地来到我家,“咔嚓咔嚓”对现场拍了照,并对我的左邻右舍进行了询问取证。
胡凤岐坐下,叹婉半晌,对岳父说:“上午,我们局工会小杜打电话给我,说雪媚殁了,恰好省里的会议结束,我忙着赶回来,还没进家,就直接过来了。”
又听到有人小声回答:“现在还只是个嫌疑犯,没有定罪是不能戴手铐的!”
我岳父说:“你工作这么忙,真是麻烦你了!”
我走下警车,听到有人小声说:“怎么没戴手铐?”
“老首长哪里话,大张子给我开了两年车,两家处得跟一家一样,我就是再忙也不差这一会儿。”胡凤岐说。
远远地,我看见楼前挤满了人,他们鹅一般地伸长脖子,兴奋而惊异地望着我乘坐的警车,场面出奇地寂静。
我心里堵得慌,低着头偷眼望着胡凤岐,胡凤岐发现我在偷看他,指着旁边的一张椅子说:“大张子你也别站着,快坐下吧!”
警车没有去公安局,而是径直驶入了我家所在的宿舍楼。
我直起身,左右看看,不知自己该不该坐下。这时,胡凤岐好像刚刚发现范子辉,连忙站了起来,伸出手,试探着问:“如果我没认错,这位是范局长吧?”
我知道,范子辉所说的“我们”其实指的是我的岳父白宇峰。
范子辉也站起来,点了点头,握住胡凤岐的手:“胡局长,咱们可是经常在一起开会呀!你怎么贵人多忘事呀!”
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我睁开眼,发现尸体已经被推进了那座弥漫着福尔马林味道的建筑,我不知被什么人引上一辆警车。“警方大概要把我带走审问吧?”我心想,忍不住睁开泪眼,回头看了看,竟发现岳父也在车内。这时,范子辉不知是对我还是对我岳父说:“尸检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咱们还是回家等吧,结果一旦出来,他们会立即通知我们的!”
胡凤岐浅笑道:“全市人民哪一个不认识范局长,只是咱们良民,跟公安局打交道少!所以无缘加深印象啊!”
这是自白雪媚死后我第一次失声痛哭。
范子辉也笑:“说的倒也是,咱们还是别加深印象的好,天天跟公安局打交道,不是什么好事儿!”
打开白布单,我看到白雪媚原本漂亮的脸上泛着青灰色,尸身僵直。我的泪流了下来,扑上前抱住了她,感觉那好像是一截硬硬的冰砣。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忍不住号啕起来。
胡凤岐无奈地摊开双手,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今天不就偏偏赶上了……我刚回来就听人说,雪媚的死警方已经介入了。”
解剖尸体的手续严谨得近于繁琐,我以死者丈夫的身份不知机械地在多少单子上签了字。最后,白雪媚的尸体终于从120救护车上抬了下来。
范子辉的脸上表现出一副诧异的样子,不解地问:“胡局长,雪媚的死,警方介入,怎么让你赶上了,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我跟随着救护车,默默地向医院深处走去。穿过门诊楼、住院部、锅炉房,来到一座偏僻而阴森的建筑前,一股福尔马林气味从里边淡淡地飘过来。
我的心一提,范子辉的话绵里藏针,问得太好了。
120救护车徐徐启动,范子辉招呼我和岳父:“走吧!”
我紧张地望着胡凤岐,心想,难道他要不打自招?
岳父的老泪犹如一串流淌的硫酸,颗颗滴在我的心上。
胡凤岐“嘿嘿”发笑,洒脱而平静地说:“范局长这话说的,让我都没法接……雪媚的死,当然跟我没有关系,不过,有一个情况,我需要当面向大家澄清一下……上午在电话里大张子说昨晚看到我和雪媚进了添香阁大酒店,事儿不大,但我觉得很蹊跷,因为省里这次城建工作会议是封闭式管理,连开会带集中培训,中途根本就不让回家,所以,我是绝对不会回来的,后来我查了查,发现大张子说看到我到添香阁还真是事出有因……”
岳父叹息一声,潸然泪下,自语道:“雪媚呀!不是爸狠心非要把你千刀万剐,事情逼到了这一步,你只好受点儿委屈了!”
我明知道胡凤岐不会不打自招,可我的心还是凉了半截。我惊异地望着他,不知他会说出一个怎样的结果。
我的脑袋已经昏沉,我不愿再想,木木地重复着刚才的话:“爸!还是解剖吧!”
胡凤岐清了清嗓子:“本来,我是没有必要澄清这一切的,但既然大张子说看到了我,我还是认真地查了查。”说到这儿,胡凤岐冲身后的马长民努了努嘴,沉着脸说,“你就别愣着啦!给大家说说吧!”
岳父的双眼炯炯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瑞合呀!雪媚的尸体一解剖,死因会很快鉴定出来。假如她真是你失手弄死的,你可就没有了回旋的余地!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你再好好想想,现在还来得及!”
马长民惶惶地答应着,向前走了半步,羞愧地低下了头,嗫嚅道:“这事儿是我错了,大家不要误会……这几天,胡局长天天开会学习,我闲着没事儿,有一天到省城找一个同乡玩,闲聊天儿时,我提到了添香阁的小姐漂亮、有气质、服务好、档次高……我那个同乡很‘花儿’,就撺掇我带他去一趟,昨天晚上他又提起这件事儿,死乞白赖求我,我实在推不脱,就给他出了趟私车,我把他送到添香阁,一刻也没敢耽搁,立马就回到了省城……”
我的心“怦怦”跳着,不知道岳父在法医即将介入时为何同我说这番话,但我很清楚岳父已将白雪媚之死的最大嫌疑罩在了我的头上。至此,我再一次将那个想了几百遍的问题重新拣起放在脑海中过滤,我真的闭上了眼,认真地想着,然而,我依然想不起我与白雪媚搏斗的任何细节,良久良久,我痛苦地对岳父说:“爸!还是解剖吧!”
马长民的话,说得我脑袋“嗡嗡”响,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来。昨晚从奥迪车下来进入添香阁的居然不是胡凤岐,而是马长民出私车拉皮条拉来的同乡,这怎么可能呢?我跟了胡凤岐这么多年,就是把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可是,马长民说的有鼻子有眼儿,面对令我敬畏、感激和痛恨的胡凤岐,我能说什么呢?
他们就这样商议着,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意见似乎不太统一。几分钟后,范子辉把漂亮的女法医及其助手叫到一边,神神秘秘地嘱咐了几句什么。就在这时,岳父从一旁走过来,小声对我说:“瑞合呀!现在,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跟我说实话,媚子到底是不是你失手打死的?如果是,范局长在这儿呢,他代表警方,你把情况讲明,他会酌情处理这件事儿的,我也可以给你作保;这样一来,也免得法医动刀动剪,把媚子的尸体解剖得七零八落。现在,趁法医还没有办理相关手续,你再好好想一想,给我一个答复!”
范子辉忽然笑了,对胡凤岐说:“胡局长,你来这儿,好像不像是领导慰问死者家属,倒像是专门为了澄清你昨晚没回定陵?”
当我和岳父白宇峰乘着120急救车赶到市第五医院时,市公安局局长范子辉带着一名面容清秀的女法医和一名法医助手已经在医院门口等待着我们。大家面目冷峻地互相介绍、握手,之后,岳父把范子辉叫到一边,嘴唇贴着耳根嘀咕着什么,不时地看我一眼,眼光里似乎藏着冰冷的刀剑……
胡凤岐有些发窘,但很快便平静下来,他坦然道:“范局长,大张子说昨天在添香阁看到我和雪媚在一起,放在平时,我和雪媚在不在一起我没必要来解释,可是现在雪媚死了,你们警方介入了,你说我该不该说清楚?”
现在好了,法医就要介入了……
范子辉眯起眼,笑而不答。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怎样击中了白雪媚的“命门”!
胡凤岐扭过头,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望着我,一字一句地问:“大张子,你说呢?我说的对不对呀?”
白雪媚难道真的是我在醉酒状态下无意杀害的?
我没想到胡凤岐会在突然间问我,心里不由一惊,我来不及多想,慌乱地点了点头。
我说不好。因为,我的手从小就毒,不是狠毒残忍的“毒”,是对某个生命“命门”无意而准确的打击具有不可预知的“毒”。
在胡凤岐面前,这些年来我习惯了服从,从未说过一个“不”字,从某种程度上讲,我的点头是习惯成自然。然而,点完了头,我马上就后悔了,因为,点头就意味着认可,我认可了胡凤岐的这些话,就等于认可他昨晚没有与白雪媚在一起,就等于承认自己先前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话。简言之,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杀死白雪媚的凶犯……
当然,白雪媚不可与克郎猪同日而语,可是生命是相同的。倘若昨晚酒后的我与白雪媚真的交了手,那么,我无意中的失手是否也击中了她的“命门”?
我惊出了一身汗,倏然站了起来,惊骇地望着胡凤岐,脑海里飞速旋转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那件事儿使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
这时,胡凤岐也站了起来,他走到我的面前,“嘿嘿”冷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大张子,事情我都跟你解释清了,我该走了,看现在的情况,雪媚的丧事一时还没法办……”说到这儿,胡凤岐好像是故意压低嗓音,很神秘地对我说,“听说你喝醉酒打雪媚,把整个宿舍楼的人都吵醒了。大张子,你不该呀!两口子嘛,有什么事儿说不开?何必动手打人……”
老师和同学们不可思议地惊叹着,那粒鹌鹑蛋大小的砖头怎么会把训练有素的克郎猪打死呢?后来,学校赔了猪的主人十元钱,老师们把那头猪宰了吃肉。大家说,我那一击,也许正巧击中了猪的“命门”,那猪是合当该死。
这是什么话?我再一次愣住了。
一日课间,我正在学校院中玩耍,忽然又听到了女同学们的尖叫,抬头一看,但见克郎猪四蹄如飞从女厕所蹿出。我手疾眼快,拿起一粒只有鹌鹑蛋般大小的砖头掷去,我恍惚看到那粒小砖头击中了猪的头部。我想,这一击对于这员久经沙场的猪健将来讲只不过是挠痒痒而已,但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克郎猪被击中后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了下来。我听到了同学们的欢呼,等我既惊且喜地跑上前观看时,那头身手不凡逃姿矫健的猪只蹬了几下腿便死去了。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胡凤岐已回过身,挥手同我岳父和范子辉道别:“工作忙,我还得赶回局里,雪媚的后事儿下来再商量,我还会来的……”
记得我在老家上小学三年级时,学校旁边的一户人家养了一头克郎猪,那是一员猪族中的运动健将。克郎猪每日里为食奔忙,练就一身百米冲刺的功夫,饿急了就到学校女厕所偷偷寻吃,一见人来,便带着四蹄的粪便箭一般地逃窜,吓得入厕的女同学“呜哇”乱叫。校方虽然多次与猪的主家进行交涉,但主家自始至终没有圈养之意。无奈之下,学校下令,如果再看到克郎猪进入女厕所,人人共讨之,人人可诛之。
望着胡凤岐的背影,我轰然醒悟,胡凤岐这是给我上眼药来了。
我知道岳父不会相信我,为了查明女儿的死因,他亲自给自己的老部下——市公安局局长范子辉打电话,要求法医介入,也是情理中事。这一切,我都很理解。然而,据我初步观察,死后的白雪媚身上没有皮外伤,这就说明我并没有殴打她,那么,我自己的身上、手上为什么有皮外伤呢?我的皮外伤是不是殴打白雪媚时不小心弄的?我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我是越来越不相信自己了。我想,昨晚我喝醉了酒,假定我确实与白雪媚交过手,那么,我会不会失手将她打死呢……
“完了!”我想,“彻底完了!没有人会再相信我的话。”联想起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种种蹊跷事儿,我渐渐感到,一张巨大的阴谋之网正向我漫天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