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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辑 宦海一粟

时间不觉又过去了一个月,听说张科长仍在住院,我再次去医院看望他。他见到我的第一句话仍然是问:“领导已经研究了吗?怎么会这么久啊?年初不是说今年5月份就动人吗?”

张科长听了,兴奋地说:“这就好,这就好,我正等着呢。”

这下我才算真正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张科长当了20年的科长,今年5月局里动人,他是最有希望当上副局长的人选,可是在关键时候,他却得了重病,于今年3月住进了医院,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今年5月我们单位是动人了,但因为他的病实在是太重了,起不了床,据医生说也根本治不好,所以副局长早就明确了别人!而被医生宣布只有三天生命的他为了等这个副局长,居然又挺过了两个多月!

说实在的,他上次问我的事我早就忘了,根本没有往心里去,这时他又突然问起,我还是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好再次应付:“听说快了,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吧。”

想到这儿,我一阵心酸,忙对他说:“因为前阵子闹H1N1,咱县里的人事问题冻结了,现在刚解冻,听说局里已经将您的副局长报上去了,最近就会有结果。”

张科长见了我第一句话就问:“领导研究出结果了吗?”

张科长说:“这就好,这就好,那我等着。”

一个月过去了,听说张科长仍然在住院,我就又去看他。

从病房出来,我直奔组织部,找到了和我关系还算不错的王副部长,向他说明了情况:“你看张科长一直在等结果,反正他病得这么重也不可能再活着走出医院了,您是不是给他下一个文件,让他看上一眼,也好让他了却最后一桩心愿?”

张科长说:“这就好,这就好,我正等着呢。”

王副部长听了我的解释,笑了:“你以为任命一个副局长的文件是那么随意就下的啊!”

我虽然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但既然知道他最多只能再活三天,我也就不好意思再问他,只好应付着:“领导正在研究,快了!快了!”

我说:“我不是要您真的任命啊,您就是真的任命了他也上不了一天班。您只要给他临时造个假的任命文件就行!您就找个文件头,打上这么几行字,盖个公章不就得了吗?让他看一下我就销毁,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了。当副局长是他唯一的愿望啊!”

到了病房,张科长一见是我,两眼立即放出了光彩,急切地问:“那件事怎么样了?有结果了吗?”

王副部长说:“要是都像你这样说,谁有想当官的愿望,临死我都得给他下个任命的文啊?这不是胡扯吗?再说了,组织部只能下正股级以下干部的文,副科级以上干部的归县委管,任命文件归他们下,你还是去找县委吧。”

在进病房之前,我先找到了张科长的主治医生、我高中时候的同学刘医生问了一下张科长的病情。刘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三天吧!”

听王副部长这样说,我只好从他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心想,如果不能下个文件,让组织部的人找张科长谈谈话也行啊!于是我又去了组织部的干部科去找大学时的老同学刘科长。听我说完情况,刘科长双手一摊:“爱莫能助啊!”

那天听说我的同事兼好友张科长病危的消息之后,我马上买了点礼物去医院看他。

我说:“求求您了!你就以组织的名义去找他谈一次话吧,就说他的副局长已经由县委研究通过了,好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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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科长说:“可是这是违背组织原则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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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这事我们不往外说,谁也不知道啊,老同学,您就行行好吧!”

这个星期五下午又是全体人员学习,学习会刚刚开始,满身酒气的张心年来了——还是那个当年不知天高地厚没有眼色的干事小张,他摇摇晃晃地从几个副局长身边经过,一屁股坐在十六号座位上,还左看看右看看一副对别人不屑的神色。我看B副局长脸色很平静,C副局长脸色也很平静,没有人批评小张,局办公室主任也没有去拉起小张。全体人员有说话的有看报的有打毛衣的,神色都很自然。我就觉得奇怪了:难道这个最后进我们单位的干事小张会接任矿产局局长?我问身边的李股长,李股长笑笑;我问卢股长,卢股长看看天花板;我又小声问平时对我不错的会计侯大姐,侯大姐不耐烦地说:“难道你是白痴?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人家小张的叔叔就要来咱县当县长了!”

在我的软磨硬泡下,刘科长终于答应了,于是我们一块儿去了病房。

于是日子就这样悠悠地过,大家再也没有违反规则去坐十六号座位。但是这一天开精神文明建设会,局长早早地来了,他却不坐十六号座位而是坐到了十五号座位上。我觉得奇怪,可是满屋子干部职工没有一个人去提醒局长,看样子也没有人觉得奇怪,大家的目光都很随和。原来这是局长最后一次主持会议,局长的神情显得有些悲伤——他到年龄退居二线了。局长退居二线后一时还没来新局长。几个副局长虽然争得不可开交但谁也不去坐十六号座位。因为谁坐这个座位就意味着谁接任局长,在上边没有正式确定之前,谁都怕成为众矢之的。

到病房见了张科长,刘科长说:“你当副局长的事,组织上已经研究了,本来王部长今天要亲自来和你谈话的,但他突然有急事,就派我一个人来了。你同意组织上的安排吗?”

但这只是矿产局里的潜规则,并没有写到纸上、挂在墙上,所以有时仍会闹出笑话。局办公室调来了一个年轻的干事叫张心年,大家就依惯例喊他小张。小张刚来就碰上开会,小张想表现好就早早地到会议室,不偏不倚一屁股坐在了这十六号座位上。大家还没有来得及提醒他,局长正好紧接着来了,一看小张在十六号座位上坐着,就站在门口没有往里边进。小张不知怎么就觉得浑身有点儿凉,看一眼四周都是怪异的眼光对着他,小张还以为是自己的穿戴有问题,站起来整整衣领,拽拽衣角,摸摸脸蛋儿又坐下来,一坐下来觉得身上仿佛有万道钢针扎,又一看四周都对他怒目而视了。小张正赤红着脸不知所措,局办公室主任进来拉走了他。

张科长听了,努力地从病床上折起身子,紧紧地握住刘科长的手,激动地说:“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保证完成组织上交给的任何任务!”

会议室的十六号座位冲着门口,不在正中间,但不知为什么,局长就爱坐这个座位。也许是当年会议室还未安装空调时,坐这里冲着风口凉快养成的习惯吧。渐渐地,这个座位成了局长的专座,大家也习惯了局长坐这个座位。一般同志包括局里的中层干部,没人坐这个座位。就是有一次开会,局长没有来,B副局长坐在这个座位上讲话,C副局长就向局长打小报告:“B副局长有野心,想取而代之,坐十六号座位,看来是迫不及待了。”B副局长后来听说了,忐忑不安,费了好大劲向局长解释道歉,局长就是微笑着不搭腔。B副局长就知道坏了事,多方补救效果也不理想,很长时间了提起这事还拍着脑袋直后悔。人们就更加认定这个十六号座位的价值。有时开会,局长没来,十六号座位就一定空着,主持会议的副局长讲完话之后,一定要向十六号座位瞟几眼,仿佛局长会从那个座位下边冒出来作指示似的。连我这个清洁工打扫卫生时,也要把这个座位多抹几遍。

我说:“祝贺张大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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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科长说:“县委什么时候下文呀,文件下不来,就不能算数的。”

局长的座位

我忙说:“你别急,一般都是谈过话这个事就算定下来了,过不几天就会下文件的。”

老季又说:“请把他找回来,山狼县要发展,不能少了这种人。”

张科长说:“这就好,这就好,那我等着。”

老季摸着被鱼刺卡住过的喉咙,想说什么,但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了片刻,他将那120元钱递给那位村民说:“这是我欠老招的饭钱,请你设法将这些钱交到他的手上。”

从病房出来,我又作了难,王部长说副科级以上干部,得县委常委会研究,县委下文,显然这份文件我是不可能弄得出来的,可是张科长非要亲眼看到县委下的任命文件才放心,那我怎样做才能满足他最后的这点心愿呢!

村民说是搬走了,但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知道。那天晚上,鱼一招见弄出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意识到后患无穷,于是连夜搬走了。

又过了半个多月,我听说张科长已经有时清醒,有时昏迷,在清醒的时候,他就念叨:“文件怎么还没有下来,文件怎么还没有下来!”

小孟拦住一位村民,有些气急败坏地问:“这家饭店是不是搬走了?”

我知道,我这位好朋友等不到任命文件就会死不瞑目。为了让他走得安心,万般无奈,我只好花钱让人伪造了县委的任命文件。

来到青河饭店,几个人又被眼前的情景吓了一跳,偌大的饭店空无一人,里面值钱的东西能搬走的全搬走了,剩下的破桌椅烂竹筐废纸片弄得一片狼藉。

我拿了假文件,再次去探望张科长,骨瘦如柴的张科长看到我手里的文件,猛地坐了起来,一把抢过文件,反复地看了无数遍,然后大笑几声:“哈哈!我终于当上副局长了!哈哈!我终于当上副局长了!”

小孟没当回事儿说:“我们自个儿去!”

笑完,张科长猛地吐出了一口污血,长长地喘出了一口粗气,轻轻地躺正了身子,满脸微笑地闭上了双眼,从此再也没有睁开。

老季哭笑不得。

郑局长

小孟将车开进了乡政府,但没找到老禾,打他的手机也关机。细问才知道,上次老季被鱼刺扎了喉咙,老禾生怕影响自己仕途,这天正好到县里“打探”消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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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后,省财政厅卢副厅长前来山狼县检查年度财政工作。卢副厅长亦喜吃鱼。老季就让小孟开车再次来到青河饭店吃鱼宴。

这个星期的学习提前到星期五了,郑局长还是先念上一段文件,然后说说局里有关的事。在念文件时,大伙儿就觉得局长的表情比往日更加庄重。念完了文件,郑局长说:“同志们,下个星期我就要办退休手续了,也就是说,我的工作生涯将要画上一个句号……”

老季想,也好。

说到这里,郑局长的情绪显得有些激动,在座的许多人情绪随之也有些激动。郑局长在位的这些年,虽说没有创造出什么可歌可泣的光辉业绩来,可这么大一个局一直能够太太平平,不出一点乱子,也真是够难为他的了。

还给他钱?小孟在心里气呼呼地说,没让那个该死的鱼一招付药费就便宜他了。但是,他见老季一脸郑重,不敢多说,转而对老季说:“隔天,顺路去的时候再给他,您看行吗?”

郑局长又说:“尽管我要从局长的位子上退下来了,但我在一天,就要管一天。最近,我们单位的一些老同志,还是老先进呢,上班也迟到早退。”

县医院对这类小病治疗了无数例,两名经验丰富的医生给老季做了一个简单的手术,很快就将鱼刺取了出来。小孟再送老季回家休息,来到家门口,老季猛然省悟说:“走得太急,还没付饭钱。听老禾说是120元!”老季从钱包里拿出钱对小孟说:“明天,你抽个时间给人家送去。”

大伙的眼睛便都不由地朝坐在角落的老秦看,因为局里老同志加老先进看来就是老秦了。

老季被立即送往县医院治疗。临走,小孟气急败坏大骂老禾和鱼一招:真是蠢材!

老秦起先并不在意,随后似乎有些明白了,平日沉默寡言的他居然非常勇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问郑局长:“局长,您说我上班迟到早退?”

各种办法用过,鱼刺仍卡在喉咙里。老季感到不舒服,猛咳了几下,再吐出一些口水。众人惊呼:有血!季县长的喉咙出血了!

郑局长没料到老秦会在大庭广众面前来这一手,心里自然就有些不快,可他脸上还是带着微笑:“我这是指出一种现象嘛,不是局限于某一个人的,大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众人大惊失色。有过被鱼刺卡喉经历的人纷纷献策:喝醋!咽饭团!吃韭菜……

“可我觉得您是在说我。”老秦坚持说。

也许是刚通过电话,思想没那么集中,也许是第一口汤太鲜美了,老季没多想就将汤往肚里咽。刚咽到喉咙时,老季啊了一声,他的喉咙被一根鱼刺卡住了!

“如果你真有这种情况,改了不就好了吗。”郑局长脸上依然显得非常和蔼。

老季舀第二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他老婆打来的,问他回不回去吃饭。简单通话后,老季将手机放回桌上,将汤送进嘴里。

“可我没有,您为啥要这么说?”

鱼鲜厨艺精,菜一道道上来,老季吃得赞不绝口,连称这是几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鱼宴。最后一道菜是鱼骨架汤。服务员先给老季盛了一碗,再给其他人盛。老季很随意地拿起汤匙盛了一匙送进嘴里,咽下去,再咂咂舌说:“鲜美无比!难得,难得,这顿口福算我犒劳大家。”

“你真没有?”这下郑局长的脸终于沉下来了。

几个人落座,老禾来到厨房点了一条8斤重的新捕捞上来的鲤鱼。鱼一招把这条鱼做成了四道菜:鱼头加山橄榄清蒸,鱼肉一部分红烧,一部分和香菇木耳等配料制作成鱼丸,鱼骨架配野菜炖汤。

“没有!”

青河饭店老板姓招,捕鱼出身,以渔为业多年,练就了一手烹制鱼宴的绝招。他既是老板,又是店里的大厨,顾客就送了一个“鱼一招”的外号给他。

“秦默雨同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的迟到早退,是我昨天上午在办公室的窗前,亲眼看到的。”

青河饭店的招牌菜是青河鲤鱼宴。青河乡是一个山乡,树林密布,水秀山绿,空气清新。乡里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青河水库,水库里放养了不少鱼,其中的鲤鱼以肉鲜味美而闻名。青河饭店的鱼宴就是取自青河水库的青河鲤鱼烹制的。

“您的眼睛……”

小孟乐颠颠地将车开进了青河乡政府。乡长老禾接到小孟的电话老早就等在那里。碰头后,几个人来到了青河饭店。

“我的眼睛怎么的?我的眼睛有问题?嗯!”这时,大伙儿发现郑局长两边太阳穴周围的静脉开始剧烈地跳动,这么多年来,郑局长好像还没有如此生气过。他用力将手挥了挥,说:“下面分科室讨论,就刚才的事,大家都谈谈看法。”

一个下着毛毛雨的下午,老季到县里最边远的一个乡考察扶贫工作,回城的路上,司机小孟说途经的青河乡新开了一家做鱼宴出名的青河饭店。老季来了兴致说,去尝尝。

讨论的结果自然是一致的,郑局长批评得肯定没错,因为郑局长从来没有批评错过人,更何况老秦一个人坐一间资料室,谁能证明他没有迟到早退呢?

山狼县县长老季不抽烟,不喜喝酒,独嗜吃鱼。方圆百余里,做鱼宴出名的酒店,他都会赶去品尝。但是,他每次吃鱼,只吃一条鱼,而且还一定坚持自掏腰包。熟悉他的人就尊称他为季一鱼。

晚上,郑局长回到家,躺到床上,脑子里又想到白天的事,就觉得浑身很不舒服,于是他又爬了起来,决定到老秦家去一次。外面正刮着风,下着雪,郑局长也没要车,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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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老秦打开房门,见是郑局长站在风雪中,顿时心口有些发热,他慌忙将郑局长拉进屋里。郑局长说:“我是刚好路过,就进来看看。”

一根鱼刺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郑局长问:“老伙计,你还有多长时间退休?”

我顺手拿起一张晚报,一条新闻赫然入目:我市一公共汽车疾驶中,司机毛某突发脑溢血,车靠边停稳后,他趴在了方向盘上。

老秦说:“快了,还有一个月。”

没有小刘粗门大嗓地奚落取笑毛书记,旅途像少了什么。

郑局长说:“今天上午我的态度不够冷静,应该向你检讨呀。”

小刘在默默地招呼着乘客。

老秦说:“不,是我的态度不好。”

我想,毛书记可能休假了吧。

郑局长哈哈大笑,说:“谁都不要检讨了,我们俩的心情还不一样吗。”接着,郑局长又问:“老秦,昨天上午你肯定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吧?”

上星期五,我回家,坐的仍是这辆车,可是驾驶员却不是毛书记。换了一个小伙子。

老秦又急了,说:“郑局长,我向您发誓,我真没有迟到和早退。”

我已记不清坐了多少次他的车。我听惯了小刘对他的奚落和挖苦,也看惯了他的忍耐与沉着。有时我想,为什么让他们两个人做搭档呢?

郑局长看着老秦不说话。

车子到站了,旅客们收拾行李,各奔自己的方向。小刘跑下去——她可以利用短暂的时间,干一点私活。而他静静地伏在方向盘上,等待着回程。

老秦想了想说:“郑局长,是不是有点小误会?”说完,他从里屋领出一个人来,其长相与装束竟与老秦十分相近,老秦指指那人说:“他是我哥,从外地出差来的,昨天上午他到单位来找过我。”

他不说话,一心开着自己的车。开自己的车,让别人说去吧。

郑局长一下愣住了,他死死地盯着老秦的哥哥看了很久,脸色很难看……

小刘说,你这是典型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下岗了,人家不让你开小车了,说这话了——当初怎么着了。

第二天上午,人们刚到局里上班,就听说郑局长昨晚不幸摔了一跤,住进了医院。于是许多人拥向了医院,有送鲜花的、水果的,还有送上滚烫滚烫的安慰话的。可郑局长的脸部神经好像是被摔出了毛病,始终是僵直着脸看着天花板。

他笑了,说,一个人活着,身心自由是最重要的。

老秦是下午到医院去看郑局长的,就拿着两张纸,他走到郑局长的床前大声说:“郑局长,是我错了,这是我的检讨。”

得了吧。售票员小刘白了他一眼:人家人往高处走,你是水往低处流。给领导开小车多有油水啊,给领导的一份,也少不了你一份。除了领导,谁不巴结。可现在倒好,除了开车,还是开车,什么外快也捞不到了,谁都可以对你喊两嗓子。

没想到,郑局长的脸立刻就有了光彩,他竟一下坐了起来,一把抓过老秦手里的检讨书,连声说:“这就对了嘛。”

开小车太复杂,还是开大车好,简单。他说。

乡长的舌头

一年的时间,下了两次岗。他有点灰心。好在他的驾驶技术不错,被人家请来开客车。从小车,到大车。从为一个人服务,到为大多数人服务。他觉得挺好。他觉得挺适合这个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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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在一家驾校做教练。他对学员要求很严格,甚至是苛刻。学员受不了,反映到老板那儿去。老板就把他辞了。

乡长爱吃香,乡长还爱喝辣。乡长有一个好舌头。乡长的舌头让他成了方圆有名的美食家。

他苦笑。回家了。

乡长所在的是一个富乡,这得感谢乡长。乡长很有能耐,架桥铺路,开矿建厂,畜牧养殖……搞得有声有色。所以,乡长多吃点、多喝点,该没人有二话,况且,好多业绩还是吃出来、喝出来的呢。

可接下来,把他的司机岗位也改掉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代替了他。

不过,上头有精神,要狠煞大吃大喝的歪风。乡长也怵,就算为公事,真要撞到浪尖上,怕也不好说清。

他笑笑——他本来就不想当这主任。

这天,乡长就有了心思,这么大个乡,一大帮子人,建个食堂吧。也省了,也吃了,一举两得。

接下来,单位实施了一场人事改革,把他的办公室副主任给改掉了。

就建了。

新领导很恼火。

就招大师傅。乡长这一关把得严,要求三个字:“高、精、尖。”跟造火箭一个标准。不过,这标准也没个硬尺子量,得靠乡长的舌头。

他不答应。或许,他想起前任领导的事。他觉得不能再犯老错误了。

乡长说,在这饮食领域,我就信一个理:舌头是检验厨技的唯一标准。

新领导也是一位爱开车的人。周末要回家,对他说,就不劳驾你跑来跑去了,我自己开着去,再开着来,省事,省钱。

大师傅来了,乡长没见。乡长只和几个乡领导一块儿坐在餐桌旁。菜,上一道,品一道。面试过不过,跟眼没关系,舌头说了算。

也就当了两个月。领导突然调走了。来了一位新领导。

品过几道菜,乡长说,咋样?

不管是哪种版本,反正,他当了副主任。

几个乡领导纷纷点头,不错不错。

另一个版本:他跟领导出差,领导经常带些不同的女人;即便不带女人,也会带他去找女人。时间久了,形成一种默契。领导感激他的忠诚,或者为了掩他的口,让他当了副主任。

乡长放下筷子,脸一沉。众人都一脸的困惑。乡长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说到底,他也不是立场坚定的人。这年头,又有几个立场坚定的人呢?

办公室主任追上来,问,乡长,不合口味?

他答应了。

乡长说,太差,你就不觉得?

咳,什么命不命的,说你行你就行。也不让你分管文秘、接待,只是让你分管保卫。你不是军人吗?保卫工作是你的长项呀。

办公室主任顿了下,说,是……是不太好。

我是握方向盘的命。他补充说。

乡长说,那就辞了吧,另找。

我不是当官的料。他说。

过了几日,又来了个大师傅。乡长还是没见,照例地品菜。品过了,点点头,还行,乡里食堂嘛,就这么着吧。

他拒绝。

食堂正式开业了。

领导说,正好缺一个办公室主任,你兼着吧。

大师傅很精明,给乡长做菜,格外用心,料也下得讲究。逢乡长夜里加班,就单独给他做小灶,外带消夜,亲自捧着送办公室去。乡长就有些过意不去,说不用这么麻烦。大师傅说,您是全乡老少爷儿们的父母官呢,身体要紧。您要是合口味,吃得香,就算夸我了。

领导很感激他。给他钱,不要。

乡长笑。乡长吃得愉快。

他主动把责任全承担下来。他觉得,是自己的错,谁让自己一时手软,把方向盘交给领导了呢?当然,他也承担不了什么责任。无非是多赔一些钱。赔款都从单位的账上支了。

日子久了,也熟了。大师傅就找乡长办事。先是小事,芝麻谷子的,乡长碍不过面子,办了;再往后,事就大了,乡长犹豫着,心里堵得慌,吃东西也没了味道。

他赶紧拉开车门,把小孩抱进车子,把呆了的领导拉下来,开车直奔医院。还好,小孩并无大碍。

乡长带上办公室主任,说最近哪个地方的菜有特色?领我去尝尝,我请客。

领导傻眼了,全然没了刚才的威风。

办公室主任说,听说,枣林镇新开张个馆子,菜不错,就是远了些。

他用手猛击额角,懊悔。晚矣。

乡长说,杀过去。

偏偏就这一回,出事了。把一个小孩给撞了。

馆子不大,倒干净。乡长坐了,寻常菜不要,只点新鲜的。四个菜,以素为主,一道汤,一瓶酒。程序有讲究,先喝汤。乡长尝了尝,哈了口气,吐吐舌头,吃菜。眼里一亮,就吃出了神。四个菜见了底,一瓶酒对饮了,乡长的脸也红了,连说,地道,地道。

下次说什么我也不会让您开的。他强调。

回去的路上,乡长说,想办法把这个大师傅挖过来,待遇高些不怕。

领导哼了一声,全单位百十号人,我都驾驭自如,这辆小车,何足挂齿!

办公室主任说,我尽力。

就这一回呀。他说。

大师傅真就给挖来了。乡长就辞掉了原来的大师傅。原来的大师傅很不解,问,乡长,我哪儿做错了?乡长说,别多想。这些日子,吃了你不少菜,谢了。不过,凡事都有个度,你是大厨,火候过了,菜就煳了,这理你比我懂。我这个做乡长的,也得有个限度,是不?

他就把方向盘交给了领导。自己坐在副驾驶位上。

乡长拍拍他的肩。对方灰着脸,掉头去了。

最终,他妥协了。胳膊拗不过大腿。他还得在这单位混呀。

新来的大师傅没什么话,也不会给乡长开小灶。但一样,不管菜怎么做,都合乡长的胃口。乡长吃了一阵,还爱上了素。这大师傅果真了得。

领导说,我是这个单位的头,这车就是我的,我有权调配单位的一切。

这日,乡长夹了几口菜,又觉得淡然无味,眉头一皱,叫了大师傅来。乡长说,今天怎么这么不上心?大师傅没答,只说,您稍等。

他说,有驾照也不行。我是司机,只有我能开这辆车。这车不是您个人的,是单位的。

少顷,一道汤上来,正是那次去枣林镇喝的汤。

领导说,怎么不行?我有驾照,能开了,这路又这么宽敞,怕什么?

大师傅说,喝点汤,再吃菜。

那阵,领导刚学开车,手痒痒得不行,总想摸两下方向盘。他说,不行。

乡长狐疑着,喝了几勺汤,舌头跟针刺了一样,头上也有了汗。又夹菜,味道竟来了,乡长惊喜,脱口说,小子,有两下子,大师傅浅笑,不说话。

这有两个版本。一个是:他给领导开车,兢兢业业,一丝不苟。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该做的事一样不落,利利落落。

乡长说,说说,这叫什么汤?

果然是从机关里来的。还是大机关。不仅是司机,还做过办公室主任。司机做办公室主任,我头一回听说。

大师傅说,酒醉了有醒酒汤,舌头醉了,有醒舌汤。我这叫醒舌汤,其实简单,把辛辣刺激的东西烩在一块儿,激活味蕾就是。

时间久了,便知道了他的一些事。

乡长说,舌头也会醉?好,好,算你一大发明。这汤哪儿学的?

这样的人,一点不像给领导开过小车的。给领导开车的人,跟领导后面吃香喝辣,有一种优越感,身体也跟着富态起来。经见的世面多了,目光里就有一种油。这种油很复杂,是一种卑微与优越结合在一起的油。这人不。

大师傅沉吟一下,上次从您这儿回去以后,我自创的。

毛师傅很瘦,脸跟刀削一样,齐刷刷的平整,没有多余的肉。眼睛正视前方,炯炯有神。

乡长一愣,你……

开过二十年小车,很神气的呀。现在好日子到头了。小刘说。

大师傅说,我是没通过您面试的那个人。

经常坐的一辆车,是毛书记开的。毛书记——售票员小刘这么叫。一般机关里称司机为书记,他开大车的,怎么叫书记呢?

乡长忽然明白了什么,脸全红了,站起身说,真是抱歉。往后,你要常给我做碗醒舌汤啊,别让我醉了!

我经常在市县之间奔走。我没有钱,买不起私家车,只得去挤公共汽车。挤来挤去,挤出许多事来。

大师傅说,一定。

邓洪卫

生病

方向盘

韩昌盛

范局长一听,身子一抖,嘴张得大大的,像是有根金条塞在了里面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赵丰病了,大感冒,起初认为没事,拖了两天到医院一查,心肌炎。老婆说住院吧,赵丰皱皱眉,还有工作呢。医生笑了,身体是工作的本钱。赵丰就住院。躺在病床上的赵丰就看书,看累了就听音乐,音乐听完就翻手机。手机上有短信,科长叫他赶一个材料,明天交。

纪委的人又说,陈老板曾将三根金条分别塞在三尾大青鱼的嘴里给你送过礼。

赵丰想起科长还不知道他生病,他还没请假。赵丰就给副科长小冯打电话,我生病了,最近两天不能上班。小冯好像正在吃饭,哦了一声。

范局长一脸茫然,大喊冤枉。

赵丰也开始吃饭,老婆煮好的米饭,排骨。还有儿子、岳父、岳母,都慈祥地看着他吃。赵丰一下子有了感动,前天还和老婆争了两句嘴,一生病就看出来爱情了。这时电话响了,妻子拿过去,看了一眼,你们科长的,慰问你的吧?赵丰笑了笑,哪能,该不会叫我弄材料吧?

纪委的人说,有人举报范局长受贿。

科长好像喝了酒。硬着舌头的科长问他病要不要紧,赵丰说病不要紧,就是没劲,精神不好。科长哦了一声,说那就算了,本来有一个材料,很重要,想叫你弄。科长打了一声饱嗝,你养病吧,这两天科里事情多,等闲下来再去看你。

可是没过半个月,纪委的人走进了范局长的办公室。

赵丰挂了电话,接着吃饭,忽然想起什么,对老婆说,科长说有时间来看我。

范局长得到这个消息,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吃”陈老板的回扣。

小冯也说有时间来看看。小冯说工作太忙,白天有材料晚上有接待任务,抽不开身。

两个月后,陈老板因偷工减料,楼房建了一半就塌了,还伤了十几个民工,为此他锒铛入狱了。

赵丰心里暖暖的,他攒足劲说没事,你们忙你们的。

范局长骂完,一气之下,将被他一一斩杀的鱼统统装进了垃圾袋,下楼扔进了垃圾箱中。

他们果然忙他们的。除了同办公室的大周打电话问过一次某某文件的位置,再也没人打电话。赵丰也没往上想,人家都忙,忙着看报纸谈股票,忙着点名考勤,抽不出时间。妻子却不高兴,几天了?五天,再说今天是星期天,还没有时间。生气的妻子掰手指算给他听:小冯母亲生病,你买了水果,给了一百块。科长岳母住院,你送了花篮,给了两百块。办公室范刚生病,你看了两次,花了三百块。刘副局长出车祸,你花了三百。赵丰皱皱眉,不能斤斤计较,人家肯定有事。顿了一下,赵丰又说,范刚是我同学,花钱不能算,再说人家不一定知道。

范局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厨房湿漉漉的地板上,心中骂道,好你个陈老板,真是过河拆桥,断了奶就忘了娘了……

老婆不说话,她剥了橘子给赵丰。赵丰吃了,不甜。赵丰心里也纳闷,请假是科室里填单子报办公室,办公室再报分管副局长,他们应该知道。

范局长心中的火忽地上来了,他鼓足了劲,一刀将第三尾鱼拦腰斩断。这回,他更仔细地将鱼的内脏找了个遍。可是,希望最终还是彻底破灭了。

赵丰给范刚打电话,范刚也忙忙的,什么事,快说,我在开会。赵丰突然觉得很没劲,挂了电话。

可是,范局长又是什么都没有找到。

赵丰听音乐,没劲。赵丰看书,无聊。赵丰吃饭,也没有胃口。赵丰觉得心口还是有些闷。

这回范局长的手不颤抖了,就是呼吸粗了许多。

查房的医生说应该可以出院的,可你这状况还得再住三天。赵丰说没事,能出院。医生摇摇头,不行,心态得调整好,好好休息。

范局长不甘心,他又剖开了另外一尾鱼的肚皮。

赵丰说,好好休息。科长打电话说了,科长很歉疚地说跟局长出差了,没来得及看他,科长委婉地问他能不能出院,还有三份重要材料等着他。赵丰晃了晃头,还是有些重。赵丰看着趴在床边休息的妻子,响亮地说,不行,还得住一段时间。

然而,他什么也没找到,反而溅了一身的血。

小冯的电话打来了,小冯很歉疚地说跟科长一起接待客人,没来得及看他。小冯委婉地问他能不能出院,科长有两三份材料,原来都是你弄的。赵丰晃了晃头,还是有些重。小冯又说,科长刚才好像不高兴。赵丰看着揉着眼睛才睡醒的妻子,歉疚地说,恐怕不行,还得住一段时间。

范局长放下菜刀,用略显颤抖的手将鱼肚里的内脏掏了出来,仔细地将鱼的内脏翻了个遍。

赵丰决定,下次科长岳母再住院,小冯再生病,我不去。妻子问谁啊,大中午的打来?赵丰说,科长他们打电话,催我出院,说想我了。

范局长紧握着菜刀对还张着嘴呼吸的鱼说,对不住了,我要把你们肚内的“货”取出来。说完,他一只手摁住一尾鱼,另一只手上的菜刀狠狠地将鱼的肚皮剖开。

妻子点头,八天了,也该想你了。

范局长自从当了领导后,就没有踏进过厨房,更别谈拿刀杀鱼了。可今天的鱼特别,又不能将夫人从娘家招回来,更何况这种“鱼”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哪怕是同床共枕的夫人。

果然,第二天,科长就来了,小冯也来了。他们握着赵丰的手,说好好休息。小冯笑着,说真忙,真抽不开身。

范局长将鱼提进了厨房,他围上围裙,伸手将菜刀握在了手中。

赵丰也笑,知道你们忙。

范局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眯缝着眼想,三尾青鱼能值几个钱?陈老板的“谢意”也不会如此之轻,“货”应该在鱼肚里吧?范局长想到这儿,用手一拍大腿,直称赞自己思维敏捷。

范刚也来了,他说我不来不行,再不来就喝不到你家酒。妻说那是,当官的架子不能太大。范刚笑,笑过之后小声地说,我还得上楼,刘局长生病,今天刚住进来。

这不,陈老板的“谢意”来了,三尾大青鱼就躺在范局长家的客厅。

范刚走时,硬塞了三百块钱。没办法,我得安排好局长,再来和你聊,范刚摆摆手,走了。

原来,这三尾大青鱼是一个叫陈青的房地产老板刚刚送来的。局里要建一幢职工宿舍楼,竞标中,这个陈老板暗示范局长,只要让他中标,定有“谢意”。在接下来的竞标中,陈老板在范局长的“关照”下,顺利地中了标,拿到了施工权。

赵丰说把水果重新包一下,回家给我换一身衣服。妻子说出院?赵丰说看局长,局长也来住院。

可今天,范局长却盯着客厅地板上的三尾大青鱼转着圈看。看样子,范局长是对这三尾大青鱼青眼有加了。

妻子想说,都是住院,他怎么不来看咱们?但她没有说,她回家,给赵丰拿衣服。

范局长一向不喜欢吃鱼,甚至根本就不想看见鱼。

赵丰穿上西服,提着水果,上楼。

朱胜喜

科长在,小冯在,范刚也在。刘局长亲切地叫他坐,叫他吃水果。

范局长杀鱼

小冯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众惊愕,静场。随即,笑声爆响,掌声大作。

赵丰挺直身子,很好,操心的事少,不像刘局长。

几月后,北口市召开人代会,薛冠蓉以其亲民务实的工作作风高票完成了由代市长到市长的过渡。在记者招待会上,有记者问:“人们对薛市长在办公室挂了个米字条幅有许多猜测,您能否对此作一说明?”薛冠蓉坦然一笑说:“实话实说,我对书法艺术真是一窍不通,但我对魏老的字确实很喜欢,这里面除了看字可陶冶性情的因素外,我也坦率跟大家说,前些年,我坐电脑前的时间太长,得了颈椎病,疼起来恨不得卸下臂膀。后来有朋友给我出了个以保健代治疗的偏方,每天甩脑袋凭空写一百遍米字,以此伸展活泛筋骨。哦,我表演一下,就这样。那天,正好魏老问我请他写什么字,我突然就想到了这个米字。用楷书或隶书,大点儿写,规规整整,照着米字做保健操,不挺好嘛。当然,女同志嘛,摇头晃脑,似有不雅,所以我每次做这个操时,都是闩严了门的。我跟大家说,自从坚持做这个保健操以后,我的颈椎病真的一次没犯,我在此建议有这种毛病的同志都不妨一试。”

刘局长笑笑,你也不舒服吗?赵丰摇头,没有,身体一直不错。

也有好事之人私下找到薛市长的秘书,请他务必想办法从市长口中探出深浅虚实。秘书找机会问了,没想薛市长说,不就是一个字嘛,哪有那么多讲究。此言传出,越发让人们莫测高深,据说还有人为此打过赌,赌注是可去海鲜城吃鲍鱼鲨翅,管够。

刘局长点头,认真地点头。不错,我记着你写材料不错,还会打篮球。

还有一种流传不甚广泛的说法,说薛市长多年前曾去英国带职进修,眼下她的女儿也已去英国读研,她可能对“高贵的”英国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所以才悬了米字幅在办公室。英国国旗不就是有个大大的米字在上面嘛。但这种说法多让人摇头,并斥之“瞎掰”。

赵丰笑,将三百块钱放下,说局长安心养病。走出门的赵丰扩了扩胸,发现身体真的不错,挺有劲的。

也有对薛市长让魏老用隶书独写米字另有反面猜疑的,说魏老先生倚老卖老,当众直呼市长名讳,薛某心中不悦又不好彰显脸上,才略施小计想教训一下这个老顽童。一市之长学富五车博大精深当过科技厅长,哪会连楷隶行草篆都不懂?人家不过是借口不懂却偏拣起一颗软柿子,专让老顽童用他最不擅长的隶书去写最不好把握的那个米字,且看老家伙日后还敢轻狂!该着那天魏老有如天助,没丢大丑也就是了。宦海无涯,机谋深远,不服不行啊!当然,这种猜疑有点以小人心度君子腹之嫌,难登大雅,可古今中外,越是鬼鬼祟祟私下流传的消息越传得迅猛广泛,也越让有些人将信将疑。

刘纪检

数日后,米字条幅高悬在了薛市长办公室,有时她接受采访,那字幅便随了她一同出镜,很是抢眼。薛市长求魏老写米字幅的故事也风一般在北口市传播。随着故事传播的还有人们的疑惑与猜测:一市之长为什么偏偏让魏老独写了一个“米”字?有人说,这体现了一市首脑的执政理念,民以食为天,连毛主席都说过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薛市长是把解决百姓温饱放在了她心头的第一位置;又有人顺着这个话题引申,说粮食脱了糠才为米,薛市长潜在的寓意是城市奔了小康,还要追求更大的富裕,那“裕”字是什么?就是有衣有谷啊,米是谷之精华,是小康之后的更高层次;还有人仔细研究了薛市长的家庭与出身,说薛市长生于1960年,那一年正是中国人挨饿最狠最重的一年,她的母亲就是生下她不久后饿死的,父亲抱着她讨过百妇乳喝遍百家粥。薛市长悬挂此字,便有着深切怀念母亲和再不让历史悲剧重演的双重含义。

汤其光

文化局长说:“我找人裱过,再给您送去。”薛市长摇头:“不用,我找人裱吧。”

别人官都是越当越大,刘长学不是。

文化局长上前,小心揭起字幅,跟在身边的市长秘书欲去接,却被薛市长拨过,亲自接字在手,又对魏老深鞠一躬,便又引起人们一片掌声。

刘长学本来是镇党委委员,五十一岁那年赶上镇党委换届,两位年轻候选干部的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可只有一个进班子的名额。为取谁舍谁?镇党委书记老王那几天牙痛似的皱着眉头犯难。刘长学见书记那样,笑了笑:“老伙计愁个啥,由我再给年轻人腾个位不就结了。”

文联主席小声对薛市长说:“市长,这幅字可是珍品,万金难求,值啦!”

书记老王听了先是一喜,继而又摇摇头:“不行不行,你年龄还不到呢。”

魏老落了款,用了印。人们特别注意到,魏老用的是“冠蓉方家惠存”,他没用“正腕”,更没用“赐教”。

“该给年轻人让路就得让路,我真的想好了,这次坚决让,你要是不同意,我可就在选举那天会上说了。”见书记紧紧地握住自己的手,刘长学轻轻地抽开,一脸笑意继续说:“对了,如果组织上信得过我,我还干我的老本行纪检吧,以前干几十年都干顺溜了,再说每月还多六十元的补助呢,正好贴补家用。”

魏老屏气凝神,雪白宣纸上便落下一个大大的“米”字,是隶书,绵里藏针,古朴刚劲,最后一笔刚收锋,满堂便响起一片叫好声,有人还鼓掌祝贺。魏老功底深厚,可谓十八般武艺,样样来得,但强项却在行书和草书,许多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魏老的隶书呢,且都知大字的隶书极难写,尤其是这米字,横竖撇捺,笔笔不可马虎,且极讲究结构布局。魏老挥毫,以弱示强,行云流水,独以一字见功力,果真了得!

于是,刘长学又回到了原来的位子,重新当上了镇纪检委员。选举后的当天,两个新当选的党委委员把他请去喝了场酒,专门表达了敬意。席间刘长学不一会儿便喝醉了,嘴里一个劲儿地说:“你们俩就是咱镇的希望,好好干,好好干就行……”

薛市长环顾四周,便指悬挂于壁上的一幅字说:“不怕见笑,我于书法完全是外行,连哪种字是什么体我都说不大明白。您就写这种字可好?最好写大一点儿。”

老伴儿来找他回家,说怎么喝这么多,眼睛都喝红了,怎么还泪汪汪的?他冲老婆手一挥,吼:“胡扯个啥呢!”

魏老再问:“楷隶行草篆,你喜欢哪种字体?”

基层就是这样,分不那么细致。纪检部门同时还担负着信访的职能,叫一个屋子两个牌子。因此,他和另一名新分来的办事员小张工作就显得特别忙,接访、记录、呈批、查案、回访环环相扣,自然每天都从早忙到晚,久了老婆就埋怨:“积极个啥,连家里责任田都不要了,打不出粮食,全家老小靠你每月那仨核桃俩枣,喝西北风啊!”刘长学一把扳过老婆的肩膀,有些嬉皮笑脸道:“夫人别气,咱不是每月还比别人多拿六十块钱吗?”

薛市长答:“米,米面的米。”

偶尔闲暇,刘长学就常给小张讲些自己的往事,特别爱讲他初干纪检委员那会儿的事。没有辉煌,全是自己的工作失误和惨痛教训,每当讲到失误的时候,他就眯起眼,猛吸一口烟,一脸凝重地把自己笼罩在烟雾下:

魏老闻言,微微一怔,又问:“你再说一遍,哪个字?”

“小张,是个教训啊,是个惨痛的教训。所以以后我们要认真,要严谨,一定要办成铁案。”

薛市长想了想,笑答:“早知魏老落墨是宝,又听说您赐宝常只写一字。我不敢太多奢望,只求一个米字如何?”

有时同一件事情刘长学会多次地讲,小张便笑,说讲过了。他听后便也笑,挠下头,有些不好意思说:“瞧我这记性,不过那次真是个教训,你要记牢,记牢!”

他不称市长,而直呼其名,但细思细想,魏老先生的资望与年龄都在,这样对话,反倒显得亲切。

一个村干部因贪污救灾款被摘了帽子开除了党籍,案件是小张主办的,办得干净漂亮。可结案没几天,回访路上的刘长学和小张便遭到了暗处袭击,在一块砖头朝小张飞来的瞬间,刘长学推了小张一把……

一声称谓轻轻出口,立时惊了四座。

医院里,刘长学望着抹眼泪的老婆嘿嘿笑了笑说:“看,除了破点皮,屁事没有,回吧。”老婆走后,他冲前来看望的书记老王挤了下眼说:“人抓住了吧,狗日的是谁?这回可真是有点儿悬!”

因有新市长光临,这天沙龙来的人格外踊跃,连书坛领袖魏老先生都拄着拐杖来了。这魏老的字国内闻名,尺幅万金,炙手可热。但魏老先生坚决恪守“滥犹不及”的原则,轻易不肯将墨宝示之于人,有时盛情难却,他也只笔走龙蛇,或虎,或寿,只一字,意到而已。席间,文化局长研墨,文联主席铺纸,请魏老为薛市长写上一幅。魏老先生提笔在手,问:“冠蓉女士,你让老朽写幅什么?”

书记老王眼一热,说出的话却是:“抓住了,就是你们才查办的那个人,算你老家伙命大,给我好好躺着休息,这回医院没开出院通知再擅自跑回家非处分你不可。”

市内有一文化沙龙,文人墨客常来聚会,品茗谈笑之间,或挥毫泼墨,或吟诵唱和。这一日,文化局长和文联主席恭请薛市长拨冗光临,一可换换心境,二亦亲和雅士贤达。薛市长欣然前往。

几年后,经常能看到一名退休的老人骑辆三轮车上街赶集,精神矍烁,车上坐着他的老伴儿一脸幸福,认识的村民见了老远就喊:“刘纪检,刘纪检停下来歇歇脚啊!”

北口市代市长薛冠蓉原是省科技厅厅长,虽是同级职务,但一个城市的政府首脑可比一方诸侯,责任重大,万民瞩目,尤其又是巾帼独挑大梁,不可小觑啊!

老伴儿捅捅他:“喊你呢!”

孙春平

“知道。”他继而放开嗓子,“不了,下回再好好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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