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官场小说 > 官事 > 第一辑 明月清风

第一辑 明月清风

几个村人傻乎乎地看着吃红薯吃得津津有味的刘县长。

刘县长接过司机递过来的红薯,一口就吃掉了半拉。一则红薯对刘县长来说,绝对好吃。二则刘县长真的有点饿了。因而刘县长吃得很香,一个红薯,刘县长三口两口就吃完了。

山羊胡须对发愣的村人吼,还愣啥?推车。几位村人都脱了鞋,赤着脚下田推车。田里的泥更深,他们一下田,稀泥快淹到他们的膝盖。他们都冷得抖起来。

刘县长气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但又不好发作。刘县长此时感到肚子饿了,也为掩盖心里的愤怒,就对司机说,小陈,给我拿个红薯来,我肚子饿了。

车子终于被推到了路上。

几个村人都附和,村主任说得极是。村主任,他如不想给钱,那我们走,让他请别人。村主任说,刘县长交了100块钱,我们再走。

山羊胡须拎了鞋啥话也不说就走。刘县长喊住了他:你们还没拿钱呢。

山羊胡须说,不怕,我还巴不得你撤呢。当个破村主任有啥好的?365天为全村的吃喝拉撒操劳,还得为收屠宰税、建校费、修路费劳神。天天不是收这费就是收那费,忙得我睡不成一个安稳觉,还把全村人得罪完了。如不是乡长求我,我早不当这个破村主任了。

山羊胡须说,你是好官,好官的钱来得不容易,我们不要。

刘县长说,你不怕我撤了你?

刘县长问,你凭啥说我是好官?

山羊胡须说,我就是村主任。

山羊胡须笑着说,凭你吃红薯的馋样就知道。红薯对我们来说都是极难吃的东西。可你,一个县长,竟然吃得那么香。一个吃惯山珍海味的贪官会吃红薯这种粗粮?我们有冒犯县长的地方,县长别放在心上。

刘县长青着脸吼,放肆,快去叫你们的村主任来。

山羊胡须朝刘县长鞠了个躬,带着村人走了。村人走得不见影了,刘县长还怔立在那儿,刘县长的眼窝子有点儿潮湿。

山羊胡须说,我才不管他是谁,是省长我们也得收钱,我们出力,你给钱,你的车轧坏了庄稼,得赔,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玉米的馨香

司机黑了脸,你们吃人哟!你知道他是谁?司机朝刘县长望了一眼说,他是我们的刘县长。

邢庆杰

司机很快叫来几个村人。一位蓄着山羊胡须的村人说,把车推出来?行,每人得给10块钱。另外,你的车轧坏了我们的油菜,得赔100块钱。

那片玉米还在空旷的秋野上葱葱郁郁。

路滑,又窄,司机开得极慢。车子走到半路上,一头猪横穿马路,司机为了不轧死猪,方向盘一打,车子竟滑入路旁的田里了。刘县长下了车,对司机说,你去村里喊几个人来,把车推出来。

黄昏了。夕阳从西面的地平线上透射过来,映得玉米叶子金光闪闪,弥漫出一种辉煌、神圣的色彩。三儿站在名为“秋收指挥部”的帐篷前,痴迷地望着那片葱郁的玉米。

可第二天,雨仍没停。尽管乡党委书记热情地挽留刘县长再待一天,可刘县长不能再待了,县委书记来电话说下午开常委会,研究人事问题。

早晨,三儿刚从篷内的小钢丝床上爬起来,乡长的吉普车便停到了门前。乡长没进门,只对三儿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三儿便在乡长那几句话的余音里呆了半晌。

只是去红薯乡的路仍是土路。刘县长去红薯乡时,灿烂的太阳还好端端地挂在头顶上。刘县长吃完午饭,就下起滂沱大雨。乡党委书记说,刘县长,你难得来一回,就在我们乡住一个晚上。晚上,我找几位漂亮的小姐陪您跳跳舞,让您好好放松一下。刘县长便在红薯乡待了一个晚上。

明天一早,县领导要来这里检查秋收进度,你抓紧把那片站着的玉米搞掉,必要时,可以动用乡农机站的拖拉机强制执行。乡长说。

红薯乡产的红薯大,皮极薄,比别处的红薯香。但红薯乡的人吃厌了红薯,觉得红薯难吃,远没有米饭好吃。可刘县长就是冲着喷香的红薯而去红薯乡检查工作的。

三儿知道,那片劫后余生的玉米至今还未成熟,它属于“沈单七号”,生长期比普通品种长十多天,但玉米个儿大,子粒饱满,产量高。三儿还是去找了那片玉米的主人——一个五十多岁瘦瘦的汉子,佝偻着腰。

藏在深山怀里的红薯乡很穷。红薯乡能种稻谷的田少,好在山上的那些沙地适合种红薯。红薯乡的人一年便有5个月以红薯充饥。红薯乡因此而得名。

三儿一说明来意,老汉眼里便有混浊的泪滚落下来。

陈永林

俺还指望这片玉米给俺娃子定亲哩,这……汉子为难地垂下了头。

好官

三儿的心里便酸酸的。三儿也是一个农民,因为稿子写得好,才被乡政府招聘当了报道员,和正式干部一样使用。三儿进了乡政府之后,村里人突然都对他客气起来。连平日里从不用正眼看他的支书也请他撮了一顿。所以三儿很珍惜自己在乡政府的这个职位。

后来,雨停了,但村民的泪水一直没停。

三儿回到“秋收指挥部”的帐篷时,已是晌午了。

村民们全都哭了。

三儿一进门就看见乡长正坐在里面,心便剧烈地顿了一顿。事情办妥了?乡长问。

村民们看见李书记住的老屋倒了。

三儿呆呆地望着乡长。

后来,也是一个大风大雨的晚上,村里所有的人都听到轰隆一声响。这一声响像一把刀子,在村民们心里捅了一下。没有谁喊,没有谁叫,村里大人小孩都跑了出来,往李书记住的老屋跑。

是那片玉米——搞掉没有?乡长以为三儿没听明白。

村小学很快盖好了。李书记真的是清官,没有多少积蓄,他的钱盖了村小学后,没钱盖自己的房子了。这样,李书记还得住在自己的老屋里。

下午……下午就刨,我……我已和那户人家见过面了。三儿都有点结巴起来。

李书记住的老屋很破了。李书记后来要盖房子了。开工那天,全村的人都来为李书记帮工。这天晚上,大风大雨,村里所有的人都听到轰隆一声响。第二天早上,村民们看到村小的教室倒了半边。李书记也去看了,回来后,李书记改了主意,他决定用盖房的钱盖村小学。

乡长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就笑了。乡长站起来,拍了拍三儿的肩膀说,你是不会拿自己的饭碗当儿戏的,对不对?

李书记笑笑说:“革命了一辈子,总有些积蓄吧。”

三儿无声地点了点头。

李书记不仅和气,还经常帮助村民。村里小荷两口子吵架,小荷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李书记和村里人把小荷送往医院抢救。小荷家里穷,拿不出钱,李书记让医院先救人,自己去银行取了1000元钱过来。村里小禾的母亲去外面打工,在外面跟了一个男人,不回来了。小禾的父亲后来也不要小禾了。小禾跟着70多岁的外婆过。李书记看这一老一小可怜,经常接济他们。村里李晓东考取了大学,李书记给了他2000元钱。可以这么说,村里谁有困难,李书记都会帮一把。到后来,村民有什么事都会瞒着李书记。这天,村民李福摔伤了腿,李书记又给了他200元钱,但李福不要。李福说:“你可是个清官啊,你哪有那么多钱给我们?”

乡长急急地走了。三儿目送着乡长远去后,就站在帐篷前望着这片葱郁的玉米。

李书记回来几个月后,村里人跟李书记很熟了。村里人开始以为,一个曾当过县委书记的人,一定会很严肃,架子很大。但村民错了,李书记很和气,见人总是笑。这时候的李书记穿一身粗布衣裳,戴一顶草帽,根本不像以前当过官的人,倒像个农民。有人把这话说出来,李书记一点也不生气。李书记笑呵呵地说:“我以前就是农民哪。”

天黑了,那片玉米已变成了一片墨绿。晚风拂过,送来一缕缕迷人的馨香,三儿陶醉在玉米的馨香中,睡熟了。

这两次去找李书记,让村主任觉得现在像李书记这样的官太少了。村主任见了李书记,总学着小品演员宋丹丹的口气说:“你太廉洁了。”李书记听了,笑一笑。

第二天一大早,乡长和县里的检查团来到这片田地时,远远地,乡长就看到了那片葱郁的玉米在朝阳下越发蓬勃。乡长就害怕地看旁边县长的脸色。县长正出神地望着那片玉米,咂了咂嘴说,好香的玉米啊。乡长刚长出一口气,县长笑着对他说,这片玉米还没成熟,你们没有搞“一刀切”的形式主义,这很好。乡长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一片灿烂,心想待会儿见了三儿那小子一定表扬他几句。

村主任就无话可说了,又要走,但这回村主任没有空手而归。李书记从自己的积蓄里拿了两万元钱给村主任,让村主任先把学校修一下。

乡长将县长等领导都让进了帐篷。乡长正想喊三儿沏茶,才发现篷内已经空空如也。

李书记一脸严肃地说:“能这样做吗?别人给我行贿,我拿了给你们,这不还是我接受了人家的贿赂吗?”

三儿用过的铺盖整整齐齐地折叠在钢丝床上,被子上放着一纸《辞职书》。乡长急忙跑出帐篷,四处观望,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一阵晨风吹来,空气里充满了玉米的馨香。乡长吸吸鼻子,眼睛湿润了。

村主任说:“刚刚看了报纸,你给纪委交了26万元钱。以后再有人给你送钱,你可不可以给我们?村小学的房子真是太破了。”

念想

不久,报上登了李书记的消息,说李书记清正廉洁,主动把别人送他的26万元钱交给了纪委。村主任见了这条消息后又去找李书记。村里的小学太破了,村主任想去李书记那儿要点钱,修一修村小学的破房子。这回村主任没提烟酒,空手去的,但开口后,李书记还是批评了村主任。李书记说:“我跟你说了,我不能用手里的权力为自己谋私。”

赵新

一次,村主任提了两条烟、两瓶酒去找李书记,想让李书记批点钱,为村里修一条水泥路。李书记没等村主任把话说完,就跟村主任说:“我不能因为自己是李家村的人,就用权力为自己老家谋私。”村主任知道李书记廉洁,放了烟酒就走。李书记连烟酒也不收,让村主任带了回去。

去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周乡长到刘庄村下乡。周乡长非常喜欢太行山区的秋色,办完公事之后,就沿着村边的长满绿草开满黄花的小路往山上走。走到山脚下时,忽一阵秋风,脑门儿就被碰疼了。周乡长抬头一看,原来他走进了一片偌大的枣树林,枣树上密密麻麻结满了大枣。正是仲秋八月,斜阳一照,那枣个个红得玲珑剔透,整个枣林如霞似火,眼前一片壮丽一片鲜活。

在村里,确实很多人跟李书记不熟,只有村主任跟李书记熟。李书记还在当书记时,村主任去找过李书记好几次。

碰了周乡长脑门儿的,就是枝头上的大枣。

有人回答:“不错,他原来是县委书记。”

周乡长知道刘庄的大枣在全县、全省有名,就伸手摘了一颗放进嘴里。因觉得那颗枣又脆又甜,满口生香,吃起来很美妙、很惬意、很享受,就多摘了几把装起来,准备带回城里去。那天是星期六,他自然是要回家的。

问的人大吃一惊,说:“这老头儿是县委书记?”

周乡长总共摘了两兜枣,一兜给媳妇儿吃,一兜给孩子吃。

有人回答:“你连他都不知道吗?他以前是县委书记!”

周乡长心满意足正要退出枣林时,忽然被一个人喊住了。那是一位60岁左右的老汉,老汉的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

李书记退休后回到老家。老家还有房子,他把房子打扫了一下,住了下来。李书记还开了一块地,过起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悠闲日子。村里很多人不认识李书记,他们从李书记的地边走过时,看见陌生的老头儿,便问别人:“这老头儿是谁呀?”

老汉喊道:同志,你等等再走。

刘国芳

老汉简直是从天而降,说话之间就站到了周乡长面前,周乡长打个愣怔,随即笑道:大叔,您好。您是在这里……

李书记回乡

老汉说:我是在这里看秋的,防止有人偷我的红枣。

马明说:“书记,过些日子,我送些好吃的柚子给你尝尝。”

周乡长捂了捂自己的两个衣兜,坦然说道:大叔,光天化日,我这算偷吗?

会议室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散会后,书记对马明开玩笑说:“小伙子,当了几年芋头乡长,也不送点芋头给我?”

老汉说:你又没和我打招呼,咋不算偷?光天化日,应该罪加一等。

马明这才注意到长方形的会议桌肚里摆着一长溜儿盆花儿,分明种的是芝麻、生姜和马铃薯嘛。他照实说了。书记点点头,说:“马明呀,你不知道,你们一批下去的干部,只有你全部答对了呀。有些人不认识,硬说是什么奇花异草。这些都是农民种的、吃的、养家的。让他到乡下当干部,却当得五谷不分,这样的干部要他何用呀?看来你是一颗心扑到了农民地里。”他随即向旁边的几个人大代表说:“我建议,提请人大增选马明同志担任主管农业的副县长。”

老汉的脸色很严肃,口气也很严肃,两只眼睛钉子一样盯住周乡长,没有一点儿通融的意思。

县委书记说:“嗬,你要将我的军嘛!小伙子干得不错,乡里的工作我很满意,没啥考核的,就是想问你几点花卉方面的小知识,你说说看,我养的这几盆花叫啥?”

周乡长后退一步说:老人家,您认识我吗?我常到你们刘庄村来,和你们村主任特别熟。

马明也笑,他找个位子坐下了,说:“书记,你想考啥,你就考吧。”

老汉说:我当然认识你,你不是乡里的周乡长吗?你开会时老在台上给我们讲,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不损害群众一草一木,你偷的不是村主任的枣,你和他熟不熟和我没关系。

县委书记却不是单独见他,一大帮人,人大的、政协的、组织部的,都有。马明一进会议室,县委书记就笑着说:“嗬,我们的芋头乡长回来了。又黑又瘦,真像块芋头哩。”在场的人都笑了。

既然人家知道他的身份,还多次听过他的讲话(自己确实讲过那样的话),周乡长也就没了奈何。周乡长发现自己很笨很愚蠢,在这种场合你提村主任干什么?拉关系吗?走后门吗?要挟人吗?你不提村主任还好,你一提村主任你的思想水平就低了。

回到城里,马明才知道,当年一起去乡镇的二十多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每个人回来,县委书记都亲自主持了严格的考核,很少有人过关而得到升迁,基本上原地踏步,有的甚至还被免了职。马明想,我问心无愧,管他考核啥。

周乡长说:大叔,对不起,我来赔偿您的损失吧,您看您要多少钱?

第三年,马明推广了矮晚柚。三年期满,县里把他调了回去。

老汉说:周乡长,钱不钱的等等再说。我们这里有个乡俗,这树上的枣你吃多少也不犯规矩,但是一个也不能往口袋里装,装了就得挨罚。现在你就吃吧,你如果能把你摘下的两兜枣全部吃完,你就走你的,我一分钱不要;如果你吃不完,剩下多少我再罚多少。说完从腰带上拽出一杆秤来,顺手扔到了地上。

第二年,不用推广,全乡七个村几乎家家种上了红牙芋。市里有个搞蔬菜批发的大老板,跑来和乡里签了个合同,要在秋后全部收购。

周乡长知道了老汉的厉害,他是带着秤看秋护枣的。

秋后,小树的红芽芋果然丰收了,马明帮忙整了个车,全给拉到省城蔬菜批发市场批发了,一下卖了几万元。那些种了几分地的,用平车拉到县城卖,效益也不错。没种的人都后悔了。

周乡长不想挨罚,不是怕掏钱,而是害怕丢面子——哪有村民罚乡长的?说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所以在老汉的监督下,就把兜里的枣全部掏出来,一颗一颗地吃。一开始吃得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似的,但是吃着吃着犯了疑惑:我这是干啥呢?我这样一吃,不就真的成了偷枣的贼人了吗?我是乡长,我是干部,我拿不出这么一点点钱?而且被自己装进兜里的枣有四五斤之多,一时半会儿能吃得光吗?这岂不让老汉笑话,而且吃光了也是笑话,吃不光也是笑话。

马明就在乡里待上了,他带着农技站的人四处去推广种植红牙芋。红牙芋最喜欢土壤偏酸的山坡地,种源又广又便宜,秋后的价格也好,城里人都爱吃。哪晓得,响应的农民却不多,勉强做通工作的也只种几分地试试看。只有个回村务农的高中生何小树胆子大,一下子包了十亩山坡地,全种了红芽芋。马明的心就系在了那块地里,常带着农技站的人去看看、指导指导,饿了就和小树坐在地里用柴草煨红薯吃,吃得嘴角乌黑,互相指着乐得哈哈笑。

周乡长发现自己真是愚蠢至极,真是笨而又笨。

他走访了几个山村,发现居然还有人家连饭都吃不饱,十来岁的孩子就辍学了,因为交不起学费。马明的心完完全全地被震动了,他打电话给妻子说:“不管是不是发配,我得让这里的孩子能上得起学。”

周乡长把他吃剩的红枣全捧进秤盘里,请老汉过秤,算钱。结果是3斤7两枣,每斤合款5元,共计18元5角钱。

到了他供职的乡,马明才真正感受到天高皇帝远是什么意思。这个窝在山沟沟里头的穷乡,山多田少,山又多是些荒山,尽长些狼茎柴、灌木丛子。

周乡长说:大叔,您把那个零头抹了吧,我给您18元。

“行,你就下乡劳改去吧!”妻子有点生气了。

老汉说:不能抹,我又是浇水又是施肥又是除虫,弄点儿收成容易吗?

回家打点行装,妻子埋怨他:“叫你平常多和领导联络感情,比杀你的头还难。现在好了,到乡下去当农民了。”马明感到有点对不起妻子,赔着笑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

周乡长还是给了老汉18元钱,因为他手里没有那5角零钱,老汉手里也没有那5角零钱。

县委书记亲自点了一批年轻干部到乡镇去工作,马明怎么也没想到,名单里会有自己。自参加工作以来,马明一直勤勤恳恳,加之有文凭有能力,三年后就提了副科。眼看单位一把手到年龄要退了,正逢良机,猛然却被调去乡里,马明心中真不是滋味。

过了秋天到了冬天,过了冬天到了春节。春节前夕,老汉亲自来到乡政府,找到周乡长,递给他18元5角钱。老汉说:周乡长,眼看就要过年了,我把这钱退给你吧,这还是你那18元5角钱。周乡长说:大叔,奇怪了,您什么时候拿过我的钱?老汉说:哎呀,光怕你忘掉你还真给忘掉了。这是秋天时你摘我的枣被我罚过的钱。我看你人不赖,就决定把钱退给你。周乡长说:老人家,你看我哪儿不赖?老汉说:第一,你认错,认罚;第二,你不搞打击报复,不给弄过你难堪的人穿小鞋儿;第三,你心里想着你的老婆孩子——后来我才听说那几斤枣是为你的老婆孩子摘的。

江群

周乡长笑了。周乡长请老汉抽烟、喝茶,在他屋里多坐一会儿。周乡长说:老人家,账不对呀,那工夫我给了您18块钱,现在您给了我18块零5角……老汉说:我知道,我知道。那5角钱是给你留个念想,你好好收着。

奇花异草

老汉起身走了,周乡长还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天亮后,刘秉义拨通了组织部长的电话……

周乡长想,大叔您要留给我怎样的念想呢?

那一夜,疲惫不堪而又极度兴奋的他,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回到办公室,想了很多很多。他甚至想到有位省委副书记退下来后,承包了一片荒山植树造林,如今早已绿荫一片。而他的眼前,是工人们一双双充满企盼的眼睛。

醉清风

令刘秉义多年后仍引以为豪的是,当了六年多的副市长,而在任的最后一天,他不仅为自己当年曾工作过的、尔后忽略了的工厂工作到最后一刻——晚上二十四点,而且从零时起,他还超时“服役”两三个小时。

连俊超

回到办公室,刘秉义便叫车前往机械厂了解情况。

去往清风谷的山路崎岖又漫长。

师傅吓了一跳,然后摇着头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大伙儿都快愁死了,你就别开玩笑……”

漳县长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气喘吁吁地对秘书老柯抱怨:“老柯,还得多远啊?”老柯嘿嘿笑着,抬手指向前方的山坳处。漳县长自语道:“这山路可真难走。”

“不急不急……我们一起想办法。”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询问具体情况。最后,听明白了,厂子还没有到卖房卖地这一地步,只是缺少一个懂工业的领导。他几乎冲口而出:“我去,我去,你们要吗?”

初夏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大地,漳县长感到背上已被汗水浸湿了。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说:“他们已经看过了,该砍伐的砍伐,该开采的开采,县委楼、招待所改建就等这笔款项了。早知这么远我就不跟你来了,没事找事!”

“救救厂子吧……”师傅说时,已老泪纵横,让刘秉义心疼。

老柯赔着笑脸给县长递过去一根烟,县长乜斜了一眼,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老柯给县长点着烟,说:“这里以前不是石头山,你看山谷里那条河,也不像现在这样污浊。等咱们到了清风谷,你就知道这里以前是什么样了。”漳县长不情愿地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去。老柯看着漳县长怨气十足地走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刘秉义的心“咯噔”一下,就愣在那里。主管市工业口多年,竟没关心过曾培养了自己的工厂,善良的原厂职工也没有谁来找他办过一次事。现如今已是生死悬于一线之时,才找上门来。唉!有多少事还没来得及做咧。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高高的山梁上,一路无话,只有断断续续的轻烟在头顶缓缓飘散。绵延的山脉上大大小小的石块杂乱无章地堆着,像是一颗颗难以切割的毒瘤。放眼望去,一片苍凉。远远近近不见人影,不闻鸟鸣,也没有一丝山风。抬头望去,天空一片惨白,蓝天的阳光刺在大山裸露的脊梁。

原来,老人在这儿就是为等刘市长的。工厂近两年几次换领导,都是混混就走,把厂子弄得濒临破产,而现任厂长最近要把厂子卖给一家房地产公司。这意味着老人的三个孩子和厂里上千名职工将面临下岗。职工们找到张师傅家,让他找刘市长。老人找了多次,不是不让进,就是说市长外出不在。没办法,知道刘市长好下棋,不得已在这个园子摆棋摊,死等。这几天,厂子的归属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都有些等不及了。

在山路转弯处,漳县长恼怒地摔掉烟蒂,回头朝老柯吼道:“老柯,清风谷到底在哪儿?这光秃秃的荒山像是有人住吗?再这样走下去我就要脱水了。”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山谷中。老柯不愠不火地走上前,拉着漳县长转过弯道,说:“漳县长,你看。”漳县长恼怒的目光从老柯的脸上移开。一片苍翠浓绿的青山映入眼帘,鸟雀的鸣啭隐约传来,幽幽的清香随风飘过,几个小村庄顺着山体悠然自得坐落着。山谷转过一个弯,竟是另一番天地。漳县长暗自惊叹,荒山深谷之中还藏着世外桃源般的清幽之处。

“刘市长,我等你……都快一个月啦……”摆棋老人沙哑的声音让刘秉义一个激灵。“是……师傅……您啊!”可不就是当年在工厂带刘秉义的张师傅嘛,头发胡子全白了,一下子还真不敢相认。想想,老人都快七十了。

漳县长一语不发地顺着狭窄的石路往山谷走去。平缓的坡面上是一片青翠的麦田,麦子长势很旺。阵阵麦香微微荡漾,漳县长不禁伸手在麦子的青穗上轻轻抚过。几只燕子从麦田上滑翔而过,飞进山冈上的丛林。漳县长不觉想起了儿时在麦田的小路上奔跑追逐的情景。从那个贫穷的村庄里走出来多少年,这种熟悉的感觉已被尘封许久。

从小就喜欢下象棋的刘秉义,不仅看了许多棋书,还经常用自己省下的零钱,去街头下棋摊“残局”。后来,下到大学,下到工厂,下到副市长,他不下了。因为他发现,别人送给他的各种象棋,多得足以开个收藏馆。做了领导,爱好也不能随便爱好了……现在终于可以安安心心下一盘棋了……全神贯注在棋盘上的他,不足一分钟,就明白了,这是一个名叫“盘庚迁都”的古局,生死皆在一步之间。黑方必须按固定的步子走,错一步必输。而红方走得再好也不过是杀到平局。棋盘一侧写着:“观棋不语,输者一局五角。”

他回头看一眼老柯,老柯说:“先到村里去吧。”

他突然决定在自己还担任副市长的最后几个小时,走一走看一看这座熟悉而陌生的城市这个类似“微服私访”的浪漫想法,让他“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他立刻意识到,这种笑在以前是没有过的,以前他总会把笑也笑得像个市长。已经多年没有独自在城市中步行,全是乘专车来来往往,这个会议那个会议,不是陪上级考察,就是被人陪同调研……刘秉义正是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下,走进市政府大院外那个绿树掩映、花红鸟鸣的小园子,并且看到了那个棋摊。他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

羊肠小道,一路花香。一群孩子挎着书包从村庄里疯跑出来,朝山梁奔去。一个老汉坐在村头梧桐树下悠闲地抽着烟,看到他们,远远地招呼:“山外来的吧?”

回想从政的历程,他觉得自己还是做了不少好事、实事的,其中也有些“人情”事。但是他身后的人排成了长队,他不退,别人就没机会……即使找到一些释然和自慰,心里总还是有种难言的失落和茫然。为什么就没早一点儿准备好退路?

“是啊。”老柯急忙应声。

除了秘书过来了一次,没有电话或其他人来找他,两天前工作已交接完毕。突然安静下来,真有些不适应。独自静坐,越发感到工作着才是最好的,尤其像他这样每天都被安排得满满的人。从大学毕业来到这座小城,从一家大型国企的技术员做起,到总机械师,而后在“工业兴市”战略、市政府“东进西开”工程中,一次次变换身份,直至有一天成为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天天都是一个“忙”字。而现在,竟然要到市人大去报到,况且正式任市人大副主任还要等人代会后。

“山路难走,你们大老远到这小村里来有啥事?”

在担任副市长的最后一天,刘秉义总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六年多来,为什么就从没给自己想想退路?

漳县长开口欲言,却被老柯抢先:“大叔,能给我们喝点水吗?”

奚同发

“到我家里去吧。”

市长的退路

老汉的家就在村头。推开木板门,漳县长仿佛看到了儿时自家的院子:小鸡啾啾鸣叫欢快地跑着,几盆红花满院生香。

乡长和村主任霜打了似的,蔫头耷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汉给漳县长递过一碗水,说:“这是村里老井里的水,原来山上有泉水一直流到村里,可那边的山谷毁了之后,水就流不下来了。幸好西谷的那条河往南流走了,这里的水还是很干净的。”漳县长一口气喝完了一大碗水,只觉浑身清凉,正要夸水好,却听老汉说道:“既然漳县长能来这小村,老汉就不说外头活了。”

县长冷冷地一笑,替乡长说下去:你以为我这次检查不过是例行公事,你和村主任说什么,我就会信什么,对不对?县长提高了嗓门儿:我不是昏官、糊涂蛋!

漳县长莫名其妙地望着老汉,老汉说:“漳县长不必见怪,是我托老柯把漳县长请来的。我在村头等了大半晌,这么远的山路,还以为您不会来了呢!”

乡长擦擦脸,嗫嚅着说,我以为,以为……

老柯忙解释说:“漳县长,这是我们上任县委何书记。”

乡长大人,你也说说你刚才说过的话。县长又面对乡长,乡长满脸冒汗。县长紧追不放,问道,我的乡长大人,我弄不明白,当你亲自下水,明白了真情以后,为什么还继续瞎说,欺骗我?

漳县长仍一头雾水。

村主任面红耳赤,舌头僵在嘴里,一点儿也不灵便了。

简单地吃了点饭菜后,三人走出院门,在村里村外转。老汉边走边讲:“那些荒山,西谷那条河,都是我在任时破坏的。那时候,整个西谷都和清风谷一样山清水秀。他们一次又一次私下找我,把红包塞到我抽屉里,说山里有铁矿。我那时昏了头了,就让他们挖,心想这样县里的财政也会增加。可他们挖了几年,山林毁了,河毁了,西谷的村民住了几辈子的家毁了,县里经济也没改观。后来我辞职了,我在家住了两年,总忘不掉那些村民,我对他们有愧。看到那些树没有?”

他不动声色地向村主任说,请你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好吗?

漳县长和老柯顺着老汉的手臂往西看去,那个山冈上错落有致地种着不同的树苗。老汉叹息道:“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县长是怎样从沟里爬出来的,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奇怪的是,他的腿一点儿也不痛了!

傍晚的时候,漳县长和老柯离开,老汉送他们到村头,说:“城里还有很多事情等你去处理。不过以后有时间的话,再来这里,吹吹清风。”他们走出村庄时,一群孩子正踏着最后一抹霞光从山梁上跑下来。

然而,县长要亲自下水了。从他观察到的情况看,他总有些怀疑。县长这一举动,实在出乎乡长和村主任的意料之外。乡长慌了,村主任急了,一边一个拉着县长,苦苦劝阻,不让县长下水。村主任说,水里有蚂蟥。乡长说,你有关节炎啊!但是,这怎么能阻止得了县长呢?他下水了,一直向深处趟过去,水没到他的腰部,没到他的胸口,在他身后,水波呈V字形渐渐扩展。要命的倒不是蚂蟥,而是关节炎,腿钻心般痛起来,他简直迈不动腿了。他拼出全身力气,摸到了两个水泥管,然而,却被淤泥堵得死死的。他愤怒了,忍不住就要骂人了。

走上山梁,天色渐暗,晚风飘来,清凉舒爽。

怎么样?县长帮他揪下一个来。乡长犹豫了一下,看看村主任,又看着县长,咬着牙答道,确实已经疏通。

漳县长停下脚步,轻轻叹口气。

乡长从沟里爬出来,小心地摘着粘在腿上的蚂蟥。

老柯轻声唤道:“漳县长——”

乡长看一眼县长,县长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表示,他只好乖乖地下水了。水长虫倒没看见,蚂蟥却真的有,正往右腿肚子里钻,他用手抹了一下,右腿肚子又痛起来。传说,蚂蟥这东西厉害得很,如果它钻进肉里,就会一直往里钻,直到钻进心脏。乡长哆嗦了一下。

漳县长没有吭声,凝神望着飞奔远去的孩子,望着灯光昏暗的小村庄,一支烟在他面前忽明忽暗。

县长笑了,说,老王,你这是吓唬乡长,还是吓唬我?

马大能耐

没等乡长开口,村主任便着急地叫起来,不行不行,这水下不得,水里有蚂蟥,愣往肉里钻,还有水长虫,怪吓人的……

王庆献

噢?县长下了土坝,踩着沟坡上的杂草,走下沟里,在水边停下。他瞅了一眼乡长,又瞅他一眼,说,乡长大人,你愿意亲自下水摸一下吗?

马大能耐在一个镇上担任党委副书记,主抓信访工作。有人为他编了几句顺口溜:马大能耐招数多,足智多谋赛诸葛;多少信访棘手事,总把干戈化玉帛。

村主任毫不犹豫地回答,疏通过,疏通过。说完,又看看乡长。乡长说,老王是一个负责的干部,他办事尽可放心。

在基层待过的人都知道,一般的矛盾纠纷一旦演化成了信访问题,解决起来都有点难度。在镇里,遇到不好处理的信访案,人们就支给马大能耐。马大能耐呢,也不推卸,接过的案子往往都能处理得蛮服帖。

我问你疏通没有!县长直视着村主任的脸,说。

钱大新是“老上访”,归马大能耐分包。这一天,马大能耐在镇上约见钱大新。钱大新见面就递上访材料,马大能耐说:“不用看,不就是上次企业征了你半分地,地里有一棵苹果树,你嫌赔得少?就这点儿破事你访了九年了,值当吗?”

村主任来了,他小心地看一眼乡长,又满面笑容地看着县长,说,这个工程是我亲自带人干的,本应修一座桥,可村里没钱哪!村主任口齿灵便,说话开口就来。

钱大新争辩说:“我那棵苹果树……”

疏通过,疏通过。乡长连忙回答,我曾亲自安排这个村的村主任进行疏通。

马大能耐截住他的话说:“你那树是好品种,是盛果期。你那是金树啊?征地有政策,补偿有标准,那么多征地户都没事儿,就你难缠。都像你,还上不上项目发展不发展?”

县长仔细看着,沟里积蓄着一些污水,水面平静,纹丝不动,水泥管被淹在水下,一点儿也看不见,青青的芦苇从水边钻出来。他拾起一块儿坷垃,投入水中,泛起一个水花,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疏通过没有?他问。

钱大新接道:“你别给我扣大帽子行不行?我没反对上项目,也不反对发展,我是说……”

乡长从后边气喘吁吁地跑上来,用手指着土坝,汇报说,下面埋有两孔水泥管道,不影响排水泄洪。

马大能耐一摆手又截住了他:“不说这事儿了,跟你打听点别的。”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钱大新认不认识谁谁谁,知不知道某某某,说来说去,就拉上了关系,成了表亲。是亲戚了,话就扯不完了。不知不觉早过了下班时间,马大能耐拉起钱大新直奔门旁的小饭店,说:“今天我请亲戚吃饭。”

县长的车子在龙王干沟边停下来,一道宽宽的土坝,把这条著名的泄洪排涝干沟,拦腰截为两段。县长走上土坝,用脚踏一下,坚硬得像混凝土。

两人点了两荤一素三个菜,到饭店一侧的小卖部购来一瓶沧州铁狮子酒,二一添作五倒在两个碗里。马大能耐说:酒菜过于简单,望亲戚将就着吃。钱大新则觉得因为上访,让八竿子打不着的表亲请饭,下不了筷子端不起碗。钱大新就说:“……其实,要不是孩子是个病秧子没钱治,我也不上访……”

刘清才

马大能耐说:“钱大新钱大新,我看你改钱大亲得了,光认钱不认理儿了是不是?不说了,喝酒。”

县长

“当”两碗一碰,干了一半。

说完,伍书记安详地合上了双眼。

钱大新大着舌头说:“……其实,要不是村干部牛气哄拿我不是,我也不上访……”

弥留之际,伍书记把县委常委全班人马叫到病榻前,断断续续地说:“张县长……同志们,我有个最后的心愿,请把那个钟取下来,请把池塘边的柳树都砍掉……这个院子只建了几年……花的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啊……”

马大能耐说:“不说事儿,喝酒喝酒。”

伍书记很惆怅,他和张世共事数年,竟然没有发现这个人身上很卑微的地方,是识人不深。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

“当”又一碰,两个碗干了。

伍书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完全想得到,当他去世后,在这种舆论的渲染下,县委大院会以种种借口废弃不用,因为直接去取下钟和砍掉柳树,会给人以口实。他的下一任应该是张世无疑,张世会巧妙地尊重群众意见,再重建一个院子,那得花多少钱啊!

钱大新已溜坐在地下。

小刘说:“是的,而且议论得很厉害。”

马大能耐好像也喝高了,一拍饭桌斥道:“连半斤酒都喝不了,就这个熊样子还上访?丢人,以后别认我这个亲戚!”随后,叫了辆出租,把烂醉的钱大新送回了家。

有一天,他对秘书小刘说:“你不应该瞒我,我猜得出这次我要去和老郑做伴了,死又何憾?你告诉我,是不是有很多人谈论那个钟和那些柳树?”

这以后,钱大新真的息诉罢访了。究其原因,有人说钱大新怕马大能耐请他喝酒,不敢去上访。也有人说,马大能耐为钱大新的儿子联系了看病的医院,又拿了一千块钱的手术费,还协调有关部门为钱大新一家办了低保,钱大新被马大能耐感动了,不好意思再上访。如此有种种说法。怎样说不要紧,事实明摆着:钱大新真的不上访了。

伍书记的病越来越重了。

钱大新是不上访了,但他却招来了环境报社的记者。记者姓杨,找到包案的马大能耐,拿出两份材料,一份是曝光稿清样,题目是《强征土地建成污染企业,污水恶臭百姓苦不堪言》;另一份是举报材料,署名是钱大新,落款时间是一个月以前。马大能耐避开记者,到别的屋给钱大新拨通电话,劈头骂道:“钱大新,你这货真不地道,怎么向环境报社瞎捅鼓?”

伍书记在住院之前,就依稀听人说过那个安放在顶楼前面的石英钟,俗称“顶上钟”,而“上”与“丧”谐音;柳树呢,古人有“折柳赠别’的习俗,“柳”又有“走”的意思。这都不是吉兆啊。他当时觉得很可笑,许多号称“无神论者”的共产党员,居然也相信这一套,他是绝不相信的!

钱大新在电话那头哼哼唧唧道:“以前的事了。为了出气,我是给报社、电视台寄过材料,还给了在外地的亲戚朋友几份,求他们给认识的记者递一递。不过,你刚说的什么环境报社我从来没寄。我琢磨着,一个多月了没音信,这事就拉倒了,谁会想到现在又……”

县长张世,今年四十出头,精明能干,也有魄力,六年来与伍书记配合得丝丝入扣。在伍书记病重期间,他把书记、县长两副重担一肩挑,还隔三差五到医院来看望伍书记,向“一把手”谦恭地汇报工作。从张世的话语中,伍书记注意到,许多原本应该在县委大院召开的会议,都一律放在县政府大院;张世还会不由自主地说到那个石英钟有些旧了,挂在那里也不太好看;池塘边的柳树,一到春天,飞絮把地上弄得很脏。伍书记蜡黄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微笑,但他的眼里,渐渐地漫上一层沉重的悲哀。

马大能耐没再听钱大新啰唆,照记者给的名片上网一查,有这报社没这个人,心里就起了疑问。他回到办公室,对杨记者说:“我有个大学同学,毕业后分到你们报社,好像是先在发行部后到总编室,这个同学叫赵金武,不知你认不认识?”

六年了,石英钟粗黑的指针,还在孜孜不倦地走着;池塘边的柳条已长成了树,绿汪汪的。可伍书记却累得没有时间看病,忍着、挨着,以致病入膏肓,药石无效了。

杨记者回道:“一个单位的哪能不认识,我俩关系还挺铁呢。”

伍书记上任时正是初春,当时新县委大院刚刚落成。当办公室主任向他汇报关于装修、绿化等方面的情况时,伍书记只说了两点意见:一是在办公大楼最高一层的“横额”上安装一个大石英钟,为的是盯着时间争分抢秒把“贫困县”的帽子甩掉,办事绝不能拖时误点;二是大楼前面的这个池塘边,不要去买什么古树来移栽,太费钱,就插上柳枝吧,容易活,容易长。至于其他方面,他没有什么意见,总之是要“俭”,不要讲排场,穷县讲不起排场啊。

马大能耐心想:果然是骗子。随手抄起电话,拨了镇公安派出所所长,说:“你带俩人到我这儿来。”没上过大学的马大能耐,根本没有同学在环境报社,刚才接电话的派出所长才叫赵金武。说话间赵所长一行三人就进了屋,马大能耐厉声道:“把这个骗子带走!”杨记者立时傻了眼,嚷嚷着辩解着不情愿地被带离,出门前回过头来拿白眼直翻马大能耐。

伍书记确实是一个好干部,这是有口皆碑的:廉洁奉公,忘我工作,待人宽厚。从省委大院调到这个县当“一把手”,转眼六年了。这六年,摘掉了“贫困县”的帽子,各乡镇的公路修通了,引进外资办了好几家加工农产品的大型企业,农民的收入大幅度提高……这样的“公仆”到哪里去找呢?

“假记者事件”不久,真记者来了,车、摄像机、话筒,都标有省电视台台标,不用看也假不了。他们在镇上找到马大能耐,让他谈一谈钱大新所反映的污染问题。

三年前,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老郑,在一次抗洪中,为去救一个老人,被急流卷走了,三天后才发现尸体。现在县委书记又得了绝症,这难道仅仅是巧合?

马大能耐解释道:“举报材料与实际情况不符。被举报企业是搞家禽屠宰加工的,建厂之初严格执行‘三同时’,按要求上了治污设施,水一直都能达标排放。举报说的周边村子里有多少多少人得癌症、心脑血管病,跟这家企业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马大能耐接着把话题一转,面对镜头说,“当然了,我们要感谢媒体的监督,举一反三做好全镇的企业污染治理,决不用牺牲环境和群众健康换取带泪的GDP……”为增强说服力,马大能耐叫来了举报人钱大新,钱大新承认是泄私愤搞了不实举报。

五十岁的县委书记伍雄奇,在下乡检查工作后,回到办公室,突然腹部剧痛晕了过去。他被紧急送到了县人民医院抢救。苏醒后,大夫对他进行了各式各样的检查,结论是“肝癌晚期”,而且日子不多了。所有的人,当然包括家属,对这件事都高度保密,绝不能透露一点风声,以免伍书记病情加重。

接着,马大能耐又和电视台的人来到企业。时值初春,只见排水坑塘的冰将化尽,水面嬉戏着野鸭和长腿水鸟,鱼游弋在苇草间。马大能耐不顾在场人的劝阻,拿着一个空矿泉水瓶去取样水,脚下一滑掉进水中。人们急中生智,用话筒引线把冻得嘴唇发紫落汤鸡般的马大能耐拽上来,即刻送往医院。马大能耐自然免不了冻得重感冒一场。事后,有人问马大能耐是不是演的苦肉计,马大能耐笑着说:“你演个试试。”

人们说,县委大院硬是中邪了。

不久,省电视台的节目播出来了,表扬企业治污工作做得好。

聂鑫森

人们又给马大能耐编了一段顺口溜:马大能耐有名堂,斗酒化解“老信访”;冒牌记者现了形,又把曝光换表扬。

最后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