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看我，光跟你瞎唠叨了，差点把正事忘了。书记往起一坐，弄得满浴盆都是哗啦声。
烦啥？不烦。在家里当当模拟领导，也是解闷儿的事。爱人说。
急啥，你再多泡会儿，我听别人说，生痔疮泡澡好。你的痔疮，是不是没什么事了？爱人闪着身子说。
书记说，你身体弱，我那是怕你经不起污染。再说我心里的事，都是路线方针政策什么的，离你近了，你烦不烦呀？
没有好屁眼，上班没准点，我这几天，不是已经按点上下班了嘛。书记说罢，扭头看了一眼后背，像是在寻找生痔疮的地儿。
爱人也笑了，说，我看你这人，就不大保险，心事总是离我老远。
前阵子书记的痔疮闹得凶时，几乎每天都不能正点上下班，有时一天里跑两趟医院。
书记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一个新版的娱乐段子。
书记一脚池里，一脚池外，擦着头上的水，口气神秘地说，我得给陈升和打个电话，有件顶在痔疮上的事，我得跟他汇报一下，别回头明天没留神，一个屁嘛没影就麻烦了。去，把我手机拿来。
人心隔肚皮，现在的老夫老妻，假货也不少，你瞒我东，我瞒你西，动不动就玩点小花招算计对方，哪还有多少白头到老，一辈子保险的事呀？爱人酸溜溜地说。
陈升和是主管局的常务副局长。
哼，就会油腔滑调哄我，一天到晚光知道跟老婆假正经，地地道道的两面派。爱人弯下腰，把书记不小心掉到地上的毛巾捡起来，搭到他膀子上。书记说，老夫老妻的过了几十年了，你还把我当外人不成？
什么重要事呀，顶得你这么难受，可别把你的痔疮，再给顶犯了呀！爱人笑嘻嘻地把手机递过来。
时下呢，廉洁点好。书记意味深长地说，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祸事不摧君子心，灾难不毁正人身。咱们哪，还是少想些用不着的，萝卜白菜炖粉条，过几天清静的日子吧。
书记说，别问了，几句关门说的话。
别吃不到吐鲁番的葡萄，就说是酸的。爱人扭了一下身子，脸上的蔫笑很有嘲讽味。
关门说话，鬼都害怕。爱人嘟嚷了一句。
书记干咳了一声，话里有话地说，人肚子就是人肚子，人肚子里装了牛饲料，早晚得给撑个好歹。
书记把橘黄色的浴巾缠到腰上，刚把手机盖掀开，家里的座机响了，爱人急忙调头去接听。
我听人说，经理的一个什么亲戚，在窗口倒手了一个工程，里头有好几百万的赚头呢。爱人说到这，脸上本能地浮出了羡慕的表情。
啊，对，是我，挺好的。爱人笑道，小孟看你说哪去了，哪是什么不赏脸呀，我这张老脸上能有啥光？谢谢你了小孟，等我身体状况好一点，我一定去你们窗口看看，听说你把那里治理得像个小花园似的。啊，行，行行。小孟呀，这次明明她们去你那，叫你费心了……啊书记在家，你等一下小孟。
书记平日里淡化窗口，说到家是在跟经理叫板，因为窗口是经理一手垒起来的据点，经理在书记面前只要一说到窗口，那感觉，那脸色，那腔调，都叫书记受不了，好像书记，还有书记的七大姑八大姨要去窗口，就得领他经理老大的人情，有种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味道，书记就是不想咽下这口气，而不想咽下这口气，书记就不能随随便便去窗口，也得管住三亲六故的腿，不能像经理和经理亲属那样，时时都把窗口当成自己的家进进出出。
爱人忙不迭把无绳话筒递给书记，书记只好先收了手机，接窗口孟主任的电话。
书记不愿让爱人去窗口，其实不是爱人的身体真的吃不住去趟新疆的劲，也不是书记这张脸在窗口卖不出高价，要知道窗口的孟主任，一向是从心里盼书记常去窗口指导工作。除此之外，小孟对书记，还有另类的心理准备，那就是书记忙，不得空闲，脱不开身来窗口，书记的家人和亲戚打书记的招牌来窗口，孟主任脸上的笑，也不会有薄厚之分。提防领导打自己在接待他们亲属上优质服务的假，孟主任提防得很到位。
啊，好，好好，都好。啊，今天晚上闲，没应酬。我说小孟呀，这几天可是让你这个大主任，从头累到了脚啊。
寂寞地守着家园，是这个女人的职责，更是这个女人的本能！
爱人屏住大气，盯着书记的脸，从表情上看，像是心里正在担心着什么。书记叉开两条腿，乐呵呵地说，嗯，嗯……嗯。没什么没什么，跟告状没有一点关系，确实是明明公司来电话催了。小孟啊，我不说你也知道，外资公司里的事，跟咱们国企不一样，不然的话，你说明明大老远跑去了，你小孟就是没心留下她过国庆黄金周，我也得逼你留住她呀，你说是吧小孟？好了小孟，你不用多解释了，你的心意，我全明白。别管他们怎么嚷嚷，你就踏踏实实走你脚底下的路吧，你在新疆的能量和贡献，我这个当书记的，心里还能没数？眼里还能没根秤杆子？你不要多想了小孟，尽快想办法跟明明联系上，把我下班前在办公室里跟你说的话，转述给她，叫她马上赶回来上班。嗯，好，好好，就先这样吧小孟，有什么新情况，你随时通知我。嗯，好好，我放心，我放心，再见小孟！明明是书记的老闺女。
每次书一记要是这样一说，爱人的想头就是再长，也没法儿够得着新疆了。
书记一开始对明明要去新疆这件事并不积极，后来都是因为明明拿了经理这行，那管事之类的话刺激他，他才意识到在女儿面前，怎么着也得要回他这个做父亲的脸。这就想通了，想通了，就不把窗口当成经理的私人财产了。
就你这身子骨，要是能远征，你就是不张罗去窗口，我也得硬把你安排去。
眼下书记急着让女儿回来，是因为这阵子窗口太招风显眼，书记怕这件事被人揪住了当靶子打。
爱人先天体质差，一年四季大病小病套着生，轻易不往远处去，这就给了书记不少打马虎眼的机会，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因为爱人再老实，心里的事再少，也有麻烦也有苦闷，也有心里堵得阵阵生疼的时候，甚至有时情绪失控了，也会不顾及自己身上的病根，用破罐子破摔的心态缠着书记，让书记陪她去窗口走一遭。
小孟他，不会是在跟你绕圈子，故意搞鬼，不跟明明联系，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把明明当人质扣在他的窗口，当他的挡箭牌用吧？
书记有点内疚地说，我知道你在怪我，我也是该怪。不过呢，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我要想在大家面前立一张廉洁的面孔，少叫人指指点点，你身上就不能有一点阴影照过来，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爱人的这番话，说得书记的脸色有点不自然。
爱人叹口气说，哎，也好，省得今后，我再惦着去窗口了。
书记说，小孟这个东西，是不大好对付，不过我想他现在还没有在明明身上打鬼主意的胆。不过他把明明此行当作借口，搭个桥，想好好巴结我一下的可能性，还是有的。
书记抬起脸，翻着眼皮看了看爱人，嘴角咧了一下。
以后呀，像这种人，还是离得远点好，省得到时受牵连，叫这种人算计了不值得，你说呢？爱人的语气不轻松。
爱人苦笑道，你说啦，人家小孟，是踩着经理身影走的人，而小余是你的跟屁虫，是闻你的屁味，闻到正科级的，搁我也不会拿下小孟，换上小余呀，人家经理干吗要待见你提拔的人呢？
没事，你不用疑神疑鬼，我心里装着开关，有谱。书记给爱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唉，经理也是，那会儿要是听我的，把小孟拿下来，叫小余顶上去，就不会有今天这个局面了。不是我说，经理这个人啊，有时候做事太那个了。书记的口气里，夹着很浓的怨气。
明明这次是跟她男朋友去的窗口，本打算在新疆过新世纪的第一个国庆节和八月十五。两个节日叠到了一起，据说离上一次已经有十九年了。
你不用给我打预防针，我这可不是在拿外人的话，敲打你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也好心里有个底。爱人说，手在门框摸着。
明明曾给家里打过电话，说新疆太美了，新疆亚克西呀老爸！
这我也说不好，我一年到头，顶多也就是去一次，可不像经理他们，搁在窗口的身影，要是裸起来，能比一辆六缸的奥迪高。说完，书记把汗毛很重的左腿，搭到浴盆沿上。
再说孟主任的接待也周到，早在明明和她男朋友还在天上飞的时候，孟主任就把明明为期二十天的新疆活动内容安排，用传真汇报给了书记。
你说窗口，有大伙儿传的那么乱套吗？爱人忧心忡忡地问。
书记那会儿回电话说，好家伙，没必要这么高规格吧？我说小孟啊，差不多就行了，就要到双节了，你那里接待任务繁重，有些出游项目，我看能砍，就砍掉吧，啊？最后没忘往孟主任的耳朵里，送几句叫人听着心里热乎的亲近话。刚才孟主任在无绳电话里告诉书记，明明她们这会儿还在手机盲区里，联系不上。孟主任还说，机票不成问题，就算没有机票，事儿也可以搞定，书记放心。
一天里积攒在身上各处的倦乏，这时被温水降解得差不多了，书记跟手扶卫生间门框，看着他泡澡的爱人，有一搭无一搭地扯着窗口的事。
对区区几张机票，书记当然放心了，他知道越是在机票紧张的时候，小孟越能显出他的神通广大，两手空空送几个人上飞机，这对小孟来说，也就是在麻将桌上，掷一把般子的事。
书记现在头脑清醒得很，因为书记正躺在大浴盆里，全身放松，静静地享受着温水浴的乐趣。
小孟的根，在新疆扎得究竟有多深，书记虽说不如经理心里有数，可也是深有感触。上次去窗口，小孟巧妙地把书记安排到了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左一个节目右一个节目，差点叫书记忘了自己是干啥来的了……
在这个家里，书记的脸，就是冷暖的晴雨表，书记的意思，就是指导家庭生活的中心思想，只要书记一张嘴，就能把家里的大事小事，全都管下来，调子定高定低，爱人都得照谱念经，因为爱人不是这个家里的法人代表。
书记猛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走神了，就下意识地摸了把脸，感到脸上的温度很高，热劲都扎到了肉深处。
职工们往上捅新疆窗口这件事，她就看不到压在人们舌头下面的关键问题是什么，她只是觉得大家嘴上的牢骚和怨气，冲得没边没沿，事大得像是非捅到联合国去才能解决，这叫她心里压抑得不行，过日子的踏实感也找不到了，总怀疑自己是哪件坏事的罪魁祸首，有种把窗口的某些传说，硬往自己身上装套的怪异心理。
而更要命的是，书记发觉沉默不语的爱人，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脸。于是书记紧张了一下，身上最敏感的神经，真切地感受到爱人的目光，把他藏在心底的一些东西，刷地则出来了——
要说书记的爱人，从脸上到心里，似乎都不如经理妻子浪漫，人前人后也不如经理妻子会来事，是个活动能力有限的女人，个性在家里家外，都是那么不显山不露水，议大事小事上，主意也好左右晃悠，听书记的时候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