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悟性 第十二章

刘春阳放下茶杯,往沙发背上靠了靠,给了自己一个相对舒服一些的坐姿,然后放低声音说,爸,你老就别再生气了,以后呀,我就是想用公车,怕也没有那个机会缕。

一个当惯了领导的人,最大的希望莫过于别人在他面前袒露心迹。而且,尤其是自己的下属或者亲人。这时候下野的他事实上已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部下了,那些原来在他手下的,大多已经另谋高就,另投他主,在他面前的问候,无非是些敷衍塞责的玩意儿。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先前的老领导,在旧部下面前是不会有多少好口碑的。而且一个新的一把手,也不愿意经常听到部下们对旧领导的惦念。从古至今,官场上对此都讳莫如深。一个人如果还想在官场上腾达飞黄,不避讳这些,显然是要吃亏的。

刘春阳故意把“缕”字的发音拖长了,说成楼——。

刘春阳又端起茶杯吹吹,呷上一口,一边思考一边慢慢品。可以品得出来,这是已经过了年头的碧螺春,虽然味道还有一些,但那种能够在口中停顿很长时间的清香已经不再了。据此刘春阳可以断定,这茶已经有些年头了,而且至少在五年以上。他知道,要想消除老爷子心里的那一点隔阂,或者说那一丁点的芥蒂,他必须说些什么,也就是对他有所表白。

吴玉贵陡然抬起聋拉着的眼皮,已经浑浊的眼球里闪出一点异样的光彩来,脸上也掠过一丝轻雾一般的东西。愕然道,你要退了?还不到年龄吧。吴玉贵说着,把笔直地镶在单人沙发里的身子正了正,脖子和脑袋明显向前倾斜。也许不是倾斜,而是用力将它们从腔子里伸了出来。

吴玉贵努力抬了下似乎沉甸甸的眼皮,很有一些不屑地嘟浓道,像我这个年龄的,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坏呢,无非是一死。只要不死,在你们眼里大概就算是好着咧吧。他这样一说,分明又是呛了刘春阳一口。这刘春阳意识到了,老爷子是对刚才的事仍然耿耿于怀,不肯放过这一马。这是老爷子一贯的毛病,这也就是说,老爷子对他刚才说的话并不十分满意。

现在又要年轻化,又要知识化,在班子中,我是哪条也不占哪,你说,我还能怎么弄。刘春阳摊了摊手,表示十分无奈地说。

这样,吴晓娜就跟着张姨去厨房那边忙活了,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刘春阳和吴玉贵两个人。屋里很暖和,吴玉贵已经将吴晓娜重新披在他身上的军大衣放在了沙发一角,然后用指头碰碰茶几,示意刘春阳喝茶。刘春阳也想打破这种僵局,便端起茶杯,吹了吹茶叶,呷了一口,然后开口说,爸,近来身体还好吧。

吴玉贵长长地舒了口气,又将眼睛睁大了一些,盯着刘春阳看了一会儿,刚刚还死鱼样的眼睛突然间就有神了,不仅仅是放出了光,而且这光分明还散发着灿烂的五彩。

张姨说,今儿老年大学有课,大姐去听课了。然后又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说,估计也快回来了。

还不到年龄吧?吴玉贵故作惊诧地说,眼睛睁圆了,脸上已经松懈下来的衰老的皮肤也绷紧了。说着,他端起自己的大号茶杯,拧开盖子“咕咚咕咚”下了两口,从衣领里露出的粗大喉节,跟着欢呼似的跳了两下子。

吴晓娜问她,张姨,我妈呢?

五十三唆,翻过这个年去,就整整五十三啦。刘春阳说。嘴上这么说,心里也不免一片颓然。

吴晓娜抢白说,不行,妈不在也不能抽,到了你这个年纪,抽一颗跟抽一百颗没有什么区别。说着硬是从吴玉贵手里把烟夺下来,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德灭了。然后又一把夺下刘春阳手里的香烟说,你也别抽了,免得爸看见了眼馋。说着话,保姆张姨已经把茶送过来了,打着招呼,胖胖的脸上一脸的笑。

唔,五十三啦,这么快,这么快。时间过得太快了哇,一点也没有料想咧,两茬子人都老他娘的蛋了,这世事,看这世事,晦,酶——吴玉贵说着,又接连感叹出几声,手放到茶杯上,突然又挪开,显得慌乱又无措。隐隐的,还有一些兴奋涌上了面颊。

他刚刚帮吴玉贵把烟点上,吴晓娜就走上来要接吴玉贵叼在嘴上的烟。她盯了刘春阳一眼,说,爸不能抽烟的,你怎么老是记不住。但吴玉贵伸手将她挡过去了。他说,晓娜,我今天就想抽一口,况且……那个.一你妈这不是不在嘛。

也罢,也罢,吴玉贵说,退了也好,早一天退下来,早一天安生,眼不见心不烦嘛!你看看现在有些领导干部,哪一级上台不是这工程那工程的,全不把老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全不把实事求是的信条拿在手里放在眼前衡量。这是些什么共产党的干部,我这个老共产党员到现在却越来越认不清了。工程不是不可以搞,可也得量力而行实事求是不是?你看看下面一些县市,都弄成什么样子了,不客气的话,用民不聊生来形容我看也不为过。我真不知道,为人民服务现在还讲不讲了。你说他们那些所谓的书记工程、县长市长工程,到底哪一项是为人民真正造福的工程?我弄不懂是老百姓在用自己的血汗为那些官家升官铺路咧,还是那些作威作福的时代公仆在为群众服务。真的,我是越来越弄不懂啦!可见哪,我是真的老唆,眼前一抹儿的黑嘛,啥也看不清看不透缕。我这个老革命,现在是真的遇到新问题了。不知道是这人心变得戒快,还是我这脑筋骨转不过弯来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能跟得上形势的一个人,你给我说一说,好好说一说,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以后你们如果有心来看我,最好不要用公车,更不要在自己的私事上对自己的司机和秘书指手画脚。吴玉贵刚刚说到这里,刘春阳马上递上一支烟说,知道了,我们知道了。

吴玉贵说得快,这些话好像已经在他肚子里酝酿很长时间了。

吴玉贵就坐在一楼的客厅里,见女儿女婿分两次把东西搬了进来,他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但刘春阳还是能够看得出,他还余怒未消。吴玉贵脸色虽然缓和了,但眉头上分明还凝结着一股隐隐的杀气和忿慈。这能看得出来,但这一些杀气和忿怒已经不再是冲着自己的女儿女婿来的了。果然,他们刚在他面前的沙发里坐定,他就开口了。

对,刘春阳想,肯定是老爷子退下来后便没有人和他唠了,他憋得慌。丈母娘不吃老爷子这一套,从不热心当他的听众。对于吴玉贵,一旦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旁观者,对于眼前的一切,便看得特别的明了。甚至当局者的一举一动,他都会从报纸上无关紧要的片言只语中了如指掌。这就是从官场的浑水里摸过来的人所特有的一种技能。

司机把车子刚刚开走,吴晓娜也已经脱了大衣过来了,他们相互对望着,会心地笑了一笑,然后很卖力气地把带来的四五件东西一件一件搬了进去。

刘春阳想了想,也觉得有话要说,便将束在脖子上的领带松了松,欠欠身子说,现在一级级都喜欢任用开拓型的干部。所谓的开拓型,无非是敢闯敢干,敢为人先——闯王。现在是搞活西部经济的大好时代,是改革开放的大好年景,“改革就不要害怕出错,出了错再改也还来得及嘛!”现在的有些领导乐于把小平同志的这句话挂在嘴上,甚至把它当成了万能的挡箭牌。这其实就是我们从上到下一级一级这工程那工程的刚刚宣告上马就注定破产的主要原因,这其中的猫腻就是给贪污受贿大开了方便之门。国家的钱,就这样一部分变成破砖烂瓦被扔在了国家的土地上,一部分堂而皇之地装进了商人和官人的腰包里。捞足了,便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换一个地方去做脑满肠肥的廉吏。不建立国家公务人员责任终身追究制度,国家再多的钱,也填不满西部这些黑窟窿,也盖不住这茫茫大戈壁大沙漠。好高鹜远,急功近利,这其实就是在变着法子坑民亡国。可叹的是,许多人以为开发就是开荒,就是把西北广阔的大地全部变成良田。这可能么?这现实么?这种梦想远在汉武帝时代的国家中枢就已经有了,可这种梦想的结果——就是加快了西部的荒漠化。你看看今天的河西走廊就会一目了然。

刘春阳用手势制止了正在从车上往下搬东西的小关和司机,然后走过去,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从车上搬下来,然后对他们说,你们先去附近住下,有事我打电话过去,老爷子可能心情不太好,就不招呼你们进屋了。

吴玉贵突然挺直身子,眼睛也睁圆了,他说,就是,我在任上的时候,就曾经做过这方面的调研,西部最大的问题是水,做不好水的文章,西部的开发其实就是一句空话。即使可以得到发展,那也不过是一个短暂的梦,这个梦越是辉煌,将来这片土地上的灾难就越是深重。可惜,没有人对这一套感兴趣……说着,吴玉贵又把头拧了过去,露出很痛心的样子。刘春阳心里明白,正是因为吴玉贵的这种耿直,这种敢于直谏的辈脾气,把他的退休年龄大大地提前了。要不,像吴玉贵这样“年纪尚轻”的老革命,即使从厅长的位子上退下来,这里顾问那里主席的,也还是可以发挥一下余热的,不至于这样被一搭到底,只能在家养花遇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这些年刘春阳总是在干什么、怎么干这些问题上,顺着一二把手,人家那么年轻,又那么被上面看中,和人家顶牛的结果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尽早滚蛋。没有背景,你能做得了一个地级大市的一二把手?现在不敢说都是任人唯亲吧,那任人唯贤的其实也只是做做样子给人看,掩人耳目而已。官场上从古至今都上演着同样的一幕,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但清浊不分的浑浑噩噩者,事实上却占了大多数。

说完吴玉贵就气呼呼地转身进屋去了,军大衣掉在了小院的雨道上他也没有拣。吴晓娜跑了两步,拿起地上的旧军大衣,喊了声,爸——衣服掉了。吴玉贵理都没理。

仕途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然而每一个娅枝却各不相同,有的粗壮,有的细小,有的笔直,有的弯曲如虫龙。映涣不息的大国在繁衍文明的同时,也使异端与怪胎藏匿其中。邪恶是不容易被战胜的。当你扑过去的时候,它会在瞬间销声匿迹,等你退下去的时候,它又会滋生蔓延。人类社会与其说充满了变数,倒不如说就是这样的两股力量在相互抗衡。你来我往的,推动着历史潮流的发展。乡里有句俗语说:人前头的路是黑的。刘春阳觉得这话只能说是对了一半,年轻的时候的确如此。一个人老了,如果说能将世事看清,心情自会豁然大度,一切便可从容应对了。人老成精,说得就是这个道理。这样说来,老人面前的路并不都是黑的,那些执迷不悟者除外。

这时候,已经走出五六步的吴玉贵固执地将肩膀拧了拧,像要从吴晓娜手里挣脱似的说,你不要扶我,.我还没有老得那么经不得风雨。然后站定身子,偏过脑袋,厉声对吴晓娜说,晓娜,去,车上东西你们自己搬,如果想进这个家门,你们就自己动手把东西搬进来,否则你们.。.…就给我滚。

那么,吴玉贵算不算是那些执迷不悟者当中的一个呢?!

爸——吴晓娜叫了一声,从半开的铁棚栏门里迎上前去,像年轻时候那样,将两只手搭在了吴玉贵的肩膀上。吴晓娜把吴玉贵敞开的衣领用手紧了紧,透着几分欢快地说,进屋,快进屋,爸,天气这么冷。一边说一边搀着吴玉贵顺着碎石铺成的雨道向屋门口走去。刚走两步,昊晓娜又回头趾高气扬地对司机和秘书小关说,你们俩把车上的东西搬进来。

顿了顿,吴玉贵放慢声音说,不会是全休了吧,会让你到什么地方去?人大,还是政协?

是你们呀!吴玉贵抬起松聋聋的眼皮扫了他们一眼,有些诧异地说。但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这时候,刘春阳看见他的长长的眉毛也已经白了,仿佛一块嶙峋的黑石上,落了两片白雪。

有可能……是政协吧,刘春阳说。不管什么地方,反正就是个养老,都是一样的。

这就是吴玉贵——吴晓娜的亲爹,他刘春阳的老领导、老岳父,一个曾经参加过解放战争的老军人,一个已经退休在家的高级干部。也就是两年多的时间,他真的不敢相信,他老得竟然这样快。

吴玉贵坐在沙发里,向后靠了靠,轻轻唔了一声,再什么也没有说。

车子在吴玉贵小院门口停下来的时候,吴晓娜竟然小跑了几步,上前捺响了门铃。不一会,一个穿着军大衣的魁伟身躯来到门前,从门上方的栅栏望过去,这个身影的上半部已经弯了,从毛线帽的下沿里露出来的头发茬,已经完全是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