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时间了，当他们一家三口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情景总是这样的——沉默、压抑、郁闷、无声。
是啊，这也是形势所迫呀！
真的，自从冬冬的脑病没有治愈的希望以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的。
在她眼里，虽然他们儿子的婚姻只能是个形式，但眼下，这个形式在她看来，或者在他们夫妻间，却又是必须的。
吴晓娜从冬冬笨拙的手里接过纸巾，自己城了拭眼角，抬眼望着刘春阳说，这事我跟小王说了，人家小王，现在已经在托人办了，他昨天找过我，问我们对这事的态度，我已经答应下来了。你看看人家小王，倒比你关心咱们冬冬，小王跟着你这个老的牵马坠橙这么些年不说，还关心小的，这样的人，现在没有几个了。
吴晓娜眼泪一下来，刘春阳就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办这件事情了。
刘春阳知道吴晓娜说的这个小王是谁。这个王亚洲啊，真的学会动心思了。他怎么会把心思又动到冬冬婚姻这件事情上来了呢？对，他一定是已经意识到什么了。这个精明的年轻人呀，他总能找到你最痒的地方，然后伸手挠你。你能说是舒服呢，还是不舒服？
说着话，吴晓娜的眼圈先就湿了，声音也不对劲儿了，酸酸儿的还有点便咽，进而便抽泣起来了。冬冬瞥见了，马上停止了手里疯狂的扒饭动作，从面前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伸手为吴晓娜擦起了眼泪，那样子倒是缝绪得很。那一刻，你甚至根本看不出他是个有脑病的傻孩子。
刘春阳没有再说什么。
她为冬冬夹了两筷子菜，然后又顿了一下，才放慢速度说，老刘，我也知道冬冬结婚，对他来说只能是做个样子，可是，总不能叫咱冬冬活一辈子……不成个家吧？
按照刘春阳的习惯，在吴晓娜的眼里这就是默许了。
见刘春阳不说话，吴晓娜也可能猜到刘春阳的心事了，当然知道接下来如果刘春阳要开口，说出口的会是什么话。
这么多年了，刘春阳总是很奇怪吴晓娜这个人，她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身上刚刚开了一道口子，一时三刻间，奇迹般地又愈合了，而且还比先前光鲜了许多。这一次她显然比往常这样的时候要兴奋得多。
这事刘春阳并不是没有想过，一个做父亲的，能不为快三十了还单身的儿子心急么？问题是……给冬冬找媳妇，这样做对他现实么？找个个人条件次一些的吧，自己心里不平衡，找个好一些的吧，这不明摆着硬把人家姑娘往火坑里面推嘛。冬冬的状况，他们做父母的比谁不清楚？但这些年，随着年龄渐长，老刘就老觉得欠孩子的太多了。你说，要是当初早知道，不要他，带吴晓娜到医院做了，倒也好呀！能省咱多少事哇！
一高兴，吴晓娜居然吃下了两小碗米饭，这对已经坚持减肥一年多的她来说，接近奇迹了。尽管如此，这一年多看来她的减肥成效还是极不显著的，无论肚皮上还是腿上胳膊上，到处都能感觉到她松松垮垮的肥肉。这倒也没什么，都五十岁的人了，还想怎么样呀，你还指望能有一个十几二十岁的身板儿嫩皮儿？那是不可能的。五十岁这个样子应该说是正常的。
给冬冬娶个媳妇。
偏偏她就要折腾，吃不敢吃，喝不敢喝，难为自己不说，叫刘春阳看着心里都难受。有时候看着儿子冬冬的吃相，她羡慕得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也难怪，一个在场面上的女人，太那个了也不行。男人腆个大肚皮在人前头摇来晃去的，那可以叫做风度，女人就不行了。这方面刘春阳自己倒不怎么在意，胖瘦随便。看着她减肥，忍饥挨饿的，有时候他就觉得做女人真是怪可怜的。
一提起冬冬，刘春阳心里总是说不出的难受。他怎么就先天的呆傻呢？这些年为了他的脑病，他们几乎走遍了全国所有有点名气的脑病医院，冬冬的病却没有丝毫改变。这些年下来，冬冬已经成了刘春阳和吴晓娜夫妻间的一块心病了。看着别人的孩子一个个长大成人，娶妻的娶妻，出嫁的出嫁，回头再看他们冬冬，刘春阳心里真就不是个滋味。如果不是这些年工作上的事情一直那么多，很多时候都把这件事情压在下面，刘春阳都不知道自己这日子应该怎么过。
两碗米饭下了肚，吴晓娜的眼睛这才瞪大了。坏了，坏了，她一迭连声地说，我怎么放松警惕了，不行，这样可不行。她马上放下碗筷，用纸巾贴贴嘴唇说，走，老刘，你今天得陪我出去多走走，要不然我的体重非增加不可。
昊晓娜说这话的时候，冬冬就坐在饭桌的一边。他的胃口总是出奇的好，每次吃饭，如果你不适时地对他加以阻止，他好像能永远不停地吃下去。
冬冬推开碗筷，伸开两只手，左右开弓抹了把嘴，争着说，我也要陪妈妈，我也要陪妈妈。说着话，嘴里未及咽下的油汁就顺着嘴角淌了下来。刘春阳忙将手里的香烟叼到嘴上，腾出手拿了张纸巾给他抹掉了。
吴晓娜这么说，刘春阳能说什么呢。再怎么说，冬冬都是他们的儿子啊，尽管……
这一年多，吴晓娜几乎不叫冬冬出门了。刘春阳知道，她是害怕看到别人的那种内容极其复杂的目光。对于一个女人，那种目光的确过于复杂了，你分不出它是在同情还是在嘲笑，你读不懂它是在怜悯还是幸灾乐祸。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作为母亲的吴晓娜，心里是挺苦的，这和她在外面的形象是完全不同的。在这件事情上，刘春阳有许多说不出来的负疚感，总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她。人就是这么个东西，不管在外面多么风光无限，在众人前面多么耀武扬威，当热闹散尽的时候，内心总还是有各种各样苦楚的。
刘春阳一愣，伸进菜盘里的筷子也停住了。
给儿子找个媳妇就找个媳妇吧，形式就形式吧。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是形式呢？只要存在，就是形式。
吃晚饭的时候，吴晓娜说，老刘呀，你看哪……咱们……是不是……该给冬冬找个媳妇啦，哈？
有时候，形式也能掩盖内容。形式主义也是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