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官场小说 > 堕落门 > 第三章 失重 第9节

第三章 失重 第9节

“顺利。”

“采风顺利?”

“生活……可以吧?”

“好。”

“还行。”

“还好么?”

接着是空白。

乐文正瞪着天花板发呆,司雪突然打来电话,这是离开省城后司雪第一个电话。

半天,司雪说:“我在下面,有条公路出了事,死不少人。”

是的,硬伤,谁都不是无懈可击,谁的阳光下都藏着阴影。

“哦。”

《苍凉》掏空了他一切,《苍凉》也把他所有的硬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接着又是空白。

那么是什么?想来想去,还是《苍凉》,是《苍凉》把他推向了顶峰,也把他逼进绝路。

司雪收了线,乐文能想象到她的样子。

乐文曾把失控归结到自己的出名上,后来一想不是。他是感到过不平衡,结婚到现在,平衡两个字一直是他越不过去的坎,尤其司雪踏上仕途的台阶,一步步高升,一路辉煌,一路夺目,平衡两个字就像两只恶毒的苍蝇,时刻虰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可这道坎他最终还是越了过去,不是靠《苍凉》,不是靠名气,是靠自己。恶梦做久了,便吓不着你,羁绊缠久了,便束缚不了你,乐文终于认识到,所谓的坎不过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一道障碍,跟司雪没有关系。他终于一脚,将那个所谓的坎踢了出去。

公路,死人,乐文玩味了一会,突然笑出声。在他下来的第二天,便已知道红河大桥坍塌的消息,是从麦源嘴里听到的,甭看麦源只是作协副主席,打听这种消息,他却有的是渠道。麦源告诉他红河大桥坍塌的事,然后阴阳怪气说:“等着看吧,又有好戏了。”乐文当时很不在乎地说:“是得看看,这么好的一场戏要是错过了,麦主席怕要后悔一辈子。”

乐文到现在都不明白,那晚为什么要失控,怎么就能失控?司雪不是没醉过,他的记忆里,司雪的醉跟他的发呆同属正常,成了这个家庭的两道风景。司雪也不是没让司机搀过,以前那个更年轻的司机还背过她,还守过她一夜,怎么就没失控,偏偏就在那晚失控?

坦率讲,乐文是没有心思去理会什么公路还有桥梁的,跟他不沾边,就算跟司雪沾边,那也是她司雪的事,跟他没多大关系。他也没心思去想那个叫周晓明的男人。尽管他知道,司雪跟周晓明,关系肯定不一般,上床不上床他不敢肯定,但两人之间的暧昧,是少不了的。这暧昧到底是靠钱维系还是靠情维系,乐文不得而知,但在心里,他从没拿周晓明当回事。

司雪的疯是很可怕的,结婚十八年,乐文还是第一次领教。

我怎么会拿他当回事,不就一个小包工头嘛!

“你算什么,你能算什么?局长,卖笑卖来的吧,上床上来的吧?”乐文失了控。乐文轻易不失控,一旦失控,说出的话就不是他自己的了,那份狠,那份毒,一下就把司雪逼进死胡同,不疯都不行!

但是今天,乐文心里有些不舒服,明明是红河大桥出了事,司雪却要告诉他是公路。她是在替自己遮掩么,还是在替周晓明遮掩?

开始司雪还可怜巴巴的,摇晃着身体说:“乐文,我难受,拿杯水给我。”等乐文把水杯扔地下,司雪酒醒了一半,突然就以牙还牙:“我就是喝给你看,不舒服是不,痛是不,我就是要让你痛!”

再躺下时,他给司雪发了条短信:一只老黄狗,它在路上走,捡不到骨头,会不会啃石头?接着他又把这条短信发给了波波。

这种类似于死亡的状态在他身上已持续了很久,大约从《苍凉》把他捧到一个至高地位后,这种状态便开始。乐文记得它来自于某个夜晚,那个夜晚他跟司雪激烈争吵过,为一件很不值得的事。那晚司雪陪一位领导吃饭,喝大了酒,是司机将她扶上楼的。这种事儿在他家本来司空见惯,换在往常,乐文顶多也就恨她几眼。那晚不知怎么了,乐文突然暴跳如雷,指着司雪鼻子:“你做给谁看,你到底做给谁看?你这是醉了么,你这是拿酒淹死我!”

发完就觉自己无聊,真的无聊,无聊透顶。无聊得他真想找个女人好好发泄一通!

相当时间,乐文都活在一种悬浮里,悬浮的不只是他的灵魂,更有他的梦想。乐文二十二岁开始发表作品,粗算起来,也有二十三年光景。这二十三年,乐文彷徨过,忧伤过,绝望过,奋起过,仿佛一片树叶,枯了绿,绿了枯,却终没有死掉。不知何时,这片树叶突然找不到自己,找不到树,甚至找不到天空,找不到雨露。

高风将李正南美美剋了一顿,限他两小时内把乐文请回来。

乐文突然离开阳光,跟谁也没打招呼。他在一家叫梅村的宾馆住下,他想静住几天,好好理一下自己。

这是高风第一次冲李正南发火。

“别叫我老师!”

李正南指着鼻子骂贺小丽:“谁告诉你乐文去过娱乐城?”

“乐老师,你……”

贺小丽这才知道,闯祸了。

“呵呵,呵呵。”乐文僵在那儿,干笑着,是谁这么别有用心啊?半天,嗵地放下水杯,“我今晚就去,你告诉他们,有什么节目,都给我准备好!”

贺小丽从刘征嘴里软磨硬套,终于套出梅村。李正南赶到梅村时,乐文正在梅村旁边一家酒馆请老胡喝酒。老胡并没有离开吴水,他在梅村住下了。这事真是有点意外,谁也想不到,梅村的女老板当年受过老胡恩惠,老胡曾在吴水做过三年记者,女老板当年还是个青春女孩儿,她父亲被黑社会痛打,到处上访告不赢,老胡铁肩担道义,为她主张了正义。

“我已经跟下面交待了,只要乐老师去,他们再也不会难为……”

老胡也是住进去后才让女老板认出的,老胡实话实说,道出了自己的困窘。女老板惊叹之余,痛快地说:“你就安心住着,想住多久住多久。”

“操蛋!”乐文心里骂了一声。真是怕什么就有什么,一直担心那晚的事传出去,没想真还传了出去。而且令他更为气愤的是,这事传来传去,竟把老胡的遭遇转嫁到了他头上。

“不错啊,老胡,他乡遇故人,你是因祸得福啊。”乐文由衷地感叹。

“就是……娱乐城难为你的事。”

“谁说不是呢,事情真是巧得很,你说咋就这么巧?”老胡还沉浸在激动里,出不来。

“哪晚?”乐文猛地一惊,真怕贺小丽说出什么。

“哎,说说,她是不是单身?”乐文一脸坏笑,但绝无恶意。

“嗯。”贺小丽极不情愿地直起腰,双手绞在一起,目光里浮上一层薄雾,声音飘浮地说:“那晚的事,我是才听到。”

“还没问,不过有点像。”老胡脸上染几分得意,这人就这点好处,没城府,除了麦源,这个世界上他没敌人。

“道歉?”

“那就不走,直到弄清楚。”乐文说。

贺小丽脸上滑过一层淡淡的失望,但她极力掩饰着自己:“乐老师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今天来,就是专门向你道歉的。”

“可她年龄太小,小我十多岁哩。”老胡一老实起来就像个孩子,惹得乐文又笑了,笑完,突然抓住老胡的手:“机会不是天天有,老胡,听我一句话,你也该有份自己的生活了。”

乐文咽了下唾沫,是为那晚的回忆咽的,那晚的回忆如罂粟花一样美丽而不可抗拒,久长地弥漫在他腐朽甚至没落的日子里,成了他无聊中聊以自慰的一件凶器。是的,凶器。有什么比靠幻想某一个夜晚或某一场艳遇来安慰自己更无耻更堕落的呢?乐文这么想着,猛就闭了下眼,闪开目光,笑道:“贺小姐不必多礼,阳光这样招待我,我已经很不安了。”

自己的生活,老胡感动得要掉眼泪了。能说出这样话的,怕也就一个乐文。老胡捧起酒杯:“乐文啊,就你还把我老胡当个人,来,敬你一杯。”乐文刚接过杯子,就见女老板慌慌张张跑来,跟老胡说:“还喝哩,他们找来了。”

贺小丽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忽然间,乐文便看到一片熟悉的风景。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贺小丽像是急于表达什么,却又语塞得说不出来,一紧张,坐着的身子就往前倾,扑进乐文眼里的,便是一片隐隐约约却慑人心魄的美白。不可否认,贺小丽的确是个美人,怎么夸奖也不为过。尤其那晚,贺小丽借着前倾的工夫将她本来就开胸很低的衣衫弄得更低时,那道粉粉的胸沟便不可阻挡地跃进了乐文的眼,乐文感到气短,胸也闷,心跳无端地加速。有人说,女人对男人的诱惑绝不是裸,而是极力遮掩起来的裸。乐文那晚就被这种极力遮掩着的裸压迫着,发不出声音,一双眼却挣扎在窥与不窥的斗争中,贺小丽似乎准确地看出了他内心的这种博弈,借倒水的工夫,再一次把身子倾下来,倾得更为彻底,这一下糟了,乐文看到的就不只是那道魅力四射的沟,而是极精致极能调动男人想象的蕾丝。贺小丽真是恶毒,你穿什么样颜色的蕾丝不好啊,偏是在洁白如透的白衫下显出黑色的蕾丝边,上面又跳动着几朵更白的花蕾。花蕾下面,两团鼓鼓的欲望随时都要爆发出来,击穿男人坚强的防线。

乐文瞅了一眼,女老板四十出头,长得虽不出众,却也受看,一副善脸,染几分沧桑,一看瞅老胡的眼神,就觉有戏。你还别说,乐文看这个看得准,兴许是常在风月场上混吧。

“乐老师,我……”

联谊会开得平平淡淡。但凡啥事,做得太火了便失去味道。吴水方面的作者来得倒不少,文联作协的领导也都到场,市上甚至派了一位副市长,但气氛就是起不来。没办法,麦源沮丧地望望乐文,期望着他能点一把火,把气氛给烧起来。谁知乐文看都不看他一眼,人虽到了会场,心却不知悬浮在哪。

“哪里,贺小姐是忙人,应该时刻想着公司才是。”

晚上的宴会乐文没有出席,溜出去跟老胡一起吃,老胡竟又苦着一张脸,跟他告艰难:“事情没想得那么乐观,她男人在,不过是个废人,两年前瘫了。”

“乐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慢待你了。”贺小丽目光幽幽,每次走进乐文的屋子,她都能换出另一张脸。这次乐文对她不大友好,贺小丽暗暗发急,她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乐文一阵唏嘘,怎么听来的故事都是让人掉泪的故事?

贺小丽这段日子真是忙得很,成了活动家,穿梭在名流们之间。她也真是不负厚望,哪儿有她,哪儿就有笑声,好比阳光一张名片,发到哪哪儿生动。乐文对她,算是领教了。如果上次来贺小丽带给他的是接近于迷乱的柔情,一种危险诱惑,这次,就是一种硬邦邦的距离,乐文不喜欢这种太出风头的女人。

回来已是夜里十点多,乐文都不知道安慰了些老胡什么,话说得乱七八糟,好像自己撞上了不幸。不过有一句他记得清:“老胡,别灰心,太容易的东西往往不值钱。”

乐文正要追出去,想补充一句:“这种东西是能写坏手的——”突然看见贺小丽立在门口。

楼道里满是酒味,看来麦源他们酒喝得不错,刚打开门,衣服还没换,就有敲门声。

刘征想说什么,话到嘴边,没说,拿着讲话稿出去了。

是橙子,一脸酡红,像是喝了酒。

刘征点头。乐文说:“你并不明白,我不是反对你给麦主席写,这种官话连篇的空头文章,写不得。”

“乐老师——”

“这种东西,往后还是少写,明白我的意思么?”

橙子抱着一撂手稿,说是请乐老师看看。乐文忽然想起,联谊会上好像说过这话,请作者们找喜欢的老师,可以帮着看看作品,指导指导,没想她真找上了门。

这天乐文正躺在床上读昆德拉,刘征捧着几张纸进来,想请乐文看看为麦源准备的讲话稿。乐文问:“你啥时成麦源秘书了?”刘征结巴道:“麦主席非要让我写,我……不好推托。”乐文哦了一声,随手翻了一下。

乐文笑笑,糊里糊涂的,却不知自己笑啥。

麦源执意如此,谁也阻挡不了,时间很快确定下来。

橙子脸更红了。

不发表言论的只有老树,这些天他一直沉在自己的素材里,对身边发生的事一概置之不理。刘征有点难堪,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自打老胡走后,刘征像是变了个人,突然就对麦源举棋不定了,再也看不见他虔诚地捧着个水杯,跟在麦源后头。有天他单独跟乐文在一起,忽然伤感地说:“其实,胡老师也是个好人。”惊得乐文半天没醒过神。

橙子说她一直想请乐老师看看稿子,又张不开口。“写得不好,怕让你见笑。”橙子的笑这时就绽开了,粉粉的,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

这次吴水作协一联系,乐文便坚决制止。乐文说:“这样搞下去,下来的目的便变了味。”不料还是麦源,很爽快地答应。麦源说:“正好借这个机会,跟基层作协的同志见个面,掌握一下基层创作动态,对文联和省作协的工作都有好处。”小洪也举双手赞成,他正好可以多组些稿,顺带还一下这些年欠下基层作者的人情。这年月,谁不欠个人情啊,有这种大好机会不用,又不是傻子!

乐文的笑还就那么僵着,收不回去。等橙子把客气的话说完,乐文这才想起该做点啥。他下意识地翻了一下稿子,橙子却说:“不急,乐老师有空慢慢看,真怕给乐老师添麻烦。”说着,含羞地将乐文的手从稿纸上拿开。

接着,阳光又将吴水的文化名流请来,跟作家们搞了一次“共话阳光,共话改革”的主题活动。要说现在最贱的就是这些文化人,甭看平日里一个个装清高,一旦有人给红包,请吃饭,那清高立刻换成另一样东西。麦源的吆喝下,名流们挥洒泼墨,昂扬献诗,激情得很。活动现场照样是记者云集,镁光灯四射。乐文感叹,高风真是用足了资源,借作家这个噱头,把阳光炒爆炒足了。看着当地媒体连篇累牍的新闻,乐文真是感叹高风这种借人发力的本事。

乐文忽然间就有些迷乱,心晃了几晃,那个跳舞的夜晚幽然而来,乐文又开始分神了。

见面会那天,据说黑压压坐了一会场人,那景儿真让台上的作家们怀疑是回到了八十年代。麦源兴致大增,一气讲了两个小时,从文学的起源讲到了文学的未来,唯独不提文学的落寞。这还不过瘾,又将自己的一些大作搬出来,给青年们讲解其中的魅力。谁知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一走,场面立刻失控,下面的喧哗声比台上的大,更有甚者竟然给麦源传条子,问他今年是不是还十六岁?

“真是不好意思,乐老师,你不会怪我冒昧吧?”橙子被酒精染红的脸越发妩媚,说出的话就像夜晚草坪上的湿气,有一股青草的味儿。乐文点了支烟。乐文很少抽烟,有时候他必须来一支。烟雾袅袅中,乐文静下心来,他意识到自己的滑稽,笑笑:“好,稿子先放下,我慢慢看,橙子这么美丽的人,想必写出的东西也不一般。”

之前,阳光就搞了几次这样的活动。一是请作家们跟公司的文学爱好者见面,帮文学爱好者会诊把脉,助他们早日走上文坛。这题目有点大,也有点滑稽,文坛不是谁想走就能走上去的,再说眼下哪还有什么文学青年?文学早已成一道风景,永远地留在昨天了。乐文先是强烈反对,说别搞这种自欺欺人的恶举,免得误导了孩子们的前程。无奈麦源兴致高得很,怎么也挡不住。老胡一走,麦源的兴致立马高涨,乐文甚至怀疑这样的活动是麦源先提出的。后来高风亲自登门,说阳光真是有不少文学青年,公司工会还举办过“我爱阳光,我跟阳光共生存”的主题征文哩。乐文哭笑不得,现在的企业界,拿文学这面大旗做了多少恶事啊。谁说这些老板们没文化,大凡跟文化沾点边的,哪个没让他们利用过来?想是想,念在高风亲自出面的份上,乐文嘿嘿一笑,没再阻拦,不过声明自己是坚决不去参加的。

橙子的脸绿了一下,说不清缘由,她觉得乐文有点烦她,甚至在拿话讽刺她。她觉得所有的准备都白做了,酒,化妆,刻意的打扮,还有像兑酒一样精心勾兑出的笑容。她起身:“乐老师,不打扰你了,你也早点休息。”

吴水作协要跟阳光搞一次联谊,请麦源他们去讲课。

房间里重新静下来很久,乐文还在嘲笑自己,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走到哪心动到哪,难道真是无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