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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世事 第8节

护工阿兰坚决不接受林伯久那十万块钱。

“我想你应该懂,林先生希望你能把林星找回来。”

波波陪着安律师走进她家时,护工阿兰正在给丈夫擦洗身子。她丈夫以前跟她一个厂,是厂里的车间主任,一次工伤事故,丈夫瘫了,厂里先是安排到广州去看,看了没一年,厂子不行了。紧跟着厂子搞改制,卖给了私人,阿兰再去找,就没了问话的地儿。事到如今,当年的国有小厂早已不见踪影,那儿竖起了一幢五星级宾馆。可日子还得过。阿兰先是给一家私人厂子打工,打了不到半年,差点打出事,丈夫见她每晚都回来得迟,心里有了想法,从卧室爬到厨房,硬是把液化气给打开了。若不是邻居闻见异味,破门而入,怕是人早就没了。那以后,阿兰不敢轻易出门,就在小区里给人家做保姆,后来遇见一大夫,教她做护理,几经磨炼,阿兰才有了相对固定的收入。

波波警惕地竖起目光:“你告诉我这些,什么意思?”

一听林伯久给她留了一笔钱,阿兰头摇得唰唰响:“这可不行,该拿的工资我都拿了,再拿,这不让我脸红?”安律师解释说:“这是林先生一点心意,他知道你家日子苦,不容易,你就收下吧。”

安律师犹豫了一下,道:“林先生还留有一份文件,如果林星在他死后一年还不回来,他的房子包括个人财产都由你一人继承。”

“日子是不容易,可拿了这钱,我心里不安。”阿兰有点说不下去,转身抹了把泪,片刻又说:“他的心意我领了,这钱,说啥也不能收。”

波波摇头,脸上滑过一道冰凉。

安律师看着波波,意思是这钱林先生是让她转交给阿兰的。波波没理安律师,里里外外看了一遍阿兰的家。这个家的确太苦,如果不是亲自来,压根就想不出阿兰过的是啥日子。

“林星呢,还没消息?”晚餐快要结束时,安律师又问。

“你跟我走,现在就走。”波波突然拉了阿兰,硬逼着她收拾东西。

波波一阵脸红,那也能叫妥当?

“往哪走?”阿兰挣开手,茫然地说。

“不过,”安律师似乎谈兴很浓,也许是波波的表现赢得了他的信任,接着道,“郑化的事,你处理得算是妥当。当初我还想,你一定会报警,那样,郑化的一生可就完了。”他替波波夹了一筷子菜,很是欣赏地看着波波。

“公司还有两间空房,你现在就搬,搬到市区去住。”

“你别多想,林先生是怕他去世后,公司陷入无人管理的局面,毕竟,这是他半生的心血。”

阿兰的眼泪哗就下来了。她一直跟波波和林伯久说,自己卖了城区的房子,在郊区买了平房。其实哪是平房啊,就是城郊农民丢弃的那种危房,里面住人,外面搭个棚,当厨房。幸亏女儿不在身边,在厦门一家厂子打工,要是一家人聚齐,脚都没地儿放。

“突发事件,你是指?”波波猛就想到郑化,难道?

安律师也觉得这是个办法,搬到城区,看病就诊都容易点,阿兰还可以在百久公司打份工。

“努力?”波波百感不解。安律师接着说:“其实,林先生还留有一份遗嘱,如果在他去世后,你擅自离去或是在公司遇到突发事件你又不能冷静处理,他将收回那份遗嘱,公司由我全权处理。”

“搬,现在就搬。”说着,波波已掏出手机,要李亚立刻叫上车,帮阿兰拉东西。天黑以前,阿兰的家就搬了过来,波波领着人,亲自为他们布置房间。这是一个热闹的晚上,李亚带人从家具店买来沙发,床,衣柜,还有一些生活必须品。百久公司的员工听说阿兰一家的遭遇,也都凑了钱,转眼之间,一个新家就落成了。

一个月后,所有的法律文书都办妥了,为示感谢,波波请安律师吃饭。席间安律师突然说:“知道么,这一切都是你努力的结果。”

“还满意不?”波波微笑着盯住阿兰,阿兰眼里,早已是一片汪洋。

波波悄然地放下电话,也不知为什么,她的心突然有些暗淡。

马才突然找上门来,一进门便说:“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呀,看看,哪跟哪,摇身一变就成了老板。”

这一次王起潮没向她祝贺,只在电话里简单说:“事情我已听说了,我最近很忙,等忙过这阵子,我们再聊。”

波波没想到他还有脸来,冷冷地说:“谁请你了,不会又是跑来跟我表白吧?”

波波想笑,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马才不介意,要是介意他就不会来。“波波,别把话说那么难听,想当初我们爬地下室的时候,你可没这么凶。”

安律师说:“公司将由评估单位重新评估,一旦评估结束,我将按法律程序将公司转入你名下,到时候,百久可是你波波的了。”

这话不假,波波刚来深圳,就是跟马才还有水粒儿一块爬地下室。那时他们好得要死,晚上睡不着,三个人能望着星光说话到天亮。往事似乎一场风,把一切都卷走了。

世事就是这样出人意料,一夜之间,波波成了有钱人,从一名打工女摇身一变成了女老板。她在遗赠文书上签下字的那一刻,就将自己别无选择地交给了百久。想不到当年带着一身伤痕,为那个所谓的文学梦来到深圳,几经沉浮,她却坐在了建材商的位子上。这样的结局,是福,还是痛?

“你走,这儿不欢迎你。”波波下了逐客令。

“林伯——”波波对着大海,猛把心里的委屈喊出来。

“干嘛,当我要饭的呀?”马才有点吃惊,他没想到波波会这么绝情。这段日子,马才反复在心里惦量波波,惦量的结果是,波波可能给他冷脸子,但不至于厌恶。

很久,波波才说:“我到百久,总有一种被逼的感觉,这下好,林伯用整个公司把我拴牢了。你知道么,我一刻也不想待下去,真的不想。”

“那天是我不对。”马才想解释,波波猛地打断他:“不要跟我提那晚!”

李亚捡起颗一石子,奋力扔向海中。“我懂,你的心思压根就不在生意上。”

“好,不提。”马才换了个坐姿,他头一次在波波面前感到压力。

波波刚想说缘由,一阵海浪涌来,打断了她。等大海复归平静,她却突然没了倾吐的欲望:“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波波,其实有些事……”

“为什么?”轮到李亚吃惊了。

“你走不走,不走我叫保安!”波波说着就拿电话,马才见势不妙,厚着脸笑道:“看来你还是不相信,算了,啥也不说了,我走。不过我告诉你,有些事你不听可能会后悔。”说完,就往外走。

“李亚啊,你不知道,我要是接受下来,整个人就算是完了。”

“你给我站住!”波波喝了一声。马才转过身,冷眼望着波波,这个女人在他眼里,始终是温和的,柔弱的,比水粒儿还柔弱,怎么一有了钱,就变成这样?

这个坏孩子,他居然用了开心这个词。不过,李亚算是说到了要害上。波波犹豫的,也正是这个,难道她真要让林伯失望,弃公司而去?

“你把话说清楚。”

“难道你想让林先生不开心?”

“说啥?”马才卖起了关子。

“为什么?”

“说不说?”波波的身子在起伏,她原本可以原谅他的,可是自从那晚在贵妇人看见他,原谅便成了一个永远不可能给他的词。

晚上,她跟李亚来到海边,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海浪撞击着她的心扉。无言地走了一会,波波突然问李亚:“你说我能接受么?”李亚望住她说:“你应该接受。”

“我不会说,波波,看看你现在的样。你以为我会求你?错,我马才还没到求一个三陪女的份上。”

“我得想一想。”最后,她跟安律师这么说。

“滚!”波波猛拾起桌上的文具盒,劈头就朝马才砸去。

波波无言,这一切太突然,也太意外,完全超出了她的接受能力。

马才落荒而逃。

“不,”安律师很坚定地说,“林先生坚决不同意将公司交给林星,如果你执意不接受,我会将它变卖,把钱捐给慈善机构。不过……”安律师顿了顿,又说:“这不是林先生希望的。”

波波的心腾就给翻了,马才一句话,突然就把她打回地狱。

“你不能这样想,这样想林先生会伤心的。”安律师耐心做着她的工作,希望她接受遗赠。波波还是坚决摇头:“我必须等林星回来,百久应该是她的。”

三陪女!她咬牙切齿,迸出了这三个字。

“林星呢,他怎么不交给林星?我成了什么,强盗,掠夺者?”

人的一生有很多事是荒唐的,荒唐得令你永远无法相信那就是曾经的自己。

安律师走过来,轻轻抚住她的肩头:“这是真的,林先生生前反复跟我交待过,这份遗嘱也是他清醒时立的。”

人的一生又同样充满无奈,在无奈的选择面前,你到底该不该原谅自己?

“我不信!他怎么能这样,林伯他怎能这样!我不要,不要!”波波猛地伏桌子上,恸哭起来。

波波再一次想起林伯,想起那个曾经给过她安慰和爱的老人。“忘掉过去吧,孩子,你还年轻,没必要为过去背负耻辱。”

所有的目光都盯住波波。

第二天,波波禁不住一次次想起水粒儿,马才的到访突然带给她一种不祥。她坐立不安,好不容易坚持到下午,拉上李亚就往医院赶。

不可能!安律师刚一读完,波波便发出质疑:“这不是真的,不是!”

水粒儿住在人民二院,跟百久公司有好一段距离。波波他们赶到时,水粒儿刚刚做完化疗。水粒儿瘦了,比一个月前瘦了足足有十斤,那张脸苍白得让人不敢搁过去目光,一头乌黑的秀发早已不在,头顶上斑斑离离,整个人枯得就像一棵被秋风扫荡了的树。

我另备有十万元存款,请波波代我转给护工阿兰,非常感激她对我无微不至的照顾。

水粒儿是三年前患病的,那时波波刚提升到经理的位子上,偶尔,她们还像以前一样聚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马才像个幸福的奴仆,为两个女主人殷勤地服务。吃饱喝足,她们会把马才赶出去,两个人躺在床上,说些女人间的私房话。水粒儿说得最多的,便是跟马才的爱情。她跟马才曾经都有过家,在一场绵绵的秋雨中,他们相遇了,便再也分不开。可惜那个叫白银的小城容不得他们的爱情,经过一番密谋,他们逃了出来,好在两人都还没孩子,这就在私奔路上少了许多羁绊。原以为逃开白银,世界就是他们的,他们可以纵情享受这份偷来的爱情。谁知生活远比爱情复杂,也远比爱情难以应对。他们得生存,得立足,得有一个能盛装下爱情的家。为此他们付出了艰辛,比想像要艰难几十倍。好在一切很快要过去,鲜花和蓝天已经在等着她。“我们快要结婚了。”那个不太遥远的夜晚,水粒儿幸福地说。

我的私人住宅由波波跟女儿林星共同继承,她们应该亲同姐妹,不分你我。我在九泉之下会祝福她们。另,我为女儿林星准备了一份嫁妆,暂由安律师保管,条件必须是星儿跟她心爱的人结婚。如果星儿执意不放弃自己的错误人生,继续漂泊四方,这份嫁妆她将永无资格接受,对此我很是遗憾。

波波亲了她一口,两个女人间常有这样的小动作,亲昵还是打趣说不准,反正一听水粒儿要结婚,波波既高兴又失落。那是一份怪怪的感觉,不经历生死患难是很难有的。水粒儿也亲了波波一口:“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你呢。”两个女人的眼里便拉了雾,那是一种冷不丁就会冒出来的雾,状若浮云,却又不是,更像是从身体里面腾出来的一种怪浪,真怪,往往会把双方袭击得不知所措。有次水粒儿开玩笑说:“你是不是爱上我了啊。”波波脸一红,她知道水粒儿说的不是玩话,她一定是有了同样的感受,害怕被波波看出来,才故意拿玩话遮掩,或者试探。波波当然不能承认,这是一种绝绝不能拥有的东西,尽管它能给你带来些许的安慰,或者某种寄托,但久了,它会杀害你。“滚你的,下下辈子吧,等我做了男人。”

林伯在遗嘱中说:我一生漂泊,四海为家,虽志存高远,却一事无成,好在苍天不负我,让我为后辈创下百久这么一点小家业,也不枉此生。百久虽小,但根基牢靠,我不想让它终止在我手上。若我不幸离开人世,百久的所有财产包括我多年坚守的经营信条一律转到救过我生命的波波名下。她应该不负我所托,将百久继续下去。

这之后她们便不再敏感,偶尔地有了这种幻觉,也会很快过去,两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亲热,影响不到什么。波波说:“让我想想,到时送你件什么样的礼物呢?”水粒儿猛地堵住她的嘴:“我不要礼物,就要你永远记着我。”

林伯居然把整个公司给了她!

水粒儿似乎已经预感到什么,可惜波波当时没发觉。果然,分开没一月,马才突然沮丧地找上门来,说:“水粒儿住院了,血癌。”当时波波吓的,脸色都没了,半天,她才狼嗥似地喊了一声:“不可能!”

这一天,一位姓安的律师找上门来。安律师是林伯的朋友,跟波波也熟,以前还一起吃过几次饭。安律师先是夸奖了波波一番,然后掏出一份遗嘱,当着公司部门经理的面,很是郑重地读了起来。这一读,波波就不敢相信这世界了。

要说水粒儿还算幸运,香港有家医疗援助组织,在深圳设立了救助基金,专门扶助那些身患白血病的危困病人,特别是来自贫困西部的打工女。水粒儿有幸成为第一批受益者,得到全额资助。要不然,靠马才那货,不敢想。

李亚从业务员的位子上获得提升,一步到位升为波波的助理兼秘书,公司上下一片哗然,就连波波自己,也感觉不可思议。不过转念一想,也实属正常,谁让这孩子聪明乖巧又本分可爱呢。

但这又能挽救什么呢?眼前的水粒儿,青春跟美丽早已跟她无关,唯一支撑的,怕就剩了那份可怜的爱情。

百久公司算是度过了它的危险期,在王起潮和李亚的帮助下,波波很快将公司事务理顺头。这也不算什么难事,本来这些年公司就在她的掌管下,只不过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让波波丧失了她本有的镇静。

“马才出了差,去了新疆,真不知道他啥时才回来。”水粒儿抓着波波的手,很是思念地说。

王起潮也不勉强,安慰几句走了。波波静下心忙了一阵,忽然抬起头,这家伙三番五次帮我,为何?

波波的心被咬了一口,脑子里哗就闪出曾经的日子。当初马才那么的贪婪,有时波波在他也不放过,在床上弄出一大片碎响,弄得波波既脸红又紧张,好像那事儿做一次少一次,做得太猛就会把什么给夭折了似的。她还提醒过水粒儿:“悠着点啊,这么透支也不怕将来亏空。”水粒儿半是迷醉半是幸福地说:“眼热了,那就抓紧找一个啊。”

“不必了,我这儿乱得跟马蜂窝一样,哪还有心思吃请。”

“去你的,我才不像你那么骚呢。”

波波莹莹一笑,这是认识到现在,她冲王起潮笑得最温柔的一次。

这才多久,仿佛一切还在昨天,睁开眼就不像了,现实有时残酷得令你不敢睁眼。波波心疼地捧住水粒儿的脸,任泪水在心里泛滥,就是不敢把真相说出来。马才这狗娘养的,多么鲜的一朵花,硬是让他榨干了,居然还厚颜无耻地说:“我爱你,波波,从一见面,我的心里便有了你。”

“走吧,给你压压惊。”王起潮像个老朋友似的说。

不想则罢,一想,波波的肺都要气炸。她已暗自发誓,这次回去,绝饶不了马才。

波波哦了一声,这场危机总算是度了过去。

两个人避开敏感话题,为假想的未来憧憬了一番,明知说的都是谎话,虚话,不起任何作用的话,波波还是说得很投入,好像只要一松口,就会把更大的灾难给水粒儿带来。

王起潮笑笑:“人在紧急中,是没有判断力的,再说不拿走,他把钱交给谁?”

夜幕沉沉,灯光昏睡,特护已经提醒了几次,波波还是舍不得离开,好像这一离开,再次相聚就是一种奢侈。

波波彻底松下一口气,不过她还是不解,就算要救母亲,也没必要拿走那么多啊?

直到李亚催她,说太晚了,明天还要做事哩,波波才依依不舍地丢开水粒儿那双枯瑟的手。

他的母亲遭遇车祸,需要大面积手术。

外面早已是另一个世界,夜幕非但遮不去一丝儿喧哗,反把夜晚的深圳映得越发淫靡。里外迥异的两个世界,忽然就让波波对人生对幸福生出无法言说的悲伤感怀,甚至有一层绝望的东西在涌起。忍不住就抓住李亚,生怕被天际处轰轰作响的海浪声击穿。

王起潮终于打听到,郑化没跑远,或者根本就没跑。他在离深圳不远的一家医院里,守护着母亲。

过了好一会儿,波波才从压抑中醒过神来,夜色其实很美,街景更美,呼啸的海浪又是另一种声音。李亚伸手拦车,波波忽然阻止住他,像个小女孩似地搀住他胳膊:“不,我要你陪着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