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这种事儿,你也没法告,就当我跟你合作了一次,我付给你合作费,往后呢,你要是有好素材,我们还可以这样。”老胡说着拿出五百块钱,要给波波。
“我……我……”波波头一次遇这种事,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不讲理的男人,一时词穷。
波波那一刻真是有一种被侮辱被掠夺的愤怒,她一向尊敬的胡老师,家乡文学青年眼中的神,居然会这样!
“告我,你拿什么告?”老胡有点赖皮,甚至带着一份乡下人说的死狗气。
“我不会甘休,不会!”波波吼完,一头扑向省城的大雨中。
“再加工?你这是抄袭,剽窃,我要告你!”
后来波波用化名,将此事写成检举信,寄给了麦源,她不信老胡这样的人没人收拾,更不信自己的劳动成果会如此轻易地被剥夺掉。但随后她便明白,自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自己先后几次都不敢用真名,几次都声称这部小说是农村一位女作者写的,加上交给老胡的那部手稿也不是她的字迹,是她花钱请别人誊的,这就让事情复杂化。要是真打起官司,自己还得花大力气找证据。
万万没想到的是,两年后波波看到了这部小说,只是书名、地名、人物名不像,里边的故事和情节,竟一模一样。波波愤怒了,她找到老胡,质问:“为什么会这样?”老胡一开始很不友好:“这没什么,我是对你的素材再加工。”
波波近乎泄气了。
这时候很遥远的一件事就从脑子里冒出来。六年前老胡那部石破天惊的长篇小说原作者不是别人,正是波波。这事说来有点曲折。其实在文学院,波波最早认识的不是乐文,而是老胡。波波跟老胡是老乡,老胡是他们家乡的骄傲,也是家乡文学青年的偶像,不过这都是很遥远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就觉好笑。八年前波波曾将一部手稿交给老胡,当时波波没说是自己写的,怕文章太糟让老胡笑话,只说是农村一作者写的,托她转交给胡老师,请他提点意见。老胡很认真地收下了,答应一定帮作者仔细看。老胡也确实仔细看了,一个月后他写给波波一封信,对作品中的问题提了十条意见,最后说,这样的小说不能叫小说,只能说是一部半成品,如果真要将它变成小说,是要花费很大力气重写的。波波一听,心就死了,她原本也没指望这部小说能见天日,只想让胡老师看看,自己能不能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现在她明白了,不能。
老胡倒是很积极,主动找到波波,痛心疾首地说,自己错了,自己也是多年拿不出有份量的作品,急,一昏头就做了这事,请求波波原谅他。老胡还说,小说他是自费出版的,为出这本书,他把多年的积蓄全花光了,还举了不少债,说着拿出跟出版社签的合同。波波一看,真是那么回事。不知怎么,她忽然就同情老胡,同情这个世界上所有做文学梦的人。他们如此苦难地经营着一个梦,到底为了什么?
细雨中走了一会儿,波波更感疲惫和伤心,乐文出事了,刘征又被开除,难道真要逼他去找老胡?
波波推开老胡给她的两千块钱,这钱也是老胡借的,老胡说为借这钱,他把所有的老同学都找了过来,本来要借三千,实在是没人愿意借给他。老胡说这话时,眼里浸满了泪,一个男人的泪,一个活得并不轻松甚至有点猥琐有点苍凉的男人的泪。
在某一个城市,波波就干过这样的事。
“你走吧,这事儿,我不想再提起,永远不想。”波波说。
现在的人咋都这德行啊,波波叹口气,带着几分无奈地离开文联大院。事实上她已知道,那男人压根就不知刘征住哪,他只是想从她手里讹几个小钱,然后胡乱说一个地址骗她。
这事儿波波真的没再提起,包括后来跟乐文认识,乐文几次拿这事开涮老胡,波波都装不知道,傻傻地坐在乐文怀里听他像笑话一样讲给她。
“不行。”门卫这次回答得很干脆,见波波还站在那儿不走,又嗫嚅道:“我凭啥要帮你,你又不发给我工钱。”
雨渐渐变大,北方的雨竟比南方的雨看上去更有心事。
“就算帮我也不行?”波波近乎央求道。
刘征敲门的时候,波波刚洗完澡,蜷缩着身子躺床上。之前她接到过电话,刘征说他是接到老胡电话,跟马才问了情况,才知道她真的回来了。老胡,马才,这些人都是波波不想听到的,所以波波不想见刘征。刘征狠劲地敲门,没办法,不见刘征就找不到乐文,波波还是穿好衣服打开了门。
“这我不能告诉你,我没这个义务。”他说。
互相看了一眼,两人眼里都涌上一股陌生,不,不是陌生,是岁月,岁月带给彼此的伤害。
“这跟你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住哪?”
“你变了。”波波说。
“开除?”波波惊大眼睛,瞪住门房。门卫是位四十出头的男人,模样长的很像特工,但形象比特工要糟,一双黑幽幽的眼睛,好像总要窥探到别人什么。“你是刘征什么人?”他问。
“你也变了。”刘征说。
门卫告诉波波,刘征现在不住这儿,他被文学院开除了。
波波问刘征,乐文到底怎么回事?刘征脸一阴:“波波,这事儿我不想提,也请你不要再问,你如果只为这事来,还是听我一句劝,回去。”
细雨濛濛,打湿断肠人的心,波波手提简单的行李,茫然地跟着行人走。她忽然就搞不清楚,自己该去哪里找乐文?车上她打过无数个电话,但全世界好像没一个人能告诉她,她牵挂着的乐文到底在哪?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去文学院找刘征。
“刘征,你啥时也玩起深刻来了?”
你漂泊久了,就会发现,不同的城市是有不同脚步的,有的激情,有的散漫,有的忧心忡忡,有的,前一脚迈出去,就不知后一脚该怎么迈。波波熟悉这些脚步就跟熟悉这些城市的气味一样,可怜的是,到现在也没哪一座城市真正属于她。
刘征露出一层复杂的笑:“波波,我这哪叫深刻,我这是穷途末路者对世界最后的一层妄想啊。”
一场细雨迎接了波波,这是西北难得的阴雨天气,天被雾笼罩着,山也被雾笼罩着,猛一看,她还在南方,但一看到街上行人的脚步,波波便意识到自己已置身这座种植过梦幻种植过爱情的伤心的城市。
波波不想听刘征说这些,她只想知道,乐文究竟出了什么事,现在在哪。“刘征,你还是把实情告诉我吧。”
郑化还没从疑惑中醒过神,波波已摔下他,奔外面了。郑化在后面喊:“你总得告诉我去哪啊。”
“他让我失望,他让所有爱他的人失望。”刘征一屁股坐椅子上,好像乐文的事,真的伤到了他的致命处。“波波,说出来怕你不信,你怎么会信呢,到现在我都不敢相信,可这是真的,乐文他欺骗了这个世界,欺骗了每一个对他仰望的人。”
“不该问的少问,公司有劳你费心了,我这次出去可能时间长一点,公司一应事儿你都作主。”
“刘征你酸不酸,我不是跑来听你诵诗的,你有那心境我还没那时间,快说,到底咋回事?”
“去哪?”郑化怀疑地盯住她。
“他嫖娼。”刘征说。
主意一定,波波一刻也不想再耽搁,当下叫来郑化,要他把公司的事操心好,自己要出去一趟。
“他还受贿。”刘征又说。
波波六神无主,马才的话搅得她坐卧不宁。他到底出了啥事,会不会是司雪将他卷了进去?她乱想着,感觉心里有七八只手在抓,在挠。不行,我不能这么坐等下去,无论马才说得是真是假,我都得去看看。
波波的脸绿下去,很绿,半天,喃喃道:“刘征你再说一遍。”
波波恨恨地挂断电话,她好后悔,为什么要把电话打给这个无聊的老男人!
“当然,也可以说不是嫖娼,毕竟贺小丽还不能算娼,但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贺小丽那种女人,他居然也要,还……唉,我都说不出口。”
“老胡!”波波猛地加重了声音。一个人怎么能无聊到如此地步?有些事是永远不能再提的,有些伤害永远无法弥补。作为一个风里浪里过来的人,老胡难道连这也不懂?
波波的脸越发绿,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了。“刘征你再说一遍。”
“不,波波我得说,我一定得说,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伤害了你,波波,我有罪啊。”
刘征看到一层血,波波紧咬着牙齿,血从她美丽的嘴唇上流下来。“好了波波,就当我啥也没说。”
“老胡,不说这个行不,我不爱听也没时间听。”
“可是你说了!”波波猛地扑向刘征,以一种十分尖利的姿势扑向刘征:“你这个混蛋,我这么远跑来,难道就是想听你这些?”
“波波,我对不起你,这世上要说我老胡欠谁的,就欠你波波一个人,这些年我总在想,该怎么偿还你,弥补我的过失。”
刘征惊讶地连连往后退,边退边恐怖地喊:“波波你咋这样,不是你硬让我说的么?”
“哦,波波,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波波谢谢你,谢谢你还记得我,还能给我打电话。”老胡语无伦次,他的话让波波糊涂,弄不清他要表白什么。听半天,才知老胡还是为那件事,波波苍凉地笑笑:“老胡,那事儿早就过去了,你还提它做什么?”
“你去死吧,你们都去死吧,嫖娼,贺小丽,这些事你还有脸说出来!”波波边吼边挣扎着,真要像是把刘征撕碎。刘征费了好大劲,才将波波控制住,将她推到床上。“波波你听我说,他本来就是那样一个人,不值得你那样。”
“是我。”
“滚!”
一听到波波的声音,老胡那边兴奋地叫:“波波是你么,真的是你么?”
雨声哗哗,雨中的刘征比落汤鸡还可怜。他在打给老胡的电话中说:“她疯了,这女人现在是疯了,老胡,不要理她,否则我们都会让她弄得疯掉。”
波波在屋子里恨了好长一会儿,才缓缓抓起电话,她想打给刘征,努力了半天却死活记不起刘征的手机号,仔细想想,人家压根就没给他手机号。正在沮丧间,她又想到老胡,对,咋把他给忘了。
三天以后,王起潮从深圳飞来。这时的波波状若一只小鸟,一只再也没有力气飞起来的受伤的小鸟。她对王起潮的到来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注定有这么一双手,总是在她最需要扶助的时候朝她伸来。以前是林伯久,现在是王起潮。
马才还要说什么,波波已被他话击中。“你给我滚,滚啊。”马才嘿嘿笑笑,好,我滚,我滚啊。临走,他又厚着脸道:“波波,你要想开呀,其实乐文这样的男人,根本靠不住,你还是想想我们的事吧。”
“我饿。”第一句话,她就跟王起潮这么说,说完,滚滚的泪水便铺天而下。王起潮顾不上多问一句,掉头又往楼下走,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还有半只卤鸡端了上来。
“刘征?”波波脑子里倏地冒出一张脸。
吃饱肚子,波波抹掉泪,这才问:“你咋来了?”
“我在白银时认识一个叫刘征的作家,算是哥们,是他告诉我的。”马才幸灾乐祸道。
王起潮苦苦一笑,没回答她,不过他的目光一刻也没离开过她。他知道,这女人这次伤到了致命处,如果他晚来两天,说不定真会出事。
“我没放屁,我说的是实话。”马才厚颜无耻,他今天来,就是想告诉波波,那个叫乐文的出事了,嘿嘿,出事了。马才好不得意。
“她嫖娼,你信么?”见王起潮不说话,波波又问。她的目光真是骇人,说话的口气更是骇人。
“你放屁!”波波的脏话很顺口地就冒了出来。
“波波,不说这个,我们回去,回去再说,好么?”
“你那个乐文出事了,情况很不乐观。”马才说。
“我不回!”波波猛地打开王起潮伸来的手:“我必须搞清楚,他为什么要嫖娼!他有老婆,有情人,为什么还要嫖娼!”
马才嘿嘿笑笑,他既然敢来,就没打算怕波波,果然,他再一张口,就轮到波波惊了。
王起潮没有办法,女人一旦钻入牛角尖,男人是没有办法的,唯一的补救措施,就是陪她哭,陪她疯。果然,波波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对象,一把撕住王起潮:“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亲口告诉我,要娶我爱我的,为什么还要背着我嫖娼?你说呀,为什么不说?”
波波从泪眼迷濛的状态中醒过神,冲马才吼:“滚出去!”
王起潮硬撑着,就算波波的指甲划破他整个身体,也只能装作他的身体是木头做的。如果不让她发泄出来,他这趟就白来了,他不情愿领回去一个疯子。
“大老板,你好滋润啊。”马才说。
“我明白了,你们都一样,你,乐文,马才,你们男人全都一样,跟林伯比起来,你们算什么,算什么啊!”
马才进来了,他总是在波波最不想见他的时候突然出现,波波一看到这个影子,就恨不得一口咬碎他。
吼完这句,她像一棵树般轰然倒下,又像一尊美丽的雕塑,被一只巨大的手给击碎了。
波波现在就闪着一双泪眼,毫无希望的,想看清这个世界,可能看清么?
碎片落下,带血的碎片,晶莹的碎片,王起潮看到无数颗美丽的星星在殒落,在熄灭。
晶莹的眼泪!
那是一个女人心灵深处的亮光。
风吹走了一切,风又卷来一切。波波猛就记起曾经写过的这句话,风中摇摆的,是我们的爱情,风吹落的,是我们晶莹的眼泪。
像一个忠实的奴仆,王起潮在宾馆里默默守了波波三天,三天里他轻易不敢外出,晚上都不敢离开。他的目光从另一张床上伸过来,彻夜彻夜地望着她,这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点离不开这个女人了。
是哪一天变了呢?波波真是记不起来,她想得头晕脑胀,还是记不起马才什么时候开始疏远水粒儿,什么时候开始在外边鬼混,等她发觉时,事情已变得无可挽回。
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王起潮一直提醒自己,千万别掉进去,这种女人本身就是一个陷阱,一旦掉进去,粉身碎骨的肯定是自己。没想,他还是掉了进去。
很长时间,波波都陷在马才带给她的痛苦中出不来。她会无端地想起初来深圳的那些日子,想起水粒儿,想起那段伤痕累累的岁月。那个时候的马才不是这样的,他对水粒儿有爱,有关怀。他们常常无所顾忌,爱得那么热烈,那么痴情,甚至当着波波面,毫不避讳地释放着……那是多么令人怀恋的一段日子啊,尽管波波被关在爱情之外,关在幸福之外,但她心里,是感动的,温暖的,有股温情的浪席卷着,让她生出活下去的希望,美好的希望。
“我们回去吧。”三天后波波终于说。
一个人是很难看清另一个人的背面的,波波现在对此深有感触。
刚回到深圳,郑化就告诉波波,林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