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瞟了眼肖凡，继续说：“你刚才说福田正义囤积了很多铜是吗？”
“从我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福田正义的典型做法应该是，一方面在中国吸纳尽可能多的低息甚至无息贷款，用这笔贷款买下他们看上的矿山和矿权。而且他还可以利用这些矿山和矿权进行反复的抵押贷款，结果，经常能获得比实际价值多几倍甚至几十倍的贷款额度，增加手中的收购筹码。然后福田正义会尽量压低矿山价格，使之大大低于国际市场价格，挑出那些有用的矿石，将它们运到美国，或者欧洲、日本。”
“是的。”
他用冷静得异乎寻常的语气说。
“那就对了。”他说，“福田正义可以把这些金属放在中国的仓库里，然后让某个贸易公司或者SG 集团的子公司以高出原价好多倍的价格购买原料，实际上是变相把资金汇入了母公司。然后子公司把原料运到设在中国的装配加工厂加工，加工成复杂的高耗能设备，把产品放在库房，从单据上走一圈，这个产品就成进口的了，会加许多价。他们以进口产品的形式高价卖给中国企业，而中国企业当然必须以高价格支付这笔进口的费用，实际上也是在帮助福田正义向国外汇款。这么一来，他们就赚到了高额利润。而这个循环也完全可以在两家公司的内部完成。”
“SG 集团的资金丰厚得能把我们的公司买下来！再说，他们背后还有那些资金雄厚的日本财团呢！”戴维脸上浮现出一抹既痛恨又无奈的表情，他拿一只拳头压在桌子上面，声音冰冷地说：“实际上，我曾听过几个董事私下里透露，在这次矿业投资计划中，哈斯从总部拿出的资金实际上是很少的，收购矿山的近百亿资金都是靠福田正义从日本财团和中国的银行筹来的。”
听着戴维的话，肖凡的心脏急骤加速起来，血也在往外涌，各种想法急速地在她的头脑中碰撞着，如电光火石般，困扰她许久的问题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可是，他哪里来那么多资金呢？”肖凡想起了这个一直困扰自己的问题。
“而他们更高明的则是在伦敦金属交易市场（LME ）的操作。举个例子吧，比如铜，他们可以让某投行或者权威机构发布所谓的全球铜产量减少的消息，这样，中国企业感到紧张就会大量买进，而这个时候，哈斯和福田正义就可以把手中大量囤积的现货铜高价卖给中国厂商，这么一来，中国厂商就会亏损，利润空间被大大地挤压，甚至会引发一场价格大战，而我们则可以渔翁得利，趁机出手低价收购这些矿产公司，从而取得在中国市场的支配地位。很精明吧？”
戴维沉默片刻，“福田正义可以利用手中的现铜左右期货市场的期铜价格走势。这是大宗商品市场上常用的手段。”
肖凡呆坐无语，她心中长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
肖凡将上次福田正义取消了自己的供货合同，而将订单交给了英武贸易公司的事情说了一遍。“福田正义在中国囤积了大量的铜，我也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囤积那么多铜？”
戴维冷冷地牵了一下嘴角，带着嘲弄的口气接着说：“福田正义和哈斯还勾结对冲基金，在伦敦金属交易所进行大量的关联交易，而这些赚来的钱，一个子儿也不会在公司的年报中出现，它们早就被转移到神秘账户中去了，无声无息地从世界上消失了。”
“你了解这家公司干什么？”
一刹那，肖凡的呼吸变重了，像谁用手卡住了她的气管似的。戴维知道自己击中了她的要害，于是更加穷追不舍，要彻底摧毁她的精神世界。
“是吗？”
“几十年来，了不起的鲸鱼公司就是靠着这样的手段，踩着别的国家的尸骨前进的！类似福田正义这样的故事多得是，如果你想听，我可以花上几天几夜的时间给你讲！”
“这家一直游离在灰色地带的英武贸易公司神通广大，主要做的是有色金属的进出口贸易，贸易量惊人——这家公司甚至控制着鲸鱼公司发往欧洲60% 的出口订单。一年轻轻松松就可以做到几百亿，甚至上千亿的贸易量。”
“别说了，戴维。”她虚弱无力地说。
“嗯，我还真知道一点。”戴维说，“英武贸易公司表面看起来是只有二三十人，很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这家公司的存在。但这家神秘的贸易公司的股东却很不一般，除了哈斯和福田家族的股份外，其中也有两个叫池内大作和大卫•贝勒的人的股份，也许还有其他人的股份，具体的我就不清楚了。”
“不！我要说！”
“你听说过一家神秘的贸易公司——英武公司吗？”
戴维把脑袋歪向一边，碧蓝色的眼眸扫过肖凡，脸上露出一种怜悯嘲弄的表情。今天他就是要彻底践踏掉肖凡心中的权威感。“Sandra——我知道，你害怕听到这些话，会对这些话产生抵制，因为你早就被公司训练得格式化了——公司教导我们服从，教导我们像机器一样在特定的轨道上行驶，我们早就习惯了惯性的思维模式，习惯了为公司完全付出，而从来不去怀疑什么。”
“什么事情？”
“Sandra ，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真的——当我第一次听到别人对我说公司的黑幕时，我也不肯相信，心情也像你现在一样很糟糕，就像一个人把我长久以来所信仰的神像砸得粉碎，这让我的生活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不过感谢上帝，经历了那种可怕的痛楚之后，我开始强大起来，那些困扰我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我又能自由地生活，并且开始思索一些更现实的问题。比如，我们为什么不给自己弄点好处呢？”
“对了，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你想做什么？”肖凡的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表情。她把双手交织在一起，思绪如同一团乱麻，觉得自己已经站到了火山口上。
“我告诉你，他是SG 集团董事长福田俊仁的儿子。SG 集团是我们最大的合作方，福田俊仁也是哈斯的好朋友，SG 集团的业务涉足很广，除了买入矿山公司的股份，也有从贸易、投机、交割仓库等一系列的产业链布局，还有一项重点业务是在有色金属和稀贵金属的深加工。他们家族历史已经有百年了，手攥大笔资金，很擅长在LME 搞有色金属方面的期货投机。所以说，SG 集团也是一头深藏在海洋深处的巨鲸！”
“施莱茨和哈斯快要退休了，如今人人都在审时度势，摆自己的棋阵！”戴维觉得一度滞涩的血液又开始重新在血管里澎湃起来，情绪激昂起来，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似乎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快乐向他袭来。“Sandra ，我们也必须寻找最好的下一步！”
肖凡心头一紧，抬头看着他。
“你——要做什么？”
“福田正义？！”
戴维伸直了长腿，站了起来。“我要坐上哈斯的宝座！我要进入董事会，成为一个真正的股东！拥有亿万财富，拥有一笔足够下辈子挥霍的钱，想花多少就花多少的钱！否则我死不瞑目！”
“你知道福田正义的真实身份吗？”他突然问。
肖凡觉得一双尖利的利爪更深地扣进了自己的心脏。
肖凡的身体微弱地颤动了一下，她发现戴维说的话竟然和金融教授说的话惊人相似。
“戴维，也许你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了，光凭鲸鱼公司一家是无法做到这一点的。所以鲸鱼公司需要和其他几家大的金属企业联合成为一种托拉斯式的联合体。这个强大的矿业托拉斯控制着有色金属产业链的源头——这样他们就可以随意牵动手中的价格之线——如果想让原料涨价，他们就大笔买入；如果想让原料降价，他们就带头抛售。无论涨跌，他们都能狠狠地赚一笔。这叫两头赚钱，旱涝保收。”
“不！我很清楚！”
他说话的语气就像一台录音机。
戴维毫不掩饰地向肖凡披露他真实的心迹。此刻，肖凡仿佛置身于一个正在融化开裂的冰面之上，而戴维则拿着一个大锤子，不停敲打着原本冷冰冰、硬邦邦的冰面，非要砸开个冰窟窿，把她推下去不可。
建立大量的多头头寸，然后放出风说一个主要的供应商出了问题，想想看，在有色金属上涨的情况下，如果一个很大的供应商拿不出足够的货，将会对市场造成怎样的恐慌。随着LME 公布了库存，投资者们发现大量现货消失了，于是就会大量跟进，有色金属的价格自然会被大笔拉抬。”
“好吧……戴维，假定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肖凡虚弱地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勉强提出一个问题，“——既然公司像你所说的这样强大，那你为什么还敢于向哈斯发起挑战呢？”
“比如我们想拉高有色金属的价格，我们就可以提前在伦敦金属交易所
“问得好！”
他一扬手，继续说道：
戴维的眼神中露出一丝讥诮，声音里也带上一些戏谑的成分，有些玩世不恭地说：“因为狼吃羊，狼也吃狼。”
戴维的话宛如千斤大锤，猛烈敲击着她的神经。她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在期货市场上也是这个道理，我们既是销售者，也是购买者——这要看我们的战略意图了。”
他吊起眼梢，眼睛像猫眼一样发亮。
举个例子说吧！我们公司可以下订单，让中国的工厂生产我们所需要的机械产品，那么中国就需要从国外进口铁矿石、铜、锌、橡胶等原料，这样，我们再通过旗下的贸易公司将这些实际刚刚从中国运走不久的矿石，或者说根本就没离开过中国的矿石经过简单的加工锻造后，转手高价卖给那些拿着我们的订单，需要进口的中国公司。这么一进一出，我们至少能从三个环节上赚钱。很高明吧？而且施莱茨也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中国的矿产需求。”
“在食肉动物之间，实际上奉行的也是大鱼吃小鱼的逻辑，在这个野蛮逻辑之下，当食物不够吃的情况下，食肉动物之间也会发生一场场激烈的残杀。这就是事情的必然逻辑——一个整天奉行大鱼吃小鱼规则的世界，最后剩下的必然是那些最强大、最狡猾、最残忍的生物，只有这样的生物，才能永远活着！”
“鲸鱼公司既是原料供应商、生产商，又是销售商，几乎兼顾了从生产到销售的整个产业链条的一切利润。一头一尾，包括中间的暴利就全被揣进施莱茨的口袋里了，公司还可以通过这个体系确定自己在矿产市场上的垄断地位。
显然，这种想法已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戴维的脑海里了。他说得那么顺畅那么流利，而且在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兴奋迷醉得有点疯癫的神色，好像弱肉强食就是一直支撑他的精神图腾似的。
戴维的声音透出一丝冰冷和疲惫，听起来似乎很遥远。
“如今我们公司的处境很奇特——它一方面在贪婪地吞噬一切咽得下去的食物，另一方面它必须得时刻警惕成百上千条鲨鱼，比如华尔街，甚至SG 集团。”
“施莱茨的意思是说——他要从源头上控制原材料供应！施莱茨一直特别青睐有色金属的生意，他很早就开始在世界各地吃进有色金属矿山或者矿业股票。只要他需要的矿石原料，连一盎司都不会放掉。”
戴维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丝冷笑，语气里明显带着几许胜利的口吻。
肖凡摇摇头，有些无望地看着他。
“没有人能否认，华尔街是当今世界上最强大的食肉动物之一，在它的眼里，任何个人、公司，甚至政府都可以沦为它的猎物。呵！想想看，如果施莱茨和哈斯有一天像点心一样被人瓜分吃掉，那该是一件多么刺激的事情哪！”
肖凡惊讶地瞪大双眼看着戴维。他继续说：“施莱茨经常说：‘狮子们最喜欢等在水边，因为它们知道，自己的猎物早晚要到水边喝水的，到了那个时候，它们就可以饱餐一顿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挑高眉毛，有些神经质地从喉咙间挤出一阵阵的冷笑。
“你知道吗？销售机械并不是鲸鱼公司最大的业务，大宗商品投资才是公司最赚钱的行当！”
“别说了！”
突然，他低笑了一声，脸上划过了阴沉沉的神情。
肖凡痛苦的声音似乎是从肋腹下发出的。她痛楚地合上了眼睛。房间陷入了可怕的静默中，肖凡感到浑身上下一丝力气也没有。在今天以前，一切的一切算不上完美，可至少算是合理的。可是现在，突然间一切都消失了。戴维的话却让她颠覆了以往的想法。她第一次开始觉悟到自己周边的环境是那么残酷、危险和充满罪恶。而她自己又在扮演一个什么可鄙的角色呢？
“Sandra ，你不了解公司的另一面，那个邪恶帝国的黑暗背面！你知道公司的生财之道是什么吗？你知道施莱茨他们把钱投资到哪里去了吗？你知道他们把赚来的钱都藏到哪里去了吗？不！你什么也不知道！”
突然，他回转身，大步冲到沙发前，冷不防俯下身按住肖凡的肩膀，倒把她给吓了一跳。他弯着腰，凝视着她的眼睛，有些气喘吁吁地说道：“我要一次性地解决问题，永远彻底地解决掉这个问题。”
戴维知道自己已经将肖凡推入了一条猛然下降的滑道，他决心要将她已经错位的世界彻底颠覆解体。
“你说什么？”
肖凡无力地软瘫在椅子上，过了很久，她才用很低的声音喃喃说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因为我不想让你再受他们的蒙骗了！”
肖凡的眉毛不自觉地拧紧，目光蓦然凝重，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她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刺痛正在心里拼命蠢动着——天哪，她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四周都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她再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一分钟了。
戴维所描绘的公司为什么如此可怕？充满了贪婪、邪恶和阴谋。这既令她震惊，也令她怀疑——她不由得想起了彬彬有礼、举止高贵的哈斯，又想起了睿智活泼、乐天可爱的施莱茨。难道他们真的像戴维说的那样可怕吗？她很难相信，也很难将任何邪恶的企图加在他们身上。她本能地抗拒戴维这番话，不愿意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但是另一个声音又不断提醒她，戴维所说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戴维，我今天打算回去了，现在就上去收拾行李。”
这个反差实在太大了。
“Sandra ，你为什么……不多住几天再走——不是说好了住一个星期的吗？你的假期不是还很长呢吗？”戴维用手背揉揉眼睛，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真的惹怒她了。
她甘愿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公司，也做好了和公司白头偕老的准备。而鲸鱼公司也同样慷慨地张开怀抱，迎接这个准备以公司为终生皈依的雇员。她真心热爱这份工作，工作对她来说就是生活的全部意义。可是今天，她一向坚定的安全感和信任感开始坍塌、崩溃成无数的小碎块。她好像掉进了一口黑魆魆的深井，感到又黑又冷。
“不了。我突然想去拜访几位老朋友。”
戴维的一席话彻底破坏了她的平衡感，让肖凡原本运转正常的世界突然间变得摇摇晃晃的。她两眼低垂，一只手扶住头，脑子里昏昏沉沉地——从进入鲸鱼公司的第一天起，她从未对公司发生过一丝怀疑。一直以来，鲸鱼公司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的——在她心里，公司是高效、规范、完美的代名词。她喜欢公司磅礴的规模、自律严谨的企业文化、诚信务实的工作作风和高效迅速的运转体制。
“对不起，我惹你生气了。唉，我多么愚蠢！我不是有意让你不高兴的！”戴维竭力想让她消气，“好了，Sandra ！我们不要像小孩子一样好不好？好吧，我不再说这些让你烦恼地话了，好好度个假，好吗？我再也不提这种事了，好吗？”
在食肉动物之间，实际上奉行的也是大鱼吃小鱼的逻辑，在这个野蛮逻辑之下，当食物不够吃的情况下，食肉动物之间也会发生一场场激烈的残杀。这就是事情的必然逻辑——一个整天奉行大鱼吃小鱼规则的世界，最后剩下的必然是那些最强大最狡猾最残忍的生物，只有这样的生物，才能永远活着！
勉强又过了两天，肖凡黯然离开了戴维在长岛的别墅回到北京，心里极度空荡。这是相恋20 年的恋人第一次分道扬镳，不欢而散。以后该怎么办，肖凡觉得自己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引着，走向一个陌生的地方。自己的前途又一次变得不可知而又令人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