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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花房姑娘

“我想和摄影师谈谈怎么拍,可以吗?”王斌笑着说,肖天明走过来坐下,随意地翻着相册:“二位好,你们看看这是不同规格的。当然价钱也不一样,你们选择什么规格的?”

“这位就是我们著名的摄影师阿蒙!”工作人员笑着拉起肖天明,“如果你们觉得合适,那么现在就可以预约了!”

“这个吧。”王斌随手选了一个,低声问,“晚上可以用这里吗?”

王斌笑着问:“哪个是阿蒙啊?”

“可以,晚上两点我等你。”肖天明不动声色随即大声说,“这个啊?现在这个不打折!”

“哟,说顺嘴了!”工作人员不好意思地笑,“对对对,是电视剧!”

“怎么不打折啊?”王斌不高兴了,“现在哪个影楼不打折啊?”

楚静忍住笑:“那是电视剧吧?”

“这个就是不打折!”肖天明也不高兴了。工作人员赶紧走过来:“哎呀哎呀!这是怎么了,二位?阿蒙刚刚来我们店里,可能还不懂规矩!你们二位可别一般见识啊,阿蒙赶紧给客人道歉啊!”

“哦,您问这位啊?”工作人员很惊喜,“先生您可真识货啊!这可是我们的镇店之宝啊!著名的摄影家阿蒙啊!电影学院毕业的,您知道吧?顾长卫!中国的摄影大师啊,是他的老师!电影都拍过好几部了,像什么《最后一颗子弹留给我》了,就是最近热播的那个!”

“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的!都说顾客是上帝,你怎么对上帝这个态度?”楚静也不高兴了。

“你这么能煽呼,我还真不敢选了呢!”王斌笑着说,他翻着相册指着阿蒙的名字,“这个是哪儿的摄影师?”

“上帝?”肖天明苦笑,“我的上帝是什么?”

“二位这边坐。”工作人员赶紧拿椅子,“您看看这是我们的样片,有各种风格各种套装的。你们二位仔细看看,可以挑选自己信任的摄影师。我们这里有来自台湾的著名摄影师,也有来自香港的皇家摄影师……”

“顾客啊!”工作人员急忙拉他,“赶紧给人家道歉啊!”

楚静脸就红了,低下头。王斌笑着说:“对,拍婚纱。”

“不!我的上帝是艺术!”肖天明扯着脖子喊,“艺术!你懂吗?艺术才是我的上帝!我是艺术家,你们知道什么是艺术家吗?你们让我来拍这些没有任何艺术价值的垃圾,就是对我的一种摧残!你们不珍惜我的价值!”

肖天明正自己坐在影楼郁闷,王斌和楚静手拉手进来了。肖天明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工作人员迎上去笑容可掬:“二位拍婚纱?”

“这人疯了,我们走!”王斌脸上很不好看,拉着楚静出去了。

“王斌,我爱你!”楚静激动地抱紧王斌。

肖天明吼累了,工作人员脸都白了:“你是艺术家,那你也别跟我发火啊!我也是打工的,都是吃人家饭的!你这个人,神经病!就看今天老板不在是吧?你就欺负我是吧?!”工作人员掉头走了。

王斌笑笑:“他是摄影师,我们是客户。一辈子你就结一次婚,别的女孩都有婚纱照就你没有,凭什么?小小犯规一次,要处分就处分我!”

肖天明独自站在大厅中间急促喘气,突然转身:“我他妈的是艺术家!”喊完就进摄影棚自己郁闷去了,大厅没人搭理他。

“这违反工作原则了吧?”楚静问。

模特自己在摄影棚换衣服,肖天明进来视若无睹。模特穿着三点式晃过来:“怎么了?艺术家,发火了?”肖天明没搭理她。模特笑笑,抚摩他的胡子:“英俊的艺术家,需要泄火吗?”

“我们有一个可以绝对信任的摄影师!”王斌笑着说,“走,去找他!”

“我没钱。”肖天明看都不看她。

“啊?”楚静不明白王斌的意思。

啪!模特抽手给他一个嘴巴子:“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以后你别搭理我,别跟我贫!”肖天明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变化。模特穿上衣服出去了,肖天明闭上眼睛沉浸在一种难言的情绪当中,许久,嘶哑地低语:“点点,我不该爱上你……”

王斌抚摩着楚静的脸,突然眼睛一亮:“对了,你不是想拍婚纱吗?”

陈点点正在床上哭,呼机响了。她本来不想看,把呼机扔到床下。但是随即就起来下床光着脚抓起呼机,着急地按下。上面写着:“点点,半小时后我在楼下等你。静静。”她失望了,摔在一边继续哭。

楚静扑到王斌的怀里抱紧了他:“我知道,我们不能说什么一辈子永远不分开的誓言。也许明天你就要外派,也许是我,我们就要从此分开在两个世界,几年都见不到一面。但是我会记住,你也记住——我们在一起!”

楚静戴着墨镜抱着手站在车边,看见眼睛红肿的陈点点出了楼道露出笑容。陈点点走到她面前,声音哽咽:“静静姐,你找我?”

温暖传递到王斌的手上,传递到他的心里。他笑了:“对,我们在一起。”

“对。”楚静笑着打开车门,“上车,我们找个地方喝茶。”

楚静握紧王斌的手:“我们在一起,不是吗?”

“我不想喝茶,”陈点点又哭了,“我就想知道他爱不爱我……”

楚静沉默了,看着外面的车流。王斌淡淡地说:“和他们相比,我们真的是太幸福了……在这个隐蔽战线上,有多少说不出来也不能说的苦涩和辛酸,也许永远无人知晓。”

“他爱你,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楚静虽然很冷静,但是脸上还是有不忍,“本来按照规定,我不该来。但是我想我必须来,无论你是否还爱他,我都要告诉你——他爱你。”

王斌点点头:“是啊,也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在我参加工作以前他专门跟我谈话,让我自己想明白。是他派遣这个干部出去的。这件事情让他内疚很多年,他这辈子见过类似的悲剧太多了……”

“为什么他自己不来?”陈点点哭着说,“为什么他要那样对我?”

“冯局长是他当时的主管?”楚静问。

“什么?”楚静问。

“对!”王斌面不改色,“就是因为她父亲从事这个工作,他们一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对党绝对忠诚’,不是口头说说那么简单的!很多时候我们的工作不是像电影里面那么光鲜体面,而是无人知晓的血和泪!”

“我不可能看错人的,静静姐!”陈点点哭着说,“是他啊,我怎么可能看错他啊——”

“可是她的青春已经完了啊!”楚静着急地说,“那么美好的青春,都完了!就因为她父亲从事的是这个工作!”

楚静看着她,不说话。陈点点拉住楚静的手:“你告诉我啊,告诉我啊!他为什么那样对我?为什么?我是不是有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

“离婚了,真相大白以后就跟那个老头离婚了。”王斌看着前面淡淡地说,“自己带着孩子过,这个女孩很争气。恢复高考以后,她第一批考上了音乐学院,毕业以后在南方一个歌舞团乐队。带着孩子生活,现在她已经是一个艺术学院的音乐系主任了。孩子也长大了,考上了音乐学院毕业以后,在一个乐团工作。”

“走吧,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楚静低声说,“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告诉你。”

“他女儿呢?”楚静最关心这个。

在一个安静的茶馆,竹帘子后面的幽雅环境和古朴的琴声让两个女孩的心更贴近了。陈点点在楚静面前平静下来,眼泪已经停了,却还在不时地抽噎一下。楚静默默地看着陈点点,等待她安静下来。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为了履行自己对党绝对忠诚的誓言,我们的老前辈付出了巨大的代价。”王斌叹口气,“和他们这些老前辈相比,我们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我们的工作就是这样的,打碎牙齿都得要就血咽下去!现在这个老前辈还在世,就在我们大院养老,一个人。”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黑暗当中的人。”楚静缓缓地说,“我不知道你怎么理解这个概念。”

楚静哭了,伤心地哭了。

“我知道,你们是黑社会……”陈点点声音发涩,“我看过《教父》,看过《美国往事》,也看过周润发的《英雄本色》。我不知道这样理解对不对,但是我真的在努力理解他啊!”

“对,他妻子根本就不肯见他。”王斌低沉地说,“咱们单位给他们歌舞团出了正式的公函,证明她爱人是我们的干部,执行的是秘密任务,包括‘携款潜逃’都是按照组织安排进行的。但是他的妻子不肯原谅他,一直到去世都不肯见他。这个家所有的厄运,都是因为他接受了组织的派遣,而他的‘潜逃’是为了执行对党绝对忠诚的秘密任务!其实当时组织上在设计这个计划的时候,曾经考虑过可能对他家人产生的不良影响,他自己当然也清楚。但是都觉得还是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因为谁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文革’啊!”

“你爱一个人,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吗?”楚静看着陈点点,心疼地问。

眼泪在楚静眼中酝酿着:“他的妻子该多恨他啊……”

“我爱的是他这个人,只要他爱我,我为什么要管他是做什么职业的?”陈点点的眼泪下来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我渴望的只是普通的爱情!我没那么多的奢望啊!”

“再后来,‘文革’结束以后他回来了。”王斌吐出一口烟,眼神很凄凉,“不是从境外执行任务回来,而是从自己人的监狱出来……‘文革’扰乱了国内的秩序,我们单位也没能幸免。一批外派的干部由于受到莫须有的怀疑被调回国内,接受秘密审查。调查部门武断地下结论认为他们是双面间谍,为敌特组织服务出卖我们的情报。他就这样进了自己人的监狱,受尽折磨,可是出于对党绝对忠诚的考虑,他一个字都没有对手续不齐全的审查人员说。他完全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一平反就跟疯子一样往家跑……”

楚静低下头,也不知道为什么。许久,她叹口气:“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对你说,也不知道该不该现在对你说,因为我们有这方面的规定。”

“再后来呢?”楚静着急地问。

“我不会出卖他的。”陈点点泪盈盈地看着楚静,“我爱他,我不会出卖他的。你相信我,我不会去找警察。”

“对,这个女孩天天坐在歌舞团外面的马路上哭。”王斌也很痛楚,“但是没有人可以帮助她……后来她还有了孩子,那时候‘文革’接近结束……”

楚静苦笑:“你去找警察,他们也不会说什么的。”

楚静脸上的眼泪消失了,换了一种难忍的痛楚:“天啊,她跟那个老头怎么生活在一起啊?”

“你们的势力真有这么大?”陈点点很震惊,“不怕警察?”

“怎么过问?不是因为保密,而是因为当时是‘文革’的特殊历史时期啊!”王斌的心非常难受,“当时的情况非常特殊,主管她父亲的同志也被关起来审查了啊!怎么管?”

“不是势力,是人民和法律赋予的职责和使命。”楚静看着陈点点,默默地拿出自己的警官证,“我现在告诉你,我们是干什么的。”

“怎么会这样?!咱们单位就没人过问吗?”楚静急了。

陈点点惊讶地看着银色的警徽:“你们也是警察?!”

王斌点着一颗烟缓缓地说:“后来她母亲单位下乡演出,正好他们乐队队长看见了这个女孩。于是他想办法把这个女孩救了,带回歌舞团打杂。这个女孩就这样在歌舞团长大,再后来长大了爱上了这个年轻的乐队队长。但是这个乐队队长根本就不敢接受她,当时正好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就赶紧结婚了。这个女孩没办法,没人敢娶她,年龄大了就被造反派盯上了。再不结婚肯定是要被糟蹋了,真没办法了。只有一个男的敢娶她,是他们歌舞团烧锅炉的老头,一辈子没结婚的。于是,她就嫁给那个老头了……”

“打开看看。”楚静不动声色。

楚静的脸彻底白了,手都是冰凉的,紧紧抓住王斌。

陈点点打开警官证,睁大眼睛。除了楚静的照片,其他的都是文字说明:姓名 楚静;职务 副主任科员;警衔 二级警司;单位 国家安全部。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他女儿的命运。”王斌眼中闪着心痛,“‘文革’开始的时候她刚刚11岁!一个11岁的女孩,从小拉小提琴的手,被扔到农村煤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捡煤球还不算,11岁的小女孩挂着牌子游街!在地上学狗爬,学狗叫……”

楚静默默地喝口茶,看着陈点点的反应。

“天哪!”楚静张大嘴。

陈点点笑了,抬起头:“啊?你们是管消防的?”

“他的妻子被开除公职,被造反派凌辱。剃了秃头挂破鞋游街,关进牛棚,那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具体吃了多少苦我不想复述了。”王斌叹口气说,“不仅如此,那个干部的父母也受连累。父母那么大年纪,被批斗,后来双双含冤去世了。他的弟弟喜欢集邮,有不少外国邮票,就这点也被说成和他的特务哥哥联络用的暗号,遭受了非人的摧残,一个非常优秀的中学教师上吊自杀了。”

楚静差点被热茶烫着,她抹抹嘴巴苦笑:“你认为安全部是管消防的?”

楚静睁大了眼睛。

“是啊。”陈点点睁大眼睛,“抓贼的不是公安部吗?”

“由于他的‘携款潜逃’,他的妻子接受了公安部门的调查,并且入党申请被搁置。他的真实身份,除了咱们单位没有任何人知道。”王斌低沉地说,“那时候‘文革’还没开始,所以没受到太多的连累。但是没多久,‘文革’开始了。”

楚静叹口气:“太单纯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啊!难怪他那么惦记你。点点,你要学会成熟啊,这个世界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单纯。在我们眼里,永远都是危机四伏——当然,这些你们是看不见的,我们也不希望你们看见。”

楚静认真听着。

“静静姐,那个人真的是他,对吗?”陈点点惊喜地说,“我知道我不会看错的!我要去找他——”

“对,是派遣。”王斌缓缓地说,“秘密派遣,他的任务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说他和他的一家的命运。”

“坐下!”楚静声音不高但是很严厉。

“是派遣?”楚静问。

陈点点懵懂地站着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但是楚静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坐下,我话还没说完。”

“‘文革’前,他的公开身份是某城市外贸局的采购科长,经常出境——但是他是我们的干部,当时咱们单位还叫中央调查部。”王斌看着前面,声音低沉地说,“他有一个在当地歌舞团拉小提琴的妻子,很漂亮,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有一次,他去境外采购,随身带了300万现金。要知道是‘文革’前的300万啊!他携款潜逃了。”

陈点点乖巧地坐下,看着楚静:“静静姐,你不要吓我……”

楚静睁大眼睛看着王斌。

“你能答应我,不去找他吗?”楚静和缓地问,“你不要去找他,而且你即便现在去了肯定也找不到他。”

“我跟你讲个故事,真实的故事!”王斌很严肃,“你不要问故事的主人公是谁,他已经离休很多年了,就在我们家属院养老。他为了完成任务所付出的巨大代价是无人知晓的。”

“为什么?”陈点点颤抖着声音问。

楚静擦着眼泪:“有时候我在想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我们也是活人,也有活人的感情啊!”

楚静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从自己的包里取出一本书:“这本书,你看看吧。本来我想应该由他告诉你,但是现在恐怕也只有我来说了。”

“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王斌叹口气,“这是我们的工作纪律。”

陈点点接过书,这是本公开的出版物。上面写着《中共情报首脑:李克农》。“李克农”这个陌生而熟悉的名字让她眼睛一亮,她匆匆翻开,迫不及待地低声读着:“1955年9月27日,北京中南海。授衔仪式上,毛泽东庄严地将一级八一勋章、一级独立勋章、一级解放勋章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上将军衔的命令状颁发给李克农……1962年2月13日,北京中山公园中山堂。中共中央为李克农举行公开的公祭仪式。主祭:中共中央副主席、国务院总理周恩来;陪祭:陈云、邓小平、董必武、彭真、陈毅、李富春、李先念等;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长罗瑞卿大将致悼词……”

“但是点点太可怜了!”楚静哭着说,“我们不能想个办法给她个暗示吗?”

陈点点抬起头,惊奇地看着楚静:“这么高规格?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肖天明看着陈点点的背影,眼中的复杂情绪一瞬间都消失了。他转过脸还是一个自由摄影师“阿蒙”。突然,他看见了路边的那辆奔驰,熟悉的车牌让他一愣。王斌拉着楚静从暗处闪出来,远远地看着他。肖天明扫了一眼就过去了,楚静捂住嘴被王斌死死拉住拉向奔驰塞进去。王斌关上车门,楚静看着后视镜奔跑的陈点点,无声流泪。王斌上车半天没说话:“他是在工作。”

楚静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示意她往下看。

“不——”陈点点后退着,“不!你不是他,不是他!他不会这样对我的!他不会的!他不会的,绝对不会的!”陈点点哭出来了,“他不会这样对我的——”她转身吓跑了。

陈点点着急地看下去:“1941年,毛泽东请李克农一家在枣园吃饭。毛泽东问李克农的女儿李冰:‘你知道你父亲是干什么的吗?’李冰不知道,毛泽东笑道:‘你父亲是大特务,不过是共产党的特务’……”

肖天明离近一点,看着陈点点的眼睛:“然后我们去开个房间……”

陈点点睁大泪眼抬起头,惊讶地看楚静。楚静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

“可以,我想知道你怎么了。”陈点点傻傻地说。

眼泪从陈点点的脸上滑落,她的声音颤抖:“原来这就是……‘中国最大的黑社会’?”

肖天明笑着问:“小姐,不知道今晚能不能赏光一起吃饭啊?”

“我们是黑暗当中的战士,为的就是让你们可以在阳光下快乐生活。”楚静看着陈点点。

“你怎么了?”陈点点不肯放弃,傻傻看着肖天明,“你告诉我你怎么了啊?”

“True Lies……”陈点点泪眼盈盈。

在商店门口躲着的楚静忍不住哭了出来,王斌一把捂住她的嘴。楚静转身扑到王斌身上,王斌戴着墨镜冷冷地看着。

“他是爱你的。”楚静伸手握住陈点点的手,“希望你可以原谅他,他不可能一开始就告诉你,当他打算告诉你的时候,可能总是觉得还不是时候。”

“不知道各位美女们都怎么称呼啊?”肖天明转向那些女孩。那些女孩脸都吓白了后退着:“点点,咱们走吧?”

“我还曾经告诉他,什么是SPY?”陈点点哭得很伤心,“原来他根本不需要我告诉他……”

“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陈点点脸都憋红了,“这不是你,不是你啊!我求你了,我这么多同学呢!你别开玩笑了行不行啊?”

“按照规定,配偶是可以知道的。”楚静缓缓地说,“我知道,你愿意嫁给他。”

“妈的,男人都这个色狼样子!跟憋了几辈子没见过女人似的!”模特掐灭烟冷冷地说,“看不下去了,我回去换衣服了!你们就给这个世界上留几个好女孩吧!”她踩着高跟鞋掉头就走了,水泥地面发出噔噔的声音。

“可是他不该骗我,我那么爱他……那么爱他……”陈点点抽噎着,“为什么他还要骗我……他是做什么的都不重要,我爱他……但是他不该欺骗我……”

“现在认识了啊,点点小姐。”肖天明一脸色相地伸出右手,“我叫阿蒙,很高兴认识你和你的美女朋友们。”

“你应该为他自豪,他是这个国家的战士。”楚静握紧陈点点的手,“他在为了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战斗,在隐蔽战线默默无闻地战斗,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无名英雄。”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陈点点不敢相信,“我是点点啊,你抽什么疯啊?”

“他为什么要骗我,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信任我……”陈点点哭得好伤心。

“小姐,我真的不认识你。”肖天明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意,“不过我会很高兴给各位美女拍照,敢问小姐怎么称呼?”

“这是他的工作,他不能随便告诉别人。”楚静内疚地说。

“哎呀!你以为你穿个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陈点点很高兴,“你跟我装什么呢?怎么也不给我打个电话,没想到你改行当摄影师了?你找到正经工作了怎么也不告诉我啊?怕我不让你给别的女孩照相啊?我没那么小心眼的!正好我们宿舍女孩都来照艺术照你露两手吧!”

“可是我不是别人,我是他的爱人!”陈点点看着楚静伤心地说。

“不认识。”肖天明也很意外,“小姐,你认错人了吧?”

“你们毕竟,还没结婚。”楚静低声说,“他可能是想结婚前告诉你——听着,如果他根本不信任你,首先就不会和你接触;其次,他不可能把你介绍给我们认识。我们长什么样子和我们的真实姓名,都是绝密的!一般人不可能知道我们的工作单位和我们的真实姓名,你明白吗?或者知道我们的名字和长相,但是不知道我们的真实工作单位;或者是知道我们的工作单位和长相,但是不知道我们的真实名字!这几样在外人眼里是绝对不能对上号的,你明白他和我们对你的信任吗?”

“你们认识啊?”模特很意外,“你不刚从南方过来吗?”

陈点点傻傻听着,心情稍微好了一点:“他是爱我的,对吗?”

远处的楚静就要过来,王斌一把拉住她闪到旁边的商店门口。

“他当然是爱你的,否则我也不会专程来找你。”楚静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这已经不是我的工作范围,在我的眼里你已经是他的爱人、他的妻子。”

“你啊!”陈点点乐呵呵的,“哎呀你别装了,化成灰我都认得你!你干吗呢?怎么改行当摄影师了?他们不是说你出国了吗?”

陈点点脸红了,楚静露出笑容:“这样多好,安静地等他回来——好吗?”

肖天明看着陈点点茫然无知地问:“你谁啊?谁是黑社会?”

“我想见他。”陈点点抬起头。

“黑社会!”陈点点脸上红扑扑地冲过来一把转过肖天明的身子,兴高采烈地说,“你装什么装?我一眼就认出来你了!”

“最好不要,我希望你不要见他。”楚静说。

肖天明刚刚想说什么,突然听到后面清脆的一声:“黑社会!”他脸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了,跟触电一样一动不动。肖天明在一瞬间调整自己,继续和模特说话:“什么A片啊,性感而已。对不对?”

“我想和他结婚。”陈点点坚定地说。

“去!你丫以为拍A片啊?”模特叼着烟瞪他一眼。

“这绝对不可能。”楚静说。

肖天明还在街边照相,陈点点跟同学们手拉手嘻嘻哈哈过来了。陈点点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愣了一下,她有点不敢相信。穿着摄影背心的肖天明胡子拉碴,一脸贫样地在跟模特逗闷子:“跟你说啊,你穿黑丝袜不好看!你应该穿那种网眼的,特性感!”

“为什么,他不爱我?”

“我们又不能把她强行带走,下车看看吧。”王斌苦笑,“能帮忙混过去就混过去,帮不了忙再说。随机应变吧。”

“他爱你,他也想娶你——但不是现在,明白吗?”楚静强调说。

“怎么办?”楚静着急地问。

“我不相信我们不能结婚。”陈点点的声音和以往不一样,变得很坚定。

王斌看着她的背影咽下一口唾沫。

“是没有这方面的限制。”楚静说。

“现在不是饭点儿我吃什么饭啊?”陈点点苦笑,“我走了,她们还等我呢!”她不由分说就下车了,回头挥挥手,“斌哥哥、静静姐再见!”

“我已经毕业了,我要和他结婚。”陈点点坚定的目光让楚静心碎,“我要和他结婚,我要嫁给他!”

“不会。”王斌斩钉截铁,“走,我请你吃饭。想吃什么你自己点。”

“等他回来,好吗?”楚静低声说。

“他不会有危险吧?”陈点点着急地问。

“我……”陈点点眼中含着热泪,“我怕……”

“老板让他去国外办点事儿。”王斌笑着抢过来,“过几天就回来了,你别着急。”

“他会回来的,我们的工作并不像电影里面那样危险,到处都是枪战。”楚静笑着说。

“是这样的,点点……”楚静编着理由。

“那我更可以嫁给他了。”陈点点认真地说,“既然他会回来,我更可以嫁给他。我等他,等他回来。”

“她们拉我来照艺术照。”陈点点说,“他的手机怎么停机了?呼他也不回,我想给你们打电话来着,可是我又不知道你们的电话号码啊!他怎么了,也不跟我联系?”

“你的父母不会同意的!”楚静说。

“上车。”王斌挥挥手,陈点点跟同学说了一声就笑着跑过来打开后面车门:“静静姐也在啊!这么巧啊?”楚静笑着下车坐到了后面拉住陈点点的手:“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来这儿干吗啊?”

“我爷爷、我奶奶,曾经都是地下党!”陈点点哭了,“我不知道李克农,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跟我提起过!我不知道安全部,是因为从来没有在任何出版物上看见过这个单位!我是女孩,我不关心这个啊!这不能怪我啊!但是我知道地下党,我知道地下工作是什么意思啊!”

陈点点傻了一下,一会儿笑了:“斌哥哥!”

楚静低下头,苦笑:“恐怕上级不会同意,他要去执行任务。”

“我来吧。”王斌解开安全带戴上墨镜下车喊,“点点!”

“我去和你们上级说!”陈点点擦去眼泪,变得很坚毅,“我告诉他们,我爱他!”

“怎么说啊?”楚静问。

楚静为难地看着陈点点,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

王斌没搭理他们,直接停在陈点点身边:“叫她上车!”

肖天明独自在摄影棚摆弄着灯光和幕布,服装柜子也已经打开。他叼着烟开始默默地擦拭镜头,等待王斌和楚静的到来。作为长期在一起工作的同事,他太熟悉两个人的眼神和暗示了,特殊的工作环境养成他们之间特殊的无语交流习惯。不需要更多的语言,他知道这两个人想要什么。

王斌急忙看过去,眼睛也是一亮。陈点点背着书包和几个女孩下了公交车,往街里面拐。他回头看看肖天明还在那儿,楚静很着急:“怎么办啊?”王斌心一横直接掉头,后面和旁边的司机都破口大骂:“你丫会不会开车啊?!”

作为党小组长,经过训练和考验的情报干部,他熟悉工作的原则和限制;但是作为年轻人,作为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他认为这是可以理解的。胶卷连夜冲洗,不在这里过夜,痕迹销毁得干干净净。他相信照片不会被他们拿出去,就在那个普通的武警把守出入严格的家属院里,在那个属于王斌和楚静的小家里面,成为他们结婚的纪念。

“你看啊,那不!”楚静一指,“刚刚下公交车!”

毕竟,结婚是人生的大事。不是吗?

王斌也是一惊:“哪儿呢?!”

如果条件适宜,为什么他不能帮助他们呢!

“可能是准备吧,也可能就是在北京有任务。”王斌脸上很严肃,不再说话。两人都不再讨论这件事情,车上变得沉默。突然,楚静高喊:“不得了!点点!”

在他们漫长的人生和繁忙的工作当中,这会是他们美丽的爱的回忆。

车没减速直接过去,楚静苦笑:“我还以为他已经出去了呢。”

幽暗的灯光下面,肖天明装好镜头。他坐在柔光灯下面默默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如同在那些无数的长夜等待他们的到来一样,没有什么特别。

头发蓬乱的肖天明穿着浑身是兜的摄影背心抱着120相机在给一个在街边摆姿势的女孩照相,脸上笑得很贫:“对对对,把裙子撩起来一点——哎,妩媚点嘛!好——”

门轻轻在敲击,肖天明转向门口:“进来。”

这条街上都是婚纱艺术摄影,王斌把车开得很慢,他知道楚静想仔细看清楚两边的橱窗和招牌。突然,他眼睛一亮:“明子!”

门开了,黑暗的楼道里面站着一个黑色的身影。

“我知道,我就那么一说。”楚静抽泣着擦眼泪。

肖天明的眼睛慢慢睁大了,他看着女孩慢慢地走过来,苍白的脸在黑暗当中那么洁白无瑕。

王斌笑笑,没说话专心开车。路边掠过婚纱艺术影楼的大招牌,楚静傻傻看着又委屈地哭了:“连婚纱我都拍不了……”王斌有些内疚,苦笑:“这是规定也没办法,咱们本来就不许拍照片。证件照都是统一安排的,出去照相是根本不可能的,再说,这些婚纱摄影楼大多都是台湾或者合资的,咱们什么情况都不了解啊。”

陈点点流着眼泪慢慢走进光区,披肩的长发犹如黑色的瀑布,而美丽的脸庞如同冰山的雪莲。肖天明慢慢地站起来,在那一瞬间他试图伪装但是却无法伪装。他只能无语,无语地看着自己的爱人慢慢走过来,慢慢地走入柔和的光区,慢慢走近自己神秘的世界。

“王斌,我会是一个好妻子的。”楚静红着脸低声说。

“你……一直在骗我……”陈点点开口了,声音很弱。

“你不欺负我就不错了,我还欺负你?”王斌笑着拐弯。

肖天明无言,沉默是他面对爱人唯一的方式。

“你!”楚静急了,“我说的是结婚了!”

“黑社会……”陈点点举起右手,却轻轻落在肖天明的脸上,她哭了,“我知道李克农是谁了……”她抚摩着肖天明刚刚留出的胡子,泪盈盈地说,“我……为你自豪……”

“你不早就是我的人了吗?那股泼辣劲儿哪儿去了?”王斌笑着问。

“他们告诉你的?”肖天明声音嘶哑。

奔驰汇入车水马龙。楚静擦着眼泪嘟着嘴:“你以后不会欺负我吧?我已经是你的人了。”

“谁告诉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你……”陈点点哽咽着扑在肖天明的怀里,“重要的是……我想嫁给你……”

“我开玩笑的啊!”王斌急忙过来哄,“走吧。”他把楚静扶进车门,自己绕过去开车。

肖天明默默注视着她美丽的脸:“我现在不能结婚。”

“你讨厌!”楚静气坏了打他。两人追逐着出了街道办事处,跑向外面的车。王斌绕着车跑着:“好了好了,别闹了!还得回去加班呢!”楚静擦着眼泪很委屈:“我牺牲够大了,你还说我难看!我在学校也是校花呢,怎么就入不了你的法眼呢?”

“你骗我。”陈点点毫不示弱。

“你以为你多好看?”王斌坏笑着说,“我也是救一下阶级姐妹!”

肖天明躲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真的是我?怎么那么难看?”楚静傻傻地看着结婚证上的合影,上面已经盖了红章。

“我不需要知道,我可以等。”

“不是。”

“我是一个没有影子的男人。”

“我不是做梦吧?”

“那么就让我成为一个没有影子的男人的妻子。”

“不够!”楚静高喊一声,再次吻住王斌,措手不及的王斌被她一下子按倒了。在油漆点点的地面上,两人流着眼泪滚在一起。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能不能回来……”

“我要娶你。”王斌松开楚静,抚摩着她的头发。

陈点点一下子用嘴唇堵上他的嘴,喃喃地低语:“我不许你这样说……”

王斌流着眼泪不说话,只是抱住楚静,紧紧的,紧紧的。楚静吻着他的嘴唇:“如果你心里苦,就咬我吧,我不怕疼的。”王斌一下子吻住她的嘴唇疯狂地吻着她,楚静全身发软依赖在王斌身上。

楼道里面,楚静抱住了王斌捂着自己的嘴压抑地哭着。王斌没有任何表情,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

“确定。”王斌深深地点头。楚静哭出声来,转身抱住王斌:“王斌,你知不知道你多讨厌?你知不知道你多讨人心疼?我吃错药了让你这么欺负我……”

“扎着了吧?”肖天明问。

“你确定?”

“我喜欢。”陈点点把脸贴在他的胡子上幽幽地说,“我们结婚吧,我给你怀个孩子……”

“我要你做我的妻子,楚静。”王斌声音嘶哑。

肖天明抱紧陈点点柔弱的身躯,感受着她激烈的心跳:“我会娶你,等我回来。”

“你要的是个家,不一定是我……”楚静闭着眼睛任凭眼泪流。

陈点点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不——”

背对王斌的楚静手颤抖一下,刷子头掉在油漆桶里面杆还在晃着。王斌慢慢走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楚静,楚静闭上眼睛眼泪唰地就流出来。王斌贴着她的脸闭上眼睛,久久无语。王斌的喉结嗫嚅着,几次想说话,但是都咽了回去。按照工作纪律,不该说的是肯定不能说的。他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彭湃,声音嘶哑:“楚静,我们结婚吧。我真的好想有个家了……”

肖天明理智地平静自己的情绪:“等我回来,我们结婚。”

“没什么。”王斌低沉地说,“我想抱着你。”

“我就不——”陈点点哭着说,“我在向你求婚,你不要拒绝我……是我在向你求婚啊!”

“楚静。”王斌的声音有些颤抖。楚静背对着他奇怪地问:“你怎么了?神神叨叨的?”

肖天明无语了,心如刀绞。

“你有你的工作嘛!”楚静笑着说,“再说我又不是娇小姐,老百姓家的闺女什么干不了?”

这是一个秘密的世界,走入这个秘密世界的人都要接受这个秘密世界的煎熬。无论男女,无论是属于这个秘密世界的人还是爱着他们的人。这就是游戏规则。

王斌看着楚静刷完一面墙壁用手背擦着自己的额头。楚静笑笑:“看,我的水平还可以吧?”王斌抬起头,主意已经打定。他冷峻的脸上露出内疚:“难为你了,我出差的时候你自己布置新房。”

冯云山面色铁青,久久无语。他看着面前一副豁出去的架势的王斌和冷静的楚静,竖起一个手指头晃了晃,还是把话咽下去。王斌心里有些难过,但还是迎着冯云山的目光。冯云山冷冷地瞪着他们,许久才挤出几个字:“你们要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不用说了,决定权在你。”楚静无力地笑笑,继续拿着刷子给简单的新房刷白漆,“真的,我什么都不想听。是职业习惯,也是我自己的习惯。是我选择的你,如果你有什么想法都不怪你。”

“知道。”王斌面不改色,“我们已经详细汇报了。”

“楚静,我有话对你说。”王斌看着正在粉刷新房墙壁的楚静。

“你们在破坏我的行动计划!”冯云山压抑自己的暴怒。

肖天明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拿起那颗烟自己默默地点燃了,抽了一口让自己沉浸在辛辣的烟雾当中。他的心情很平静,因为他从报名开始就在期待这一天。如果说肖天明最开始希望参加情报工作带有男人本能的冒险挑战精神,那么经过这段时间的工作实践他已经学会冷静地看待自己现在从事的工作——一个需要付出巨大牺牲的秘密工作。

“没有任何外人知情,我不知道冯局长说的破坏到底在哪里。”王斌并不退让。

“你等于人间蒸发了。”冯云山不动声色地强调。

“那个陈点点——不是外人吗?”

“还可以和我女朋友见面吗?”肖天明问得很认真。

“她是肖天明同志的爱人!”王斌斩钉截铁。

“一个月。”冯云山淡淡地说,“你直接属于我领导,不和局里其他干部发生任何横向联系。所有的工作关系你要全部断掉,手机、呼机全部换掉,号码以及你的化名等只有我可以掌握。你虽然还在北京,但是你等于人间蒸发了。明白吗?”

“他们结婚了吗?!”

“我有多长时间准备?”肖天明仔细想着。

“所以我们请求局长批准,让肖天明同志结婚!”王斌看着冯云山。

冯云山仔细地看着肖天明:“你准备一下吧,有外派任务。你的身份是自由摄影师,所以你要尽快熟悉你的掩护身份,从形象和气质上都有一个比较大的变化。胡子和头发就不要再收拾了,长起来。你先去电影学院摄影系进修,那里正在办一个图片摄影进修班,业余时间自己去找个影楼的工作。你顺便多接触一些朋友,熟悉国内外摄影界的环境和一些习惯用语,更重要的是把你自己推广出去,让这个圈子的人知道你。”

“好你个王斌!”冯云山终于止不住火了,“你成心给我上眼药是不是!谁让你们去找肖天明的!谁让你们去找陈点点的?!——你的党性原则哪里去了?!”

一股热血和一种豪情涌上肖天明的心头,他看着冯云山:“请冯局长安排工作,我将万死不辞!”

“报告冯局长,是我的主意。”楚静说。

“你在学校的专业是英语,第二外语选择的是日语,两科的成绩都非常出色。”冯云山缓缓地说,“你的籍贯是福建蒲田,8岁跟随父母到深圳生活,所以你会说一口本色的闽南话和流利的粤语。你自小学习美术,而且摄影也不错,在杂志上发表过作品。你已经在机关工作过一段时间,执行过几次比较重大的专项工作,熟悉工作流程,业务也很突出——肖天明同志,今天我跟你谈话就是要告诉你,你的情报干部生涯从今天才算正式开始!”

“你的问题——一会儿再说!本来我认为你是个原则性很强的女干部,我批准你们结合是放心的!没想到你们串通好了一起瞎胡闹!”冯云山冷冷地说。

冯云山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肖天明深呼吸:“冯局长,我明白了。您安排吧,我随时可以出发。”

“我们可以结婚,为什么肖天明不可以?”王斌问。

肖天明转过脸去看冯局长,在他的笑容里面似乎想探什么。肖天明的声音低沉稳健:“钱壮飞,原名钱壮秋,亦名钱潮,1895年生于浙江,1926年在北平参加中国共产党。1927年在周恩来同志直接部署下打入敌特组织任要职,和李克农、胡底三人共同战斗在敌特的心脏,并称为我党隐蔽战线的‘龙潭三杰’。他在关键时刻送出了当时特科负责人叛变投敌的情报,为党的早期革命斗争做出了突出贡献……”

“肖天明同志马上要执行派遣任务,这是第一;第二,那个陈点点的情况摸底了吗?!”冯云山压抑心头的怒火,“我们都是党的情报干部!结婚是有严格的政审条件和手续的!——这是你们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事情吗?!”

肖天明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引起了这位老情报干部的特别注意。冯云山若有所思地笑笑:“这么说吧,你记得受训的时候我给你们讲过钱壮飞同志吗?”

“陈点点同志的情况,经得起任何组织部门的审查!”王斌毫不退让,“冯局长可以出示正式公函,进行相关调查。”

“其实,从你受训开始,我就一直在观察你。”冯云山认真地说,“仔细地观察你,甚至是在头脑里面不断地回放你在生活和工作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

冯云山冷冷地看着他:“出了问题怎么办?!”

“没有没有,您是局长,要把握战略层面的工作,怎么可能随时关注像我这样的年轻干部呢?”肖天明急忙说,“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

“我负责。”王斌说。

冯云山看着肖天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直没关注你?”

“我也负责。”楚静跟着说。

肖天明也笑了,那颗烟还是没敢点:“冯局长,我不是紧张,是尊重您。您不仅是我的领导,还是功勋卓著的老前辈。第一次和您单独聊天,我当然不敢太放肆。”

冯云山长出一口气:“如果出了问题,开除你们的党籍公职都挽回不了这个损失!肖天明是肩负特殊使命的情报干部!”

冯云山自己叼着一颗,肖天明急忙给他点火。冯云山抽了一口笑笑:“你不用那么紧张,我又不是豹子吃不了你!”

“情报干部,也是普通人。”王斌低声说。

“抽烟。”冯云山递给他一颗中华,肖天明小心接过来。

冯云山的心被打了一下,沉默了。他的眼神瞬间变得苍老,犹如一只变得衰老的豹子,见过太多的血腥悲剧,心中隐藏的悲怆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出来。但是锐利却从未消失,再老也是豹子。

“是,冯局长。”肖天明说。

王斌低下头,他太熟悉冯云山的每个眼神了。

“小肖,”冯云山的声音也是十分缓和,“我找你随便聊聊。”

“你们啊……”冯云山无奈地苦笑一下,“你们太年轻了,太年轻了……”

冯云山看着肖天明,点点头:“坐。”肖天明更觉得摸不着头脑,只好按照局长的示意坐在长沙发上,冯云山缓步走过来坐在他身边。肖天明立即起立,冯云山伸手示意他坐下。肖天明坐下,不敢乱动,心里不是紧张而是十分紧张。

他叹口气:“你说得没错,情报干部也是普通人。我可以理解你,但是你们事先不请示我就擅自行动,我要严厉处分你们!”

冯云山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案卷夹,而是背着手站在屋子中间声音缓和地说:“进来。”肖天明走进办公室,随手关上门:“冯局长,您找我?”

王斌和楚静都不说话。

“走走走,我们一起下去!”楚静拉起陈点点笑着跳下去。两个女孩欢笑着掀起水花袭击雷鹏,雷鹏躲闪着高喊:“我说你们一个大嫂一个二嫂不能欺负我吧?”

冯云山举起右手食指疲惫地晃了晃:“陈点点的情况,我要摸底。今天晚上,我要在这个办公桌上看到她的详细情况报告。不许外传,不许任何人知道。”

楚静忍不住笑了,这段时间她难得笑得这么开心。雷鹏游到池子边上:“我说你们笑什么呢?谁下来啊,怎么就我一个人游啊?”

“是。”王斌低声说。

“他才不喜欢我呢!”陈点点认真地说,“他爱我!”

“她父母同意吗?”冯云山问。

陈点点似懂非懂,但还是乖巧地点点头。楚静笑笑,摸摸点点的脸:“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可爱呢?难怪明子那么喜欢你。”

“她去找她爷爷、奶奶了,希望通过二位老人做通她父母的工作。”楚静说。

“复杂倒是不复杂,只是很重要。”楚静平静下来,“这对你和他的一生都很重要,我想还是应该他来告诉你。好吗,点点?”

“她结婚,找她爷爷奶奶干什么?”冯云山觉得奇怪。

“这么复杂啊?”陈点点不明白。

“她的爷爷奶奶,解放前曾经是北平地下党城工部干部。”王斌说,“在刘仁同志领导下做过辅佐义军队的和平起义工作,解放后调离情报口,在政府机关工作,都是局级干部离休。我在内部资料上已经查到二老的名字,情况属实。”

楚静睁着眼睛想了半天,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点点,我不是不跟你说,这件事情我想还是他自己告诉你比较好。”

冯云山眼睛一亮,绝对是一丝欣慰的苦笑:“世界很大,也很小。你们去吧,如果情况确实属实,而且女方家长同意,我可以签字。”

“他问过我知不知道这个人,我本来还以为是香港歌手李克勤呢!”陈点点说,“静静姐,李克农到底是谁啊?”

“在哪里登记呢?”楚静问。

楚静愣了一下:“你为什么问这个?”

“女方户口所在地吧,单位现在不能开公函,我个人以局长的身份出个证明。先结婚登记,剩下的手续等肖天明回来补办。”冯云山想想说,“负责登记的同志你们要联系好,必须是五年以上党龄的老党员,政治上要绝对可靠才可以!明白吗?”

“李克农是谁啊?”陈点点认真地问。

“是。”王斌点头。

楚静笑笑拉住她的手:“说吧,什么事儿?”

“除了女方的爷爷奶奶和父亲母亲,我代表肖天明这边,你们两个可以出席。”冯云山说,“地点我来安排,你们不要说出去。”

“那你记得呼我!”陈点点着急地喊着,肖天明回头笑笑:“知道了,我走了。”陈点点看着肖天明的背影发呆,她起身出了池子走到楚静身边坐下:“静静姐,我问你一件事儿。”

“雷鹏可以参加吗?”楚静问。

肖天明蹲下笑笑:“还不一定呢,等我呼你啊。”说完捏捏陈点点的脸蛋,起身走了。

“可以。”冯云山说,“仪式前半天再通知他,事先不许任何人知道。去吧。”

“啊?”陈点点愁眉苦脸地游到岸边,“你又要出差啊?”

干儿子和儿媳妇这两个让他心疼又头疼的部下出去了,冯云山长叹一口气。他在空旷的办公室慢慢踱步,也许他有些小小的犯规——但是,他不想让他的部下在出生入死之前留下这个遗憾。因为,他已经见过太多的遗憾。

楚静看着他,想问又憋回去了。肖天明无奈地对陈点点喊:“点点,我回公司一趟!你们玩儿吧,回头鹏子开车送你回家。”

“奶奶,你跟爷爷结婚的时候,知道他是地下党吗?”

“知道了,马上回去。”肖天明答应着,他拿着手机苦笑一下。

陈点点靠在奶奶身边问,奶奶正戴着老花镜看小说,听言一笑:“我说点点怎么那么好,突然想起来看爷爷奶奶了?原来是打算揭爷爷奶奶的老底了!都一把年纪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个业务得你来谈,回公司。”冯云山的口气很缓和,却不容置疑。

“没有啦!”陈点点不好意思地说,“随便问问啊。”

肖天明愣了一下:“周末找我?”他游过来上岸,走过来拿过电话看看,神色严肃地按下:“喂?”

“你奶奶啊,当年那可是北京大学的一朵花!”奶奶笑着说,“你爷爷是大学老师,会煽呼,好演讲。为了追你奶奶,那是天天演讲啊,就在你奶奶宿舍楼底下!”

“你帮我看看是谁,没要紧的你就帮我接了吧!”肖天明在下面正在和陈点点一拨与雷鹏打水仗。楚静从肖天明的包里面翻,警官证下面放着手机。她拿出来一看来电显示上写着“老板”,脸色变了:“是老板找你!”

正在阳台伺候花的爷爷听了,赶紧起身说:“哎哎,我演讲可是组织安排给我的任务!怎么就成追你了呢?那是谁追着我要我签名来着?谁为了多看我一眼参加文学社来着?谁为了跟我对话,专门连夜看《资本论》来着?第二天眼睛跟熊猫一样,学俩名词就挂嘴边上!”

楚静正在想什么,旁边放着的包里手机在响。她仔细听听,喊:“明子!你的电话!”

“去去去!”奶奶不乐意了,“伺候你的花祖宗去!我跟孙女揭发揭发你,谁让你这辈子一直压迫我!”

“你就笨蛋吧你!”雷鹏把饮料放下笑着,“连你老婆都游不过,还好意思说!看我的,咱好歹也是解放军体育学院毕业的!”他跑着一个弹跳鱼跃径直跃入水中。

爷爷笑笑:“点点,我跟你说啊!你爷爷当年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啊!20岁就当了大学教员!你奶奶这个毛丫头一直追着我给我写信来着,我后来心软就答应她了!”

“鹏子!”肖天明被陈点点抓住了从水里钻出头,“下来玩儿啊!我游不过她!”

“你个倔老头子,你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卖了!”奶奶先是怒,后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真没多心。”楚静说,“他心里的苦我都知道,我也不会多想什么。”

“奶奶脸红了!”陈点点跟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叫起来。

“我是着急当干爹!”雷鹏嘿嘿笑着拿过一瓶饮料打开插上吸管,“他今天去看过去的女朋友,你多想了吧?斌子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越这样越说明他以后会对你好。”

“没有没有!一把年纪了我怎么可能脸红呢?”奶奶赶紧正色道,“我跟你说啊点点!你爷爷最不地道了,不仅把我追上了还把我拉下贼船!”

楚静脸上红了一下,没笑出来:“别胡说,什么恐婚症?八字没一撇呢,就你着急喝酒!”

“怎么是贼船呢?是革命的船嘛!”爷爷不生气,嘿嘿笑着。

“是不是王斌欺负你了?”雷鹏一脸坏笑,“这恐婚症还真明显啊!”

“是是是!革命的船!”奶奶说,“就你高明,成了吗?”

“没事儿。”楚静笑笑拿起一瓶饮料叼住吸管,“我可能最近有点感冒。”

“奶奶,那你知道爷爷是地下党,害怕过吗?”陈点点问。

雷鹏爬出池子抹把脸:“怎么了?你的脸怎么那么白?”

“害怕?顾不上害怕了。”奶奶笑着拍拍陈点点的额头,“那时候我们一心都在期待建立新中国,真没想过什么害怕不害怕!那个时候的人很单纯,就是为了劳苦大众得到解放!”

楚静无力地笑笑:“我身体不太舒服。”

“做地下工作,是周恩来同志在延安交给我们那批青年学生的任务。”爷爷也严肃起来,“李克农同志专门给我们讲话,谈到深入龙潭虎穴的危险性,但是你爷爷还是来了北平!怕什么?!干革命的就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就算砍了我的头,下辈子我还是共产党!”

楚静穿着紫色游泳衣坐在游泳馆边上的凉椅上出神,雷鹏从水里钻出来:“下来游泳啊!”

“哇!”陈点点鼓掌,“爷爷你好棒啊!原来你也知道李克农!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

“扑通!”穿着嫩绿色游泳衣的陈点点非常漂亮地一个前跃钻入碧水中,水花很小。她用标准的自由泳在水中穿行,如同美丽的海豚。靠在这边水里的肖天明笑着看着陈点点从那头游过来,举起右手:“看你能不能抓住我啊!”他憋足一口气钻入水中潜泳,陈点点见状笑道:“就你啊?我在体校游泳队的时候你还狗刨呢!”她憋足气下潜,追逐肖天明。

“当然知道了,他当时是社会部部长,是主抓地下工作的。”爷爷笑道,“你爷爷怎么可能不知道李克农同志?不过我告诉你这些干什么?你也没问过我啊?点点,你今天怎么想起来问这些了?”

一老一少两只右手紧紧握在一起,温暖和力量在一瞬间传到他们的全身、他们的内心。目光交碰之间似乎有一种看不见的信仰在燃烧,燃烧着两双同样锐利的眼睛。

陈点点脸上的红晕消失了,她低下头开始擦眼泪。

冯云山的声音变得坚定:“由此上溯到1840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怎么了,点点?”奶奶急了,“谁欺负你了?是不是你爸爸?我马上打电话让他过来!”奶奶说着就拿起电话,陈点点急忙按住电话:“没有,奶奶!”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王斌看着冯云山的眼睛。

“那点点怎么哭了?”爷爷也赶紧走过来,着急地问,“工作不顺心?”

王斌也笑了,握紧冯云山的手。冯云山看着他年轻的脸、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坚毅的神情,点点头:“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不是。”陈点点低声说。

冯云山露出一丝狡猾的笑意:“我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那你说啊,到底怎么了?”奶奶拉住陈点点的手,“快说啊?”

王斌的右手放在冯云山粗糙的手背上:“你老了,所以我长大了。”

“爷爷,奶奶……我……”陈点点脸涨得通红,流着眼泪欲说还休。

冯云山摘下墨镜,把右手缓缓地放在墓碑上声音颤抖着:“你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点点,你说啊!”爷爷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爷爷给你做主!”

“但是他们不会被党和祖国遗忘,不会被我们的事业遗忘!”王斌坚定地说,“党和共和国的旗帜上面,也有他们的鲜血!我们的同志或许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是会知道因为他们的牺牲才有我们事业黑暗当中的辉煌!”

“到底怎么了?”奶奶也着急地问,“点点,奶奶最疼你!你说啊!”

“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消失,会和他们一样彻底被人遗忘。”冯云山缓缓地说。

“爷爷、奶奶。”陈点点抬起头诚恳地说,“如果我也嫁给一个地下党,你们同意吗?”

王斌把手里的百合花轻轻放在墓碑前,起身摘下墨镜:“就和我父母的墓碑一样,没有照片也没有真名。他们永远消失在黑暗当中,只有我们来纪念。”

爷爷奶奶当即就震惊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爷爷站着愣了半天,慢慢坐在沙发上。陈点点看着他们:“我爱他……”

“渝洁也不是她的真名。”冯云山起身看着墓碑上的妻子、女儿声音低沉,“她的真名我也不能告诉你,只有组织才可以掌握。如果是你我埋在这里,连照片也不会有的。”

“是情报干部?”奶奶慢慢明白了。

转过几个弯,有一个普通的墓碑。冯云山缓缓低下身将一束“勿忘我”放在墓碑前。这是一个合墓,墓碑上的照片是从三口之家黑白合影上剪下来的母女。母亲娟秀温柔,面带笑意,女儿尚在襁褓之中面对镜头可爱至极,墓碑上没有更多铭文——“爱妻渝洁与爱女囡囡之墓”。简单到了不能再简单的地步,没有日期,也没有落款。但是王斌还是一眼看出,这是冯云山的手书。

陈点点点头,眼泪又下来了。

王斌点头,冯云山看着他:“我相信你会挺过去,也相信你会正确处理你的感情问题。走吧,去看看你的干娘和姐姐。”

爷爷奶奶都久久不说话,看着在自己眼里还是个小丫头的陈点点。陈点点泪光盈盈地看着爷爷奶奶的眼睛:“爷爷奶奶,你们同意吗?”

“楚静是个好干部,是个好女孩。”冯云山说,“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思想的波动伤害了她的幸福,还有你自己的。现在发生的情况,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我不是想干涉你的爱情,你们都是我的部下,从领导的角度来说,给你做做思想工作也是没错的。对吗?”

爷爷奶奶还是不说话,这真是一个绝大的难题。不过……

王斌点头:“我明白。”

“肖天明同志,陈点点同志,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正式结为夫妻。我代表局党委对你们表示祝贺,为你们的相爱也为你们的结合。”冯云山穿着笔挺的干部服,严肃当中带着一丝和蔼。他的干部服上还别着“证婚人”的礼花,红色的礼花黄色的字迹,衬托着他苍老、沟壑密布的脸。这已经不知道是他主持过的第几个部下的婚礼了,其中也包括王斌父母的婚礼。

“另外,你和楚静的婚事我要过问一下了。”冯云山说,“我知道你的思想现在肯定有波动,但我想你也明白,即便她活着,你和她也是不可能的了。政治就是政治,是残酷无情的;即便她主动回来,事情的结局也是不能改变的。她要承担法律责任,当然主动回来会得到宽大处理,如果有立功表现那就更好。但是,这不可能改变事情的性质。你明白吗?”

也许正是看了太多的生离死别,他的嗓音带着些许嘶哑。而面前的新人,还是那么年轻,风华正茂。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年轻的脸孔似乎逐一浮现出来,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却又被自己强行压下去。胡子拉碴的肖天明穿着整洁的西服,和漂亮可人的陈点点站在自己面前。

王斌点点头:“我服从组织安排。”

这是一个背靠山区的独立小楼,是一个基本不怎么动用、专门接待重大客人的安全点。为了这次特殊的婚礼,冯云山签字动用了这里。出席婚礼的除了他和王斌等三个年轻的同志,还有陈点点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除此以外再无他人。婚宴的酒席都是雷鹏出去订好,自己开车拉来的。空旷的大厅简单布置以后,有了结婚的喜气,大红喜字贴在墙上带来一股暖意。虽然这是一个在当代中国空前简朴的婚礼,陈点点却依旧化了自己有生以来最漂亮的新娘妆,穿着红色合身的旗袍,眼影遮盖了哭肿的眼睛。

“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她,你的直觉是不能作为我们工作的依据的。”冯云山说,“当然,这可以作为工作的一个方向。不过这不是你的工作范围,你可以提出你的看法,不过你不要插手也不要过问,明白吗?”

冯云山点点头:“从现在开始,希望你们相亲相爱,在建设祖国、保卫祖国的道路上携手并进。”

王斌没说话,惨淡地笑笑:“如果真的是她,她是在给我们报信。”

陈点点看着自己的亲人,咧开嘴想笑却先涌出早已酝酿的眼泪。妈妈已经泣不成声,爸爸带着微笑看着自己;而爷爷奶奶还是那么慈祥……她拉紧肖天明的手,突然问:“黑社会,你会一辈子爱我吗?”

冯云山点点头:“坚强点,没有挺不过去的坎儿。”

“我会。”肖天明握紧她的手。

王斌深呼吸,转身面对冯云山:“走吧,我好了。”

“一生一世?”

冯云山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说话。

“一生一世!”

拂晓的墓地,晨色刚起。一束百合花放在韩晓琳的墓碑前,戴着墨镜、穿着黑色西服的王斌站起来看着甜甜笑着的韩晓琳。冯云山戴着墨镜、穿着黑色干部服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王斌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声音颤抖:“我知道Linlin是你……回来吧。”

“妈,他会对我好,你听见了……”陈点点颤抖着声音说。妈妈哇地哭出声音来:“点点,你早跟妈说啊!妈一点准备都没有啊……说结婚就结婚,妈真没想到啊……”

眼泪混合着汗水从他的脸上滑落,他闭上眼睛在音乐当中无声哭泣。

“妈,我很幸福……”陈点点抽泣着,“真的,我爱他……”

我知道……是你。

“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爸爸忍着眼泪搂住妈妈,“天明,点点年龄比你小,从小我们就娇惯她。你要多体谅她、多担待她,她从学校走出来就直接进了你肖家的门。你是老大哥,又是党员,多让着她。”

Linlin,我知道是你。

“……爸爸、妈妈……”肖天明喊出这两个陌生的词,“是我对不起你们,我现在不能照顾点点。等我回来,我会好好疼她。你们放心吧,点点是我最爱的女孩,她是我的妻子。我会珍惜她、会爱护她,一生一世!”

酒吧里面已经换了迪曲,变幻的灯光下面王斌投入到舞动的人群当中。他年轻却历经沧桑的脸并没有和别的年轻人显出特别的不同,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掩饰不住的忧郁,并不能被这疯狂的舞动完全驱走。

陈点点靠在肖天明的臂弯里,擦去眼泪。肖天明转向爷爷奶奶,和陈点点一起鞠躬:“爷爷、奶奶……您二老是我的老前辈,是曾经为了人民解放战争立下汗马功劳的老战士!从此以后,我就是您二老的孙女婿,就是您二老的亲孙子。感谢您二老对我和点点婚事的支持,没有你们的支持,就不会有我们今天的结合。我会牢记您二老的嘱托,请您二老放心!”

“如果心情不好,明天我们去爬山吧。”楚静低声说。王斌回过神来,看着喧闹的酒吧声音发涩:“我没事,明天我答应跟冯局长去墓地的。”楚静不说话了,只是点点头。王斌拿起啤酒一饮而尽,擦擦嘴拉起楚静:“走,跳舞去!”

“对点点好,才是真的对我们好。”爷爷的声音很苍老,“你也是国家干部,我不跟你说那么多大道理。完成任务,注意安全。”

摇滚歌手唱完了,酒吧里面一片欢呼雀跃。王斌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眼中还残存些许。他深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一切都那么陌生。楚静把他手里已经熄灭的烟头拿下来,按在烟灰缸里面。王斌把纸巾揉团扔进去,看着欢呼的人群发呆。

“是。”肖天明恭敬地说,“爷爷,我记住了。”

王斌再也忍不住了,他低下头捂住眼睛。一张纸巾轻轻塞在他的手里,楚静坐在他的身边默默无语。王斌拿纸巾捂住眼睛,无声地抽泣着。楚静没有问他为什么,做这个工作的人都没有互相刨根问底的习惯。常常是在一个办公室对面坐着,但是互相都不清楚对方到底在负责什么,所以经常出现大多数干部都下班回家了,但是有的干部却长年累月加班加点,累病了悬着吊瓶输着液工作,甚至出差也不可能有人搭手帮忙的情况。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别人的工作你不能帮忙,不能插手——这是情报单位不可改变的工作性质,你的工作只能你自己完成,累病了也没法换人你就得硬顶着,说起来似乎很不人道、很不体恤干部——但是情报工作就是决定了也只能这样做。所以楚静虽然隐约知道王斌他们在境外遇到了突发情况,但是具体怎么回事也是一无所知的,她也不想知道。不该问的不要问,已经是她骨子里面的意识。

接下来就是年轻人的时间了。雷鹏把自己心爱的爱尔纳·突击国际特种兵比赛纪念章送给肖天明,这是他在军体院的教官去参加比赛的时候的荣誉,因为自己是教官最得意的格斗专业学生,所以送给自己作为毕业留念,他一直珍藏着;然后又把一双阿迪达斯的慢跑鞋送给陈点点,粉红色的很漂亮。他笑着说:“点点跑慢点,别让肖天明这个笨蛋追不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你……喔……我的姑娘……

陈点点脸红了,笑:“这不都嫁给他了嘛。”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王斌和楚静送了一对情侣手表。楚静笑着把手表戴在陈点点光洁如玉的手腕上,王斌则给肖天明戴上,带着一种坏笑。肖天明真诚地说:“斌子、楚静,谢谢你们。”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谢我们没有用,是你命好。”楚静笑着亲了陈点点脸颊一下,“点点多好一个姑娘,你说你的命怎么那么好呢!点点,他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收拾他!”

这时我才知离不开你……喔……姑娘

陈点点红着脸点头。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我错过的那一次是我一生的痛。”王斌看着肖天明的眼睛说,“所以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你错过这一次!人的命运往往就在瞬间改变,没有地方买后悔药!好好心疼点点!这是我的嘱托!”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肖天明看着王斌眼中隐含的泪花,点头。楚静错开脸,和陈点点说着女孩之间的私房话。

我看着你默默地说……喔……不能这样

老人们坐在酒席上已经开始喝酒。冯云山端着酒杯站起来,示意大家都坐下:“第一杯,我敬二位老前辈。别的什么都不说,作为晚辈我只有努力工作才能报答你们对我和我的干部的信任!我干了!”他一饮而尽,雷鹏急忙倒酒。

你要我和它们一样

“第二杯,我敬点点的父母。”冯云山看着陈点点的父母深情地说,“请二位原谅今天如此仓促、简陋的婚礼。我内心是非常歉疚的。你们养育了一个好女儿,今天她成了我们年轻干部的妻子,成为我们的亲人!我感谢你们,真心感谢你们深明大义!我保证,你们的女婿回来的时候一定会补办一个隆重的婚礼!这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这也是我欠你们的!”他一饮而尽。

你要我留在这地方

他转向肖天明和陈点点:“第三杯,我敬你们二位新人。很多话压在我心里,一言难尽,我也不能说。在未来漫长的人生道路上,作为他的妻子你要牺牲很多,也需要你更多的理解和宽容。也许你一生都不会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会是一个出色的男人!”

萨克斯手戴着红五星军帽加入合奏,摇滚歌手对着麦克风低沉吼出:

陈点点举着酒杯:“谢谢冯局长……”

王斌的眼睛浮出一层泪意,很多往事都在眼前再现。韩晓琳那走向女生宿舍的孤独背影,那跃动的马尾巴……那受训的日日夜夜,那撕心裂肺的思念和哀痛……

深夜。陈点点紧张地坐在床上,肖天明局促地坐在她的身边。陈点点呼吸急促,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肖天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想了半天:“我给你倒杯水。”

我不知不觉已和花儿……喔……一样……

陈点点看着肖天明倒水的身影,突然紧张地问:“我真的结婚了?”

我说你最善良

肖天明回过头:“好像是,我去看看结婚证。”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

“什么好像是啊?!你这人!”陈点点气哭了,“我怎么就嫁给你了呢?!还好像是!”

我不知不觉忘记了……喔……方向

“我,我也觉得是在做梦啊!”肖天明赶紧解释,“点点,你别哭啊!”

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陈点点推开他的手,肖天明尴尬地站在那儿。陈点点抬起头看着肖天明,呼吸急促:“你抱抱我……”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

肖天明伸出手试探地抱住了陈点点,陈点点一把抱住他,抱得很紧很紧。她闭着眼睛深呼吸:“不许出事,答应我!”

和音当中,摇滚歌手弹着吉他开始下个段落:

“嗯。”肖天明点头。

坐在酒吧角落的王斌抽了一口烟,在喧闹当中保持着他的冷峻。但是歌声已经在撞击着不为人知的内心,在他的内心世界里面出现了韩晓琳那曾经甜甜的笑,那未名湖边的芦苇丛,那含着哀怨热泪的明眸……

“还有——我不管什么情况,你碰了别的女人不许告诉我,我不想知道!”陈点点闭着眼睛说,“我要你骗我,骗我一辈子!”

陈点点跟着摇滚歌手激动地唱着,脸上淌着眼泪。肖天明站在她的身边,也跟着节奏嘶哑地吼着。雷鹏满头大汗地脱下T恤挥舞着仰面高吼:“好——”

肖天明苦笑:“你以为我……”下面本来想说“你以为我是怎么工作的”,但是他马上下意识地咽下去了。

你的惊奇像是给我……喔……赞扬……

“我是个傻女孩,我爱一个人,只想对他好。”陈点点闭着眼睛流下眼泪,“我是你的妻子了,我会对你好。”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肖天明无声地抚摩着陈点点的脸。

你问我要去向何方

“什么时候走?”

我不敢抬头看着你的……喔……脸庞

肖天明想了想,还是没说。

并没有话要对你讲

“我不问了。”陈点点泪盈盈地睁开眼睛,“我可以不问任何关于你工作的事情,但是你答应我,在走之前要告诉我!我求你了,好吗?”

我独自走过你身边

肖天明点点头:“我会的。”

在有节奏的掌声和无节奏的口哨声中,前奏带着苍凉的味道响起。摇滚歌手弹着吉他随着节奏点着头发蓬乱的脑袋,用嘶哑的喉咙呐喊着爱的箴言:

“我爱你……”陈点点紧张地闭上眼睛,“吻我。”

整个星期五酒吧楼上楼下顿时全场雷动,口哨和欢呼四起。陈点点举着荧光棒高兴地流着眼泪跳着欢呼着:“崔健——我爱你——”

肖天明俯下头轻轻吻陈点点的嘴唇,但是随即被陈点点抱得死死的。两个人紧紧抱着对方,跟长在了一起一样。好像,从来就没有分开过那样和谐。

“下面这首歌,献给我深爱的你们!”头发蓬乱、穿着旧国防绿军装的摇滚歌手站在麦克风前低沉地说,“《花房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