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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元笔记3

午饭后,我问橘小姐:“什么时候能出院呢?”最近这句话已经成了我的口头禅。

这些日子,每次醒来都觉得体力在一点点恢复。身体健康了,精神是不是也同步呢?我想过也许脑移植手术会带来意外效果,但堂元博士说几乎不可能。我也是信口一说。

“快了。”她回答,这无疑是她的口头禅,但后面的话跟往常不同,“不过今天有礼物哦。”

无聊的日子持续了数周,其间我一个不漏地接受了种种检查和测试。博士和两个助手什么也不肯告知,我究竟恢复得怎样呢?换绷带时在镜子里看看枪伤,至少外观正在恢复原状。据说外科整形技术进步很大。

“礼物?”

8

她两手端起盛碗筷的盘子,看着我笑眯眯地往后退,站在门边,说了声“请进”。

他舒服地靠着椅背,话里充满自信:“这一点你自己应该最清楚。”

门慢慢打开,出现一条纤细的胳膊。

“最后一个问题,手术最终怎样?能说是成功的吗?”

“啊!”我叫出声来。

“一定。”他的眼角皱起无数细纹,“还有想问的吗?”

细胳膊的主人探进头来,短发,还有鼻子上的雀斑,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请代向其他医生问好,转达我的谢意。”

“嗨,”阿惠说,“心情怎样?”

“还有从其他大学过来支援的,这所大学里相关的只有我们三人。”

用博士和若生的话说,我的前额叶语言区出了问题,完全说不出话,只是动着嘴唇,看着橘小姐。

我点点头,把脑提供者的相关资料还给他:“对了,报上写着医生团队,还有哪些医生?”

“从今天开始可以会客了,”她说,“媒体除外。我赶紧第一个通知了叶村小姐。”

“目的不是禁闭你。”

“早点告诉我就好了。”我终于能出声了。

“所以才那么严密封锁出入口?”

“动机很单纯,想给你个惊喜哦,很久没有兴奋了吧?”她挤挤眼睛,“好了,你们慢慢聊。”

“我们禁止媒体与你接触,条件是向他们提供你的恢复状况等信息。曾经有两个家伙无视这一约定,想方设法潜入这儿。”

她走出去,关上了门,我和阿惠还在默默对视。我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语言区还是有问题。

他的语气变得很不友好,这让我觉得不满足,但没有追问。

“惠……”

“时候到了会说的,现在说只会让你混乱。总之,希望你能理解的是,要解决的课题很多,至于谁的脑移植到谁的脑袋里,这问题还没到挑明的时候。”

我刚开口,阿惠便飞奔过来,长长的胳膊搂住我的脖子,带着雀斑的脸贴了过来。我紧紧抱着她瘦弱的身体,吻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听什么都不会吃惊的,请说吧。”

拥抱过后,阿惠跪在地板上,拉过我的手贴着她的脸:“太好了,果然还活着。”

“没错。其实,所谓灵魂不过是错觉—问题的重要性在这儿。”他看着我,咳了咳,“关于这个就不多说了,你还没准备好。”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肉体的一部分变成怎样无所谓吗?”

“活着呢。你该听说我得救了吧?”

“不可轻视。世上相信灵魂存在的大有人在,说它支配着肉体。但这么想的人并不强烈反对脑移植,因为他们相信脑也在灵魂支配之下。”

“嗯,但难以相信。你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稍稍放松脸颊,相反,他的表情严肃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被打中脑袋的?”

“灵魂?有死后的世界?”

“上班时,臼井告诉我的。”

“误解……是不是该叫误解呢……”他避开我的眼睛,欲言又止,“如果完全是误解的话,并没问题。假设人有灵魂……”

臼井是住我隔壁的学生,我们常去喝酒,有点交情。

“有什么被误解的吗?”

“吓坏了吧?”

“有一天你会明白。”他说,“看看报上的报道就知道,现在连你的姓名也没公开,这是和媒体的约定,直到人们能正确理解脑移植。”

“以为要死了—说我自己哟。大受刺激,心跳都要停了。”

“‘个人’是什么呢?”

“听说你每天都来。”

他摇头:“这可不行。脑移植潜在的问题大如冰山,其中之一就是‘个人’是什么。这个问题解决之前—大概本世纪内是解决不了了—不该去追问脑原来的主人。”

“还说呢!”阿惠把我的手使劲往脸上贴,“担心死了,根本睡不着。医院的人说你不要紧,得救了,可是不亲眼看见怎么能放心?看到你的信和照片,我高兴得哭了呢。”

我叹了口气。想到无数的幸运成就了现在的自己,不知不觉中全身充满力量。“我想去他的墓前祭拜,去谢谢他。”

我抱紧她,再次长吻。放开她的唇后,我看着她问:“知道我为什么能得救,做了什么手术吗?”

“遭遇交通事故,被夹在汽车和建筑物之间,刚送到医院就死了。我们与他亲属联系,发现他做过器官捐献登记,就是表明死后愿意提供脏器或身体的某些部分供移植使用,便调查了你俩的脑配型。”

“当然知道。”她眨着眼点点头,交替看着我的两只眼睛,“你被送到这家医院后,马上就有了世界首例超强手术的爆炸性新闻。报上写的是某公司职员A,我想,知道你被袭的人都猜出来了。但知道确切消息是在接到你来信的时候,一个姓若生的人告诉我的。”

文件最上面写着名字:关谷时雄。二十二岁,学生,双亲健在。

“原来在此之前没有正式通知你。”

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最下面的抽屉,从塞得满满的文件夹中抽出一本,哗啦啦地翻开,递给我。

“说是规定只告知直系亲属,但你没有亲人,就破例告诉了我,若生先生真好。”

“明白。”

“虽然有点神经质。”我笑笑,分开她的刘海,摸摸她漂亮的眉毛,“我的脑袋里,装着别人的零件。”

他摸着下巴,迟疑片刻,用手轻轻敲敲桌子,然后说:“好吧,但禁止外传。”

“真不敢相信。”

“它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想知道。”

“毛骨悚然?”

“这基本上是秘密。我们也没跟捐赠者家属说起脑移植给了谁。话虽这么说,可只要查一下当天被送到医院的病人,就很容易弄清。你真的很想知道?”

阿惠闭上眼摇摇头,短短的茶色头发摇得像小鸟羽毛。“很了不起。你将走过两个人的人生。”

“不行吗?”

“这么说我责任重大呀。”

博士闻言皱起眉头,鼓起脸颊。

“可是,”她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什么,“什么感觉?有什么和原来不一样吗?”

“那个捐赠者……我想知道为我提供脑的那个人的情况。”

“没有呀,什么都没变。”

“如果被枪击中的是心脏,移植了别人的心脏,你大概会很容易接受事实。刚才也说过了,根本不必把脑视为特殊的器官。”

“哦……”她一脸不可思议地歪着头。

我抱着胳膊,看着他的脚。我听懂了,却无论如何不能真实感觉到刚才说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刚才说就像是更换机械零件,真能这么想吗?“就算想提问……也无从问起。”我摇摇头。

“大家都好吗,新光堂的大叔他们?”

“以上是有关你手术的内容。有什么问题?”

新光堂是阿惠供职的画具店。我和那里的小胡子大叔已经认识四年了。

我又觉得不舒服了,但还不至于想呕吐。

“大家都很担心,可是也有些兴奋。”

“那是特殊保存液。一个是捐赠者的脑,取走了移植需要的部分,另一个是你损坏的脑片,两个都作为标本保存着。”

“兴奋?我遭了那么大的罪还兴奋?”

“泡在类似培养液的液体里。”

“不对不对,说兴奋不合适。我是说,虽然名字没被公开,但你不是成了世界名人吗?光是想到身边有这样的人,就总觉得难以平静呢。”

“我想,你昨晚已经看了保存库中两个玻璃箱里面的东西,那里面应该分别保存着两个脑的切片。”

“哈哈……”我能想象大家的心理。假如我和大叔交换立场,大概我也会有一样的心情。

我再次摸摸脑袋—那儿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的结晶,不,我能意识到这一点,本身就是奇迹的结晶。

“差点忘了,”阿惠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纸袋,“我想你大概会觉得无聊,就从店里带来了。顾不上买花了。”

听我这么说,他高兴地点点头:“没错。”

纸袋里是大大的素描本。我欢呼起来:“不愧是阿惠,知道现在我最想要的东西。”

“真是伟大的尝试。”

“出院前能画几张素描呢?”

“老实说,我们曾担心手续多少会花些时间。这是首例成人脑移植,还有,捐赠者也就是提供者的心脏刚停止跳动几个小时就取他的脑,能否得到批准也是个问题。并且,当时当然没法取得你的同意。我们召开了紧急审议委员会,也曾经担心保守意见可能会占大多数。然而,会议一会儿工夫就结束了,因为没有其他办法能救你。还有,大家都不想让十万分之一的奇迹溜走,这种意识起了作用。再说,在东和大学这也是久违的大课题。”

“我想在这些纸用完之前出去。真的谢谢你。”我抚摩着素描本的白色封面对她说,似乎马上就有了灵感。

我无言以对。

而后我跟她聊起了住院的日子,说到半夜发现自己的脑片时,她屏住了呼吸。

“是的,二十六,所有判断能否移植的项目都吻合,十万分之一的奇迹。”

“不好,都这时候了!”谈话告一段落时,阿惠看了看手表,顿时睁大了眼睛,“我是上班时间出来的。”

“啊?!”

“溜号了呀。”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深吸一口气说:“二十六。”

“突然来了电话,一听说能见你,我二话没说就飞奔过来了。”阿惠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将我的手贴在她胸口,“看,还在怦怦跳,像做梦一样。”

的确如此。“配型情况怎样?”

“我活着呢。”我盯着她,像在发表宣言,“我还不会死,还有很多想做的事。”

“这可没办法,总不能取活人的脑吧?”

“嗯。”她像放下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似的轻轻放下我的手,然后再次看着我,“你好像比以前靠得住了。”

“心脏死亡……是死人的脑……”

“哦?”没想到她这么说,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事实上最近心情很好,有重生的感觉。”

“对。你被送到这儿来的两小时前,有个病人心脏死亡。我们检查了他的脑,奇迹发生了。”

“我进屋第一眼看见你就是这种感觉,原来不是错觉呀。”她满脸开心,“我明天再来。”

“离现实近了很多,但二百人中只有一个,史无前例也不足为奇了。”刚才他说过假如找到适合的脑,这一“奇迹”就会发生,确实如此。“就是说,你们找到了适合我的脑?”

“等着你。”我说。

他接着说:“假如不能得到这种理想的脑,我们认为,只要其中一半,也就是十三个项目吻合,也能进行移植,但必须防止排斥反应。这种情况在二百人里能找到一个。”

她走出房间后,我不觉哼起了小曲。

“十万分之一……”我叹了口气。

9

“那只是一方面。跟其他项目相比,那只是低级别的问题。”他把右臂往前伸,“得从神经细胞开始说起。人的脑神经细胞有很多类型,也可以说是个性。可以断言,世界上没有神经细胞完全相同的两个人。考虑移植可能性的时候,我们的观点是,只要二十六个项目吻合就算合格,也不会有排斥反应。符合这个条件的,十万人中有一个。”

准许探视的第三天,同事葛西三郎来了。葛西一进病房就嚷嚷开了:“什么呀,不是好好的嘛。还住着宾馆似的房间,真是白为你担心了!”他是跟我同一拨进工厂的,性格活泼,这点和我正相反。我说给大家添了麻烦很抱歉,他的腔调和往常一样:“你根本不用在意,这种机会可难得有哦,休息个够就是了。这次休假是带薪吧?这么小气的厂子,这次还真让我没想到。”

“配型是指血型什么的?”

“厂里情况怎样?有点变化没有?”

“捐赠者,也就是脑提供者的问题。得到适时、新鲜的脑很难,就算有,还有配型的问题。”

听我这么问,葛西沉下脸挠挠下巴:“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条件是什么?”

“嗯……也是,这么短的时间,什么都不会变。”

“条件不齐备。”博士表情阴郁,“目前致力于脑移植研究的国家,只要有机会就跃跃欲试,但是不具备条件,所以至今没能实现。”

“酒井他们在背地里动不动就说,要马上炒了工厂的鱿鱼、走人时要揍厂长一顿什么的。可酒井这家伙在我们看来没干什么大事,也没什么清楚的想法,只是装模作样掩饰自己在混日子罢了。”

“可至今还没有过移植?为什么?”

“可不,还是老样子。”我叹气。

“不计其数。”

从去年开始,我们对厂长及其他上司越来越不信任,此前大家都闷在心里,没有表现出来。和上司关系恶化的导火线,是厂里生产的某种产业机械集中出了问题。我们机械师马不停蹄地奔赴客户那儿处理,结果发现,是机器附带的电源有问题,必须全部召回。具体产品缺陷并没公开,我们也被指示对客户要严守秘密。

动物试验阶段,那就意味着还没在人身上试过。“至今还没有我这种状况的患者?”

我们连日来熬夜作战,问题看似解决了,但还有些地方总弄不明白。我们的疑惑有增无减。

“胡说!”他瞪起眼睛,“你的伤怎么看都是重伤,不过受损的正好是动物试验阶段证明能成功移植的部分。”

出问题的电源是从某公司购入的,我们怀疑上头可能有人和那家公司扯不清。这并非只是简单的猜想,以前有过好几次类似情况,还有几次明显是和竞争对手串通一气,并且每次受命去擦屁股的都是我们这些一线工人。

“是指我伤得还不算太严重?”

反抗是理所当然的,明显的是接二连三有人辞职,年轻人居多。还有些人暂时没辞职但在等待机会—葛西等人大概属于这一类。剩下的人整齐地分为两类:一种人无意辞职,但也没干劲;另一种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忍耐着默默工作。后者中的多数人是从厂里借钱买的房子。

“如果你是我,在当时的情况下,会有同样的感受。然而,在检查了你的头部之后,我意识到如果奇迹发生,你有可能得救。所谓奇迹,就是手边有适合你的脑。我确信,你属于做了脑移植能得救的类型。”

我虽没借钱,但无疑属于后一种。我有时随大溜生上司的气,却没有勇气表明态度。这也是因为自己从职业学校开始受人帮助,从没想过其他道路。所以大家叫我“老实蛋”。

“真惨!”

“我说阿纯,你赚老板的印象分可以,可别做间谍呀。”休息时大说上司坏话的老员工注意到我也在场时经常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我不跟他们一起说坏话,只是默默听着的缘故。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他却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老实说,当时我认为治愈是没希望了。我们推测,就算你捡回一条命,意识大概也无法恢复了,但指挥内脏器官的部分没有受损。通俗地说,我们估计你会成为植物人。”

有人问过我:“你就没有一点牢骚?你究竟在想什么,觉得这样下去行吗?”

“没错,”他点头,“有必要说明一下你被送到这儿时的状况。子弹打入你的头部右后方,从右前方出来,也就是说,打穿了。”

我并非没有牢骚,也不是觉得这样挺好,只是一想到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就觉得无力回天,于是日复一日,得过且过。

“我就是其中一个?”

“可这样是不行的。”

“要说成人脑移植的话没错。”他说着拿过桌上的文件夹并打开,“之前的脑移植用的是胎儿脑片,因为学界认为如果神经细胞失去分裂能力,神经系统就无法正常连接。这种看法没错,但根据此后的种种研究,提出了成人脑移植在理论上可行的观点—这是个喜讯,在现实中,不得不进行成人脑移植的情况不在少数。”

听我唐突地来了这么一句,葛西一愣:“啊?”

“但这儿,”我指指报纸,“写着世界首例。”

“说厂里的事呢,总这样下去还是不行。”

“还只是低水平的阶段,不是把他人的一部分脑移植到患者脑里,只是把本人副肾的一部分移植到脑部的尾状核。没有明显疗效,但患者没出现异常情况,症状稍有好转。此后,作为阿尔茨海默病和老化现象的治疗法,脑移植研究开始形成气候。就在最近,有过在发生学习障碍的患者前额叶部分尝试移植的成功例子,这证明一九八四年黑鼠试验确认的技术在人身上也能应用。”

“你小子说什么哪,人家正说电影呢,怎么一下子又回到前面的话题了?”葛西苦笑,看似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说得就是,这样不行,越来越离谱。”

“这么早?!”我毫不掩饰惊讶。

“咱们不能做点什么吗?”

七年一个名叫丹的学者已经尝试写过报告。一九七六年有明确记载,把刚出生的黑鼠的一部分脑移植给成年黑鼠得以存活。之后脑移植技术以各种方式发展进步,一九八二年五月,在瑞典实施了以治疗帕金森氏综合征为目的的人脑移植。”

“越级上告?可工厂这么大,都不知道往哪儿告,并且告状得做好被炒的准备。”

“最近的科幻小说更先进了,再说脑移植不是什么新鲜事。一九一

“斩断万恶的根源固然重要,但我们首先该做的是改变自己,应该争取正当权利。如果因为上头胡作非为,自己就不好好工作,就和他们成了一丘之貉。”

“我还以为是科幻小说里的故事。”

“话是没错,可总提不起劲。”

“拿机器打比方的话就是电脑,出故障的部分可以修理,有时还可以更换零件。你不是机械修理专家吗?不能因为心脏部分受损就简单放弃—不,说心脏部分容易混淆,应该叫中枢部分。”

我摇头:“这种事不能辩解。”

“可……脑是特殊的。”

“嗯,也是,辩解不好。”

“不要把脑看成特殊的东西,它和心脏、肝脏一样,经过漫长的年月从单细胞进化而来。基督徒会说,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

“先团结一致做该做的,然后找合适的机会提我们的要求。”

“难以置信,”我感叹,“脑居然能移植。”

“像工会之类的吗?可咱们的工会是窝囊废。”

“是的。”

“他们要是照我说的办,就不会被老板驯服了。”

“移植……我的脑袋里移植了谁的脑吗?”

“没错!”葛西笑过之后好像注意到了什么,“我说,你小子真的是阿纯?”

他眨了眨眼,替代点头。

“别说胡话,不是我是谁?”

“A就是我?”

“简直像在和别人说话,真难相信从你小子嘴里能说出这种话。”

身体里的血液仿佛开始逆流,我全身发热,心跳加速,耳后的血管跳动不已。

“住院后有时间仔细考虑各种事了。回顾过去的自己真是惭愧,不知为什么会那么满足于现状。”

“东和大学医学部脑神经外科堂元教授等人于九日晚开始的世界首例成人脑移植手术经过大约二十四小时后,于十日晚十点二十五分顺利完成。医生们称,患者A(二十四岁)仍处于昏迷状态,但两三日之后脑功能即有望开始恢复……”

“传说中的重新发现自我吗?看来我也得住住院。”葛西看看表站起来,“我走了。”

我的目光回到报纸。

“要团结!”我冲他握拳。

“没错。”他慢慢点点头,“你看看报道。”

他在门口回头看看,耸耸肩:“回去跟大伙儿说你小子现在的样子,大概没人会相信。”

我反刍似的反复看标题,一边思考“移植”一词的意思一边抬头问:“脑移植?”

我冲他挤挤眼睛。

我合上报纸看头版,最先看到的是角落里关于股市不稳的一篇小报道。然后我慢慢移动视线,去看中间的大幅照片。那是三个男人开记者招待会的照片,居中的正是堂元博士。照片上面有个大标题—“脑移植手术顺利完成”。

当天晚上来了警察。我打开阿惠送的素描本,想着她的笑脸开始落笔时,橘小姐来通知了此事。

他说:“不是体育版,看头版。”

“如果你不愿意,今天可以先让他回去—如果你还没整理好心情的话……”

我接过报纸,打开体育版—这是我的习惯。好久没看铅字了,有些晃眼。看到自己支持的职业棒球队输了,我瘪瘪嘴。

她的关心让我高兴,但没等她说完,我就开始摇头:“的确是不想回忆的事情,但我想自己对此做个了结。请他进来吧。”

他停顿了大约两秒,然后竖起食指,接着拿起桌上胡乱堆放的报纸递给我:“你先看看这个。”

她用一种观察患者精神状态的眼神看着我,理解了似的点点头,消失在门外。

“捐赠者是什么意思?”我问,“请说明一下。”

几分钟后,敲门声响起。

“我跟他说过不要贴缩写字母。”他咂咂舌头,“写上受赠者就够了,因为全世界就你一个,可若生在这方面出奇地死认真。”

“请进。”

“看了 。”我回答,“还看了贴着缩写字母JN的箱子。”

随着一声略带沙哑的“打扰了”,门开了。进来的男人三十五六岁光景,健壮得像职业棒球运动员,脸色略黑,轮廓粗犷。他迅速环顾了一下病房,像看什么家具似的把视线停在我身上。

“嗯,”他垂下视线,双手交叉又放开,然后重新看向我,“你打开保存库看了?”

“我是搜查一科的仓田。”他递过名片。

“已经没关系了。”我说,“告诉我一切吧,从头开始,全部。我受了什么伤、是什么样的情形,然后……”我咽了几口唾沫,“我的脑子……怎么了,全都告诉我。”

我接过来,一眼先看到名片一角用圆珠笔写的小字,记着今天的日期,大概是出于万一名片被坏人盗用,能查出去向的考虑。警察的工作就是怀疑。

他似乎略显为难地瘪了瘪嘴,但只是一瞬,马上又恢复了沉稳的表情,安抚似的说:“关于这点,必须慢慢对你说明。得从头按顺序说,可这开头的说明实在困难。过些日子必须告诉你,但什么时候说是个问题。”

“你看上去很好,脸色也不错。”他人来熟地说。

“对,电梯停运,楼梯挡上了卷帘门,应急通道上了锁。我一点也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我稍稍加强了语气。

“托大家的福。”我把椅子让给他,自己坐到床上。他客气了一句便坐下了。

“出口?”

“还以为你躺在床上呢,原来不是。”他看了一眼窗边的铁桌,上面摊着素描本。

“没有。别说自动售货机,什么都没有……连出口都没有。”

“我不是因为内脏有病或腿骨折之类才住院的。”

“唔,”他交叉着手指,“可这儿没有吧?”

“可不。”他点点头,一脸神秘,“但真是一场大难呀。”

“是的,就昨晚,不知为什么很想喝……”

“像做了一场梦。”我说,“当然,是噩梦。”

“罐装咖啡?”他一脸惊讶。

“负责这儿的女士—橘小姐,是吧?她告诉我,关于那件事,你基本记不起来了。”

“我会的。”我点点头,往椅子后部坐了坐,“出房间是因为口渴,想喝罐装咖啡,就出去找自动售货机。”

“听说案犯死了,详情并不清楚,前几天他们才允许我看看报纸。”

“这个你跟小橘道歉好了,是她打扫的。”

“真是遭了不少罪。”他瞥了一眼我的额头。绷带取掉了,伤痕还没消失。

“很抱歉弄脏了地板。”

“警察当然知道我做了什么手术,对吧?”

是呕吐物。

听我这么问,他表情复杂。“只有跟调查有关的人知道,上头还禁止我们外传。”

“低温保存库前留下了你的痕迹。”

我不得不苦笑,大概极少有人能对如此有趣的话题闭口不谈。

“您还是知道了。”

“嗯,听说你的记忆没问题,你还记得那件事吗?”

我盯着他的脸,靠向椅背。

“我完整地记得遭枪击前的事。”

“来,”他搓搓手,“先问问你的目的吧,深更半夜你想找什么呢?”

“那就够了。能尽量详细说说吗?”他跷着腿,取出纸笔。

我两手端起折叠椅,将椅子贴着屁股,挪到他跟前。

我把在医院醒来之后没回想过几次的那个场景,尽可能准确地说给他听,尤其谨慎地叙述了从小女孩想越窗而逃到案犯发觉、开枪的过程。

“当然是。”他转过转椅,朝着我,“你再过来一点。”

听完,他脸上混杂着满足和吃惊的表情。

“是关于我的资料?”

“和其他人的证词大体一致,不,应该说你的叙述最明确。真不简单,头部中弹,做了那么大的手术。”

等了近十分钟,他自言自语:“好了,弄完了。”他边说边把刚写好的材料装进一个大牛皮纸信封,仔细封上口,然后看着我微微一笑:“这是给美国朋友寄的资料。一个信得过的人,我的好顾问。”

“谢谢。”

我环顾室内,想着是否能发现点什么跟自己有关的东西,但只看到罗列着含意不明的数字的纸片贴在墙上,没有任何线索。

“该道谢的是我。这下我可以完成报告了。听说你可能恢复意识,我一直空着这一段呢。”

“哦,你先出去。” 

他边说边把笔记本放进西服内袋。

“老师,我呢?”橘小姐问。

“我能问点问题吗?”

我看看四周,打开靠在墙边的折叠椅坐下。

“你问吧,只要是我知道的。”

“马上就完,坐在那张椅子上等我一会儿。”博士边写边说。

“那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地产中介公司?”

我是第一次进解剖室,这儿不是检查、治疗的地方,而是用来处理通过各种方式得到的数据。屋子里七成的空间被电脑和相关机器占据,剩下三成摆着书桌和架子。堂元博士正在里头的桌前写着什么。

警官两手交叉,看着天花板,鼓起嘴唇。

来到走廊,她什么都没说就往前走,我无奈地跟着。她在解剖室前停下脚步,敲敲门,听见博士说“进来”。

“那人叫京极瞬介,”他用手指在空中比画着这四个字,“走向犯罪的经过说来话长,简单说就是报仇。”

“像是有重要的话哟。”她的笑容意味深长。

“报仇?向谁?”

第二天一早,橘小姐来了,说堂元博士叫我。

“一个是他父亲,另一个是社会。”

7

“他父亲……和那家公司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的脑在那个玻璃箱里,那么现在在我脑袋里的,究竟又是谁的?

“老板番场哲夫是他父亲,但他没入户籍。番场承认和京极的母亲有过关系,但否认他是自己的儿子,至今没有提供过任何经济援助。京极的母亲去年因感冒致死,像是从那时开始,他决心报仇。”

那肉片是我的脑吗?

“感冒致死?”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关上冰箱门,飞奔出去,跑下楼梯,穿过走廊,回到被称为“特别病房”的自己的房间。我蜷在床上,但无论如何无法入睡。直到早晨,我都在想自己和自己的脑。成濑纯一,JUNICHI NARUSE……JN。

“好像是心脏衰竭,京极几次求番场出手术费,都没被当回事。”

刚想着究竟是什么,脑子里同时浮现出自己名字的缩写。刹那间,我胸中的积块急剧上升,这次我没能忍住,吐了一地。

我觉得后背一阵发凉。我头部遭枪击还活着,世上却有人因感冒而死。

JN?

“据说,母亲死后,那家伙经常出现在番场周围,我猜也许是在伺机报仇。之后,他大概探听到那家公司里存放着大额现金,就想到了抢劫。”

我再看另一个玻璃箱,也一样,不过里面浮着的肉片要小得多,贴条上写着“受赠者JN”。

“他母亲不是已经死了吗?事已至此,抢了钱也……”

玻璃箱上贴着纸条。我抑制住胃里的翻滚看了过去,上面写着“捐赠者No.2”。

“所以是报仇。”仓田警官嘴角一歪,眯起一只眼睛,“他是在报复泄愤。但对于关键人物番场来说,就算被抢走了两亿元也不会多么心疼,他每年逃的税比这多得多。”

是脑,泛白,像是残破的橡皮球,那独特的形状无疑是人脑。

我觉得胸口像长了异物般一阵发紧。

最后,我打开了最边上的门,上下搁着两个有手提保险箱那么大、装满灰色液体的玻璃容器,仔细一看,里面浮着大块的肉片状物体。我瞪大了眼睛。等我醒悟过来那是什么时,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了过来。

“真是悲惨的故事。”

我咽了口唾沫,抑制住兴奋打开一扇冰箱门。摆成一排的小罐映入眼中,我不禁喜笑颜开,但马上发现不对,罐装咖啡的贴条上不可能写着化学方程式。打开其他门也一样,里面全是试管和药瓶,封装着不明液体。

“是悲惨。”他说,“世上莫名其妙走霉运的人多的是,都在一边为命运生气,一边化愤怒为力量地活着。那家伙,京极,是只丧家犬。对了,听说你也是父母双亡?”

我低呼一声—有冰箱。是个五个门的大家伙,压缩机发出的轻微声音说明冰箱通着电。就算没有罐装咖啡,总会有果汁什么的,也许还会有啤酒。若生他们也许意外地能喝酒呢。

“我还在上学时,父母就都去世了。”

房间中央有一张大台子,上面摆着各种各样的仪器。沿墙放着药品架和橱柜。有个看上去像餐具柜的东西,里面放的不是酒杯茶杯,而是烧杯烧瓶之类的器皿。

警官点点头:“但你仍在堂堂正正做人,这次还拼了命去救孩子。我想这跟环境之类的没关系。同你这样的人相比,京极是没用的垃圾,死了更好。”

我看见对面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便靠过去,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我在墙上摸索着找到开关,打开灯,被一片炫目的白光包围。

“听说他确实死了。”

最前面的两间是私人房间,可能博士和助手们在这里过夜。我知道他们这段时间基本没回家。

“在商场楼顶……”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其他楼层,这层的走廊上也空无一物。罐装咖啡算是没指望了,我往前走去。

“楼顶?”我不禁提高声音。

我再一次回到楼梯口,往上走去。幸好,这儿没关卷帘门。

“打中你之后,京极抢了钱逃出房产公司,在被枪声引来的人群中挥舞着手枪杀开一条路,然后上了车,但马上就被整个街区的包围网围住。之后就能想象了吧?网越缩越小,逼得他走投无路。”大概是为警察的机动能力感到自豪,他变得目光炯炯,“他半路扔下车,跑进丸菱百货商场。目击者很多,马上就通报了狙击队。京极胁迫电梯工直接上了楼顶。”

真不像话!我踢了踢门。这要是着火了该怎么逃生?

“他为什么要上楼顶?”

我冲上楼梯,朝走廊另一头跑去。我知道那儿有应急通道。我拉了拉门把手,门纹丝不动,看看上面,已上了锁。

“狙击队也抱着和你同样的疑问追上去,到了楼顶才恍然大悟。他爬过护栏,往下面撒钱。”

我刚走下几步,就不得不站住了。楼梯出口被卷帘门挡住了。看看四周,没发现门的开关。

“从楼顶?”我瞪大眼睛,“为什么?”

有电梯,但显示停止运行。楼梯在旁边。

“这个只有他本人才清楚。大概是泄愤的一种方式吧,或者只是想让骚乱升级。百货商场周围像蚂蚁包围白糖一般聚满了人,警察赶来想方设法回收,可一大半钞票都有去无回。”

我知道这一层没有卖饮料的自动售货机,什么都没有。我决定下楼看看。

我眼前浮现出他说的情景。

我定定神,拿上零钱,悄悄打开房门看看外面。只有夜灯发出微弱的光,走廊昏暗,看样子没人守着。我飞快地溜出了房间。

“到那儿他就没想逃跑了吗?”

我走近镜子端详镜中的男人。原以为是不认识的人,看着看着才明白竟是自己。没错,这就是我的脸,有什么好怕的呢?为什么确认自己的样子要花这么长时间?

“好像是。警察一靠近,京极就一边拿枪威胁,一边往下撒钱。钱撒完了,他从护栏下来……”仓田警官用食指和大拇指比画着朝自己胸口开枪的样子,“命中心脏,当场死亡。据当时在场的警察说,开枪前京极笑了,阴森森的。”

走近房门,我不经意地看了看洗脸台上方的镜子,猛然一怔。镜中人素不相识。我不禁后退几步,镜中人也同时后退。我动动手,他也同样动动手。我摸摸脸,他也用反方向的手摸摸脸。

我能想象他的表情。大概是用那死鱼眼般浑浊的双眸,空洞地看着一切在笑。

我掏了掏挂在衣架上的裤子的口袋。还跟去房屋中介公司那天一样,口袋里放着黑色钱包。

“没有其他人受伤吗?”

我觉得口渴,却没想伸手去拿枕边的水壶。我突然想喝罐装咖啡—这现象太奇怪了,我以前不太喝罐装咖啡,也不怎么喜欢,现在却非常想喝。

“幸运的是—这么说可能对你不敬—没有。遭劫的是你和那家房产公司。因案犯死亡,免予起诉,只能说是悲惨了……”他轻咬下唇,摇摇头。

换过衣服,身体的不适感消失了,但情绪并没好转。胸口闷得像是心脏被盖上了一层黏土。奇怪的是似乎全身的细胞都在躁动,我坐立不安。究竟怎么回事,自己也不明白。

“损失费之类的怎么说?”

我直起上半身,后背已满是汗水,睡衣冰凉。我下床从墙角摞着的纸箱里拿出换洗衣服—橘小姐告诉过我,内衣放在那儿。

“案犯终归已经不在了,我们也考虑过向房产公司索赔,但番场哲夫对这回的损失已经大为光火了。”

不一会儿记忆复苏了,我想起了有关自己的事,同时还有种奇妙的感觉—自己的感性已经和昨天之前迥然不同。

他面露同情之色,但我并不是想索赔才问的,而是在琢磨替我付住院费的人是不是和京极瞬介有关。

这次的症状更严重。一瞬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抱着脑袋,把脸埋进枕头,脑子里只有不可名状的记忆碎片,然后慢慢连成片。

“但这确实可笑。”我说,“事情闹得那么大,还有我这样差点去见上帝的受害者,结果却不起诉,也就是说没有审判,什么都没有。”

前两次,醒来后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下意识地觉得身处异地,但不知道到底是哪儿,要花点时间才能想起自己为什么在这种地方。

可能是把我的话听成讽刺了,仓田一脸苦相。“可能追京极追得太急了,狙击队大概也没料到那家伙那么快死心。”

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周,一天夜里,我从梦中惊醒。是个噩梦,我梦见被那个死鱼眼男人打穿额头。自关于那件事的记忆恢复以来,这是第三次。

“我觉得,他不是……死心。”

6

他一脸意外:“哦?”

我们用拍立得相机给他拍照,任其从六张照片中选择,他选了从左侧前方拍的一张。这可以作为心理分析材料。

“嗯,他一开始就决心去死了。”

另,他写了第一人称记叙文,内容是给女友的近况报告。文章简洁明了,信息量丰富,内容连贯,文体通顺,无误字漏字,写作能力可评为良好。

他耸耸肩,轻轻笑了:“可能。想死的话,一个人找死不就行了。”

进行智力测试和心理测试。智力属优秀类,今后还需时日观察,目前没问题。心理测试结果亦良好,但尚有几处异常无法解释,仍需进行测试。

“就是。”我随口附和,同时想象着京极自杀前那一瞬间的笑容。

四月十一日,星期三。